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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小金

2018-10-10杨小凡

飞天 2018年5期
关键词:玉泉小金妇女

杨小凡

上海知青小金他们进村的那个晚上,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时,我虽然只有四岁多,但记忆却是真切的,甚至,那天晚上我就记住了他们四个人的名字:金春文、沈联防、汪亚伟、安白芹。

小金多次怀疑我说瞎话,说我根本不可能记住他们来的那个晚上。但我总是一点一滴地讲述那天晚上的细节,而且用母亲的话回敬他们:三岁不记四岁记,五岁过了混沌期。

我怎么能够忘了那个晚上呢!

那天晚上,天阴冷阴冷的,云也很厚,是那种就要落雪的阴云。全村60多口人都聚在村部里的牛屋前面。牛屋里燃起一堆火,队长大种叔吸着纸烟,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黑炮叔用弯木棒子翻着火堆上的柴,气呼呼地说:“又来四张嘴,咋填严呀!”

大种叔猛地吐出一口浓烟,大声骂道:“啥熊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把四个上海娃子派来了,全村人就是掐着脖子不吃,也不能短了他们的口粮!”

火堆旁边蹲着站着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吭声。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狗叫声,接着就有人喊:“来了!来了!”

大种叔从唯一的矮板凳上站起来,快步走出去。屋外的人立即闪开一条路,等他走出几步后才敢叽叽喳喳地跟着他走向村头。

到了村口,天更黑了,人们自动地站在路两边,摆出一个夹道。我们十几个孩子站在最里面,虽然谁也看不清谁,但从每个人的呼吸中却能感到大家都很激动。

去接他们的是我父亲。我当然更激动,有几次都想骄傲地喊几声,但最终还是没敢大声喘气。

突然,叭嗒叭嗒的牛蹄声由远及近、由低到高,越来越响了。

这时,大种叔高声大气地向着牛拉的板车说:“都来了?”

我父亲也高兴地说:“都来了!”

牛拉的板车走进人群,村民们鼓掌后,声音高高低低地说:“来了!——来了!——来了!”跟在板车两旁的四个人也都开口说:“来了!”

“快进牛屋烤把火!”大种叔从我爹手里接过牛缰绳,牛蹄的响声更大更快了。

板车在牛屋门前停下。板车两旁的四个人跟着大种叔进到屋里,年纪大的人和我们小孩子也拥着进屋了,屋外仍站着黑压压一片人。

大种叔搓了搓手,也许是冷了,也许是激动,反正他开口的腔调与平时不太一样:“学生,喝剩茶不?”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大种叔几眼,说:“不喝,不喝。”

“噢,那,你们都报个名吧。以后也好称呼。”大种叔看着他们说。

这时,一条黄狗从小脚奶的裤裆下突然蹿出来,贴在了那个瘦得像麻秆、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学生裤腿上,哧哼着鼻子嗅了两下。小金啊的一声大叫起来:“狼!狼!”

大种叔抬脚把黄狗踢翻,屋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哪来的狼?这是狗。”大种叔说罢后,笑声更大,连屋外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大种叔拉着这个吓得发抖的学生,安慰着说:“别怕。你叫啥名字啊?多大了?”

他扶了扶眼镜,嚅嚅着答:“我叫金春文,十六岁了。”

“啊,那以后就叫你小金了。还是个娃子呀!”屋里的人都有吃惊地看着小金。

接着,剩下的三个人一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沈聯防,汪亚伟,安白芹。

安白芹是最后一个开口的。她说完自己十八岁时,小脚奶一把拉着她说:“多稀罕人的闺女啊!比画上的美人还俊哩。”

这时,大种叔就对着小脚奶说:“娘,天不早了。今儿个就让小安给你做个伴吧。”

接着,大种叔把人群扫了一圈后,就把小金安排在了俺家,把汪亚伟、沈联防安排到黑炮叔和大庆叔家。

我爹接到指令后就挤出门外,一边走一边说:“哪是小金的行李?”

这时,我就拉着小金的手,大声说:“走,到俺家!”

我与小金的缘分,从此就开始了。

小金进我家院门的时候,天上开始刷刷的落起了雪粒子。

娘说,这老天爷咋落起雪了呢?爹在前边背着小金的行李,声音很大地说:“好啊,老天爷真长眼,雪是麦的被窝,正要着呢!”

