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大之仁
2018-10-11史青岳
周广仁,钢琴家,中央音乐学院终身教授,1928年12月出生于德国汉诺威,1951年在第三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中荣获钢琴比赛三等奖,是中国钢琴家在国际比赛中获奖的第一人。1980年,周广仁接受美国爱德加·斯诺基金会的邀请,前往美国堪萨斯城的密苏里大学进行为期半年的学术交流,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走出国门的钢琴家,也是中国首位向国外系统地介绍中国钢琴作品的音乐家。
周广仁曾担任美国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英国利兹国际钢琴比赛等重大钢琴赛事的评委。1994年,在她的策划和主持下,具有国际规格的首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成功举办,引领中国钢琴家进入国际乐坛。她创建音乐学校,举办音乐讲座,指导中国钢琴的教学工作,培养和提携了众多钢琴家和钢琴教育工作者。她将毕生心血献给中国钢琴事业,是普及和推动中国钢琴音乐发展的最大功劳者之一。2009年,周广仁荣获第七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终身成就奖”。
周先生是中国钢琴界的一面旗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普及中国钢琴教育,她自己花钱为想学钢琴但没有条件的学生买了很多台钢琴,帮助了中国各地的很多琴童。在采访过程中,周先生说的最频繁的两个词是“感動”和“感恩”,她被积极向上、努力工作的人感动,她被别人对她的关心感动,她感恩自己儿时的所有钢琴老师,她说正是他们为她指明了音乐学习的方向,指引她日后的教学事业。周先生对待专业极其认真、苛刻,她说她喜欢做与音乐相关的所有事情。如今,她每天仍坚持练琴,给学生上课。在众多钢琴音乐节和钢琴比赛现场,她可以连坐几天听各位钢琴家和孩子们的演奏。她说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学习,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周先生胸襟宽广,总是为他人着想,用自己强大的内心包容和帮助所有人,我想这都与她从小的家庭环境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良好的家庭教育,培养了严谨认真的做事态度。她一生遭遇了很多坎坷;“文革”时期丧夫,独自抚养一对儿女成长;1982年,搬钢琴时她的三根手指被砸断,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和恢复训练一年后,她重返舞台,在北京大学礼堂举办了音乐会;1986年,由于过度疲劳,她的右耳突然致聋。对于钢琴家来说,这些坎坷都是致命的打击,然而她依然乐观开朗,豁达地面对人生。坚定的信念、始终不渝的热情、永不妥协的精神和对艺术的执着伴随着她的一生。周先生才华横溢、认真谦虚,一辈子追求平和与爱,每一次与周先生的接触都令我深深地感动,被她的人品和师德所折服……
● -史青岳 ○ -周广仁
● 周先生,您好。作为中国钢琴家,您为中国钢琴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您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您的家族环境和教育对您的人生有什么影响?
○ 我的祖父是搞实业的,他特别喜欢帮助人,经常做积德行善的事。他告诉我们要“踏踏实实地做一个有用的好人,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一件小事”。我的祖母对我的影响更为深刻,她的性格刚毅坚忍,我能平静地看待生活、积极地对待困难和挫折,都与祖母对我的影响分不开。
我的父亲为人宽容、人缘极好,他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工程系,后又前往德国汉诺威攻读机械工程博士学位。我的母亲是一位聪明智慧、大方开通的贤妻良母,她善良美丽,从小读古文、背唐诗,颇有文化气息。母亲随父亲去了德国,学会了德国家庭主妇的全套本领,包括待人接物的礼节和习惯。她可以用标准的德语说和写,会游泳、会跳交际舞,还会一点钢琴。我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优秀品质,特别是她的贤良、谦虚忍让和乐于助人的精神,都让我受益匪浅。
● 您出生在德国,回国后也在上海的“德国学校”学习,您觉得德国教育对您的影响是什么?
