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言现象与语言差异的层次性
2018-10-13李行健仇志群
李行健 仇志群
语言一般都存在内部变异,或者说存在许多变体。一种语言就是各种变体的总和。语言变体在交际中担负的功能角色,决定了言语社区的语言格局。“双言制”(diglpssia)理论认为,如果一个语言社会有两类差异明显的语言变体,一类用于正式场合,另一类用于不那么正式的场合,那么这个社会的语言格局就是双言制的。用于正式场合的语言变体叫“高变体”或“高势语”(High variety),用于不那么正式场合的叫“低变体”或“低势语”(Low varoety)。
台湾作为一个言语社区,现今的语言格局表现出典型的“高变体+低变体”的双言制特征。按语言功能分配的角色划定,台湾的“标准国语”为高变体,“标准国语”的地方变体“台湾国语”为低变体。台湾几十年坚持推行“标准国语”的政策环境以及“台湾国语”的形成和在台湾语言生活中的强势占位,促成了台湾语言社会现代双言制格局的形成。认清台湾现实语言格局下反映出的种种语言现象,有助于准确分析两岸语言差异、理清差异的层次、判定这些差异的不同价值,同时也有助于对两岸语言差异形成原因的宏观把握。
台湾言语社区的双言现象和“双言制”的形成
双言制是语言交际中语言功能分配的社会现象,台湾言语社区的整体语言格局表明,台湾已形成典型“双言制”。构成双言制的变体,一为“标准国语”,一为“台湾地方国语”,后者往往被称作“台湾国语”或“台湾华语”。台湾双言制的形成经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与“标准国语”的推行以及“台湾国语”的形成有关。认识台湾的双言现象,首先需要理清“标准国语”和“台湾国语”等名称的含义,以及它们的使用现状。
(一)台湾的标准国语
台湾师范大学李振清教授把通行于台湾的国语分成三类。第一类是“标准国语”。他认为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来,这种国语一直是法定的“官方语言”,但到八十年代后(或更早一些),台湾已很少有人讲这种国语,除用于少数教学机构,教授学汉语的外国人。第二类为“标准台湾国语”,其主要特征是不用卷舌音,语词带有更多本地化、现代化色彩。这种国语通行于台湾,已成为实际的“标准国语”,不仅使用于各级学校,台湾的广播、电视等大众传媒也是这种国语。从使用的社会层面看,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不管原来省籍如何,都能讲这种“台湾国语”。第三类为“次标准台湾国语”。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量大陆移民涌入台湾,外省方言对台湾地区的国语和当地闽南语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讲国语的人越来越多,方言特点也带进了国语。同上述第二类的“标准台湾国语”相比較,“次标准台湾国语”在语音上背离标准国语发音规则更远,一些新的语法现象也无法以国语的规则加以解释。这种“次标准台湾国语”,随着台湾社会的发展、教育水平的提高越来越接近“台湾国语”。
台湾本地的其他学者也有类似的划分。共同的一点,都认为台湾地区已经形成了一种“地方国语”,被称作“台湾国语”或“台湾华语”;“台湾国语”已成为地区通用语,而“标准国语”已经被边缘化,甚至不再是“一种活的语言”。我们注意到了“台湾国语”在台湾的形成和通行的事实,但不赞同对“标准国语”现状的认识,不认为“标准国语”在台湾已处于边缘境地。
在台湾被看作“很少有人讲”的“标准国语”,其实是“五四”以来早期国语的延续。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以后经过行政当局的大力推行,国语运动在台湾取得了巨大成功,几十年时间里“标准国语”成为台湾地区服务族群交际、维系中华文化和认同一个中国的重要纽带和工具。
台湾光复以后,“标准国语”一直是台湾的教学语言。台湾的学校教育在小学阶段对国语的掌握有明确规定,《国民中小学九年一贯课程纲要语文学习领域(国语文)》在“说话能力”部分,要求“能正确发音并说流利国语”,“能正确使用国语说话”,“能妥适运用国语,与人良好沟通”(据台湾“教育研究院”网站)。
