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鼻子
2018-10-10第广龙
第广龙
老鼻子上来了。
老鼻子骑驴上来了。
老鼻子骑驴,大鼻子牵驴,二鼻子三鼻子赶驴,上来了。
上到太阳坡,上到169队来了。
叮当,叮当,驴脖子上摇动的铃铛声清脆悦耳。以为是娶亲的路过,几个人就出去看,看骑在毛驴上的新媳妇。一看不是,是老鼻子,是大鼻子、二鼻子、三鼻子。花子也听见声音,大叫着出去,狗仗人势,准备扑上去咬一口,一看,很惊恐,似乎老鼻子带着煞气,收住身子,夹起尾巴,不出声了。杨队长迎了出去,连说稀客、稀客!花子态度也变了,跟在后面,讨好地摇着尾巴。毛驴突然扬起头,打了个响鼻,把花子吓一跳,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身子侧着要倒了一样,悄悄溜开,在一边找了个僻静处卧下,像是怕驴过来踢它。杨队长把老鼻子一行接进院子,就吆喝胡来把驴拴好,一边礼让着把老鼻子他们往队部请。徐二在院子里晒太阳,早上的太阳好,明晃晃的,又凉凉的,在水里过了一遍一样。徐二的目光和大鼻子对上了,像是要拴个疙瘩,大鼻子的目光一下子又收回去了。刘补裆和王轻正在玩十点半,已经赢了五块钱,高兴得合不拢嘴。听说老鼻子带着三个鼻子来了,压低声音,说咱们继续!王轻要出去看,被刘补裆拉住,说有啥好看的?大鼻子手里攥着一包生石灰,专门扔眼睛呢,咱们继续!杨队长心里嘀咕,老鼻子来到169,这可不寻常。老鼻子脸上堆着笑,说来看看杨队长。大鼻子的怀里抱了一大壶黄酒。杨队长接过来,递给胡来,说收好、看住,别让哪个馋鬼偷着喝了。说你老人家来就来了,咋这么客气的?老鼻子眼睛扫了扫队部的摆设,又盯着桌子上绿色的电台好奇地看了看。说这房子看着就像干部的房子,能镇住人呢!杨队长说哪里哪里,就是宽展些,来人多了能坐下,说话方便。又大声喊何乱弹:给驴喂些草料!何乱弹说咱们队上没有养过驴,也没有来过驴,没有备下草料。老鼻子听了,眼睛斜了一下,何乱弹身子一哆嗦,意识到话没说好,伸了一下舌头。杨队长说那就喂些豆子!何乱弹说豆子也没有了,早上做早饭,把剩下的一点灰豆都熬到稀饭里了。杨队长有些生气,要啥没啥,你个笨蛋,光知道说没有,好好着,去,去拿两个蒸馍喂给驴!老鼻子听到这话,忙说,驴早上喂了,不用管!就是没有喂,那也不能给吃蒸馍!这牲口咋能吃这么好的,咋能吃得跟人一样?这是糟蹋糧食呢!你把蒸馍拿来,拿来我吃,我牙口不全,也吃得下去呢!杨队长说,你老人家要吃蒸馍,那也得热了吃,还得有菜。又扭头朝外喊,准备饭!老鼻子说,早上吃过了,哪吃得下去呀!杨队长说饭一定要吃,早上是早上,一路上叫毛驴颠上颠下的,肚子饿得快,要吃呢,不吃不让走!一边看着老鼻子,心里在嘀咕,这老家伙上山来,不知又要使出什么花样?果然,老鼻子喝了一口水,缓缓地说,听说咱们169队要调走了,还远得很。杨队长接话,是啊,就等通知呢,来了通知就走。老鼻子说,虽然你们是干大事的,我只是个山里人,也算在一个地界上相处了一场,你们这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杨队长心想,这么假的,可没少折腾人!嘴里说,就说呢,我们也是习惯了这里的水土,也愿意留在这里,可上头有命令,不走不行啊!东拉西扯了一阵,老鼻子说,李双蛋在吗?这个人,可是个嘹人。杨队长一惊,大约估摸出老鼻子此行的用意了,就说,在呢,一会儿叫过来问候你老人家。老鼻子又问,听说咱队上前几天失火了,还把房子烧了?杨队长又一惊,连这都知道了?就说就是的,火大得很,没法救。老鼻子说,水火无情,只要人好着就好。