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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仪式的现代存续
——一次纳西东巴婚礼的人类学解读

2018-10-18朱永强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祭司东巴经书

朱永强

(玉溪师范学院 玉溪 653100,云南民族大学 昆明 650031)

婚姻作为人口再生产的主要媒介,对人类种族的延续有着重要的意义,作为构成社会结构最基础也最普遍的单位——家庭的前提条件,婚姻也蕴含深厚广博的文化内涵。按照西方基督教的观念,婚姻乃“圣事”,“婚姻的意义不单是个人需要或社会习俗的满足,而是在婚姻的关系中学习和彰显神圣的爱。”[1](287)陈顾远先生认为婚姻有三义:“其一,以婚姻指嫁娶之仪式而言,……其一以婚姻指夫妻之称谓而言,……其一,以婚姻指姻亲之关系而言”。[2](3-4)对婚姻礼仪的重视中国传统社会古已有之,成书于西汉年间的《礼记》,不仅明确婚姻礼仪中应包含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3](210)六礼,并进一步指出:“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曰昏礼者,礼之本也”。[4](212)一方面对婚礼中的言行举止有了礼仪性的规范要求,另一方面对婚姻中夫妻之道、父子之戚、君臣之礼进行了梳理界定,进而将婚礼提高到“礼之本”的重要位置,中国古代社会和传统文化对于婚礼这一重要人生礼仪的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正因如此,有的学者认为:中国“历代之重视形式婚,除去仪式则非婚姻本诸此也”,[5](3)婚礼仪式不仅成为两性婚姻和亲属关系建立的标志,也是个体正式承担家庭和社会责任和“成人”的象征。本文将以一次纳西族民间传统的“东巴婚礼”为研究对象,探究这一关键人生礼仪的人类学意义。

一、婚礼前的准备

(一)聘请东巴祭司

2013年春节,笔者得知好友将于同年7月举行东巴婚礼,当时其母已预约主持婚礼的东巴祭司。距婚期约20天左右时,由于祭司爽约,主人家托笔者物色一位东巴祭司。与其他东巴仪式一样,东巴婚礼需要一位具备仪式经验,能诵读相关经典的祭司主持仪式。周折之后,笔者邀请到“大东巴之乡”——丽江玉龙县鲁甸乡新主村和盛典东巴(以下简称“和东巴”)主持仪式,和东巴告知届时将带一位徒弟随行。

(二)准备所需物品

此次婚礼的一对新人旅居瑞士,男方为湖南籍,女方为丽江籍,因为女方为纳西族且酷爱传统文化,遂决定在丽江举办传统的纳西族东巴婚礼。和盛典东巴在了解了上述情况,告知笔者此次东巴婚礼需要准备的物品,清单如下:

表1 东巴婚礼仪式所需物品清单

所需物品中,“素”篓对主人家而言是一个新事物。旧时每个纳西家庭都有一个“素”篓,为“素”象征的家庭成员生命神之栖居所,通常被挂在厨房内顶天母柱(简称“母柱”)上或置于火塘上方的神龛周围。该篓为竹篾编制,里面需要放置若干法器。在男主人多方寻求无果之际,考虑到此次婚礼的特殊情况和其他现实因素,和东巴建议准备一只新编的竹制小篮做替代即可。

纳西学研究者对东巴文化中“素”(也被音译为“祀”)一词,有不同的见解。大至有“家神”、万物有灵到神灵阶段的“过渡性存在”、“集体灵魂”、“个体灵魂”、“生命之神”等几种解释。[5](93)本文中沿用前人“生命神”的观点。祭祀“素”神的“素库”(也被称为“素注”)仪式通常为东巴婚礼仪式中的重头戏。

