亩产10万
2018-10-11曹忆蕾
曹忆蕾
从济南驱车两小时就是商河县,再打个的,20分钟,12公里外的李庙村村口出现在你眼前。笔直的水泥村路两旁,一人高的玉米田茫茫望不见尽头。这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农村,外观毫无特色,在商河县,这样的农村有963个,玉米、棉花是这里的主要收入来源。
过去的几天里,李庙村被来自北京的一篇媒体报道卷入了风暴中心。在《实地探访山东新媒体村,农妇做自媒体收入破万》一文中,李传帅和他村里的20多位农妇,是经营自媒体、最高月入过万的“神奇”存在。
该文报道:今年7月,该团队人均月收入7594元,比去年的上海人均月收入还高出462元。带头人李传帅称,光靠自媒体,每个月收入达到一百万元。
从李庙村村口下车,往里走四五百米,就是那扇朱红烤漆门,门高四五米。上午11点左右,村内少见人影。一位清洁大爷听闻有人找李传帅,说他生意做得不小。问路过的大叔“自媒体”是什么,他腼腆地摇头,再问“你用今日头条吗”,他立马点点头,“这个我用的。”在大多数村民眼里,李传帅就是一个“打电脑的”。
朱门背后,是“济南薄言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所在地,法人是李传帅的妻子。这家公司运营着十多个账号,覆盖了企鹅号、头条号、百家号等十多家平台。
90后李传帅把“自媒体”引进了李庙村。从院外看,李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停着十来辆电瓶车,堂屋之内则像个网吧,20多台电脑加上桌椅,就是村民“做号”的地方。
01
在李家院子工作的姑娘之中,已婚的“媳妇”居多,还有几个十八九岁,甚至初中刚毕业的小姑娘。除了李庙村,还有邻村的姑娘骑着电动车来上班。在李庙村当地,青年们初中毕业后,大多上技校,去镇上工作,月收入两三千元。
李传帅管她们叫“姑娘”或“小孩”,经他培训的员工手下出过不少爆款。墙上的6块展板记录着6个自媒体号在企鹅号、头条号、百家号等各平台的阅读量与粉丝数。排在第一的某自媒体号总阅读量达到20亿,总粉丝数超过50万。
白板上明示工资:16岁的苗苗在6月拿了4337元,7月拿了6790元。收入最高的姑娘姓路,6月拿了10121元,7月拿了15690元。
然而,这个星期,李传帅被一篇爆款击倒了,这是一篇关于他的故事,关于一边带孩子,一边月收入七八千的农村妇女,关于她们为多家自媒体平台源源不断输送内容的故事。
文章传开后,记者、市委领导、远道而来的拜师者,都冲着这个28岁的山东小伙而来。“山东自媒体村”的称号,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沉重负担。
“没想到这个结局。”李传帅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姑娘们平日里都连说带笑的,这几天大家都不说话了,有几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承受不住压力,觉得自卑,离开了,“太难受了。”他说。
李家院子里,电瓶车从十几辆变成了8辆,到第3天,李传帅索性给员工放假了。
02
无数没有面孔、没有实名的恶评令李传帅动摇。《实地探访山东新媒体村,农妇做自媒体收入破万》发布的当天,他一直在刷评论,“扎心”,他告诉《财经天下》周刊,有人加他微信,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开始恶骂。
文章发布当天,李传帅接连发了五条朋友圈。他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农民文采不行就做不了自媒体吗?“山东自媒体村”为什么变成了“农村新一个洗稿基地”?到了晚上,他仍感郁闷,喝了酒。