杨队长唉了一声,就是这话,偏偏人就出事了,在医院躺着呢!老鼻子就安慰,福祸要来了,躲不过!这你们要走,是个大动静,难免会惊动四方土地,叫李双蛋念个咒,点个香,能保佑平安呢。又提李双蛋,这老家伙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杨队长又有些揣摩不透,扭过头,又大声对外面喊,火烧上了没有?何乱弹回应着,烧上了!杨队长说麻利些!就对老鼻子说,你说的这个事情,李双蛋外行着呢,要是真的能行,就不在野外队搬铁疙瘩了。老鼻子说,也不一定,有的高人就是在人堆里修行呢。杨队长就说,那回头有时问了,我找李双蛋再摸摸底。说着说着,老鼻子像是随口说的,来了一句,听说房子着火,还把一样东西也给烧了?杨队长又是一惊,扭过头朝门外面喊,拿老汤把猪腿卤上!外面又回应着,好,煮上!这次是胡来。老鼻子被分神,也转移了一下话题,说早就听说169队有十几年的老汤,可金贵了!杨队长说这野外队跑来跑去的,也拿不出来啥,你来了,尝尝我们的卤肉,也是感谢你这些年的关照。杨队长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自然不一样,不过老鼻子听不出来,就客气着说那就太高抬我了,这叫我愧不敢当啊!杨队长说哪里话,我把你当自己人呢!老鼻子笑了,说杨队长,那我就不见外了,就跟着你享一回福!三个鼻子本来金刚一样站在老鼻子旁边,听到有好吃的,嘴唇动着,也放松下来了。杨队长对他们说,有凳子呢,坐下坐下,站客难打发呢!三个鼻子就看老鼻子。老鼻子口气硬硬地说,杨队长看得起你们,还不赶紧坐下!三个鼻子就挨着老鼻子坐下,上身却直直挺着。
老鼻子不愧是老鼻子,说着闲话,心里有主意呢,知道啥时候说啥。这不,杨队长刚把话题扯远,又被老鼻子拉回来了。老鼻子说,火烧了的是啥东西,杨队长知道吧?杨队长说,知道,是个肉团子,队上的娃娃从外面捡回来的。老鼻子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肉团子,是太岁!这个老东西!杨队长心里骂了一句,原来冲着这个上门找事来了!嘴上却说,是啊,肉团子就是太岁,太岁就是肉团子。老鼻子提高了声音,闯下大祸了,太阳坡要遭殃了!话音刚落,外面拴着的驴,呜昂——呜昂——也大声叫了起来。花子正蹲在食堂门口,眼巴巴瞅着何乱弹朝锅里放肉,吓得在原地打了个滚。杨队长一边说没那么严重吧?一边朝着门外,也提高声音喊,把肉炖烂烂的!回过头对老鼻子说,炖烂烂的,你老人家能嚼动,也好消化。又想起什么似的,把头对着门口方向喊,再准备两瓶子酒!又回过头对老鼻子说,队上有城固特曲呢,一会儿给你多敬几杯。老鼻子就说,那就更过意不去了。不过,这太岁的事,我可得说说。杨队长似乎也有了什么妙计,而减少了王顾左右而言他之法的使用,就说那你老人家说,我也听着长些学问。老鼻子说我说这些天天天右眼皮子跳,跳得欢得跟青蛙一样,我都恨不得叫大鼻子拿个铁夹子给夹住,原来是太岁被火烧了!这太岁,不光是一宝,也还是这太阳坡的保护神呢!老鼻子这句话一说出来,杨队长大体猜出他来169的目的了。打了这些年交道,杨队长了解老鼻子的深浅,老鼻子也知道杨队长的斤两。