“就你黑墨嘴子,冰天雪地的,这上海娃子咋过呢?”娘骂了爹一句。

爹不以为然地应道:“上海不下雪?厨屋暖和,住厨屋,住厨屋!”

我家的厨屋是两间向西开门的东屋,一问烧灶做饭,一问拴着羊。娘进屋后,摸索着把墨水瓶改装的油灯点着,厨屋里突然亮堂起来。

这时,爹和娘都开始忙活起来。爹把羊牵到堂屋,搬来我和哥哥夏天睡的网床,娘把只有姥姥来时才用的牡丹花洋布被子抱过来,仔仔细细地铺好。

此刻,小金站在厨屋里,束着手,不知所措地瞅着四周。

“喝剩茶吧?”娘亲切地问小金。

小金赶紧说:“不喝了。”

“你这孩子,都到家了,还客气啥?喝点吧,暖暖身子!”娘说着就去掀锅盖。

小金又说:“真不渴,不喝了。”

这时,爹把尿盆子放在网床跟前,开口说:“那就这,叫小金歇着吧。从上海到咱这儿,人困马乏地折腾两天了。”

我和爹娘走出厨屋,院子的地上已经一片白了,冰凉的雪花直往脸上扑。

哥哥已经在地铺上睡着了,可我躺下来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心里仍想着从见到小金的一幕幕场景。

困意漫上眼的时候,却听到娘跟爹低声说:“这娃子真是,一天了,也不喝碗剩茶。真怕他挨了饿呢。”

“睡吧,兴许他带的有肉罐头,正吃着呢。”爹应和着说。

肉罐头?虽然我没有听说过更没有吃过,但我认定那一定是用肉做的特别好的东西,口水便不自觉地流出来,再强迫自己挤着眼睛,可就是睡不着。

后来,我想起床,偷偷地去厨屋看看,但怕娘骂我馋,最终还是没去。

那天晚上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雪飞到窗棂上刷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上还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院子的地上、院墙上、树枝上、柴垛上、花狗的身上、缩在屋檐下的麻雀身上,都被白雪包裹了。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一直到春节这天夜里都没有真正停过。

天也越发的冷,草屋檐下挂着的琉璃越来越粗,以至把屋顶的草都坠了下来。爹每天早上扫雪前,一边骂着,一边用长长的桐木棍打屋檐下的琉璃。但树上由化雪而成的琉璃却没人问,树枝被压得低低的,每棵树都像一把撑开的白伞,煞是好看。

小金被冻得不轻,一是他从上海来的时候带的棉衣并不多;再者,他们也不会像我们一样跺脚、搓手啥的。

记得第二天生产队男劳力在牛屋里开会时,大种叔让小金他们蹲在中间的火堆边,他们却被烟味呛得咳嗽着往后退。屋里的人都哧哧地笑。大种叔严肃地说:“笑个熊,这些学生娃刚来,接受教育得要些日子呀!”

那次会后,好像生产队就没怎么干活,每天中午只有男劳力上一次工,打扫打扫村街上和牛屋院里的积雪。有几次晚上也开会的,开会的样子每次都一样:大种叔先说几句,然后是小金他们四个人分别读一段报纸,最后就是啦呱、吸烟,临到大种的儿子建设来叫“回家喝茶”的时候,才会散去。

吃了腊八饭,就把年来办。办年,半年,一个年要把一年的收成用去一半。那时虽然农村很穷,但过年这事却一点也不会马虎的。

小金他们来的那天已是腊月二十了,各家都开始办年货了。熬糖、做麻叶、蒸馍、生产队杀年猪、碾糖、炸丸子、煨海带、贴春联,一村的孩子和大人们都在雪中忙碌着、欢喜着。

小金还是住在我们家里,其他的三个人也一样住在另外三户人家。

那年,我家过了个从没有过的肥年。公社给每个有下放学生的人家发了十斤麦面和三斤猪肉,好像还有一条鱼、两瓶酒吧。

小金虽然人瘦得像麻秆,可脑子聪明着呢。

娘做各种东西的时候,似乎他都能插上手,而且还丁是丁卯是卯的像模像样。这可让我娘好一顿夸,逢人便讲:“上海来的学生就是能,干啥像啥,毛主席他老人家咋還叫他们来接受教育呢?真是想不通!”