(三)现场踩点

婚期前一天,和东巴与辅祭司和春生(以下简称辅祭)乘坐班车从距丽江城区约170公里(4小时车程)的新主村来到丽江。在宴客处吃过午餐后,①便来到新娘家中勘察仪式现场。按照传统,厨房为婚礼仪式道场的首选地,但和东巴斟酌之后,选定正房一楼客厅西南角一隅作为此次婚礼的仪式道场布置区域。此地为西侧小阳台和南侧落地窗结合处,一来光线较好便于婚礼参与者在窗外观看仪式;二来该区域铺设的木地板高于室内其他地方,并在东侧置有隔断,为相对独立空间;和东巴认为此处适宜做仪式道场。选定区域后,两位东巴就婚礼仪式相关问题与事主家做了简短的协商交代,在清点了准备好的仪式物品后,笔者将两位东巴祭司送至客栈休息。

(四)道场布置

7月7日早上8点,事主派车将两位祭司被接至家中,吃过早餐后便着手布置道场。首先是五谷神“纳妥森”[6](124)神像的安置,东巴祭司请出神像之后,恭恭敬敬的将其悬挂在道场西侧的落地玻璃上。此方位也是婚礼时新人将要跪拜的方向。之后祭司开始摆设供桌,供桌为一高约50厘米,长宽各80厘米左右的木质方桌,被置于神像正前方。贡桌上摆放着如下的物品:插满香条的大米1盆;麦面1碗;酥油1饼;酒碗1只;茶碗1只;香油(灯)碗2只;白海螺2只。供桌两侧还摆放着2把小凳,左侧小凳上摆放着偏铃1个、松明1条,右侧小凳上摆有数本东巴经书和。由于场地限制,本该置于贡桌之上的猪肉、酒茶、糖果等物品放被在供桌前的地板上。供桌前还摆放着1只燃烧炭火的铜火盆,火盆东侧铺着2块毯子,靠窗位置还放着2把小凳子供东巴休息。

图1 ② 供桌

(五)仪式过程

本次仪式先后使用五本经书,分别是:《安神坛·除秽·撒祭粮·点油灯》 《迎请素神·给素神献牲》 《迎请素神·点药经》 《小祭素神》《迎送亲·颂辞》。婚礼过程遵循经典的规程展开,以下将以各部经书的说辞为框架,介绍仪式过程。

早上9点,仪式道场布置完毕,随后两位东巴祭司开始更衣,穿上仪式法袍,戴上红色头巾。一对新人及女方父母(以下简称“父母”)③也进入仪式道场,新人按祭司要求跪做在神坛前,父母则坐在新人右侧。在一片喜庆而严肃的气氛中,辅祭吹响了嘹亮悠远的白海螺号声,迎请众神降临,东巴婚礼正式开始。

1.《设神坛 ·除秽·撒祭粮·点油灯》

此本经书的名称由四个词构成,四个词分别代表不同的仪式小环节。东巴祭司首先诵读“设神坛”经书,此经文主要讲述了主人家如何规范的设置祭祀素的神坛,也提及家神篮内各种法器的来历和象征意义。

图2 所用经书

如果是在传统农户中举行该仪式,迎请“素”神的祭坛前应放置一个铁犁铧,象征东巴教“居那若罗”神山。因为事主家为城市上班族,家中没有农事生产所用的犁铧,便省去了这一物品的放置。

《设神坛》经书诵读完毕之后便要举行《除秽》仪式,此过程东巴需要诵读经书第二部分经文——《除秽》经,这是是所有东巴仪式中必要的一环,仪式道场作为神灵降临的场所,需要保持干净无染,不仅要将日常所能见的垃圾等不洁之物清扫干净,更需要把肉眼所不能及的污秽、不洁不净之物驱赶、清理出仪式道场。祭司通过除秽仪式,将藏匿于主人家中各处的污秽驱除离家。

一般在此环节中,辅祭东巴手持一把铁瓢,里边放有烧红的小石块并在其上覆盖了新鲜白蒿叶的,顺次走到需要除秽的地方,行进过程中用杜鹃叶蘸上清水,撒滴在炙热的石块上,水滴碰到石块会发出“兹兹”的声响并冒白烟。待东巴走完每一个需要除秽的区域后,需将把铁瓢中的石块、杜鹃叶等物扔至远离道场之地,并唾弃之,认为如此就能将污秽之物驱赶出去。在旧时的东巴婚礼中,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包括牲畜圈等地方都是需要除秽的,本次婚礼中,东巴主要对仪式道场、客厅、天井等地进行了除秽。除秽仪式末尾,笔者将石块等物扔在了离事主家大门约100米外的杂草丛中。