這野外队在孟阳一带转圈圈,不论到哪里,说是看不见人烟,都会冒出来人的,相互之间不来往是不可能的。施工想要顺利,那只是一厢情愿。回数多了,也有经验了,该让几个的让几个,让不了的就先搁着,等着把事情放凉了再说。到工地上去,车正走着,路上横了一根树,只得停下,看是咋了。能咋?就是两三个老太婆,就是两三个年轻媳妇,就是两三个娃娃,就在树后面坐着呢。这路是走车的,这路是走人的,人坐路中间,还拿树挡着,就是不让过么。说是不让过,看场景多祥和的,老太婆在做针线活、在捡韭菜,年轻媳妇在奶娃娃,娃娃在做作业呢。山里的路,一天过不了几辆车,要过的就是矿区的车,知道169队的车要过来呢,挡的就是169队的车。能硬过吗,能强过吗?不能。试着把树搬开,有本事试试?老太婆抱腿呢,年轻媳妇喊欺负人了!本来不见个人,一下出来许多人。手里拿着镰刀,那是出来割草的;手里拿着镢头,那是出来挖土的;手里拿着铁铲,那是出来拾粪的。至于这镰刀、镢头、铁铲有没有别的用途,暂时还不知道。根据情况变化,也许就能知道了。所以,这路就过不成了。就是徐二,也不敢动手,就是老邓,也在旁观,就是李双蛋,也不顶用。说好话行吗?行不通。就是杨队长,也只能干看着。不过,如果杨队长有个态度,就好办了,关键要看是啥态度。问题是,挡路的人要的态度,杨队长有的能给,有的不能给。那好,那就不让路!挡路就挡路,总得有个理由吧?有,理由多了去了。
这个说他二大爷一辈子不吃药不打针,好好的人,晚上看你们工地上探照灯亮晃晃的,就多看了几眼,人就不合适了。问是眼睛疼吗?说不是,是脑仁子疼。说探照灯是你们的,你们得给看病。这个说,家里的窑洞裂了个大口子,人不敢住了,不定哪天窑塌了出人命呢,你们得修。说你家里的窑洞在哪里都不知道,凭啥?说你们的汽车路上过没过?说过了。说你们的汽车重不重?说重。能不重吗?装人呢,装铁疙瘩呢!这就对了。就是你们的重车过来过去的,把窑洞震动得住不成人了。这个说家里喂的鸡不下蛋了,你们得赔。这又是咋了?咋了?你们工地上声音那么大、那么吵,人听了都烦呢,鸡听了害怕,就下不出来蛋了。过去遇到挡路的,一壶柴油、一根棕绳,也能解决问题。现在人家把标准提高了,得花钱。可是,169队没有一个人会自己掏钱的,就是杨队长也不会,就是吴先进也不会。得在电台上请示,得打报告。这好,过不去就回。这一天不用出工了,刘补裆可高兴了,回去玩十点半,回去喝酒。这种事,一年里发生几回,这不算啥。把羊赶进工地,也有过。堆大土堆把工地的出口堵住,也有过。别说当地人不讲理,别说当地人胡搅蛮缠。谁没个难处?靠山吃山,你到了这个地盘上,留点买路钱,也是看得起你,也是缘分。哪个大夫能肯定脑仁子疼不是探照灯的灯光晃的?哪台仪器能证明窑洞裂开的大口子与震动无关?谁又能让母鸡说话,说是它自己不想下蛋了,声音一点都不吵?还想抵赖?抵赖不了。事实摆到跟前了,事实是推不翻的。不有个结果,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有本事别走这条路。不走的路都得走三回呢,哪能不走?再说了,169队就没错吗?有。别以为不知道,知道呢。汽车走在路上,大雨冲了个坑,过不去,从玉米地开过去有过吧?庄户人不能守在玉米地看护着,让你给跑了,车轱辘印子在呢。刘补裆路过果园,哪一次不进去摘苹果吃?吃就吃吧,咬一口就扔,咬一口就扔,尽挑大的红的,还大方地给人让呢。工地上的废料,半路上倒进河道,河水都变黑了,别不承认,这东西农民家里不生产。人和牲口都吃这条河的水呢,吃了拉肚子,吃了掉膘。咋做得出来,良心叫狗吃了?这叙说起来,桩桩件件,都在账上记着呢。都叫人越说越气,越说越想骂人,恨不得上去撕、上去咬。
