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间的村校,田野里的芬芳
2018-10-11
本刊记者 /
三千里长白层峦叠嶂,云雾深处成片野雏菊迎风盛开。鸭绿江的一曲支流自山脉间蜿蜒而过,这便是蒲石河。顺蒲石河而下,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辽宁丹东宽甸满族自治县杨木川镇。蒲石河畔,小镇炊烟中,一幅杨木川乡村教师的群像,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许成武:“这个村子虽然小,但这就是我的世界。”——老教书匠的初心与匠心
在这片土地上,许成武教书已经31年了。
1987年,从原丹东师范院校毕业,20岁的许成武就回到了家乡蒲石河畔的金坑小学当班主任,这一干就是31年。31年来,许成武一直坚守在金坑村教学点。地处宽甸满族自治县的金坑村小,仅有20余名学生,每个年级一个班,班上几乎都是满族孩子。面对这群基本由留守儿童、低保户组成的学生队伍,许成武深知,除了给予学习上的辅导,更多需在精神上、生活上提供关心与照顾。在这里,许成武既是孩子们的“包班老师”,又是“汉族阿爸”。他手执教鞭能上课,拿起勺子能做饭,握起剪刀能裁缝,打开药箱能治病。“三十年前我们这个小山村是真的穷啊!交不起学费的情况也很多。”每当有孩子交不起学费、书费,家长不让孩子上学,许成武就为学生垫付学费,有时连买米买菜的钱都垫了进去。“虽然我那时工资也很少,但真的不想看到孩子因为交不上学费尴尬无助的表情,更不想他们因为家里穷而自卑,影响学习。”
许成武早些年带的班里,有一个孩子的父母双双残疾,家里兄弟三人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发现班上这个孩子每天都迟到,后来一家访才知道,他每天都要早早起来,把别人家里的牛放饱后才能小跑着赶到学校上学。”了解到情况的许成武心酸得很,于是每天都让母亲给自己多带一些午饭,有时是玉米面饼子,有时是一两个鸡鸭蛋,到了午饭点就送给孩子补充点营养。
刚参加工作的八九十年代,村里辍学现象特别严重。于是,利用课余时间去每个学生家里家访,就成了他31年来坚持的功课。夏日,跋山涉水;冬季,踩冰踏雪。山路崎岖,有时再碰上碎石滑坡,家访路途漫长而艰辛,十几里山路来回是家常便饭。有时遇到不支持孩子学习的家长,甚至要面对被嘲讽的窘境。“有家长会直接当面问,‘许老师,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呀?’”许成武笑着回忆曾经被某位家长诘问的情形。当时许成武的月薪只有一百多元,他如实告之,这位家长面带不屑地说:“昨晚我抓了一宿鱼,少说也能卖二百块。你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养得了家吗?”
“听到这种话心里也难受呀,但更怕人家长真的不让孩子上学了,还是得劝呀,为了孩子嘛。软磨硬泡到最后,家长也不好意思了,同意让孩子复学。”说到这,许成武面上浮起遥远的笑意,似是依然沉浸在那夜家访成功归来的喜悦里。
“那条山路我已经走了31年了”
东北的农村学校,最难熬的是冬天。每到秋末冬初,杨木川镇的村小教师都要自己动手,提前用土砖头砌好炉子,碰上家长们不能及时把供暖的木柴送到学校,老师们还得到十几公里外的深山里捡大柴。
◎许成武与金坑村小学2007届学生的合影
“每年我都要背好几次柴,那条山路我已经走了31年了。”许成武告诉记者,前些年有时他会带孩子一起去捡柴,但孩子们年龄小、体力有限,所以他都是自己往山下学校背大柴。“从我们这儿到我们捡大柴的那个点儿,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十二三个小时,才能回到家。我必须早点出发。”常常是凌晨五六点,伴着熹微晨光,许成武便动身了,而归来往往是踏着朦胧月色。连续捡上几天大柴,手上、脚上都磨出了水泡,衣角也刮破了,但看到学校杂库间成堆的劳动成果,许成武的兴奋之情也溢于言表,总算不用为冬季取暖柴发愁了。
可是,由于校舍简陋,屋顶的天棚有裂缝,尽管室内生着火炉,可是冷风照样从屋顶上漏进来,室内冷飕飕的,有的学生手都冻裂了。村里财政吃紧,修缮申请上报了也一直遥遥无期。无奈之下,许成武领着学生上山去搂落地的松针。回校之后把房顶的瓦揭开,他自己侧身钻进天棚顶,里面黑乎乎的,一不小心头就会撞到木架上。许成武先把松针铺在天棚顶上,再把裂缝堵上,把松针踩实,才从洞口钻出去。“我一出来,孩子们就笑得不成样子,原来是笑我滚了一身灰,成了‘黑人’”。许成武说着嘴角也忍不住笑意。
宽甸的冬天,最冷能到零下二三十度。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学校的自来水也冻了,许成武便主动承担起为师生们挑水的任务。刺骨寒风中,他每天往返几里路去附近村民挖的水井中挑水,每年都要挑到五一之前。