《除秽》仪式后,两位东巴开始诵读《撒祭粮》经文,诵读过程中,和东巴从供桌上的祭粮盆中抓起一把大米洒向神坛上供奉的“纳妥森”。

“纳妥森”又名“窝美亨”,通常被视为纳西族的五谷神或家神(也会被视为财神),“撒祭粮”意为向五谷神/家神供奉粮食牺牲,在表达对五谷神赐予家庭粮食丰收谢意的同时,也是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美好祈愿。

随后是《点油灯》经文,主要描述了点燃“素”神灯所用圣油的来历。和东巴诵读此段经书之时,辅祭将放置在供桌上的香油灯和插在祭粮盆中的香点燃,同时还往神坛前的炭火盆中加入一些松柏,撒入少许祭粮和麦面,盆内顿时冒起阵阵白烟。

此经书诵读到末尾之时,新人和父母遵照主祭东巴的要求向神坛进行了三次叩拜。⑤叩拜之后,新人和父母在被告知可以暂时离开仪式道场参与婚礼其他活动。

2.《迎请素神·给素神献牲》

祭祀“素”神仪式中,该经书为迎请“素”神享祭熟食牺牲而诵唱。⑥由于东巴婚礼都是在居民的家中举行,且婚礼是与生命相关的重要人生礼仪,故整个仪式将祭祀象征生命神的“素”神做为核心。仪式所用经典多与“素”神相关。

仪式过程中,和东巴从供奉的米盆中舀出一碗供米、切下肥瘦供肉各一小块,让笔者拿至厨房分别煮熟。约1小时后,煮好的米饭和肉被重

新拿到仪式道场祭献。

“纳西人认为素神与生命相通相系,故哪儿有生命,哪儿就存在素神”。[7](187)在仪式中,纳西人也崇奉东巴教神系中其他大神和他们的“素”神,祈求得到大神和他们的“素”神们的庇佑。经文对诸位大神逐一赞颂并迎请他们前来享祭。

和盛典:“生献之后还有一本书叫《素夸克》,就是将栓新郎和新娘的五色线放到家神篮里,但是我考虑到主人家的实际情况,就没有举行这个步骤了。一旦有了家神篮,逢年过节、家中待客等时间就必须都祭献。”和东巴介绍,家神蓝里边要有素桩、素桥,素塔,素梯,素石,素弓箭,素流苏等法器。虽然两位东巴表示可以花时间为新人家制作以上法器,重设家神篮,但由于担心主人家不能做到遇事便祭,所以作罢。

经书诵读完毕,两位东巴饮茶吸烟稍作休息,约半小时后,东巴准备诵读第三本经书,新人及父母被要求再次进入仪式道场,跪坐的位置与仪式开始之时一致。

3.《迎请素神·点药经》

这本经书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考查邵”、“巴玛巴”和“展则”,分别译作洒神药、抹圣油和拉福泽。书中通过两个神话故事,交待了“神药、神油的不凡来历及洒神药、抹圣油的必要”。[7](240)“考查”为神药之意,此仪式环节寓意将带有灵力的神药赐予婚礼的新人和参与婚礼的亲朋。

“巴玛巴”是东巴婚礼中具有代表性的仪式环节,纳西象形文中就有专门的一个文字表示这个场景。在该文字中,位于右侧的东巴祭司正给面向自己跪拜的一对新人额头涂抹酥油,形象的描绘出仪式相关内容。

该仪式环节,和东巴从供桌上的酥油饼中抠下少许酥油,往两位新人额头处涂抹,新人的衣领处也被涂抹了酥油。和东巴边涂抹酥油,边诵读经书为新人送上祝福,之后新人向神坛跪拜磕头。随后,和东巴告知新人及父母可以暂时离开仪式道场。