学校“标准国语”的语文教育,也得到了社会的积极配合。《国语日报》在光复以来的几十年时间里坚持服务国语教育,在台湾推行国语运动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出版注音读物也是《国语日报》一项主营业务,注音读物起到的国语正音教育作用不可低估。
台湾以“标准国语”为教学内容的对外华语教学,更是反映了“标准国语”的强势存在和影响。一九五六年,台湾第一所高校开办的华语文教学中心在台湾师范大学成立,之后,台湾辅仁大学、东海大学、逢甲大学等高校也相继成立了华语文教学中心。二000年以来,随着学习华语人数的增多,截至二0一六年十二月,台湾地区具有外籍学生招生资格的各高等院校附设华语文教学中心达到五十二个。为满足教学的需要,台湾师范大学国语中心等教学团队编写了一系列华语教材,如《当代中文课程》《实用中文读写》《新版实用视听华语》等。台湾“侨务委员会”设置了“全球华文网”,使之成为推广华语文数字教育的重要网络平台,为华语文学习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大量数字教材与课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教学单位的华文教学以及进行华语教学的网络平台,都是以台湾的“标准国语”为讲习内容的。台湾师大国语教学中心关于《当代中文课程》的编写理念的说明,认为语文教学所教授的语言,应该是“标准国语”,而规范的“标准国语”要拒绝、排除不“标准”国语的成分。
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湾,作为一个地区性语言社区,基本符合双言制言语社区的现代特征。台湾当局大力推行国语作为文化重建的战略性任务,并坚持以“国语”为标准语的语言政策,这是台湾社会最终形成以“标准国语”为高变体的双言制的基础。
(二)从地方变体到语域变体——“台湾国语”的形成过程
台湾现代“双言制”的形成,伴随着“台湾国语”的形成过程。开始阶段的“台湾国语”,只是“标准国语”在当时语言政策和社区语言环境影响下产生的地方变体,经过几十年时问,演变成为与“标准国语”相对的一个国语变体。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国外和台湾本地学者就对“台湾国语”的形成进行了分析研究。有台湾学者认为,“台湾国语”是一种语言的变体,已不同于北京官话;当时情况是,80%的人口以台湾话(闽南语的变体)为母语,把国语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和使用,而北京官话则被认为是标准国语。“台湾国语”是台湾人在多数人的共同母语影响下,以北京官话为目标语所发展出的“中介语”(郑良伟,一九八五)。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台湾国语”已被认定为“在台湾独特的语言生态下所产生的新生语言”,而且“已是许多台湾人的母语和第一语”(何万顺,二00九)。
回顾这一过程,可追溯到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光复以后开展的推广国语运动,其推广任务既包括书面语也包括口语,对台湾民众的要求主要是学会如何讲国语。台湾民众当时学习掌握的是带有“泾浜语”(即洋泾浜)特色的地方国语,被称为“泾浜国语”。“台湾国语”正是在“泾浜国语”的环境以及“国语政策”下正规教育的影响中形成的。这种“台湾国语”,纵使使用者的族群背景不同,但其内部各层次的特征却相当稳定,不因族群背景的差异而表现出差异。这是对“台湾国语”形成过程的一个概略性表述。
