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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托洛维茨的两个身体

2018-10-13孔元

读书 2018年10期
关键词:但丁帝国共同体

孔元

在《读书》二。一八年第五期《康托洛维茨其人其书》一文中,作者徐震宇试图通过对康托洛维茨历史处境的还原,来揭示其著述的思想意义。这种写作进路通过对写作者时代语境的把握,来窥探其真实的写作动机。但这种细微的写作态度,并没有消除作者对于康托洛维茨的疑惑,这种疑惑表现为对于康氏著述一些隐微表达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性促使作者在行文之中不断自我诘问:康氏的问题到底是什么?这种诘问在全文末尾处达到高潮,在这里,徐震宇注意到《国王的两个身体》第八章与全文主题的不一致,对于这一“精巧但令人迷惑”的写作安排,仅仅在自己文章结尾处揭示出它所表征的人性共同体的含义,但它对于康氏人生和思想的重要意义所在,却没有给出回答。为了揭示这一谜题,我试着将徐震宇的语境论进路贯彻到底,从而一方面将康氏的隐微教诲大白于天下,另一方面也将徐震宇的审慎态度发展为一种论断。

如果说《国王的两个身体》既是观念史著作,也是康氏的人生和思想传记,那么打开它的正确方式就不仅仅是将其视为一种学术观念,而是视其为康氏内心深处的人生信念。这种人生信念贯穿着二十世纪的政治和思想巨变,凝结着康氏对于自己的人生经历、民族国家和帝国,乃至更广泛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考。他通过对“两个身体”的隐性书写,让有心人发现自己思想深处的疑惑和焦虑。

帝国的诗学与神话

康氏早年的学术生涯处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在这段时期,如同德意志当时的政治命运一样,帝国是他关注的中心问题。这一问题具体体现在他和格奥尔格圈子的思想联络之中,《康托洛维茨其人其书》已经多有揭示,此处不再赘述。对于康氏而言,为了拒绝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民族国家及其价值观,德国知识分子需要重新发现自己,乃至发现欧洲历史中的伟大诗人和政治家,通过对这些人的歌颂和赞扬,启发德国人发觉自己文化传统中的灵性尊严,并在心灵的觉醒中追求一场弥赛亚式的救赎,这种救赎表现为在一个至高全能领袖(fuhrer)领导下,通过一个新帝国让自己乃至欧洲获得一个新的政治和文化生命。

在这种政治和文化关怀之下,康氏试图为德皇腓特烈二世(一一九四至一二五0)立传。这位兼具文化修养和政治野心,既是地道的德意志精神传人,又吸收了地中海多元的文化氛围而呈现出一种普遍性面貌的皇帝,让格奥尔格圈子格外着迷,因为正是从他身上,他们看到了一个不但统一了欧洲,而且甚至联合了东西方世界的新德国的联合体。从格奥尔格到康氏,他们都用一种弥赛亚式的写作风格,歌颂腓特烈二世的降生,甚至无数次将其和亚历山大大帝、恺撒、但丁、拿破仑对比,赞扬他突破德国被四面围困的政治困境,重振了德国的帝国光荣。

康氏笔下的腓特烈二世在几种不同身份之间摇摆,这使得这个人物的人生充满戏剧性。腓特烈二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同时是西西里王国的国王。为了那个空洞且抽象的帝国理念,他终身都在和教会进行斗争,而为了有效统治西西里王国,他又不得不通过唤醒人们的民族意识来塑造新的民族共同体。因此,如何协调一个由诸民族组成的帝国性问题(Ernst Kantorowicz,Frederick the Second,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Co.1937,p.142)就成为腓特烈二世终身的困惑。这种两重性使得康氏笔下的腓特烈二世呈现出斑驳的古今之争面向。他对于武力和计谋的运筹帷幄,对于近代民族国家治国术的实践,展现出马基雅维里德性政治式的刻毒。但腓特烈二世同样捍卫帝国,只不过在康氏看来,为了抵制教会对于帝国的垄断,腓特烈二世将自己的世系越过教会追溯到了古罗马。因此尽管康氏笔下的皇帝仍然是基督教皇帝,但他显然已经超越了基督教,这个基督帝国被一个西方的君主国所取代,而这个新生的君主国通过追溯到异教的恺撒和奥古斯都来证成自己的正当性和神圣性,因此康氏就利用罗马的资源构建了一个新的普世宗教。在这个意义上,腓特烈二世就成了最后一章所言的“敌基督者”。他将皇帝类比于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他们将一个堕落的教会视为共同的敌人,并通过这种独立性来捍卫属灵事务的神圣和纯洁。