老鼻子说,你169队来到太阳坡,动静大。这里打洞,那里挖坑。都打到心窝子了,都把肠子肚子挖出来了,还不停,还在打,还在挖。哪个地面经得住这么打、这么挖?再打再挖,怕是要把太阳坡打穿了、挖透了,怕是要把太阳坡打空、挖空,漏了底,漏到地球另一边去。这打出来的都是黑糊糊,挖出来的都是脏水水。这里一摊,那里一池子。有用的,车拉上跑了,用不上的,丢下不要了。好好的太阳坡,风里有了怪味道,雨里有了酸味道,井里的水不甜了,衣裳洗几遍也洗不净,庄稼不精神,果树不坐果,原来的女娃娃个个长得乖,现在呢,个个长得丑。杨队长你摸摸胸口,能说这和169队打呀挖呀的没有关系?杨队长支吾着,说这个怕不好说,都是没影子的事,联系不上,联系不上。老鼻子说,我今天来,也不是和你辩论来了。我也知道,这个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不是你杨队长要打要挖,也不是169队要打要挖,这个我知道。我要是在你的位置上,我要是在169队,我也得打,也得挖。我知道,这个我怪不成你。杨队长说,就是嘛,还是你老人家明事理!老鼻子说,事理归事理,太阳坡的人都懂这个事理。虽说有埋怨,咱矿区派你们过来,来到太阳坡,也给咱修了路,也把卖不动的洋芋买走,拉粮食都是好价钱,这些咱清楚着呢。还有就是那里选工地、这里取土,长了庄稼的、长了草的,能给的也给着呢,不能给的也尽量照顾着呢,这个我也承认,这个咱这里的人记着情呢。杨队长听到这,一阵高兴,你老人家这么说,都叫我坐不住了!这世上要是多有几个你老人家这样的明白人,啥事情都能成,啥事情都能好!就扭过头,又对着门口的方向喊,饭熟了没有?外面胡来回应,快了!杨队长又大声喊,麻利些,等着吃呢!外面何乱弹回应,就好,就好!
老鼻子说,杨队长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戴上。不过,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杨队长说你老人家尽管说,我听着呢。老鼻子说,你们在太阳坡又是打又是挖,把能打的打光了,能挖的挖完了,没啥打上了,啥都挖不出来了,沟子一拍要走了,要到中原去打去挖。可这太阳坡的人哪都去不成,还要在这里活人呢。上一辈的人,坟在太阳坡,下一辈子的人,根在太阳坡,可这一辈子的人,眼看着就过不下去了。说到这里,老鼻子哽咽着,一滴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旋动着,发出照相机镜头聚焦时的那种声音,接着涌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杨队长离了有两大步,都清楚地听见了,身子不由打了个冷战。三个鼻子也没料到老鼻子会动情,叫着爷爷,一脸的急切,一脸的愤懑,眼睛盯着杨队长。呜昂——呜昂——外面的毛驴,似乎也感应到了老鼻子的伤感,配合着一般,也叫了起来。
杨队长说,你老人家话这么重,我都心里难过呢。其实169队的日子也不好过,几十张嘴,不干活就挣不下钱,眼看着也要断顿了。要是在这一片地界上有粮食吃,谁愿意走呢?太阳坡上晒太阳,胳膊枕在头后面,身子展开晒,多舒服的!老鼻子说,好坏你们能走,太阳坡的人指望啥呢?这太岁被烧了,就这么一点盼头,也没了。这太阳坡的风水,也就全被破坏了。无真道长的真身,也从呜呼鸟的身子里出不来了。杨队长听到这一句,眼睛都鼓出来了。这个老鼻子,还是扯到呜呼鸟上了!就说,太阳坡的风水一直在呢,生了根了,谁都拿不走。老鼻子说,哪会呢?夜里,无真道长给我托梦,说他已经快找见太岁了,真身还世,就可以重修真无观,永保太阳坡风调雨顺,人人平安不得病。杨队长啊了一声,这么神啊!老鼻子说,可不是嘛。无真道长说了,有他在,有真无观,太阳坡一年可以考上十个大学生,五年可以出一个县团级干部,十年能出一个省长,这一下全没有了,全转移到别处去了。一年考上一个大学生都难,五年出一个乡长都算奇迹,十年出一个县文化馆长都烧了高香。本来可以上大学的,在乡下抱粪呢;本来坐县长位子的,赶大集时摆摊呢;本来当省长的,给供销社看大门呢。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不是一般的亏欠,亏欠的是一辈子,亏欠的不是一茬人,是一代一代人。好运停了,传不下去了,没有好运了。