我爹听到后,就阻止说:“你们娘们家家,整日围着锅台转,懂个球!”

过了正月初一,家家都开始来客了。

村里也就十几户人家,谁家来了客都找小金他们去陪客,早上东家中午西家,争不到的还不高兴。过了初五,干脆就硬拉着小金他们去串场,在这家桌子上坐一会,冈0喝两杯酒、夹两筷子菜,就又被等在院子里的另一家人拉走了。

村里有喝年酒的习惯。从初六这天晚上起,每家都会摆一桌子留下来的年菜,请村里各家的男主人来家,说说话、猜猜拳,热闹一晚上。

小金他们自然不会少的,吃了这家吃那家,每天都红着脸回来,有好几次都是被人架到我家的。他显然是喝醉了,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唱歌、有时背毛主席语录。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就不好意思地对我爹说:“叔,我昨天又喝多了。”

“你这孩子太实诚,夜儿黑里喝得真不少。喂你水,你都不知道张嘴了!”娘就在旁边笑着插话。

在乡下,过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跑远了。正月十六这天,小金从我家搬走了,搬到由仓库腾出来的“下放学生屋”里去了。

这三问仓库盖在牛屋的东边,坐东朝西,一出门就是堆积牛粪的大粪坑。三间房子用秫秸箔隔着,东问是安白芹单住,西问是小金、沈联防、汪亚伟三人住,正中那间支着一大一小两台锅灶,新做的柳木案板旁是用土坯、木板搭的吃饭桌子。

这房子与牛屋的东山墙紧挨着,两个山墙之间是厕所。

小金搬过来后,我常常来他们屋里,与他们四个人粘在一起。他们有时欢喜,有时反感,甚至有时用上海话骂我,赶我离开,但我仍然喜欢围在他们身边,哪怕是远远地望着他们,心里也感觉到美美的。总之,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我心生欢喜和向往。

站在他们屋里,能听见隔壁牛屋里牛和驴响亮的喷鼻声,饲养员老赵用木棍在饲料槽拌草料的“嗵嗵”声。有时,找不到吃食的猪们也会进到牛屋,拱吃牛的饲料,老赵就会大喝一声:“咄!”并挥舞拌料棍去打那些贪吃的猪,猪们“哼哼”叫着夺门而逃。

老赵是单身汉,脾气大得很,他望着四散逃远的猪们,怒气未消,站在牛屋门口声音很响地恨恨骂:“剁死你个丈人!”

小金他们就哈哈地笑,问我“剁死你个丈人”是啥意思。我也不知道,就搔着头皮,转身跑出去。我去问我爹,但我爹要么不理我,要么也说不出来个道道,说:“剁死你个丈人,就是剁死你个丈人!”

出了正月,地里的雪化完了,村里的男劳力都上沟工,去挖龙湾河分出来的两条沟。小金他们四个下放学生也都去了。可没过几天,小金就累倒了,不能再去挖沟,就与村里的娘们一起干点秧红芋苗、烟叶苗和炒牲口料的事儿。这些老娘们就取笑他,说他的腰杆瓤得跟面条一样,连女娃的腰也不及。

有几次,小金委屈地流泪了。我娘就说:“小金这娃子有胃病,何况还没成人呢!”一起干活的妇女就哈哈地笑。

小金除跟妇女们一起干活,还负责给其他三个下放学生做饭。

那时的饭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他们屋子里只有一草囤红芋片子、一袋子红芋面、半小袋玉米面。

虽然我娘教过他好多次了,但他总是做不好。

早饭红片子稀饭,就是把红芋片子砸碎放在锅里煮,再和点红芋面放进去煮成糊状。中饭是红芋面饼子和红片子稀饭。红芋面没有粘性,做红芋面饼子不能用擀面杖擀,只能先用手把面团轻轻按扁,再用左右手掌来回将它拍扁成饼状后贴在锅边。稀饭煮好了,饼子也熟了。