“这个村子虽然小,但这就是我的世界”
从站上讲台的第一天到如今,许成武初心不改,痴心难忘。“这个村子虽然小,但这就是我的世界。守着村子,教着孩子,心静,就很快乐。”
无论严寒酷暑,还是风霜雨雪,他都天天坚持六点半前到校,守候着孩子们的到来。金坑村依山环水,河北岸的学生每天都要经过一条木板桥上下学。有一年的春末夏初,连续下了几天大雨,孩子们按照许老师平时的要求,风雨无阻按时上学。雨下到第三天,山间溪流暴涨,许成武和老校长当机立断,决定放学后要顶着风雨护送学生过桥。“当把最后一个孩子背过桥头,我转身走了不到二十米,就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山间上游涌来的一股巨浪,转瞬间就冲垮了木板桥。”许成武说起这惊魂一刻,犹自暗捏了一把汗。而更多的艰险,却是发生在每年冬去春来河冰将融之际,护送学生们上学的路上。一到开春,许成武每天都必须在六点半之前赶到河北岸。待学生到齐后,他在前面蹚路,学生从后面远远地跟着。由于春季冰层酥,看起来冰很厚,却很可能一脚踩下去,掉进河里。一遇到看上去不够硬实的冰面,许成武就立刻趴在冰面上,用石块敲打冰层,确认是否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然后再一小步一小步艰难推进。窄窄的二三十米的河床,至少要半小时才能安全渡过;而一到下午放学,由于白天温度升高,冰层更脆了,放学的渡河之路也就更艰难了。
许成武视学校为家,视学生为己出,平时学校坏了个水龙头、灯泡,也是他亲力亲为去修补。校长房若明说,在许老师身上,看到了匠人精神。
三十年来功与苦,身上多少伤和痛。采访中记者了解到,许成武本来早应按政策享受小学副高级职称待遇,却因种种原因始终未被评聘。而在许成武看来,人其实不需要太多东西,只要内心宁静,情感真诚。
蒋洁:“辛苦总会过去,而知识和美丽会留下来!”——80后女教师的人生转变
相比电影《一个都不能少》中全校26名学生的情景,土城子小学全校只有两个年级,加上学前班,学生仅有16名,一年级教室甚至仅有4名学生上课。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杨木川镇许多偏远村落的教学点中。
生源一年不如一年,许多老师却依旧坚守,一待数十年;更有很多年轻的80、90后,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接过了前辈的接力棒,以校为家,成了一名“留守教师”。
今年是蒋洁在土城子村小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时间虽不长,但感触却很深。“要去农村工作,一定的心理准备还是有的。但当学校真正出现在眼前时,现实还是超越了我的想象。”蒋洁告诉记者,学校外墙虽然翻新过,但教室陈设却堪称原始。一面黑板,几盒粉笔,一方讲台,四五张桌椅,仅此而已。唯有一台社会爱心人士捐赠的二手电脑,已是校内最豪华的教具。没有投影仪,想要给孩子们放些影音教案,只能是老师孩子们围成一小圈凑在屏幕前。厕所是旱厕,夏天虫蝇聚会,冬天四处漏风。
对于曾经的都市女孩蒋洁来说,适应村小的生活环境不啻为一种挑战。“刚上班的时候,我和另一位年轻的同事同住在村里。冬天取暖需要烧炕,我负责搬运柴火,她负责烧火。后来她调走,就剩我一人住在那儿。”蒋洁说,同事在临走前,特意教她怎样烧火,先用纸把枝柴点着,放几根细木棒,等木棒着得差不多了,最后放粗的大柴。“可这看似简单的几步,在她走后我第一次自己烧火时,却用了大半堆废纸、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才把火烧旺。”过程中的尴尬,成功后的喜悦,至今令蒋洁记忆犹新。
在村小工作的这两年,蒋洁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家是城里的,那你在我们这儿上班,辛苦了呀!”“其实还好,有领导、同事、房东一家的关心,有孩子们的陪伴、家长们的支持,我一点都不孤单。”在蒋洁看来,夏天的扔沙包,冬天的打雪仗,每一节课上师生们的认真投入,都是她和孩子们的美好时光。“我们班的孩子们都很喜欢画画,所以我每天都会安排一定的时间让孩子们自由创作。”蒋洁说,令她没想到的是,每次画画前,孩子们首先问的是:“老师,你最喜欢什么?”多么温暖的一个问句!所以这些年蒋洁也有一个习惯,就是把学生们画好的每一幅作品都认真保存起来。
◎蒋洁在给孩子们上课
在蒋洁眼中,比起自己作为老师的坚守,反而是这群坚强的孩子更加让人感动。她告诉记者,现在条件还好了一些,还有食堂小灶台能热饭;早两年没有修厨房,春秋天教室也不生火取暖,孩子们中午只能吃从家带来的冷菜冷饭,或者去村里小卖店买点零食。“但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因为条件艰苦而打退堂鼓。看到他们的坚持,我们作为老师的又有什么可抱怨呢?”