杨队长说,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可惜了。不过,事在人为,老天成全一部分,个人努力一部分,再加上神灵的保佑,太阳坡出个总统我看都有可能。话再说回来,要是睡下就有吃的端到跟前,我也愿意呢。可就在眼下,169队的人睡下了,吃的也快吃完了。肚子里没有粮食,人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说恼煎不恼煎?老鼻子说,就是啊,169队有169队的恼煎,太阳坡有太阳坡的恼煎。169队的恼煎,搬到中原就过去了,太阳坡的恼煎,没有了太岁,过不去啊!杨队长心里又是一沉,这个老鼻子,还惦记着太岁!看来,得让老鼻子把底牌亮出来,今天这出戏才好收场,不然说到天黑,老鼻子也不把布袋子里的猫叫人看,要是呜呼鸟再叫上两声,一晚上又不得安宁了!就说,事情到这儿了,你老人家看咋办?我听听你老人家的高见!老鼻子察觉到了杨队长的焦急,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就说,办法自然有,那就是得在杜梨树下做一场法事,我今个来,就是找杨队长商量这个来的。
外面,毛驴似乎安静了,没有再叫,只是时不时打一声响鼻。老鼻子骑的这头驴是黑叫驴,来到生地方,开始不安分,适应了,不知道胡乱想了些啥,身子燥热起来,肚子下面拉天线一样往下拉出来了一样东西,足有刘补裆一条胳膊那么长。上午的太阳光照到驴身上,由于光线不均匀,一块亮一块暗的,照到这个东西上,也是一部分亮一部分暗。暗的部分,像是涂抹了机油,亮的部分,像是把机油擦拭掉了。徐二攥了一把石头子,瞄准着在打。可是,打了几次都没打上。离近了能打上,徐二不敢,徐二怕驴踢。有几次,几乎能打上,这毛驴很聪明,反应也快,主要是下面反应也快,像长了一只眼睛一直在留神一样,竟然在石头子快要命中时,通过摆动躲过了袭击。连着躲了几次,让徐二有些气馁,骂说这驴球日的还灵活得很!就找了几块碎砖头准备增强命中度和击打力,可是毛驴似乎猜到了徐二的意图,不给徐二机会,收天线一样又把那个活物收到肚子里了。这下,徐二没有脾气了。
杨队长就问,那这法事该怎么办呢?心里却明白,老鼻子提出的要求一定不一般,甚至,让他不光感到为难,简直就应承不了。但老鼻子上到太阳坡,绝对不会为一个简单的要求而劳顿辛苦的。既然张嘴,就把嘴张大,而且还要让杨队长无法拒绝。老鼻子说,这场法事要办成太阳坡最隆重的法事,不然没有效果,无真道长不满意,还不如不办。要请四十个道长,一个都不能少。从终南山请十个道长,从武当山请十个道长,从三清山请十个道长,从崆峒山请十个道长。都得专人去,把道行最高深的道长请来。到了太阳坡,也得有专人陪着,吃喝伺候着。法事得进行三天,一天三场,每一场内容不同。道长来了,如果还有其他要求,都得一一照办。至于后面还要怎么相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哪一步,完成哪一步。杨队长说,这也是听没听过、见没见过,老人家内行啊!老鼻子说,这都是无真道长托梦具体安顿的,我没那么高明,就是看书也看不下这些。杨队长说,既然无真道长都给你交代了,这还就是真的,我完全相信。老鼻子说,杨队长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么说,我也替太阳坡的万众向杨队长道一声谢谢啊!