我那时几乎天天自告奋勇给小金烧火。有时,看他硬是把饼子做得像半圆的太阳,心里就替他着急。

小金会做“辣子”。我在灶前烧火,他用筷子串两个干红辣椒,在窜出灶膛的火苗上翻转着燎烤,把辣椒都烤得微焦后,吹吹上面的灰,趁热搁在蒜臼子里,加点粗盐砸碎就行了。有时,他会再倒上一点刚出锅的糊涂,辣子就又成了辣糊酱。

红芋饼子蘸辣椒,越吃越上膘。我们村里人都这样说,也都爱这样吃。

但沈联防、汪亚伟、安白芹却并不太喜欢这样吃。他们端起糊涂碗时,总是埋怨小金做的饭不好吃。小金也不吭声,只管默默地吃着。

我想,这与小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连糊涂都不会喝,红芋片子糊涂热而粘,得嘴贴着碗沿子转着喝,可他们总是嘴对碗的一个地方喝,能不热吗?

一明一黑过一天,一热一冷过一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小金他们来到村里有三年多了。虽然,我六岁开始在大队小学开始上学,但那时下午不上课,小孩子又没有什么活做,我与小金他们四个人还是接触最多的。

现在想来,真是有点意思,他们留给我最多的记忆还是与吃有关。

记得是小金他们来村里的第二年春节,村里人家喂的鸡开始丢了。

最先丢的是西院二奶家的芦花母鸡。这只母鸡应该有六七岁了,打我记事的时候就有。

早上,天还没亮,西院二奶就开始在村街上骂。二奶是一个人单过,她男人和儿子在六零年时都饿死了,她在村里时常骂人,没人敢招惹她。

她坐在村街口的地上,面前放一个木墩子,手里拿着菜刀,骂一声,就用菜刀在木墩上剁一下,声调有高有低有疾有缓,刀在木墩上剁的节奏与声音和腔调配合着,整整一天没歇。

村里从来没丢过一根木棒,何况一只鸡呢。人们就私下里怀疑是小金他们四个下放学生偷的。村长大种叔也去小金他们的住处看过,但没发现一根鸡毛,也没见一丝肉星。于是,他就开会说:“谁再瞎胡沁,我撕了他的嘴!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好学生,咋能偷鸡摸狗呢?”

大约过了一月,东头黑炮婶家的两只秃尾巴花母鸡又丢了。这可不是小事,一家人吃盐、点灯的煤油、针头线脑、黑炮叔吸的纸烟,全靠这两只母鸡下蛋换呢。

早上鸡出窝后,黑炮婶急急地跑到村街中心,扯直嗓子开骂:我——靠——你——娘——哪个小舅子做的——偷俺的鸡了——

这一声高腔拉开序幕。接着,她变着花样地骂开了:偷鸡贼不得好死——谁偷鸡靠谁家十八辈祖宗!

她一边骂,一边双脚蹦地,像跳高一样骂起来。也许是蹦累了,她就拍着屁股骂,一边骂一边把屁股拍得啪啪响……

村里人大都怀疑是小金他们偷的,可一点证据也没有。但村里人对他们四个下放学生的态度明显变化了。

我觉得小金是不可能偷的,决心给他洗清白。于是,就远远地跟着沈联防、汪亚伟他们两个人。

那天后晌,天上下起了蒙蒙雨,生产队歇了工半天。我见沈联防一个人向村前的龙湾河走去,就远远地从玉米地里跟踪他。

沈联防走到河堤前,手里拿起一个树枝,把河堤前的几只鸡往河里轰。鸡们就咯咯咯地叫着飞到河中。不一会儿,河里的鸡又游过来,沈联防蹲在岸边,一伸手就抓住一只水淋淋的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大喊一声偷鸡贼,但没敢吭声。我想看看他到底把鸡拿到哪里去。

接着,沈联防把鸡揣进怀里,顺着河堤向东走去。

原来,他偷了鸡是去临村的知青点吃,怪不得他们屋里一点肉腥也没有。

我从玉米地里跑回村子,就去找小金。

小金正在屋里吹口琴,我进去跟他说有事,让他出来。他出来了,我就把沈联防偷鸡的事告诉了他。这时,他突然转回屋里,出来后拉着我,小声地说:“咱俩是好朋友,你可听我的话?”