○ 我的祖父是上海金融界人物,他的事业发展使他经常与德国洋行有生意来往。祖父赞扬德国人整齐划一、严肃认真、谨慎厚重的品格。这种“德国情节”使我父亲赴德国留学深造,我也因此而出生在德国,五岁回国后又进入上海的德国学校——威廉皇帝学校读书。德国教育特别注重劳动,我的父亲对儿女要求非常严格,他强调“自己的事自己做,而且必须做好”。最重要的是德国教育培养了我们极度守时的习惯,这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
● 您的音乐启蒙是在什么时候?
○ 我的启蒙音乐课是在“德国学校”,学校的音乐老师非常好,我也特别喜欢音乐课。当时我报名学习吹笛子,学会了识谱和演唱一些儿童歌曲。我十岁时,父亲准备让大姐学习钢琴,因为我对钢琴太热爱了,所以希望父亲也能让我学。在我的争取下,父亲才给我租了一台钢琴让我学习。我的钢琴启蒙老师是钱琪先生,她属于中国第一代钢琴家。钱琪先生对每一节课都有非常细致的计划,她给我做标准的示范,让我知道该如何弹,应该注意哪些问题,这些都激发了我幼年对钢琴的兴趣。
● 之后您在上海私立音专跟随丁善德先生学习钢琴,请您讲讲丁善德先生对您的影响。
○ 丁善德先生是中国第一代钢琴家,是中国举办钢琴独奏音乐会的第一人。我是上海私立音专的第一批学生,在丁先生班上学了近四年,在这期间我接触了大量的钢琴文献,参加学校每年举办的音乐会,这使我对学习钢琴的兴趣更加浓厚。丁先生心胸宽广,我亲眼目睹了他把音乐馆改办为私立音乐专科学校的整个奋斗过程,我从他身上感受到“教育救国”的精神力量,这是一种以身作则的榜样作用。丁先生的为人和做事风格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是一位伟大的“导师”,为我打开了音乐大门。他对音乐的忠诚是我终身学习的楷模,我从心底里佩服他,这大概就是教育传承的作用。后来丁先生去法国留学,学校因此就解散了。
● 那您后来又随哪些老师学习钢琴?
○ 丁先生出国后,我就想跟随意大利名师梅·帕契先生学琴。梅·帕契的水平非常高,学费也很贵,当时是五美金一节课。我的想法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他当初同意我学琴,完全是为了培养和提高我的教养和素质。他虽然是一位音乐爱好者,但他觉得靠音乐吃饭没前途,将来无法养活自己,音乐不能作为职业。他希望我发挥语言优势,将来从事外交职业。为了打消我学钢琴专业的念头,父亲对我说,从今往后,不再给我提供学费。
当时杨嘉仁先生正好从美国留学回来,他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的音乐教育系,从事了几十年的钢琴教学,对中国钢琴教育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跟随杨先生学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他有很多现代化的教育观点,他鼓励我教学,说在教学过程中我的钢琴演奏水平也会得到提高。杨先生极为重视儿童钢琴学习的兴趣培养,想方设法让孩子们高兴练琴,对弹琴不产生厌倦和逆反心理。他注意教材的前后安排,强调循序渐进,非常重视基本功的训练。在给孩子布置作业时,他把作业的难点和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告诉学生,从而让学生知道如何练习,如何有针对性地解决具体问题,这些儿童钢琴教学的科学方法让我在钢琴教学中获益匪浅。所以,为了挣得与梅·帕契先生学习的学费,在杨嘉仁先生的鼓励下,我决定开始教学,靠教琴的收入来继续学习钢琴。我从十六岁就开始了教学生涯,教二十个孩子学琴,每天白天教琴,晚上练琴。