在传记最后,康氏指出对注定背负帝国命运的伟人而言,死亡只是为下一次拯救做预备,腓特烈二世的神秘离世,不过是为了让帝国在废墟中获得新生。因此,腓特烈二世就变成德意志民族的一个神话,他会在德意志民族受尽屈辱的恰当时机再临,为德意志帝国带来荣耀,为世界带来正义和和平,而这种预言能否兑现,则有赖于德意志人民的政治担当。

我们已经知道,这本著作在德国引发了一场学术论战,双方围绕历史写作的实证主义和神话史观争得面红耳赤。而在学术之外,这本著作在政治上将注定无法摆脱和纳粹主义的纠葛。尽管康氏强调腓特烈二世对非基督教文化的包容,以及他强烈的世界主义情怀,这部传记最终还是被渲染为充斥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并为纳粹主义做了推波助澜的工作。甚至有人传言,德国纳粹党领袖戈林曾将该书赠与墨索里尼,而希特勒本人也读过两遍(Robert E.Lerner,Ernst Kantorowica:A Lif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115)。难怪美国中世纪史学家诺曼·康托(Norman Cantor)将他和波西·恩内斯特·施拉姆(Percy Ernst Schramm)并称为纳粹双子(The Nazi Twins)。聯系到康氏之后因为纳粹迫害而被迫流亡他乡,这部书洋溢着的理想和激情,无疑构成对作者的巨大嘲讽。

国王的两个身体与民族国家

仔细分析康氏在这时期的文字内容,我们可以发现他对于帝国的态度是暧昧而又矛盾的。这不能怪他,而是帝国观念本身的模糊性和在历史中的变异带来的。康氏注意到了腓特烈二世对于中世纪帝国传统的继承,以及在这种传统中所发展出来的更具包容性的普世主义帝国观念,但他也看到了两次大战期间的德国高昂的民族主义,这使得一个以民族国家为核心的民族帝国成为不可回避的新思想。在这之后的写作过程中,这两种观念得到了延续,把握二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成为解答我们篇首疑问的关键。

在此背景下审视《国王的两个身体》,就可以清晰看出康氏思想的延续性和分裂性之所在。与皇帝传记一样,这部书是一部制造神话之作,但它的目的已经不再是歌颂领袖及其带领下实现的新帝国,而是旨在解析欧洲民族国家背后的神秘主义因素。在康氏看来,欧洲民族国家本身是一个世俗版本的政治神學,否则便无法理解公民为“祖国”这个崇高但又抽象的事业牺牲自己的内在动因。在这点上,康氏的探索既是在延续施米特所提出的政治神学的主题,也在回应卡西尔有关国家的神话的理论立场。但二者的勾连性不是一步到位完成的,因此有关欧洲民族国家的思想家就不能从法国大革命开始,而应该放在欧洲中世纪和早期近代以来的观念史脉络之中。也就是说要想理解现代民族国家,就必须理解构成其中介形式的王朝国家,作为抗衡欧洲帝国和封建双重性的旧体制的主导力量,欧洲早期近代的王权带着真挚且深刻的民族烙印,并因此而必然同构于欧洲现代民族意识的成长之中。在此背景下,康氏以英格兰都铎时期的王权观念为个案观照,写出了这部洋洋数万字的经典作品。

