“X+痴”框式中类词缀“痴”探析
2018-10-18李依一
◎李依一
(喀什大学 中语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1979年吕叔湘在《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一书中提出了“类后缀”[1]这一概念,也有学者称之为“准后缀”,指出这一类词与“后缀”的区别就在于语义还没有完全的虚化。之后便引起了众学者对于这一类词的广泛讨论。研究虽大抵始于此时,但这一类词语现象却早已出现于人们的语言生活中。以“痴”字为例:
(3)威家世勋贵,诸昆弟并尚武艺,而威耽翫文史……诸兄哂之,谓为。 (《旧唐书·窦威传》)
(5)士大夫胸中无三斗墨,何以运管城?然恐酝酿宿陈,出之无光泽耳。如书画家不善使墨,谓之。(明·陆树声《清暑笔谈》)
(6)(马超)乃问太祖曰:“公有虎侯者安在?”太祖顾指褚,褚瞋目盼之。超不敢动,乃各罢……军中以褚力如虎而痴,故号曰。(西晋·陈寿《三国志·魏志·许褚传》)
(7)(秋先出外看花)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明·冯梦龙《醒世恒言》)
以上白痴、情痴、书痴、了事痴、墨痴、虎痴、花痴、剑痴、笑痴、赌痴等在很早之前就以一种“X+痴”的填框式模式出现于人们的语言生活中。特别是在元明清时期,文学发展与语言发展相辅相成,使汉语迈入由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的一个标志性特征就是双音节词数量大大增加,而形成双音词的一种重要的构词法就是添加词缀的附加式构词法,这些词缀不仅包含“子”“第”之类的“典型词缀”,同时也包含吕叔湘所说的“类词缀”,诸如“痴”。
一、“X+ 痴”语义探析
张斌在《现代汉语描写语法》一书中提到:“类词缀大多是20世纪后半叶从外语翻译引入的,也有一部分是汉语自发形成的。”[2]虽然他并未提出两者有何具体区别,但以上所举的“痴”无疑是一种自源性“类词缀”,是汉语自身发展的结果,人们大可从历时的角度来探寻其意义演变。
“痴”本作“癡”,《方言·卷十》“癡,騃也。”(《众经音义》卷六引《仓颉篇》云:“騃,无知也。”);《说文解字·疒部》“癡,不慧也。从疒,疑声。”故其本义为“不聪慧、愚笨”。因为其从“疒”,徐锴《说文系传》中增释“神思不足故亦病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痴者,迟钝之意,故与慧正相反,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类也,故以是终焉。”而“癡”与“痴”本为同音字,宋代《集韵》中“痴”与“癡”均为“超之切”,且释“痴”为“痴,不达之貌”即“踟蹰、犹豫”的意思,此外“痴”另有“抽之切,疵病也,一曰不廉”之义;“癡”引《说文解字·疒部》“不慧也”。由此可知两者都有[+迟钝][+小病]之意,意义相近;再本着汉字演变从简、声化的原则,故而笔画繁多的“癡”逐渐为读音相同、意义相通的“痴”所替代。当然,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张自烈《正字通·广部》中释“痴,俗癡字。”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亦提到“癡,字俗作痴”。直到1955年,“癡”字才被作为“痴”的异体字而正式废除。故古籍中多作“癡”,是痴的本字。本文按汉语规范化标准在文中均用“痴”字。
经统计,1986年11月至1993年11月出版完成的《汉语大词典》一书中,“痴”字下共收录7个义项,根据其凡例可知“不聪慧、愚笨”为其本义。另统计出含“痴”字的词条162条,其中以“痴”为词尾的词共有47条,占29%,与“痴”义项的对应情况如表1所示。注:个别词具有两个义项。
表1 “痴”义项
由表1可知,自古至《汉语大词典》一书完成之前,“痴”作为“不聪慧,愚笨”即本义使用最为普遍;紧接着为“癫狂,神志不清”这一个义项的使用较为普遍;继而乃“迷恋,入迷”和“幼稚,天真”;作为“呆滞,不灵活”和佛教语使用较少;作为“瓻”的通假字使用最少。
通过对所举10个例句的分析,可知“X+痴”这一框式主要有两种表达含义,在此将其分为痴1和痴2。 其中“X+痴1”表“在某一方面愚笨的一类人”,如:白痴,墨痴,虎痴,笑痴;“X+痴2”表“极度迷恋于某种事物或做某事的一类人”,且这一含义的使用更多一些,如:情痴,书痴,了事痴,花痴,剑痴,赌痴。显然“痴”在这里已经变为了一个指人语素,前者是对“痴”的本义“不聪慧,愚笨”的发展运用,后者是对“迷恋,入迷”这一引申义的发展运用。且发展至今,《现代汉语词典》已收录了“极度迷恋某人或某种事物而不能自拔的人”这一义项,无疑是对“X+痴”这一框式的肯定。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X+痴”这一框式已更加广泛地服务于现代汉语社会中。
二、现代汉语中的“X+痴”