我不解地答:“听啊,你说啥俺都听!”

“这事你千万保密,不能向外说!”小金紧张得脸都红了。

“为啥?说出来你们仨人就清白了!”我不解地反问。

小金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说:“你说出来,他会倒霉的!再说了,捉贼捉赃,你又没抓住,一个小孩子说的话没人信!”

“我亲眼看到的!”我对小金的话更不理解了,强辩地说。

“咱俩要是好朋友,你就别对外说,一定保密!”说着,小金从口袋里掏出五个糖果塞到我手里。

我不知道小金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对外人说。

后来,村里的鸡不停地丢,开始还都骂,后来竞没有人再骂了。只是每次丢鸡后,村的大人都会神神秘秘地小声议论几天。

那年冬天,梁山家的一条狗也丢了。记得那天晚上,大种叔在我家厨屋里跟我爹说:“他是祸害,得把这个冤爷送走!”

我偷听后不知道什么意思。第二天刚出正月,沈联防就离开了村子,说是去淮北矿上挖煤去了。

沈联防因为偷鸡摸狗,第一个被招工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走后,小金蒙头睡了两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感冒了。

病好了,继续看庄稼。小金身体瓤,豌豆、小麦、玉米、红芋、芝麻快成熟的时候,他就被派去看庄稼,平时跟妇女们一道干活。

村里的规矩很特别:没结婚的大闺女是金身子,刚结婚的小媳妇是银身子,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成了猪身子。大闺女没出嫁时,无论冬夏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连衬衫袖口都一天到晚扣得死死的;只要嫁为人妇,生过孩子,立马就可以光脊梁干活、敞开胸奶孩子了。

妇女们在干活休息中间,还常常玩“扒头顶裤”的游戏。

夏秋季节,一帮妇女干活累了,刚坐在地头要休息,就会有人突然开口说:“扒!”

这时,大家就会围住一个女人,把她的上衣脱掉,露出长长的奶子和白花花的肚皮;然后,有人就会解开这女人的裤带,把裤腰往上提,其他人把这女人的头往下压,一直把这人的头套在裤腰里才算结束。有时,也会玩装裤裆的游戏。就是掐一把麦或抓一把土,硬把一个女人按倒,装进裤裆里。

每到这时,小金就害羞地躲开。开始的时候,这些妇女会拿小金开玩笑,动嘴不动手。后来,泼皮的妇女们开始打小金的主意了。一个眼神扫过去,就会有人从背后突然抱住小金的腰,另幾个人把一个小媳妇的上衣扣子解开,把小金的脸往这小媳妇胸上推。

小金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害羞得很,脸红得像刚下过蛋的母鸡。但他也没有办法,有几次他提出要与男劳力一起干活,可队长大种叔都不答应。总是说,你这小身板甜瓜瓤一样,累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小金也提出过喂猪的,似乎也没有被批准。

记不清从啥时候起,生产队开始喂猪了。

生产队里做事总要比一家一户闹得大些,先是在牛屋院的前面垒起了一个长方形的猪圈,再把它分成一个一个的格子,每一个格子里盖一个小篷子;篷子前面又挖一个大坑,是让猪夏天打泥用的,坑的前面则是一个水泥石子砌成的食盆子。

开始喂猪时,是让黑炮婶负责喂的。黑炮叔是会计,这种轻闲的活儿当然得由她来干。其他妇女气在肚子里,但嘴上不说什么,谁叫自己不暖会计的被窝呢!

队里先买了十头猪,不到半年就死了两头。谁也没敢说黑炮婶啥,只是叹息这猪真没福气,在生产队里可比在一家一户滋润多了,咋就死了呢?过了一年,其余的八头猪却都不长膘。

这时,村里的人就都有意见了,意见来自黑炮婶家的三头猪,都长得泥捏的一样。于是,队长大种叔就不再让黑炮婶喂了。

商量来商量去,有人提议让得顺喂。

得顺五十出头,按辈分我叫他哥,他是去年刚从白湖劳改农场服刑回来的。原是巫先生,是可以通神的,四里八乡的妇女得了邪病,都会来请他去通神。他常常借给邻村妇女看病时下迷魂药,然后大行好事,时间长了败露后就入狱了。他现在一个人过,家里也不喂猪,不会把猪食往家偷的,是个合适的人选。但最终还是被黑炮叔给否定了:听说得顺年轻时干过水羊,谁能保证他不干母猪呢?