但这部著作又不是康氏早期立场的简单重复。由于纳粹时期的悲惨经历,过度抬高领袖的地位很可能煽动出一种疯狂的“普鲁士精神”,迷惑人的心智,使人们做出疯狂举动,因此必须用理性主义原则来校准它。根据康氏挚友莫里斯·鲍勒(Manrice Bowra)的回忆,甚至早在一九三四年暂居柏林之时,康氏就偏离了格奥尔格极端爱国主义的教义信念,到美国后,他更是厌恶自己的皇帝传记带来的恶劣后果,以致拒绝将其再版,并避免拥护任何形式的民族主义。在一九四九年效忠宣誓风波的辩护词中,康氏为学术机构的自主性辩护,指出大学是一个自足的合众体(body corporate),学者应为了学术的尊荣(dignity)和人道的原则奋斗,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他合众体观念的端倪。这种转变也鲜明体现在两本书的写作手法上,尽管充满着同样的才智和机趣,但两本书方向不同,前者充满激情幻想和煽动性,没有注释;后者清醒、条理、沉稳,长篇的注释颇显学究气。前者就像是政治寓言,激励他的德国同胞寻求并服从那个能够拯救德国的领袖;而后者虽名为政治神学,但实际上是通过对于法学志趣的把握,渐渐埋没了自己曾经的理想。

在该书导论中,康氏慨叹:“神秘主义,随着神话和拟制那温暖的暮光转向事实与理性冷静的探照灯,通常已经没有什么可供自夸的了。”这意味着诗人最终要退场,而代表着冷峻理性精神的法学走到舞台中央。这解释了康氏遁入中世纪法学的初衷,他试图在中世纪法学的深处,找到足以唤醒那些沉迷在基督教神学的奇思异想中的迷狂症患者,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刻上理性主义的烙印。这种象征着解放和清醒现实的理智意识的法学思想,突出地体现为贯彻全书的拟制概念。构成国王两个身体的核心概念是独体法人(Corporation Sote),它是国王通过自然身体表达政治身体的一种法学拟制。通过拟制概念,康氏试图将人从他的自然处境、权力和团体身份中解脱出来,如此一来,沟通人们社会关系的核心便是人们通过理智自我设定的一种抽象形式(Alain Boureau,Kantorowicz:Stories of a Historian,trans,Stephen Nichols and Gabrielle Spiegel,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p.107),正是它确保了合众体本身的抽象和永久,也是它确保了在人类的自然存在之上和之外的职务观念的神圣性和不可分性,更是它彻底抽空了一个能动王权的实质,它编织了一个细密的罗网,在国王双脚踏人之后便牢牢地困住他,如此一来,王权只不过成了这个法学拟制的囚徒,是一个代表着合众体,但同时被它所规训了的法律上的人格。

但丁与人类共同体的新神话

可以看出,通过以国王二体的观念史追溯,康氏揭示了民族国家的史前史和支撑它的政治神学论述,通过引入法学拟制观念,康氏又抽空了国王身体的实质,让它变成一个仅仅表现政治状态的形式。作为观念史的构造,康氏对此应该是满意的,但作为一种实际的历史进程,康氏又对王权神话向民族神话演化的政治后果感到疑虑。在《国家的神话:一个绝对主义的概念和它的晚期中世纪起源》中,康氏强调国王二体产生了国家神话的绝对主义概念,而当民族(Nation)最终踏入君主的大祭司空位之中时,一个没有了君主的现代绝对主义国家就可以主张类似于教会的合法性了。这样一来,民族国家将彻底解放国王二体观念下对于王权的规训,并在一种神秘性的涌动下进发为激情的狂欢。如此一来,康氏苦苦构造的政治神学最终必然走回了他所厌恶的民族主义。