图3④ 婚礼场景

图4.婚礼场景

“展则”为拉福泽(福分),是把世间富裕之人的福泽拉来变为自己的福泽,“表达了纳西先民企望长寿、富足、多子、多孙的强烈愿望”。[7](240)

和盛典:“ 据经书中记载,拉市一户富商有马匹700;在巨甸美良有一个富豪,他们家用羊毛毯子搭建过金沙江的桥梁,用绒毛给鸡蛋篮子铺垫;在九河“霍被过”这个地方有一个富豪家里面有公鸭和鹅三千只;在塔城有一家种植红米的富豪,他家的粮食有千柜;要把以上这些富裕家庭的的福泽都迁到新人家中。”

约12点半,该经书诵读完毕,仪式也暂告一个段落。新人和一众亲友都离家前往宴客处,两位东巴与家中的老者被安排在新人家中共用午餐。⑦

4.《小祭素神》

当日下午3点半左右,新人从宴客处回到家中,两位东巴也着手准备下一阶段的仪式活动,辅祭往炭火盆中加入松柏,使其重新飘起阵阵青烟。两位东巴开始吟诵《小祭素神》经书,据和东巴介绍,此本经书内容实际为精简版的迎请“素”神经文。一般迎亲素神应该完整的诵读《安神坛·除秽·撒祭粮·点油灯》《迎请素神·给素神献牲》《迎请素神·点药经》等经书并按照经书组织仪式规程。而《小祭素神》作为精简版的迎请素神经文,内容包含以上经书的精华部分,此处吟诵的目的是安抚事主家各家庭成员和参与本次仪式东巴的“素”神。按照东巴教的观点,如在家中举行大小仪式,事主家和参与仪式的东巴祭司的生命之神“素”神,就有可能在仪式中受到惊吓,此环节是为安抚众人“素”神而举行。经书诵读完毕后,新人及父母再次对“纳托森”进行了跪拜。至此,东巴婚礼白天的仪式环节结束,主人一家及参加婚宴的亲友都回到宴会场所参加晚宴。

5.《迎送亲·颂辞》

晚上7点半,亲友返回家中。按照东巴祭司的要求,新人及至亲约20人围坐于庭院内事先按东西朝向“一”字型摆放好的桌子两侧。东巴祭司站立在东侧,新人面对祭司坐于西侧,每位参与者的面前都摆有酒杯、糖果等物。东巴婚礼的最后一个环节即将展开,祭司将为新人唱诵《迎送亲·颂辞》。“过去纳西族结婚时,一般都要举行祭素神仪式,目的是把新婚夫妇托付给司掌生命之神——素,以求素神的保佑,使新婚夫妇健康长寿,多子多福,百年好合。……该书通过列举多对美好婚宴,热情赞颂了缔结姻缘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生命昌盛,带来了永恒持久的兴旺活力。表达了纳西人朴实健康的爱情观念”。[7](306)和东巴解释,此书的内容实际为“说吉利话”,这也是整个婚礼中唯一需要唱诵的经文,经书末尾还包含将迎请的诸位大神送回神界的环节。在东巴祭司婉转轻快的唱颂中,众人先后三次举杯向新人祝福,新人也起身对饮感谢亲友。仪式末尾,亲属们还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入礼盘中赠与新人。随着众人最后一次举杯祝福,东巴祭司标志性的仪式末尾长音“喔……喔”响起,东巴婚礼在蒙蒙的细雨中圆满结束。

纵观仪式过程,总体围绕“设神坛——除秽——迎请神灵降临——供养神——祈求神灵赐予福泽——将神灵送回神界”的主线,此为大多数东巴仪式的一般程式,这里的神灵多指家神、财神、长寿神等在东巴教常见祈福类仪式中出现的神祗。此外,以上众神和家庭成员的生命神“素”神的迎请、供养和一对新人“素”神结合也是仪式另一条主线。通常,东巴教仪式无外乎两个主题,其一为梳理神(社会与自然)与人类的关系,其一为梳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次仪式中,“巴玛巴”(抹圣油)、“展则”(拉福泽)和“馈授”(迎送亲·颂辞)三个部分则是凸显仪式特色的三个环节,通过这三个仪式环节,新人不仅会得到神灵、逝去祖先的认可、庇佑和祝福,东巴还将世间富裕者的财富迁与新婚者,让家人将财物赠与新人。在旧时,这既是社会对新产生的社会关系(新家庭)的认可,也有亲属对新家户物质扶持的意义。