曹逢甫教授对这一过程提供了更多细节。据他的研究,一九四九年以后从大陆赴台的人员“多半会使用国语而不会台闽语。政府机关、学校与军队都使用国语,而一般老百姓居家做生意则使用台闽语、客家语或原住民语。因此是个以国语为高语言而以本地语为低语言的双言社会,但同时会使用这两种语言的双语人又非常的少,因此当时的台湾社会可以说是‘双言但非双语的社会”。作为一个“双盲”社会,那是一个以“国语”为高变体,以当地方言为低变体的“双言”社会。然后是“双言又双语”阶段。“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有不少人除了母语之外,还能透过学校教育学会的第二语言——国语来进行沟通交际。”“这种情形也是引发一种新变体的最佳环境。于是,在这几十年间在台湾产生了一种国语的全新变体,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台湾国语。”反观这一过程,开始是“以国语为高变体,以当地方言为低变体的双言社会”,随着“台湾国语”的形成,“双言制”的高低角色确定下来,“标准国语”仍居于高变体位置,“台湾国语”则充任了低变体角色。
认清台湾的“双言制”语言格局,准确分析两岸语言的差异
把台湾看作一个双盲制的言语社区,两岸通用语各变项的差异可以得到更合理、清晰的解释。现在我们的两岸语言对比研究,习惯上忽略了两岸差异的层次性。有些变项的对比研究,是普通话对台湾的“标准国语”,有的是针对“台湾国语”,或者把二者混在一起,不加区分。
例如两岸语音的某些差异现象相关的对比研究,过去主要关注高变体的“标准国语”的语音系统。在两岸分隔的这一历史时期,两岸语言规范机构各自为政,语言规范化工作出现了不同的方向和策略。两岸的语音规范标准分别体现于异读字或多音字的审音表,如大陆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台湾的《国语一字多音审订表》,以及体现大陆语音规范的《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等中型语文词典。围绕这类字表和辞书的语音对比研究,反映的主要是语言规范的差异,是高变体层次上的差异,即普通話与台湾“标准国语”的差异。
从台湾通用语的口语实际来看,低变体的“台湾国语”语音上已具备多项支持其足以构成一种国语变体的“等化”(levelling)特征,即在“台湾国语”里已经稳定化、普遍化的特征。这些特征如:平舌翘舌不分;卷舌的[er]发成[e],“二”“饿”两字同音;[eng]作[en],[ing]作[in];[eng]音节出现在[b、p、m、f、w]等唇音后时,发音作[ong];儿化与轻声近乎消失等。“台湾国语”的四声读音也异于标准国语和大陆普通话,如台湾国语中的阴平字调值实际低于普通话的阴平;“台湾国语”中的上声字多为低降或中降调型,很少出现普通话上声调的升调尾。
台湾学者通过分析台湾不同世代与不同族群问的华语语音变化,回答“华语在台湾是否已等化”以及“若华语在台湾已等化,此等化过程如何进行”的问题。语音层面,该项研究分析了四项声音变量——调域、轻声发生的频率、双元音弱化以及音节末鼻音合流现象。研究结果显示,外省人及本省人之间的华语口音差异,于五十年代即已开始等化,并于大约三十年间完成。上述四项声音变量,除了调域之外,皆于一九五一至一九六0年之间出生之受试者间等化。换言之,当时(即进行调查的二00五年)四十四岁至五十四岁出生于台湾成长于台北的受试者,无论本省或外省族群,使用轻声的频率、双元音弱化,以及音节末鼻音合流等现象,皆无明显差异。调域则于下一世代受试者之间等化。大量语言事实证明,经过几代人的时间,“台湾国语(台湾华语)”已演变成为这种带有混合语性质的“共同语”,并在“双言制”语言格局中担当了低变体的角色(许慧如,二00五)。
台湾学者甚至认为:“‘台湾华语这一华语的变体是绝大多数台湾人日常生活时所采用的语言,作为华语中独立的分支也是语言学界公认的事实,然而台湾的华语教学界鲜少将‘台湾华语的发音视为学习标的。华语教师教学时所使用的语言和台湾人民日常使用的语言存在显著断裂。”(胡维庭:《标准语与日常语音的距离——以台湾华语为例》)这段话反映了台湾人民日常使用的语言与“标准国语”确实存在较大差异,而台湾的华语教学没有顾及这一差异。同样情况,我们的对比研究也是“鲜少讲‘台湾华语”,鲜少以“台湾华语”为研究标的。如果接受台湾“双言制”语言格局的现实,无论“高变体”还是“低变体”,各层面语言现象都应受到关注。
词汇研究方面,在双言制语言社区的语言格局下,过去我们进行两岸词汇的差异研究,也往往忽略了差异词的分布表现,凡差异词都笼统归于“台湾国语”。词典编纂中的词语收释,也没有从词语的变体身份上进行分析比较的意识。实际上两岸词汇的差异也是有高变体和低变体的不同层次的。如“宣导”“底定”“酬庸”“随扈”“关说”等词,在大陆普通话里很少使用,一般语文词典也不收录,在“台湾国语”里却是高频用词。但这类词都是汉语传承词,在早期国语里也不罕见。两岸通用语在这方面所呈现的差异,应属于普通话与台湾“标准国语”的差异,这一差异表现在高变体层次上。这类词语两岸应是共有的,它们只有使用频度的不同。
