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为什么写古诗?
2018-10-16陈云地
陈云地
诗没有用。
当一个人面临工作上的挫折,失去重用和晋升的希望,无论读诗还是写诗都改变不了什么。他需要的是帮助和提携。他需要通过专业知识的学习和沟通技能的培训来提升职业素养,需要更负责任、更加主动地参与工作,争取承担更多责任的机会。他需要的是关心和开导。相比于读诗或写诗,或许他更需要去菜市场采购新鲜蔬菜和肉食,做一桌质量正常、味道过得去的饭菜,花一定心思打理自己,准备命运之神眷顾,然后过上正常日子。
诗也不是完全无用。
诗的用处体现在任何时候,主要是焦虑之时,其次是安定之后。处于长期焦虑中的人,只要他会,往往写诗;而待生活安定之后,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慢慢读诗。患难出诗人,指前者。红泥小火炉,指后者。诗人只要有灵感,随便在什么乱糟糟的地方都能写诗,写好诗。评论家的要求比较高,需要星光照耀,窗明几净,才能逐字考证,细细品评,才能写论文。对于既不是作家又不是评论家的人,梦想和光他们也丢不開。有些人渴望在某些领域取得成就,其中一部分人就沉浸于写诗。
诗保有适宜难度。
既然是“成就”,就不可能一蹴而就。宣纸上草草几笔,也许可以号称写意,甚至也能卖出天价,却不是成就。比较奇怪的是,人可以欺骗别人,却不能蒙骗自己。内心是不可骗的。同样,诌几句打油诗,也不是成就。
诗容易上手,又不容易写好。诗天然地、内在地蕴含有适当的难度。难度或许是人们要写诗的原因之一。
池塘里面有只鹅,优美地弯着脖子,朝天叫着“鹅,鹅,鹅!”声音好听得像唱歌。洁白的羽毛浮在水上,水面碧绿,池塘宽阔;鲜红的脚掌划在水中,拨动着清澈的水波。
如果让你读这样的文章,一定会撇嘴:就这么一点小意思,还好意思写出来。可是下面这个呢?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意思一样,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表达效果就有巨大差异。小孩子喜欢,特别适合妈妈教孩子认字。很多人长大以后依然喜欢,出现了很多模仿之作。
如果没有诗,很多微妙的触动我们有可能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表达方式,没法说出口,无法让别人领会,形成心灵激荡,最后烂在心里,自己也忘了。
《咏鹅》是儿歌,语调轻快,色彩明丽。杜甫有一首《舟前小鹅儿》,郁从中来,有点黯淡,可以比较。这体现了诗歌的无穷可能性,更富有魅力。
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
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
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
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
这样的诗,小孩子自然读不下去,大人也可能读不下去。没有问题,总会有人读得下去,也喜欢读,因其有生命的共感与精神的共鸣。这是上好的茶,回味甘醇持久,耐得住细细品味。代表杜诗最高水平的《秋兴八首》同样如此,孩童、少年以及一辈子波澜不惊的成人,很难进入诗中世界,只有经过离乱、苦难,或是在普通人的一生中体验过生活的困窘和苦涩,才能在诗中读出自己的生命经验,越是咀嚼越感到悠长深沉,郁积胸中的人生况味,乃得痛快地释放。比如这首《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不难想象,在这样的诗歌面前,孩童、少年以及为数不少的成人必定会感到隔阂。我们可以合理地想象,杜诗在今天较为理想的读者,是上有老下有小、为生活摸滚爬打,举步维艰的中年人。这也体现了经典的普适性,在每一时代都不缺读者,永远不会过时。反过来说,古典诗词的形式,同样可以表达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和内心状态。现代人写古诗词,未必就会有情感和思绪上的隔膜。
人们身处不同的时期,趣味和爱好不一样,差别很大,其间的界限其实非常清晰。往大了看,《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元曲、白话诗,是中国诗歌发展的昆仑山脉,顿挫分明。往小了看,这样的变化过程一样存在。就我来说,读大学的时候写白话诗;工作之余写散文随笔;现在五十多岁了,知天命之年,写古诗。古诗的学习又分两个阶段:一开始,很有点自我中心,基本不顾格律,美其名曰写自己想写的,后来知道,这么想的人其实很多,事实上已经形成了流派;没想到写着写着,我竟然百尺竿头转个弯,守起格律来了。
写古诗,用古法,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对此有争议,反而比较令人捉急。用新法写的诗,无论句式整齐不整齐、外表看起来多么像五绝七律,本质上都是新诗,至多从新诗中细分出一派新古诗,简单明了。可惜长久以来,我们竟然为了写近体诗是否要遵守《平水韵》而争论不休,至今没有取得共识。以致于写的人要么无所适从,要么自行其是,局面混乱。
起初,我认同“辞达而已矣”,以为文章用来传递思想、表达情感,形式不重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体会到严守规则的巨大乐趣,于是洗心革面,开始服从平仄。
红颜宛似立跟前,
当面南风碧玉天。
簌簌梧桐新下雨,
纷纷珠颗落池边。
(《急雨》)
这说明,我写作是冲着兴趣来的,“文乐而已矣”。
恪守唐诗规则,运用平水韵,创作反映新时代的七律七绝五律五绝,是公认现代人写古诗的主体。这种诗,形式成熟,以严谨为工;其个性主要体现在观点和内容上,少部分体现在对白话语言的运用上。
但是诗歌与生物一样,无时无刻不处于演化与发展的进程之中,没有止境,也不会有尽头。所以,按照古代的规矩写古诗,不是说只能原汁原味,不容变革创新。
为了遵守古代规则,我们面临的困难越来越多,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单音节词减少,多音节词增多,一个词所包含的字数越来越多。这是语言发展的内在趋势,而且古已有之,并不是到近代才出现的。这一过程不可逆转。
从诗经到唐诗,诗歌的主流从每句四字发展到七字,每首四行发展到八行,就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单音节词到双音节词的自然演进。句子长了,每句所包含的意义单元保持恒定没有变,还是三到四个。内在美感一样,所以读起来一样琅琅上口,没有累赘。
如今,双音节词业已成为绝对主流,三音节词在语言中所占的比例也节节升高,单音节词退而居于少数地位。参照唐诗成熟期的成功经验,遵循相同的历史规律,是否有人愿意在恪守唐诗格律与规则的前提下,探索每句九字或十一字,每首十二行或十六行的大律?
这并非海市蜃楼,凭空想象,国内国外都有很多成熟的作品和经验供我们借鉴。英语文学里的十四行诗,比如莎士比亚、勃朗宁夫人的经典作品,相当于中国的七律,是适应多音节单词语言系统的扩展版的七律。每首十四行的篇幅长度,与我们设想的十二行或十六行属于同一量级,落在同一长度区间。
宋词号称长短句,其中长的句子可以达到九个字,经典之作俯拾即是:“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比似茜裙初染一般同”“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等,不胜枚举。就算十一个字的句子,也完全可以写得典丽端庄,比如我们稍微修改一下蒋捷的句子:一任阶前梧桐点滴到天明。
没有难度的创新构不成成就。唐诗、宋词高峰当前,新时代的新诗歌必须超越,才能获得认可。超越有两个方面:眼光更宽广、更深邃,技巧更困难、更精美。我们普遍自认为知识比古人多、见识比古人高、思考比古人深,于是放弃了格律,降低了诗歌形式上的难度。但是,近百年的新诗创作实践,没有证明这条路卓有成效。
期待九律、十一律等大律从无到有,开花结果,成长为格律诗家族中健壮、快乐的成员,作为诗歌精粹传承与创新相结合的典范,新天下人耳目。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