三、婚礼的人类学解读

在国外,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对婚礼和婚姻的研究由来已久,对婚姻的关注大都基于的亲属制度和社会结构的范畴,对婚礼的解读还注入了仪式功能和象征符号的视角。20世纪初,进化论学派代表人物摩尔根对婚姻演化过程进行了研究,认为婚姻是家庭形态和亲属制度的基础;随后“结构功能论和结构主义理论秉承了摩尔根的研究思路,将婚姻纳入亲属关系的分析中,分别形成了‘家系论’与‘联姻论’并就社会关系的原动力问题展开学术讨论。”[8]之后,范热内普在仪式研究中提出“过渡礼仪”[9]的概念,并对“聚合礼仪”(阈限阶段)占主要部分的结婚礼仪的“进程秩序”中的“经济行为”和“群体关系”[9](89-90)进行了研究;特纳继承并发展了范热内普的理论,他认为在“分离”、“阈限”和“边缘”三个阶段后,参与“通过仪式”的“仪式主体获得相对稳定的状态”,以符合“习俗规范和道德标准的”[10](94—95)表现参与社会行为。国内学者中,费孝通、陈顾远、吉国秀和杨筑慧等学者也从不同角度对婚礼和婚姻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探究,研究者大都将婚礼置于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探讨婚姻、婚礼和文化变迁的关联。国内外学者的相关研究,不仅形成了婚姻、婚礼研究的一般范式和理论构架,更是对人与社会、文化关系的反思和再认识,同时也成为洞察文化和社会变迁的重要途径。

(一)东巴婚礼复兴与存续性解读

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国家文化政策的开放和民众日常生活对传统文化需求不断增加,民间传统文化逐渐复兴。婚礼作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和关键的人身礼仪,成为其中普及程度较高文化现象。吉国秀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传统婚姻礼仪的复兴与再现,是民众应对国家权力与社会变迁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民间策略。这种策略性体现在民众重新利用、组合并且改造传统婚姻礼仪的行为上,以便拓展、更新作为社会资源的社会网络,共同转移和释放在社会变迁中承受的压力。在应对社会变迁的同时,民众刷新、重建了社会网络,并且重置了生活空间——民间社会”。[11](251)与中国其他地方一样,纳西族地区传统文化的复兴也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丧葬仪式、祭天仪式为恢复较早的民俗仪式,传统东巴婚礼则在最近10年再次进入大众视野。传统文化自觉的内因之外,旅游业发展、政府文化宣传和各层次的非遗保护传承活动等外因也在传统恢复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种种被“改造”和“重组”的民俗传统以符合不同场景的“多样”的形式出现在不同的语境下,参与并见证着社会变迁和“民间社会”的重建。很多之前已经“遗失”和保持“沉寂”的传统文化,又以“特定群体或文化中沟通(人与神之间,人与人之间)、过渡(社会类别的、地域的、生命周期的)、强化秩序及整合社会的方式”,[12](1)再次活跃在民间社会和国家权力之间。

笔者于2008年首次参与东巴婚礼,至今亲历过两次东巴婚礼; 此外,2013年和2014年笔者两位好友分别在各自婚礼中加入了东巴主持环节,2013和盛典东巴为自己儿子举行了东巴婚礼。对以上5次东巴婚礼中新人的职业和学历做了如下统计:

表2 2008年—2013年5次东巴婚礼统计表⑧

可以看出,5组样本中10位新人都未从事农业生产活动,新人都具备大学以上学历,其中40%参与者具有研究生学历;5队新人其中有2对在农村举行婚礼仪式,3对在城市举行仪式。在进一步对婚礼当事人或亲属职业状况统计中,笔者发现:在2008年样本中,男方父亲为东巴文化博物馆工作人员;2012年样本中,男方为东巴画画家和研究者;2013(鲁)样本中,新郎和父亲都是东巴祭司;2013(丽)样本中,女方有多年的海外传统文化交流传承经历;2014年样本中,新郎有着较高的传统文化认知和认同;参与东巴婚礼的10位新人中除2012(丽)样本中新郎是湖北汉族外,其余都是丽江纳西族。从5次婚礼仪式主持身份来看: 2008年样本的祭祀主持为东巴文化博物馆工作人员和玉水寨东巴,2012年、2014年样本祭祀主持为玉水寨东巴,⑨2013年(鲁)样本的祭祀主持为和盛典与东巴文化研究院工作人员,和2013(丽)样本的主祭东巴为和盛典。分析以上5组样本此我们可以做出如下的小结:

首先,婚礼当事人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城市中有稳定的工作,经济状况较好。其次,东巴婚礼这一起源于农村的民俗仪式如今在城市中有较高的发生概率,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农业生产而存在。(5样本中,10位新人皆未从事农业生产,仪式主持祭司也多在城市生活)第三,一部分婚礼当事人或亲属有从事东巴文化相关工作的经历,另一些婚礼当事人则保持着较高的传统文化认同,他们有东巴文化的资源占有优势。第四,5次婚礼中,文化机构东巴、企业聘任东巴和民间东巴共7人次担任仪式主持(包含联合主持),比例为2:3:2。这也反应出民间东巴祭司资源稀缺的现状,一个极端的表现就是,农村举办东巴仪式往往需要从城市(文化机构、企业)邀请东巴祭司主持仪式。需要补充的是,东巴婚礼等传统民俗仪式虽看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脱离农业生产而存在,但是东巴祭司的培养和形成却无法完全脱离农村这一传统文化的母土。⑩这主要与传统文化的特点,村落、机构东巴培养目标,培养比例等相关。而祭司的培养不仅涉及东巴婚礼未来的发展,也关系其他传统文化习俗的存续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位于素有“大东巴之乡”的玉龙县鲁甸乡新主东巴学校,“曾于2012年底开展了以教授祭家神仪式为核心的传统仪式培训班,之后村中新人结婚也有举行此仪式者,如和灿峰东巴在2013年结婚时候就在家中举行了请素神仪式,杨政元、和应龙等年轻东巴表示未来由在家中举行该仪式的计划。”[13]参与培训者基本具备了东巴婚礼主持的能力,后来部分学员也有到丽江城区等地主持婚礼经历。此外,新主东巴学校建校以来已坚持开展了近10年的东巴文化教学活动,作为纳西族地区一个重要的东巴文化传承点,在区域内享有较好的口碑。然而,放眼整个纳西族地区,不脱离文化土壤长期坚持开展东巴文化教学传承工作的机构也仅新主东巴学校一家。当地政府为了鼓励村民恢复传统民俗活动,一开始也对恢复开丧、传统婚礼等仪式的家庭给予一定的补助,但此政策未能持续。上述之外,丽江旅游企业也在组织开展商业东巴婚礼,游客只要付费便可体验传统婚礼的部分仪式环节。需要指出的是,商业东巴婚礼在推广传统文化的同时,由于在一些细节处理方面的随意性,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外界对传统文化认知带来了误读。⑪在进一步的调查中笔者发现,除了鲁甸、塔城等东巴文化保存较好区域外,目前大多数纳西族地区婚礼中极少有东巴祭司主持仪式。也有部分年轻人本有意按传统方式举行婚礼,但苦于请不到东巴祭司而不得不放弃。综上所述,东巴婚礼作为纳西传族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是每一个纳西人关键人身礼仪中时的文化符号,也是国家和民族重要的文化资源和文化资本。但是由于东巴祭司的稀缺,本应传承和服务于广大纳西族社区的传统婚礼仪式目前更多的只在东巴祭司家族/家庭、少数文化资源占有者和部分地方文化精英中传播,优秀的传统文化成果未能被大众共享。这一方面反映出传统文化的转型和复兴对地方文化精英的有较高的依赖程度,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民众对传统文化余温又起的背景下,政府部门和地方文化机构在未来需要有更多的文化关注和投入。