他把员工手抄的报道标题、员工签到表拍下来发到朋友圈,在他看来,尽管农村人文化有限,但勤能补拙。
第二天一早,面对省城来的济南市领导,李传帅忍不住发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打开手机,念起了评论,一条“农村人滚回去种地”刺伤了他,他迫切想听听领导的意见。
这是个未满30岁的年轻人,8岁时母亲离世,父亲受刺激后离家出走,自幼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初中辍学后,李传帅在家务农三年,辗转长沙、青岛、天津,做过保安、鞋厂工人、电脑维修师,直到回乡创业,生活日渐稳定。
“我从小就是听着别人意见长大的,现在我就想听听领导、专业人士的意见。”他问领导。
“有些是不了解,有些是嫉妒。”市领导鼓励他坚定现在的三农路线,多写正面内容。
劝慰并没有宽解到他的烦闷,山东小伙眼睛红了,他摘下眼镜,双手扶额,头埋进了臂弯,一声不吭。
坐在院子里,李传帅抬眼就能看见堂屋里工作的乡亲们。白墙上挂着红色横幅,写着“自媒体+电商农产品结合创业”,这是李传帅刚刚展开的宏图大志。他想復制自己的成功,向一千个乡镇推广自媒体模式,让更多村民走上致富路。
风波骤起,他的内心暗流涌动。向领导描述“千乡百万”规划时,他充满了自信,“自媒体培训是高筑墙,电商广积粮。”转念,他又犹豫起来,“我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
面对内心的动摇,他尝试自我开解,反复自言自语,“我还是比较年轻。”突如其来的关注让他不知所措,支吾道“突然这么多曝光……”
“是报道,不是曝光。”领导打断了他。
8月29日,风波骤起的第3天,李传帅被告知:“千乡百万”计划被政府领导叫停了,原因是没有资格认证。“计划是好计划,但是你没有规矩,容易被抓小辫子,你得完善之后,他们就愿意做了。”他转头向《财经天下》周刊解释,“我早就不想干了,太累了。”
03
2016年返乡创业时,李传帅是自信而坚定的。那时的他曾接受山东电视台专访,说道,“2015年,我写了当时国外的珍稀保护动物被运输的故事,达到了1100万阅读量。流量这个东西是非常宝贵的,所以说我感觉,你自己能制造流量,你以后会有更大的收入。”
他清楚记得2016年9月28日,那天,平台补贴他两千多元,他对自媒体的判断得到金钱的兑现。
让李传帅坚定创业的另一个原因是电商,“微商总是靠熟人赚钱,持续性不高,熟人渠道始终会乏力。自媒体是一个比熟人更为宽广和持续的推广渠道,我可以发软文,也可以推荐商品。”
下定决心前,他在天津经营一家年收入40万元的电脑维修店。曾开过淘宝店的李传帅认为开店和做自媒体有异曲同工之处,两者都是做渠道,关键都在于流量。
开宝马的李传帅回乡了。一方面,能照顾养大他的奶奶;另一方面,他想好了要做什么。
张红是他在李庙村招的01号员工,也是发小的妻子。那时,张红刚生完二胎,现在,她是主管,全权负责内容运营,李传帅专心培训,同时开发检测文章原创系统。
线下培训已经办了三期,一人6800元。接受《财经天下》周刊采访时,他说“那也是迫不得已”。有些人远道而来,想讨门道,他不能将人家拒之门外。一切都要从头教起,什么是新媒体,盈利模式有哪些,适合什么人群,各家平台有什么规矩。
他也卖检测文章原创系统,这套系统原为了自查是否原创,是否有错别字,加大平台审核通过率。后来,上门讨教的人多了,他开始卖系统。企业版1000多元,个人版600元,卖了7天,收入逾10万元。