汉语的运用本就有一个隐形的框架存在于人们的思维中,人们将聚合的词替换使用在这个框架中,从而运用有限的词来表达出更多的含义。构词也是如此,将数量更少的汉字填入能够形成词的框架中,从而形成更多的词以供使用。现代网络的普及,使社会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迫切地需要一大批的词来描绘。而“X+痴”这一框式便在这一潮流中又得以大发展,这也是继元明清现代汉语滥觞期之后的一次大繁荣。陈昌来、朱艳霞曾指出“指人语素在流行中发生的类词缀化倾向的动因在于框填,因为它负载了某种流行语义,扩大组配范围就是扩散的最佳途径,而具体的方式就是以某一指人语素为框架进行替换和充填。”[3]“痴”就是这样一个发展中的指人语素。
(一)“X+痴 1”的式微
人们通过BCC语料库,对其中“期刊”下语料中含“痴”字的语料进行检索,共得语料6459条,经过筛选,得出采用“X+痴”这一框式进行填框运用的语料 138 条,占 2.1%;其中“X+痴1”4 条,“X+痴2”134条。由此可知“X+痴”这一框式在现代汉语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同时也发现“X+痴1”的构词能力已经大大降低,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条:
1.歧义现象。沈家煊曾说过“句子里有多义词,就可能产生歧义”[3]“X+痴1”与“X+痴2”两种框式同时存在,“痴1”与“痴2”就容易语义不明而造成歧义现象,这是一种词汇层面的非刻意性的歧义,不利于人们的日常交际,必然会随着语言的发展而逐渐被淘汰。如:
(1)舞痴
(2)乐痴
2.“X+痴1”的贬义色彩浓重。“痴1”着重突出的是人“愚笨”的特点;而“痴2”着重突出的是人“迷恋,痴迷”的特点。不同于古代对人们欲望的禁锢,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不以宣扬自己的爱好为耻,因此“痴2”原本的贬义色彩也逐渐淡化。但受“痴1”词义感染的影响,相较而言“X+痴1”的结构的贬义色彩更为浓重,使用的范围也更为狭窄。如:
②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强如夜慕白和白乐天也有各自的弱点,夜慕白是个围棋,白乐天则是个。(屡败屡战《时空六处》)
3. “X+迷”的类推作用。 “X+痴2”和“X+迷”两个框式中的“痴2”和“迷”为一组的同义词,都有“沉醉于某事物”之义,且两者经常作为“痴迷”一词连用。2013年王周提出“‘X’迷族词早已出现在汉语中,发展稳定”[5],故而“迷”在现代汉语中早已成为一个较为成熟的自源性类词缀,进而深深影响了“痴2”的发展。同时也是受到了“X+迷”结构的影响,“痴2”的贬义色彩进一步淡化。
(二)“X+痴 2”的强势
在现代汉语中,“X+痴2”这一框式较之于“X+痴1”成为绝对强势的一种类推模式,而“痴2”的“类后缀”特征愈加明显。
1. “X+痴2”结构分析
通过对BCC语料库中的语料进行分析,统计到“X+痴2”式词语62个,对其“X”部分进行统计分析,结果如表2:
表2 “X+痴2”中“X”部分统计分析
由此可知“X+痴2”框式中的组配成分“X”以单音节词为主要组成,双音节词相对较少,多音节词最少,且“X”多为表示事物类的名词。通过这个结构,可以类推出一批具有相同特征的附加式合成词,具有能产性。除此之外,“痴2”的位置固定,与前面的词联系紧密,不可拆分,中间也不能加入别的成分。
2. “X+痴2”的语义分析
“痴2”在《汉语大词典》中是一个动词,“迷恋,入迷”之义,而在“X+痴2”这一结构中则意义泛化,指“极度迷恋于某种事物或做某事的一类人”,具有标记名词的作用。根据所表达的语义可将“X+痴2”分为三种类型:
(1)极度迷恋于某种事物的一类人。如:
①石痴:喜欢各种石头的一类人
②马痴:喜欢各种马的一类人
(2)极度迷恋于做某事的一类人。如:
①棋痴:痴迷于下棋的一类人。
②军痴:痴迷于打仗的一类人。
③渔痴:痴迷于钓鱼的一类人。
(3)既可表“极度迷恋于某种事物的一类人”,也可表“极度迷恋于做某事的一类人”。
①戏痴:既可表喜欢看戏的一类人,也可表痴迷于演戏的一类人。
之所以这么“玩命”,并非说她一心只想赚钱,熟悉冰冰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她已经习惯了剧组的生活,不拍戏的日子对她来说是可怕的。(王江月《星月对话》)
②画痴:既可表喜欢画的一类人,也可表痴迷于画画的一类人。
3.“X+痴2”的句法分析
“X+痴2”这一框式所构成的是一组表人的名词性词语,在句中以作宾语为主,也作主语。但是充当宾语时往往指一类人的一个,而充当主语时则往往是借代,代指一个人。如:
三、小结
笔者从历时的角度分析了“X+痴”这一框式,也就是李宇明所说的“词语模”[5],探明了其演变以及分化的一个历史过程。“痴”是一个多义词,且“痴1”为本义,故而在古代汉语中,“X+痴1”这一模式更为强势。但在现代汉语中,“X+痴1”的能产性已远不如“X+痴2”,且随着新事物的不断增多,“X+痴2”仍存在有继续发展的大空间。而类词缀“痴2”随着这一框式的不断运用其“类词缀”的特征也处于一个不断强化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