梅·帕契晚年离开上海工部局乐队,靠教琴为生,我跟他学习只有一年,上了四十四节课,后来他就去世了。梅·帕契非常重视基本功训练,他给我留的作业非常多,系统的练习曲占了很大比重。他强调慢练和熟能生巧,總会给我提出各种问题,再一一为我讲解。他的上课形式是“一对多”,把水平相似的学生集中起来,大家轮着弹,他给一个人指出问题时,其他学生也能听到,相当于一个人可以听三四个人的课,避免出现相同的错误,这种上课方式效率非常高。梅·帕契先生对我的影响是终身的,跟他学习以后,我的技术有了很大提高,手指功夫、弹奏方法和阅读识谱能力明显提高,对音乐表现有了新的认识和感受。
梅·帕契先生去世后,我跟随当时从欧洲逃难到上海的奥地利犹太音乐家马库斯先生学习。马库斯先生非常重视培养我的音乐修养,他认为学那么多练习曲是浪费时间,建议我多弹乐曲。他把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作品都让我熟悉和理解,从古典音乐作品学到现代音乐作品,扩大了我的艺术视野和艺术认知水平。他鼓励我弹奏室内乐,说这是提高艺术修养的重要途径,这一点对我的艺术生涯起了很大的作用。马库斯与在上海的外国音乐家组成了室内乐团,每周都举办音乐会,马库斯离开上海时,他推荐我顶替他参加演出。与这些高水平的音乐家合作,对我来说是艰巨的考验,但让我的伴奏水平有了显著提高,让我知道伴奏对于钢琴学习的重要性。
马库斯离开上海后,我随李斯特的再传弟子贝拉·贝拉伊学习钢琴。认识贝拉·贝拉伊纯属巧合,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在琴行里弹琴,就随着钢琴声找到了他。当时贝拉·贝拉伊已双目失明,但他拥有扎实的功底,可以极为清晰地分析出我弹奏的任何问题。他对双音和八度的训练很有见地,让我天天练习李斯特所有的八度片段,在他的指导下,我的八度演奏卓有成效。一年以后,在贝拉·贝拉伊离开中国前,为了表达对老师的感谢,我与另外两位同学在上海兰心大戏院举行了“协奏曲音乐会”,演奏了李斯特和柴科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观众大部分是外国人。那场音乐会非常轰动,演出结束后,我搀着贝拉上台和观众见面,他非常激动地对我说:“我教了一辈子钢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们这样让我如此感动的学生!”
贝拉·贝拉伊离开中国后,我又跟随德国犹太音乐家威登堡学习钢琴。他是一个大天才,柏林音乐学院的院长,已经载入具有经典意义的音乐百科全书之中了。威登堡是以钢琴和小提琴双专业毕业的,当年,为了摆脱德国法西斯的迫害,他四处流亡,最后落脚在中国上海,培养了许多中国小提琴家。他居住在犹太人聚集的虹口区,那时候已经九十岁了,却还得到学生家里上课。威登堡是一个有修养、有学问,但没有祖国和家庭的音乐家,他始终坚持对音乐的信仰与执着,我向他学习的主要目的就是学习贝多芬奏鸣曲。我非常同情他,把他的学生都集中在我家里,这样他就不用跑来跑去上课。每次学习结束后,我都让他在我家吃饭,然后再让人力车的师傅把他送回家。我向威登堡学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非常凄惨地去世了。
之后,我就处于没有老师的阶段。直到1955年,我在中央乐团担任钢琴独奏员期间,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跟随苏联钢琴专家塔图良学习。塔图良认为我演奏乐曲时表达得很完整,音乐形象生动,基础也很扎实。他在教学中非常精炼,话很少,但会经常给我做示范,并且能够很精准地指出我的问题。通过向塔图良的学习,我的钢琴演奏又有了很大的提高。
● 您是我国最早进行儿童钢琴普及教育的钢琴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您先后创办了星海青少年钢琴学校和乐友钢琴学校。您当时创办这些学校的初衷是什么?您认为创办一所优质学校最核心的是什么?