杨队长说,不客气,看你老人家客气的!老鼻子说,哪咱们就把具体的安排合计合计?办法事,太阳坡人再牺惶,出人出力都是应该的,这花费的多少,可都得杨队长支持了。杨队长说,老人家说到这儿了,我也不瞒你。我能定的,当下就定,169队再不济,柴油棕绳还是拿得出来,还不行,把花子杀了献给无真道长我都同意。用钱的地方,那我这里也不会含糊的,公家没有,我拿工资,我的不够,全队人拿,一个月工资不够,拿两个月,总之不能把事情耽搁了。老鼻子听到杨队长这么干脆,一时有些意外,也吃惊地把眼睛鼓了出来。就连身边的三个鼻子,也由于来这一趟进展如此顺利而露出喜悦之色。老鼻子说,这事情若办成了,太阳坡也有福了。杨队长就是太阳坡的大恩人,我们要把你杨队长的名字刻在石头上,立在村口,天天上一炷香。杨队长说,这可不敢,这是咒我呢,我受用不起!你让我多活些日子,我娃娃没成家,还指望我攒彩礼钱呢。老鼻子说,杨队长不必为难,你儿子的婚事,包到太阳坡人身上了,满太阳坡的女子由你挑、由你选,看上哪个就是哪个,保证让杨队长把儿媳妇娶回家。
杨队长说,好我的你呢,我那儿子命贱,高攀不起太阳坡的女子,我在老家给找个能做饭的,也就能交代过去了,剩下的,是凑合着过日子还是想上进,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老鼻子还要再说,杨队长摆摆手,说老人家,咱们不说这个了,咱们说正事,正事要紧。就问,你老人家还有啥说的吗?说没有了,该说的都说了,已经说完了。杨队长说,那就好,那就好。说你看,你老人家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也字字句句都听到耳朵里了。这下,也该我说了,我还有话没有说呢,等我说了,把你老人家说的话,跟我说的话,咱们一起对对,看哪里合适,哪里不对劲,咱们就都清楚了,也好把事情定下来。咱们都好好着,比啥都好,你老人家看这样行不?老鼻子显然没料想到杨队长会有这么一个转折,也不知道杨队长会说什么,只是觉得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可杨队长要说话,也只能听着,只能听着看。杨队长会咋说呢?老鼻子说,杨队长尽管说,我仔细听着。杨队长又问老鼻子,说离太阳坡七十里地,有个地方叫月亮洼,你老人家应该知道吧?说知道,就是没去过。三个鼻子他舅爷的二伯父的大姨妈她挑担有个远房亲戚就在月亮洼,知道这个地方呢。杨队长说知道就好办,知道我就好说话了。老鼻子说,我洗耳恭听。杨队长说,在月亮洼,也有一座道观,叫真有庵,主持叫有真,你也听出来了,叫庵的,修行的都是道姑,有真就是一位道姑。这个有真,可是个了不得的高人。怎么个了不得?她活了一百零一岁了,看上去还像个女娃娃,头发是黑的,皮肤光光的,一道皱纹都没有,手指甲长长的、亮亮的。更了不得的是她的功夫。打坐时,原地提一口气,身子就能升起来,升到树梢那么高,在空中松一口气,身子又能缓缓回到地面上。由于有真道姑道行高深,在当地声望极高,她给人们化解迷惑,消灾除难,人们都愿意供奉,可虔诚了!在真有庵前,也有一棵树,这也是一棵三百多年的神树,不过不是杜梨树,是花椒树。庵里清净下来时,有真道姑也常在树下走动。有一天,上天的紫霞仙子给有真道姑托了一个梦,说上苍相中了她,只要从即日起,每天在花椒树下打坐三个时辰,连续三年,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就会接到神谕,也能位列仙班,从此长生不老,造福众生。