王朝政治和民族政治在逻辑和历史上的必然性,让康氏感到恐惧。作为对欧洲民族国家的一种解释方式,康氏成功了,但作为对于这种政治形态的规范性论述,康氏仍然未能满足。如果把它作为自己学术生涯的终末,这无疑意味着晚年康氏对于民族主义的致敬,这不仅违背自己的学术初衷,而且将是对他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生的嘲讽。法学是理智和清醒的,但它同样是带着血和毒的,在欧洲早期近代的历史中,民族国家仿佛成为施加在法学上的魔咒,动弹不得而又摆脱不了。这迫使康氏最终向诗人但丁寻求帮助。在康氏的传记之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段落,传记作者勒纳说出版社和审稿人都劝说康氏删掉但丁章节,但康氏坚决不肯,但对于它和王国二体主题的关系却又不给出说明。在这个问题上,只有康氏最亲密的弟子拉尔夫·吉塞尔(Ralph Giesey)指出,但丁章节对于康氏的人生哲学绝对是中心性的,但也没有给出解释。勒纳审慎地将该问题做了保留,但我们不妨遵从康氏的学术风格,给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在但丁章节,康氏注意到了作为诗人的但丁和作为政治哲人的但丁之间的张力,但还是认为这种复杂性不能掩盖但丁关于一个世俗的人类共同体的核心志趣。在解释但丁的《论世界帝国》时,康氏指出,但丁坚持神圣和世俗的二元论,但否认世俗权力对神圣权力的从属,而是认为二者可以分别导向人类的完满。但丁将哲学理性同神学区分,认为帝国是一个世俗且自足的道德和伦理共同体,它通过一个皇帝一哲人的世俗祝福实现此世的圆满,从而形成和教会的奥秘之体相平行的人类共同体。由于这个共同体的哲学理智根基,它也就跨越了狭隘的基督教身份,从而成为一个以人类(humanitas)为终极目标的共同体,这个人类又表现为以完美的人姿态出现的亚当形象,它戴着王冠和法冠,象征着人类共同体的法身和肉身。

政治和诗学的冲突,在但丁章节最后部分达到高潮。在这里,康氏戏谑地指出,在经历了漫长的思想史穿梭之后,将“更容易,或者也可能更困难”地给出以人为中心的王权和英格兰法学家的国王二体观念的关系。由于被自己的历史身位所遮蔽,政治理论家的思考终究是地方性的,因此唯有诉诸作为诗人的但丁,国王二体观念方能摆脱它狭隘的英格兰属地,发展为一种哲学上的普遍人类共同体。在这个意义上但丁提供的普世图景,构成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替代,它通过一个超民族,国家的人类共同体的元历史叙述,为欧洲和德国的历史命运找到了出路。

这将是康氏对自己政治和文化命运的救赎,他终于可以对自己无处寻觅故乡的犹太人身份释怀。这同样构成康氏对于美国的政治效忠,在半生漂泊之后,他在美国的灵魂深处看到了一个家园的影子,一个在新的世界意识带领下的新帝国,正决绝地宣告自己对人类的忠诚。这还是康氏对人类现代性命运的最终答卷。在中世纪的废墟中,人类模仿道成肉身的宗教教义,创造了一个世俗的整全性的理性能力。但世界的除魅化同样制造了一个没有神的现代性,康氏仿佛预言到,在经历各种不可知论的眩晕之后,人类将重新焕发对于作为共同体纽带的宗教力量的乡愁。因此,一个启蒙的人类理性主义,将重新把确定性放置在自我设定的新的人道宗教之上。

可以看到,通过对但丁的解读,康氏展现了文学具备的意识形态批评和新的人类共同体的拟制的功能,通过坚持为人类共同体提供一个新的世俗化的政治神学,它既化解了施米特主权论调下的政治神学的毒药,也弥补了卡西尔去神话式的人类理性主义的浅薄。这种立场的微妙性,本质上是康氏对自己政治立场的自我试探,其初衷是在总结自己辗转流离的人生历程,最终又将这种体验内化为自己的人生信念。在这个意义上,国王二体观念呈现的其实就是康托洛维茨的两个身体,一个游离在纳粹德国和民主化的美国之间的康托洛维茨,一个在政治化和去政治化逻辑之间寻找身份的流亡者,一个通过基督教探索现代理性宗教精神的犹太人,一个预感到理性化以及民主精神的必然性,但又时刻不忘将国王的自然身体嫁接到这一合众体,以提醒那些在虚妄的现代性中狂欢或者昏睡的民主大众们的保守主义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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