(二)变与不变——婚礼中缺失的“素”神篮

在很多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中,厨房和火塘有着特殊的地位和意义。“纳西族的祖灵‘余’、生命神‘素’、畜神‘诺’、五谷神‘哦美恒’、神龛、顶天神柱等都积聚在火塘周围,各种神灵、精灵来去往返于火塘周围,各种宗教仪式以及诞生、成年、结婚、丧仪等人身礼仪都在火塘灶边举行,一日三餐也离不开火塘灶。”[14](180)厨房和火塘不仅是旧时纳西人日常劳碌后让身体享受食物、获得温暖的居所,更是在漫长岁月中给予纳西人精神慰藉和文化滋养的场所。在传统的纳西厨房,有一根柱子被称为“吉美么杜热”,译为“顶天母柱”,被认为具有连接祖灵、神灵的力量。“素”篓和从各类仪式中取回的“赎魂木牌画”等物品都会被挂在这根柱子上较高位置,它们与安置于厨房不同位置的神龛,神像一道建构起一个以火塘为中心的传统文化隐性网络,支撑和维系着家庭的日常生活正常运转。然而,在历经清代“改土归流”移风易俗和上世纪60、70年代“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两次社会、文化转型后,很多传统文化遭到灭顶之灾。以大研镇为核心区的西部方言区纳西人家中,厨房不设神龛、没有火塘也无“顶天母柱”者已是常态。不仅如此,随着文化环境的日益开放,目前不少纳西族地区还面临基督教、汉传佛教、道教和白族本主文化信仰等异文化趁虚而入的境况。

在本次仪式前,主人家告知笔者将尽力配合东巴,为其创造最好的条件,希望能以最接近“传统”的方式为新人举办东巴婚礼。婚礼前夕事主一家准备了东巴提及的所有仪式物品,仪式中也是全力配合,事后还给了两位东巴丰厚的酬劳。但是我们观察此次仪式过程可以发现,迎请“素”神仪式中的两个焦点事物,火塘和“素”篓并未按照传统方式出现和安置。首先,由于事主家厨房内没有火塘,格局也不满足道场布置需求,所以本应设在厨房的仪式道场另设在他处,火塘则用火盆替代;其次,因为事主家不具备供养“素”神的条件,出于对事主人一家负责人的态度,⑫东巴祭司在仪式中并未重新置办“素”篓和篓内物品。而在传统婚礼时迎请“素”神仪式中,新人需要围绕在火塘傍边,参与仪式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个仪式环节。其一上文所提为象征给新人及其事主一家“巴玛巴”;其二为将主人家每位家庭成员的生命神“素”迎请回家后,让新嫁入(入赘)者的生命神“素”与配偶的“素”神结合,之后两人的“素”神进入“素”篓内的“素夸克”环节。“素夸克”中,东巴祭司会将代表新人“素”神的“五色线”[15](61)或“牛皮绳”[16](122)放入“素”篓内,意为新人的生命神“素”从此融入事主家的“素”神集体中,实现与新家庭的灵与肉的结合,此为东巴婚礼的核心环节。在本次仪式中,由于新“素”篓未能置办,自然少了上述仪式环节,既没将事主家庭成员的“素”神迎回,新人的“素”神也没有加入到新家庭中。在没有完成仪式的同时,也没有达到传统文化意义上的迎请“素”神的目的。现实中,名为东巴婚礼仪式却没有完成仪式核心环节的情况并非少数,仪式中核心仪式环节缺失已经是一个常态。在本文所提及的5次东巴婚礼样本中,仅2013年鲁甸新主东巴家中举行的婚礼才完成了新置办“素”篓和相关仪式环节。另外,此次仪式最后一个环节,即祭司唱诵《迎送亲·颂辞》过程是仪式中唯一需要事主家全部直系亲属参与的过程,在耗时约45分钟的仪式进程中,端坐于庭院内的多位新人亲属屡次询问笔者仪式何时结束,表示出急躁和厌烦情绪。仪式结束后,多数参与者表示此环节仪式太过冗长,参与者在听不懂仪式经文的情况下,难以做到专注投入。