早晨7点半,李洁到岗。她是房间里少见的会打扮的姑娘,抹着玫红色的口红,画了丹凤眼线,显得十分精神。她用鼠标熟练拖动着进度条,“看”一部电视剧《刺青》。她对这部电视不感兴趣,到了画面激烈的时候才睁大眼睛,用李传帅传授的软件剪辑,做一分钟左右的短视频。
这样的短视频曾是李传帅的得意之作。他对下乡视察的一波波领导解释:“城市白领下班回家,根本没有时间精力看一个多小时的电视剧。但是,短视频只要几分钟就可以知道一整集在讲什么。”跟领导交流完,李传帅意识到可能涉及版权问题,决意停掉这部分内容,专心做原创三农题材。
每天8小时,没有固定工作时间,一个短视频还在渲染,李洁已经开始看新的素材,如此往复。她已经工作了半年,最多的时候一天剪了60多条短视频。她抬眼就能看到墙上的白板:7月工资8310元,较6月翻了一番。
一个李式短视频的最后一步是取个好名字,“真千金与假千金为这个男人大打出手,太傻了。”李洁为一段两个女人对打的片段想好了标题,心满意足地敲进标题栏。及至傍晚,她会将一天的工作成果——七八条精心剪辑、取好标题的视频集中,放在一起,轻击下“发布”键。一天的工作到此结束。
“我培训了好长时间,农村妇女嘛,也没学过,会有3个月的培训期,从一开始她们都用一个手去打字,连打字都要教她们。”李传帅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培訓的另一重点是抄写大V号的标题,大V怎么写文章,怎么分析东西,她们学的很认真,每天早起先抄写30分钟,在这个过程中去体会各种奥妙,抄完了很多本子。
“要不然农村妇女怎么能做到那么高的阅读量?一直在抄写,抄写了有一年了。”李传帅语气笃定,“我们的标题不比任何人差!”
一份粘贴在墙上的工作制度显示,每个员工至少要负责3个号的运营,一个月至少完成15篇,否则罚款500元。新人需每天手动抄写标题8条。
员工的收益多数来自平台补贴。“主要看业绩给她们发工资。她们能给我赚多少钱,我给她们百分之多少的利益。公众号不都是流量赚钱嘛,比如每1万流量,腾讯、百度能补贴多少钱。”李传帅说,收入取决于后台数据,“她们实际上是给腾讯、百度打工嘛。”
一篇软文1000多元,员工能拿到20%的抽成。7月,李传帅发出13万元的工资,他把照片分享在朋友圈:姑娘们每个人手上拿着厚厚一叠钞票,摆成扇形,挡住面庞。每月的25日、26日发工资,先发钱,然后带着大家去下馆子。
午休时分,姑娘们打开音响,放起了音乐,轻声跟唱。李洁正卡壳在一个形容“急得团团转”的四字成语上,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心急火燎!”旁边的同事大声提醒,她欢快地敲进了标题框。
屋内仍然叽叽喳喳,李传帅的烦恼被关在屋外,姑娘们难以知晓,不断进出拍摄的记者和领导会打乱她们的节奏。
霹雳吧啦的打字声和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可能会停摆,流水线般的做号工作还在继续。这几天以来,频繁的领导视察、大城市记者的到访让曾自信满满的李传帅陷入自我怀疑,他将朋友圈设为仅三天可见。
那些已经流传到网络上的照片和小视频,在李传帅的朋友圈里消失了。
04
刘老板已经等了一天了。8月27号,刘老板看到报道,连夜从北京赶到商河县,28号一早,就已经候在李传帅的家门口。
刘老板干了十多年的金融,做过担保公司,这些年,身边不少兄弟做起了P2P,暴雷的暴雷,蹲监狱的蹲监狱。他庆幸自己一直没有碰P2P,手下还养着好几十号员工,碰上区块链形势正好,他想来看看李传帅怎么做自媒体,有意搞好自家生意的宣传。
在李家待了一整天,刘老板也没能和李传帅好好说上一句话。只有早上人不多的时候,李传帅将刘老板拉到院子里,告诉他“要有心理准备,可能前两三年都赚不到钱”。李传帅将微信给了刘老板,叮嘱着“你可以发微信给我,现在忙,可能回复慢。”
