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黑社会与刺青

沐兰

据说日本黑社会的平均年龄都六七十岁了，也招募不到年轻人加入了。

最近国内一场关于“正当防卫”的案件在网上热传。除了一本正经的法律分析，更多的眼球被当事人那一身难以描述的刺青所吸引。花花绿绿，飞鸟虫鱼，配上白腻肥胖的肚子，虽然滑稽，但现实中大家一定会对这样的人退避三舍。刺青约等于“不是好人”几成普通人的共识。遥想当年，浪子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怎么到了现在就成了一肚腩画满皮皮虾了呢？

来日本旅游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此地的温泉严禁有刺青的人使用。就算现在不少旅游胜地的温泉对外国人网开一面，但温泉经营者也会贴心地准备好肉色的胶布，用来掩盖刺青的图案。因为在日本，刺青就是黑社会的身份证。而且刺青图案越多，在黑社会的地位越高，自然也更凶神恶煞。谁也不想和杀气腾腾、膀大腰圆的黑社会成员赤身裸体地泡在一个池子里吧。但是谁也不敢贴出招牌说黑社会不许入内，所以只能间接地说拒绝有刺青的人。

不过时代总是会带来各种变化。日语里也引进了英语里的“tatoo”这个词指代时尚纹身，用来区别黑社会成员的刺青。而日本的黑社会，也逐渐抛弃了一身花花绿绿的纹身传统，不再以打打杀杀为主营业务。一方面当然是警方有效管理，但另一方面也是社会变迁，打架占地盘收保护费的商业模式落伍了，日本的黑社会纷纷开始经营实业和金融业。我见过的黑社会成员，高级西装，文质彬彬，讲话夹杂三分之一的英语，和想象中的黑社会完全不一样了。

没错，我阴错阳差地和日本黑社会打过交道。当时是初到日本，我代表基金洽谈收购一家小的互联网公司。公司的创始人和股东发现我是来自中国的女投资人，不仅没有半丝怠慢，反而格外有礼，我还有点纳闷。有一天去公司开会，感觉到气氛意外地肃穆，股东们毕恭毕敬地迎接出真正的幕后大老板——某前任黑社会大哥。这位大哥出生在东北，三岁来了日本但心系中国。一张口居然还是浓重东北口音，只是中文的遣词用句已经生疏了，我得连蒙带猜才能听懂。

大哥黑黑壮壮，相貌堂堂。但和他那些金领范儿的手下相比，他身上还是有浓厚的江湖气。大哥也有自知之明，所有事情都讓手下出面，以免他出面吓到别人。这次是他听说有来自中国的女性，还能做投资，于是破例表示要亲自见见。说是见面，感觉更像是一场访谈。大哥问了我许多关于中国的问题，开场白就是耿直地问我为什么要跑到国外工作。我说中国现在大多数女性不管是否结婚，都会有自己的工作。大哥居然深表赞同，还跟手下们说：“这样好啊！应该让日本的女性也都学习这样！”一群手下唯唯诺诺跟着点头，还是能看出大哥的气势。

后来的问题就更多关于经济了。大哥并不是一无所知，讲起经济形势和行业也头头是道。他说日本黑社会也纷纷转型了，时代不同了，再做以前的业务已经养不活小弟了。大哥也需要开公司，给小弟们发工资、交社保，让小弟们的孩子融入正常的教育系统。大哥自己的两个儿子就在著名的私立小学读书，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大哥对此也非常自豪，还给我看了两个儿子在开学典礼的照片。聊得开心了，大哥还画图给我讲了讲他的帮会的起源，具体细节我没太听懂，反正讲起山口组大哥言语中很是不屑。他骄傲地说他自己从一开始就立好规矩，不让手下做黑白的生意——黑是军火，白是毒品。因为一直经营实业，最近几年投资新能源很有收获，比那些现在还做不法勾当的帮会日子好过多了。而他自己的兴趣是“互联网”，还跟我聊起了他手下一家专做SEO的公司。让我实在是佩服。这哪里是黑社会，根本是颇具商业头脑的投资家。或许，黑社会式的管理方式效率奇高，所以企业经营效果也格外优秀吧。

聊着聊着，气氛越来越好，我就忍不住地想，这样级别的大哥是不是浑身都是刺青呢？我当然没胆量问，只能小心翼翼地从袖口领口瞄一瞄。发现大哥的胳膊几乎有我的腿粗，就连瞄都不敢瞄了。可眼角一团晶光璀璨又让我下意识地挪不开目光。大哥何等精明，立刻发现我的好奇。大方地展示了他带的项链。不是大粗金链子，吸引我的是坠子，起码有我手指甲那么大的一颗钻石呀！虽然气派，但是略有点娘。大哥解释说，这是他当年镶嵌在皮带扣上的钻石。他说，黑社会大哥们都喜欢在皮带扣上镶钻石，级别越高镶嵌得越多越大颗。要提拔小弟了，也是送一颗钻石。为什么呢？因为这样随身携带钻石，万一要跑路了随手撬一颗下来就可以当路费啊！大哥说他以前皮带扣是一整圈钻石，不过现在不干需要跑路的勾当了，也不用镶钻的大皮带扣了，就拿了一颗最大的当项链，纪念一下过去的日子。这么说来，钻石皮带或许比刺青要流行多了。毕竟钻石大家一眼就看得到，刺青还得脱衣服。堂堂大哥，成天光着膀子也太有失身份了。

既然说到了黑社会内容，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会不会剁手指。结果大家都笑了。大哥亲切地说，在他手下，最不可容忍的事情是吸毒。一旦发现，就会“打到半死，扔回父母家，彻底开除”。说到“打到半死”的时候，大哥还是流露出了当年的气势，我就默默地收回了黑社会话题。正好当时中国人去日本旅游的风潮刚刚兴起，大哥问了许多相关话题。一聊到商业，大哥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商人，言谈举止和思维提问都很在关键点上。然后，大哥就安排小弟送我回办公室。得知我的办公室所在区域，大哥爽朗地笑了，说那地方他特别熟。有什么事就找他，他保证“几分钟内就会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涌出很多人来帮忙”。这句比喻让我印象太深刻了。当然，从那以后，我并没有任何胆量再找这位大哥。

有点后怕的我和日本朋友聊起过这次奇遇。朋友说不用担心，日本的黑社会都在警察局有备案，更何况这位大哥听起来早已投身商界。在日本工作这些年，也不少次从日本同事口中听到黑社会。确实，日本的黑社会已经深度渗透到了商业社会，好像还挺透明，反正行业内大家都知道哪些公司甚至上市公司有黑社会背景。而主流社会的公司还是会避免和黑社会打交道。比如，我们去年有一个项目，因为黑社会背景的企业想要参与投资，最后公司决定干脆放弃了这个项目。目前最让日本警方头疼的黑社会行为大概就是走私了，尤其是走私黄金。而黑社会自己最头疼的是老龄化的问题。据说日本黑社会的平均年龄都六七十岁了，也招募不到年轻人加入了。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的黑社会，也确实干不动打打杀杀的活了。

有意思的是，伴随着黑社会的没落，连带着传统的日本刺青技艺也濒临消逝。日本的刺青技艺或许是传承自中国，称为“手雕”，顾名思义就要一手夹着毛笔，一手把沾了染料的针一针针刺入皮肤，还会采用水墨渲染的手法，也会用到靛青朱红这样的颜色。不过日本主流社会至今还是不能接受刺青，这项手艺也眼看失传。倒是最近很多西方游客到日本来纹这种传统的刺青，也许若干年后，日本刺青不再是黑社会的标志，而是欧美游客到日本一游的旅行纪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