这么一说,就没人再说让得顺喂猪了。如果他真的把母猪干了,生出头人猪咋办?

中间,也有人提议让小金喂。但又有人提出,小金把自己的衣服都洗得发白,他能受得了那猪屎臭吗?最后,大种叔拍板了:让玉泉这闺女喂!

玉泉还没说婆家,平时背毛主席语录背得最陕,她喂猪一定会让猪长得快。可这一回村里的人再一次失望了,虽然没有死猪,但队里的猪仍没有她自己家的长得快。

这时就有妇女留她的小心,终于有一次看到她趁别人都下地做活时往自家拎猪食。事情出来后,玉泉就有些受不了,开会批斗那天,她突然从会场站起来,一口气跑到村子的水井边,一抬腿跳了下去。

这时,坐在外圈的小金第一个向井边跑去。到了井边,立即抱着水车往井中下的铁管子,下到了井中。当人们赶到的时候,小金一只胳膊搂着铁管子,一只胳膊抱着玉泉的上身子。

玉泉被捞上来了,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一个还没出嫁的闺女,谁都怕有个闪失自己担当不起。

后来,公社干部给小金送了大红花和奖状;再后来,我常常看见玉泉跟小金在一起,而且,有天晚上在村前的玉米地里,玉泉还抱住了小金。以我与小金的关系,我是不会给别人说的。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件事后,小金开始喂猪了。他是上海人,总不能把猪食往上海拿吧?现在,小金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小金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把这八头壳郎猪都卖了,新买猪仔,新打锣鼓新开张。生产队依了小金的话,又买来十头猪仔。

猪仔买来后没几天,小金又提出到别的生产队去学习一下经验。大种叔开始不同意,后来就同意了。大种叔让喂牛的饲养员老赵替小金喂了十天,让他出去参观学习。

小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白石灰水在猪圈的墙上写上“快吃快长为革命”几个大白字。

天底下,牛鬼蛇神都得聽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何况猪呢?

队长大种叔转着圈把字看完,笑着说:“小金,你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来的学生啊,要天又给你摘了半个,猪要长不了膘你就别想走了!”

小金很有信心地答道:“请队长放心,猪仔不长膘,我永远扎根在村里!”

这些猪仔也真给小金撑脸,半年不到就都长成七八十斤重。为此,大种叔不止一次表扬过小金,还让他参加了一次下放学生标兵会。

转眼间就到了夏天。平原的夏天雨下得特别勤,不几天村西的沟里就涨满了水,青蛙开始不停地叫。小金就是不能听见青蛙叫,青蛙一叫他心里就痒痒,就想吃青蛙的肥大腿。他把从上海带来的糖拿了出来,在村子里的孩子们面前晃来晃去。今年比往年加了码,一只青蛙换两颗糖。

他把青蛙剥了皮后用清水煮。煮好后,自己并不独吃,而是请邻村的下放学生一道来吃。

汪亚伟已到大队小学当老师了。他回来时又带了三个知青老师。加上安白芹和邻村的两个人,总共七男一女八个知青。

他们吃的时候不是专心致志地吃,而是先坐在门外边围成一圈,有人拉二胡、有人吹笛子、有人唱歌。小金只吹口琴。圈里的猪听到这些声音后,也哼哼唧唧地叫。叫着叫着,就像听着童谣的孩子一样,全睡着了。

那一段时间,小金他们聚在一起吹拉弹唱,圈里的猪到很晚的时候才能吃上食。有时,小金他们玩得时间长了忘了喂,半夜时猪就开始大声地叫,其时小金早已睡着了。

入秋后抓不到青蛙了,小金又从别的下放学生那里学会清炖麻雀了。他除了自己逮外,仍然用糖跟村里的孩子们换。当然,糖果已不是从上海带来的那种了。

这时,圈里的猪比夏天时并没有长多少膘,只是变得灵活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懒了,整天在圈里拧着尾巴转来转去。

有一次,小金正在与别村的下放学生喝麻雀汤时,两头猪比赛似的,像狗一样轻巧地从圈里蹿了出来。不久,这些猪就都学会了,都能像狗一样从圈里飞跃出来。村里的妇女一见小金就笑:“你喂的猪,比马戏团里的狗还灵巧!”