这一天的李传帅整日没顾上吃饭,迎来送往,接送领导,带着参观员工工作,省台也派来记者采访。什么时候开始做自媒体,什么时候有了转机,盈利模式是什么,给村里带来什么效益,问题反反复复,李传帅有些心力不足,“有些疲惫,我很憔悴。”他见缝插针地跟《财经天下》周刊表示。
他总是来者不拒,不管对面是谁,只要坐下来,总能聊上几句。“太憨厚。”刘老板小声说他,也安慰,“你干的都是好事,一不抢二不偷,比那些拿了几千万跑路的P2P公司好多了。”
8月的山东,酷暑难耐。下午三点多,齐乾坤拄着双拐,匆匆进了李家院子,还没来得及擦掉脑门上的汗,正好迎面碰上李传帅。齐乾坤一眼认出,立马放下双拐,勉力站稳,紧握住李传帅的双手,“我是助残中心的,之前见过,要来跟你学习学习模式。”
齐乾坤来的不巧,李传帅的下一个日程是接待领导,他得去里屋继续补觉。齐乾坤不在意,在院子里候着。
齐乾坤在济南做助残工作十多年了。电商火起来之后,他曾培训了三百多位肢体残障人士做客服、后勤。近两年来,由于竞争激烈,齐乾坤的电动轮椅、手摇车的电商生意一路下滑。
一位朋友看到李传帅的报道后告诉齐乾坤,这个模式好。齐乾坤就来了,一方面,他想给三百多位残障人士继续培训,另谋出路;另一方面,他看到李传帅一边做自媒体,一边在文章里附链接卖东西,他想试试与李传帅合作。
“人人都能做媒体、写内容,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齐乾坤心里抵触,他用二八定律解释李传帅的成功,“100人中有20人能做这事,但不是100人都能做这事”。他认为,李传帅带领的这20人就是那个“二”。
还有一位做过产品开发、销售的中年大叔,路过商河县也顺道来李庙村瞧瞧。他也想组建一个自媒体工作室,看到李传帅卖系统,他想起自己研发的一款混凝土系统软件,也打起了卖系统的主意。
他们都没能与李传帅坐下来好好聊,李传帅的第一接待任务是各级领导,这两天,他太忙了。
刘老板想了想北京的房价,单单租一间办公室少说也要四五千。但是在这里,在李家院子里,没有物业成本,一些员工也没有底薪,成本极低。很多东西是难以复制的。
接近傍晚5点,院子里又进来一位腆着肚子的大汉,要找李传帥培训。李传帅不在家,补了个把小时的觉后,他没来得及跟候在屋外的齐乾坤聊,挎个小包,又出门接市领导去了。
张红给大汉留了李传帅的号码,没有多言,低头继续编辑视频。快到晚饭点,手上还有十多条视频没有完成,张红、李洁着急起来,傍晚的村里,老人孩子等着这群主妇、姑娘们回家。
05
风暴中心的李传帅不在这里。接连几天接待各方来访后,他感到心疲力竭,他决定暂时关闭李庙村那扇高大的朱红烤漆门,出去旅行,躲过这一阵,也打算给公司放假。
在那篇引发舆论报道发布的第3天,李家闭门谢客了,朱门上贴着字条,留下两个联系电话。只在领导来访的时候,大门会短暂开启,李传帅的叔父守在门口,拦住不相干的客人。
8月29日,李传帅对《财经天下》周刊改口,称此前报道的数据夸大了,自媒体月收入没有百万,只有二三十万。“我们哪有那么多收入,一天十万,抢劫吗?”他称,自媒体收入与员工收入对半分,他个人月入十万左右。此前,曾有报道称,他是当地农村的上税大户,一天的收入可超过十万元。
在这个典型的留守农村,开黑色宝马回乡创业的李传帅是李庙村第一个回乡的年轻人。
这一天的傍晚,姑娘们骑着电动车,陆续从朱门背后出来,面对几个守候已久扑上前去的镜头,她们别开了脸,不发一言。有两个姑娘戴上了口罩。
8月30日,姑娘们没有来上班,放假了。李传帅也不在家,他说要出门办点事。
在李传帅将朋友圈设为三天可见之前,他曾发布一张截图,那是一个名为“原创文章收售群”的微信群,专收原创程度70%以上的娱乐原创文章。他曾向《财经天下》周刊解释,“我准备把这个产业链抓起来,这是自媒体新兴产业,这是个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