○ 第一是为了普及音乐教育,让孩子们既学习文化,也有机会学习钢琴,从多方面发展他们的音乐天赋。第二是我在国外讲学、办音乐会期间,外国人没想到中国人也会弹琴,这个对我触动很深,我想中国人怎么就不会弹琴?但是我再想,我们的老百姓并没有古典音乐的基础,那时候北京音乐厅开音乐会也没有观众,我就想观众是需要我们自己培养的,所以我就决定马上办学,我一个人会弹琴是不够的,我要让更多的人来弹琴。办学的好坏与否,教师是关键,于是我亲自邀请了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师来任教,孩子的启蒙教育,必须由优秀的教师来完成。
●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学琴状态怎么样?学校最后达到您所期望的效果了吗?
○ 当时学琴很“热”,北京还没有搞普及的钢琴学校,所以这所学校受到了社会的欢迎,培养了一些比较有才能的孩子,后来都考上了音乐学院。不过,我也看到了家长们的艰辛,他们带孩子从外地来北京学习,非常不容易。他们没有钱买钢琴,孩子没有琴弹是不行的,我就自己资助这些学生,前后给他们买了数十台钢琴。我还收到过两三次地方家长的来信,说他们的孩子特别想学钢琴,但是地方学校没有钢琴,我就真的给他们寄钢琴去了。我只要有一点钱,就给这些孩子买钢琴。我觉得这不是伟大,是我真心希望这些热爱音乐的孩子有能力学下去,因为我小时候想学钢琴,父亲是不支持我的。
钢琴学校经过几年的创办,我觉得已经达到了普及钢琴教育的目的,就关闭了学校。之后我就利用寒暑假和各种节假日,深入到地方和普通学校举办钢琴知识讲座,进行钢琴启蒙和音乐启蒙教育。現在全国的琴童非常多,教学规范就显得特别重要。我觉得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培养好老师,让孩子们走正道,教给孩子正确的演奏方法和音乐知识。
● 您怎么评价现在的音乐教育?您认为理想的音乐教育为孩子带来的是什么?
○ 培养孩子学一门艺术类的东西,对他的一生是有好处的,他会通过音乐得到很多乐趣和精神上的温暖。现在有一个误区,好像我们总想通过学一样东西而得到些什么。我们从小学钢琴,就是为了懂音乐、会弹琴,学音乐不要功利,不是为了得第一名,也不是为了得什么奖。原来为了激发大家学音乐的兴趣,我会举办一些比赛,但是现在我对这些比赛不那么热心了,因为随着音乐教育的普及和关注程度的提高,功利的倾向性也越来越强,现在变成一种“买卖”,感觉一定要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这是不健康的现象。不要把获奖看得太重,是否得奖并不重要,更多的是享受音乐和艺术,感知音乐的美,为追求美而学习。
● 您普及钢琴教育,促进中外音乐交流,将毕生的心血都献给了中国钢琴事业。如今您已九十岁了,作为中央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您还在给学生上课。是什么精神让您如此奋进拼搏?您觉得什么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实在太喜欢钢琴,凡是与钢琴有关的活动,我都太希望去参加,这对自己也是一种享受。一个人的一生不是自己策划的,一半是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另一半是历史把你推到那个位置,我的运气算好的。实事求是地讲,我不是天才,我只能承认我是努力的好学生,我学习很认真,学什么都有兴趣,而且要学就学好。我是个乐观的人,我们的钢琴事业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能够发展到今天这个水平已经非常好了。
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人,只能发挥一定的历史作用,只要在各自的历史岗位上尽心竭力,就算是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任务。我给自己的定位是过渡阶段的人物,最应当发挥的作用是承前启后。我希望通过我的作用,使中国的音乐事业,特别是钢琴事业发展起来。这些活动对普及和提高钢琴艺术都很重要,所以只要条件允许,我就一定会坚持下去,希望为中国的钢琴事业多做点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