小金并不做声,有时也笑笑。

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队里开始挖沟的时候,小金趁着村里的男劳力住在工地上,就到别的公社的下放学生点去串联了。这事他在夏天就给我说过了,要到别的公社去走走,打听一下他们都是咋招工回城的。

三天后他再回来时,圈里就只剩一头猪了。最可气的是,这最后一头猪见他回来,也一蹿从圈里飞了出来,向田地里跑去。

生产队追查起来,小金并不怕,他说夜里猪让人偷走了。

队委会开始埋怨小金,后来一想,就觉得也不能光怨人家下放学生,猪肯定不是他弄出去的,一定是有坏人趁队里的男劳力都去工地就下手了。这种事不像丢了点庄稼,整整十头猪哩!

第二天,公社来了工作组调查此事。

小金又承担了给工作组做饭的任务。

工作组在村里调查了半个月,也没有调查出来个头绪。小金因这次失误,被责令在全体村民会上作了检讨。那天,他念检讨的时候声音很慢,带着哭腔,念着念着竟大声哭了起来。检讨会就不了了之,散了。

从此,村里决定不再养猪了。

小金又继续跟妇女们一起干活。他的身体更瓤了,走路都踩不死个蚂蚁。直到他春节后从上海回来,才像还了魂一样慢慢精神起来。

春天,麦子泛青了,小金又被队长大种叔支派去看麦子,别被村里的鸡、猪糟蹋了。

那天春天,我家几乎没有什么粮食了,每天都是烀红芋,连红芋糊涂都是两三天才喝一次。我的胃酸得厉害,一直吐酸水。

榆钱儿长出来后,娘就让我爬树去撸,然后抖点面蒸了吃。槐树开花了,娘又让我爬上去撸槐花,蒸了吃。每次蒸好后,娘都会让我端上一小碗給小金送去。他也最爱吃这些蒸的东西。

树上的花都吃完了,每顿又只有吃红芋了,我的胃又开始泛酸了。

这时,爹总是让我挎着粪篮子去捡粪。

挎着粪篮子,我的胃一阵一阵地抽着,酸水没有了,吐出来的都是酸沫。刚出村口,胃又开始抽了。这时,我就特别恨爹,胃都酸得吐醋了,还让我去捡粪!

平时,我眼不停地往四处瞅,看有没有狗啊人啊拉下的屎。可那天我的头被胃酸抽得一晃一晃的,就没有心情。走着走着,还是看到了一泡狗粪。这是怎样的一泡狗屎呀!只是一团绿色的麦叶堆在一起,上面是有些发干的白末,在太阳下放着水光。我知道,这条拉屎的狗一定没跑多远,说不定又钻到麦地里去吃麦叶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身边的麦子都抽穗了,心情陡然问好了点儿。麦子熟了,就有几天的白面条吃,两腿就轻松起来。

再往前一看,麦地中间的豌豆花全开了,望不到头的一大片。我不由自主地向麦地深处趟去。

村里怕孩子们偷吃豌豆,每年都把豌豆种在麦地中间。走近豌豆花和麦地接在一起的地方,首先看到两朵花,一朵朝着我张开薄薄的粉白的嘴唇,正在对我笑着,好像有吟吟的笑声入耳;另一朵淡紫色的花却扭头遮面,也正在对我笑,虽有些害羞,总掩不住笑颜。

这时,我的饥饿感上来了,觉得这花一定能吃,就像牛一样扑过去,猛吃几口,但又迟疑下来。暖绒绒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就有了些睡意,再想起什么的时候已躺在了花丛里,眼的上空全是白色紫色的微笑,胃里全然没有了酸味,整个身体里都汩汩流淌着花的清香……

等我再站起来时,花上面浓浓的香味就飘动得更快了,酽酽的空气在千万条光线的搅动中,从我的脸上、手上、耳朵上荡来漾去的。我长吸了一口香气,抬眼向前面望去,白的紫的花像花海里的波浪,一起一伏地向我涌来,涌来;可一转眼,花的波浪又掉转了头,从我身边一起一伏地向远处漂去。

我的目光随着波浪向前走去。突然,看到远处有一朵像面盆一样大的白花,在阳光下一高一低地动得最欢。我中了魔一样向前跑去……跑着跑着,猛地停了下来。

我用手狠劲地揉了揉两眼,再抬头看时白花就不再动了,一个女人慌乱地提起裤子,惊惶地望着我。我想转身跑开,两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抬不动。这时,大种叔也提着裤子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两眼凶凶地盯着我:“你,你看到啥了?”