有些收录于台湾辞书的词语如“查甫(男人)、查某(女人)、逗阵(共同;结伴)、厝边(邻居)、草地(乡下)”等,应属于沉淀在低变体层次的词语。台湾《重编国语辞典》新词语收释的情况也反映了对待某些词语身份差异的态度。一方面,辞典在新的修订版中吸收了不少低变体的词语。如收录在《重编国语辞典》修订本中的“杠龟、黑轮、便当、秀逗、幼齿、鸡婆、菜鸟、甜不辣、芭乐票、搓圆仔汤”等。有些新收录的词语如“逗阵、抓狂、歪哥、好康、强强滚、大俗卖”等,则注明来自“闽南方言”。如“‘逗阵,闽南方言,指相处一起”。这样区别处理,给人的印象是未标注的词语已进入“标准国语”,不需要注意其方言来源了。对某些词语加上语源标记,表明这些方言词语虽也常见于日常口语交际和追求口语色彩的媒体,但仍需要接受“入籍”的考验。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语言接触的深化,高低变体之间的界限在某些方面也很难截然分开,二者呈现出動态的变化。为满足现代语文生活交际的需要,高变体也逐渐采取了开放态度。词汇层面,高变体的“标准国语”通过吸收“台湾国语”的大量口语词,丰富自己的语言系统,拉近与语言实际的距离。如台湾师范大学国语教学中心二00四年编写的华语教材《迷你广播剧》,为反映语言多样化、情景化,辑录的每篇故事都联系台湾的现实生活,加入了一些“时尚词汇”,如“阿里郎、阿兜仔、英英美代子、红豆泥、机车、卡哇伊、凸槌、逊”等。他们对此做了说明:“台湾是个多语言的地区,有方言、英语、日语、俗话以及外来语融合本土方言所创造出的新词汇,年轻人常使用。”对于这部分“新词”,在对比研究和辞书编纂中,我们应该有一个弹性的、科学的划分标准。
相对于普通话的语法差异现象,在“台湾国语”内部也有高低变体的层次之别。如数量词组与名词中心语之间加“的”的用法:“一千五百本的转乘券”“四十位的学龄儿童”“三千件的纪念T恤”“十一辆的复康巴士”……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国语用法的延续,这类差异就属于高变体层次的差异。据调查,这种嵌“的”的数量名结构,在“台湾国语”口语系统里也已消失。
另有些常见于台湾通用语的语法格式,如“有+V”(“他有认真”)“有+AP”(“有很过分”),在台湾的“国语”中,实际是有明显的层次差异的。有的台湾学者完全不接受“有+V”“有+AP”的格式,质疑其“合法性”。按他们的说法这是在“用国语说台语”。
邓守信曾以“有”为例分析了“有+V”在呈连续面状态的“台湾国语”中的具体表现。“有”的组合用法有四个类型的“台湾国语”结构,可以用来判断是“台湾国语”还是“标准国语”:
(一)有+动作动词(“我真的有看到她进来”);
(二)有+状态动词(“水有热了”);
(三)有+进行态(“那时候,你有在工作吗”);
(四)直接把闽南话的“u”转化为“有”,结构不变(“有够贵”“两件衣服摸起来有差”)。
第四种是最低层次的“台湾国语”,位于它的连续面的最左端,即靠近方言的一端。在两岸语法对比研究中,不宜把这四种表现都归为普通话与台湾通用语的差异。第一种用法,一般认为已经进入作为高变体的“标准国语”,而其他三种,只能看作是普通话与“台湾国语”或“次标准台湾国语”的差异。如果把非“标准国语”的“国语”看作一个连续面,以普通话为基点的两岸语法差异,在台湾国语连续面上属散点投射的,并非“点对点”。
我们在同台湾学者合编《中华语文大词典》的实践中,逐步认识到台湾社区所使用语言的层次性,注意到了“标准国语”和“台湾国语”在交际场合与功能上的不同分工。这类差异有如大陆的“普通话”和地区的带方言色彩的“地方普通话”的情况。但大陆的“地方普通话”是一种过渡性的语言现象,同台湾的“台湾国语”已经逐步固化完全不同。因此,我们在分析认识两岸语言差异时,不能无视差异的层次性,需要分清这一差异是普通话与台湾国语高变体之间的差异还是与其低变体之间的差异。反映两岸差异的词典对不同层次的词语的收录和注释也应有所不同,应该尽可能反映出它们之间的功能性差别及其他差别,方能真实描写出两岸语言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