东巴祭司和普通村民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和情感的差异,以及文化土壤的改变是导致以上情况出现的两个重要原因,这也是当下纳西传统文化的复兴和传承中遇到普遍性问题。一方面,受近半个世纪的传统文化消沉期和文化断层影响,普通民众对常识性的文化传统缺乏必要的认知,在文化活动中缺乏主见,文化选择易被外界因素干扰。另一方面,当前的社会结构、文化环境也不允许传统文化以一成不变的形式出现在大众视野。这不但要求文化活动组织方具备坚守文化本真性的责任感和情怀,文化持有者和操作者也要具有文化创新意识和能力。否则,会造成文化活动空有其表、偏离本意,民众的文化参与积极性也会受影响,不利于传统文化的可持续性发展。

在仪式进程中,还有如下两个细节值得关注。首先,仪式开始后,新娘母亲询问笔者仪式过程中自己是否需要像神坛跪拜,她表示自己是基督徒,不能行跪拜礼,故在仪式中东巴要求新人父母跪拜时,她选择了暂时回避。其次,由于两位新人在瑞士工作学习,大约有10位左右外宾参与婚礼,在不同仪式环节的衔接过程中存在东巴应事主人要求,等待外宾悉数到场再展开仪式的情况,虽未干扰仪式具体操作,但外宾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对仪式流程顺畅性造成了影响。事实上,丽江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元文化汇集的区域,在过去本土文化生命力旺盛的情况下,本土文化和异文化共生共荣,形成并稳固区域内的“多元一体”格局。但在目前本土文化根基不稳固、元气不足,且异文化源源不断通入的背景下,传统文化在社会参与中必须坚持文化独立性、坚守文化自信、践行文化创新,为未来发展营造足够的生存空间。传统文化及其持有者既要理清女主人基督教信仰和背后的社会根源和文化关联,也应该理性对待“他者”的介入。

注释:

①宴客处为古城区东界河街道一处社区活动中心,距离新娘家约1公里。

②图1、图2由朱永强于2013年7月7日拍摄。

③由于是在女方家举行婚礼,故只有女方父母才参与仪式具体活动。

④图3、图4由牛玉龙拍摄于2013年7月7日拍摄。

⑤因为女方母亲是基督徒,所以未向神坛进行叩拜。

⑥和东巴介绍说东巴仪式中祭献牺牲分生献和熟献,熟献时需将祭品煮熟,煮前为生献。

⑦由于场地限制等因素,市区纳西人结婚时新房会设置在家中,而婚宴则会选择在离家较近的社区活动中心举行。

⑧2013(鲁),表示和盛典东巴在鲁甸家中为其子举行的东巴婚礼;2013(丽),表示本文记录的婚礼,表格第三行中为男上女下之顺序。

⑨玉水寨为丽江知名旅游景点,景区建有东巴学校,也长期聘请东巴组织开展景点内的文化展演活动,作为较早从事东巴文化旅游产品开发的企业。

⑩目前的东巴培养方式大致有民间培养(传统的形成方式)、政府(文化机构)和民间联合培养、企业培养等方式。

⑪如有些仪式主持者会戴上“五幅冠”主持婚礼,该头饰实为压鬼降魔等仪式所用,并不适宜在意在祈福的东巴婚礼中出现,由此还引发过各方对于婚礼使用“五幅冠”的口诛笔伐。

⑫按东巴文化的观念,如果在该仪式中重置了“素”篓,那主人家必须严格按照相关习俗供养“素”神,否则会伤及自身。东巴祭司认为,事主一家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在双方商议之后放弃了重置“素”篓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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