有真道姑高兴啊,就按照紫霞仙子的要求,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天天到花椒树下打坐。坚持了三年,到了最后一天,三个时辰就快过去了,有真道姑就能升天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之前,都是精神饱满,可在这最后一天,都到了最后一个时辰,有真道姑突然困倦得不行。这要是睡过去了,岂不耽误了大事!于是,有真道姑从花椒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咱们都知道,花椒是一味上佳调料,花椒叶也有用处,蒸花卷撒上切碎的干花椒叶,好吃呢。花椒叶能提神,谁都知道。不过,有真道姑犯了一个大错,这棵花椒树不同于别的花椒树,花椒叶也不同于别的花椒叶,月亮洼的人没有谁摘花椒叶,也没有谁采花椒,花椒熟了,自己落下来,落在树下。传说花椒和花椒叶的药性太强了,已到了极致,没有人能服得住,而且作用于人,因为效果累积,正好相反。有真道姑也是太过焦急,也觉得她修炼了一辈子,能抵抗住,能控制得恰到好处,结果,一片花椒叶含在嘴里,竟然昏睡过去了。这还了得!时辰到了,没有接上紫霞仙子的神谕,升天的事情给错失过去了。有真道姑道行再厉害、再沉得住气,也经不住这个打击,醒来之后,万分绝望,吐出一口鲜血,人就变成了一只鸟,真有庵也随即轰然倒塌。这鸟,夜里有人听见在叫,很忧伤,叫出的声音听着像在说哀哉、哀哉,所以呐,当地人把这只夜里叫唤的鸟,称之为哀哉鳥。
这一回轮到老鼻子吃惊了,急忙问,你咋知道这些的?杨队长笑眯眯的,说,老耳朵说的。老耳朵是谁?老耳朵呀,是月亮洼的名人,口碑好,威望高,当地人断不下来的事,土地划分呀、财产分配呀、婚姻纠纷呀,都找老耳朵,给断得一清二楚,让当事方心服口服。老鼻子呀了一声,这么厉害!他联想到了他自己。杨队长说,老耳朵有三个孙子,一个叫大耳朵,一个叫二耳朵,一个叫三耳朵,个个呱呱叫、有出息,都给老耳朵长脸。说到这,杨队长有意看了一下三个鼻子。老鼻子也扭过头,对三个鼻子说,看人家,看人家,好好学着些!三个鼻子心里有些恼怒,嘴里是是是答应着。杨队长说我还没说完呢,说有真道姑变成的哀哉鸟,也是夜里叫,也是把鸟屎拉到花椒树上,当地人也是传言,说鸟屎落在谁的头上,谁就会变成哀哉鸟,也是害怕得不行。啊!老鼻子又吃驚了一次。杨队长说,不过哀哉鸟心地和善,和呜呼鸟一样,不会祸害人的。老鼻子应和着,这就好,这就好!似乎把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杨队长说还有呢,在花椒树下,也有一个太岁,也是哀哉鸟发现了,能还原真身。老鼻子张大了嘴,这么巧?着急着问,哪太岁呢,被哀哉鸟发现了没有?杨队长说,跟这边的太岁一样,没有了。老鼻子都站起来了,嘴唇磕绊着问,是不是也被火烧了?杨队长说,不是,是被水淹了,化到水里了,消失了。老鼻子叹气,这下完了!哀哉鸟也没指望了,月亮洼也没指望了!杨队长说,咋没指望了?指望大着呢。这又是咋回事?老鼻子都坐下了,又再次站了起来。杨队长说,这里头有个大秘密。老鼻子不坐了,往前走了一步,结结巴巴问,啥、啥,大、大秘密?杨队长拍了拍老鼻子的胳膊,说,你老人家坐下,坐下我给你说。老鼻子听话地后退了一步,坐下来,眼神迫切地看着杨队长。杨队长说,有真道姑是无真道长的姐姐,他俩是亲姐弟!老鼻子又啊了一声,语气都颤抖起来了,像是短了半个舌头。杨队长说,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打小就天资聪慧,相貌不凡,对奇门绝学无师自通。