“辛苦总会过去,而知识会留下来。”蒋洁说,这是她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一句话,而她更是加了一个词,“美丽”。她把这句话写在黑板的最上面,以此来鼓励自己和孩子们。
刘鑫:“陪伴,是我对老师最真的理解。”——90后女教师的执着
◎刘鑫给2018年新入学的孩子们讲课
早上5点多,杨木川镇白鹭小学的老师刘鑫已在洗漱,准备出门。她要搭乘最早一班的大巴从丹东市内赶到宽甸杨木川镇上,再转乘半个多小时的车抵达白鹭村上的白鹭小学。
“单程就得一个半小时。都是盘山道,刚开头晕车得厉害,这些还好,关键是那个‘险’吃不消。一到冬天,路上有积雪,一刹车车都打滑!”刘鑫和记者说起自己每天上下班时的情形。“起初就蒙了,每天就这么上下班呀。肯定会泄气,也打过退堂鼓。但我自己的初心就是当老师,每当看到孩子们真切的眼神,加上家人也鼓励我坚持下去……这几年也就过来了。”
刚一开学,刘鑫就收到了一个教师节“大礼包”:她被评为“宽甸满族自治县优秀教师”。这也让她的干劲儿更足了。刘鑫的第一个“教师节”就是在白鹭小学度过的,让她至今难忘。“那天,我刚一进教室,孩子们突然从桌子底下、凳子后面一下子全出来了,嚷着‘老师,节日快乐!’我当时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们没有鲜花,没有礼物,但这些孩子淳朴的节日祝福,把我最初畏远的心结一下子打开了,这个‘教师节’真的太难忘了!”刘鑫眼睛闪着光。
90后的刘鑫,性格开朗,善于动脑筋,很快她就和学生、家长们打成了一片。村里家长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很多孩子还是留守儿童,“在学校我可以分分钟陪着孩子辅导,可放学后,回了市里,孩子们要怎么办?谁陪着他们监督学习呢?”为此刘鑫第一时间和家长建立了微信群,时刻关注学生们的动向。而在寒暑假或小长假,她还开创了“视频教学”,通过利用节假日时间与学生视频连线,辅导学生查漏补缺,在学生中反响相当好,孩子们像在课堂上一样积极发言,也得到了家长们的积极支持。“像今年元旦,刚一上学就突然安排了一次考试,要照以往,学生们心都还没收回来,成绩一般都不会很理想。但我在元旦时的‘视频教学’却起了作用,我们班考得特别好!”刘鑫开心地说。在她看来,微信群也好,视频教学也罢,都只是能更长久陪伴孩子们的一种形式。
白鹭小学的土操场,一遇雨雪天气便十分泥泞,每逢开春积雪融化,整个操场更如沼泽般寸步难行。刘鑫就领着孩子们挑选大块儿的石头,在操场搭成一条“石桥”。踏着这条“桥”,孩子们才能走完求学路的“最后一百米”。冬日里,刘鑫更是早早地为孩子们生起教室里的火炉,让孩子们到达教室后就能立刻取暖,专心地上好每一堂课。“遇到炉子不好烧的时候,教室里全是烟,没办法待人,我和孩子们只好到室外去运动运动,就当上体育课了。虽然寒冷,但是我们陪伴着彼此。” 正如她自己所说,“陪伴,是我对‘老师’最真的理解”。
白鹭村因村中山林栖息着成百上千只的白鹭和苍鹭而得名。每年开春,群鹭从南方竞翔而来,似漫天飞雪。“一行白鹭上青天”,春天里,刘鑫常爱领着孩子们吟诵这句诗,诗中的白鹭飞去,而今年夏天,刘鑫也送走了她带的第三批孩子。“白鹭的轨迹,更高,更远,更久,孩子们也要这样才好。”刘鑫抬眼望向山外的天,带着坚毅与期盼。
白鹭、金坑、土城子…蒲石河两岸还有二十余处这样的乡村教学点。沿江一路走来,我们接触的乡村教师中,没有谁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那在他们的教育生涯中,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惊天动地,就像蒲石河畔顽强生长的野雏菊,执着、静默、奉献。但,正是这份坚守,更值得我们尊重;正是这份平凡,更让人触动心弦。所谓匠人精神,就是一生只做一件事,并做到极致。站在三尺讲台前,面对身前的清寂与身后的坚守,这是无数乡村教师的缩影。与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相伴,他们是山旮旯里的“守望者”。在祖国的辽东边陲,正是千千万万个“许成武”“刘鑫”们,支撑起了基层教育,给大山里的孩子撑起了一片希望的天空。
致敬!最可爱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