在有真道姑十一岁、无真道长十岁那一年,有一位来自长安子午峪的得道高人游走孟阳,遇见这姐弟俩,惊呼这是上天安排,让他寻到了传人,便悉心点拨,专力教导,把终身所学尽数传授,不光开启了姐弟俩的慧根,还指引了他们的未来,离开时,给分别取名有真和无真,叮嘱他们可在年满十八岁时,一个到月亮洼一个到太阳坡,广传清音,继续修行,条件具备,就可以修建真有庵和真无观,既用来安身,又可以护佑一方百姓,晚上按时睡觉,早晨早早醒来,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
杨队长说,真无道长和有真道姑,是同时间被真武大帝和紫霞仙子托梦的,一个在杜梨树下打坐,一个在花椒树下打坐,都是在最后一个时辰,一个跑肚子、一个口含花椒叶,耽误了成仙升天的大事,分别变成了呜呼鸟和哀哉鸟,一个夜里在太阳坡呜呼呜呼叫,一个夜里在月亮洼哀哉哀哉叫。这其实是上天的有意安排。位列仙班,哪有那么容易?必须经历一番磨难,而且是大磨难。唐僧取经,还经历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呢。当神仙的资格,不是随便就可以获得的。而且,这还没完,还得再发生一场水火之灾,让太岁被火烧、被水淹。不然,就是发现了,也没有作用。只有被火烧了、被水淹了,再一次吸收天地之气,造化生成,才能圆满,才能让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从呜呼鸟和哀哉鸟身子里出来,还原为真身,这也是他们命中注定的。老鼻子好奇地问,那为啥一个要火烧、一个要水淹,咋就不一样呢?杨队长说,这个好理解啊!无真道长是男的,有真道姑是女的,一个在太阳坡,一个在月亮洼,一个主阳,一个主阴,自然就得用不同的方式。主阳的得火烧,主阴的得水淹,这才能增加阳气和阴气,才能对应到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的身上。老鼻子听了,啧啧着说,是这个道理。杨队长说,道理还没完呢,有真道姑给我托梦了。老鼻子又把眼睛瞪圆了,也托梦了?托梦了。不但托梦了,还告诉我,你老人家今天早晨要来。啊,连这都知道?不光知道,还让我告诉你,道场不设,法事不做,还没到时候呢,不然,天庭怪罪下来,真无道长和有真道姑还要再受惩罚,咱们普通人也没有好果子吃。你看,169队为了成全无真道长,为了让无真道长过了火烧这一关,把一间房子都搭上了,我都被矿区追查责任了,也只能接受,也嘴苦得说不成。老鼻子听了这话,有些泄气,也感到无奈。说,既然有真道姑都给你托梦了,那只能按有真道姑说的来,事情往后放,这个不勉强。杨队长和老鼻子说着话,门口早就围了一圈人,一个个支棱着耳朵在听。就连花子,也蹲在人后,尾巴夹得紧紧的,也在听一样,也像听得懂人话一样,都忘记了老鼻子那头让它心毛的毛驴。杨队长看到人堆里有胡来和何乱弹,声音平平地说,不做饭去,凑什么热闹?胡来说肉早就炖烂了,何乱弹说蒸馍都热了两回了。杨队长说,那还不赶紧端来,还等到啥时候?回头对老鼻子说,咱们一会儿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又扭过头,提高声音对着门外说,别忘了拿酒过来,今天要喝酒呢!又瞅着门口的人说,散了,散了,好吃的没有你们的!散了,散了,都好好着,好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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