我望一眼已蹲在豌豆花里的安白芹,在嗓子里咕噜着:“我,我看花,看花,不,不,我想吃花……”

“你,你,你吃吧,我不问你,别说这事!”我吓得蹲了下来。大种叔和安白芹一前一后消失在花里了。

我再看见眼前的花时,花儿已经不是一波一波地向前涌了,像是地底下有无数个人挤在一起摇晃着。我突然感到无比的饥饿,于是,疯了一样猛地用手攥了一把花,用劲拽了下来,迅速地填在嘴里,咽下去,再拽一把,咽下去,再拽一把……

这时,小金走了过来。

他蹲下来,小声地问我:“你刚才看到啥了?”

“我,我看到队长和安白芹脱裤子了!”我吐出嘴里的豌豆花。

小金长叹一声,突然扯着嗓子大声说:“你是饿晕了,什么事都没有!”

我一时傻在了那里,脑子真的晕晕的,像刚刚睡迷糊了一样。

这年夏天,安白芹被推荐上大学,离开了村子。现在,一起来村里的四个下放学生只剩下小金一个人了。

入秋的时候,小金又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着有半个月,吃药打针就是不退烧。我娘每天都会让我把单做的一碗面条给小金送去。

有几次,我碰到玉泉在小金屋里给他烧水。看着小金躺在床上的样子,我心里就替他抱不平。人家都调走了,为什么要把小金留下呢?

一天晚上,我给小金送饭回来就问娘:“小金为啥不上调呢?”

娘叹了口气,小声地说:“唉,听说他爷是上海的大资本家,逃到美国了。估计他一辈子就窝在咱村里了。”

我不太理解娘说的话,但也没敢多问。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

入了冬,小金才算好起来,但仍是病恹恹的样子。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大种叔允许他回上海了。

那个冬天,我过得特别没有意思。我常常在他住的屋子前转悠,夜里也常常做梦,有几次真梦到了小金。梦里的小金,还是躺在床上病歪歪的样子。

第二年正月底,小金回来了。他带来了十几个铝盆和一些塑料针线盒,每家都送一个盆,每个妇女都送一个针线盒。最让我高兴的是,他专门给我带了一个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铅笔盒。

他说:“你要上五年级了,送个礼物给你!”

这一年发生的事真多。

春天,周总理去世了。接着,朱总司令又走了。入暑的时候,又发生唐山大地震。村里的人都不敢在屋子里住,就睡在用塑料布搭的窩棚里。

小金似乎也没有再看庄稼,而且仍然跟妇女们一起干活。

我放学的时候,还是常常去找小金玩。他就给我讲地震的知识,什么地震前青蛙会叫啊,井水会向上翻啊。他也吃胖了许多,而且开始抽烟了。平时,看不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就那么个木木的样子。

晚上,天热睡不着,我就去找小金玩。有时,把我娘烀的毛豆、嫩玉米什么的给他送一点。他虽然也搭了塑料布棚,可很少在里面睡,只有下雨的时候才在棚里睡,平时还是睡在他屋里的蚊帐里。

有天晚上,月亮都升老高了,娘才把白天偷来的毛豆烀熟。我端着一小碗来给小金送。我敲门叫他的时候,他停了一会才出来,而且关上门对我说:“咱坐地震棚里吃吧,屋里热。”

我们来在地震棚里,坐了一小会,我就走了。

我觉得小金有点不对劲,好像他屋里有人似的。我边走边想,肯定玉泉在他屋里。我在心里就恨玉泉,你长得那么胖,屁股跟洗脸盆那样大,你凭啥去找小金呢?

不知道玉泉是不是在屋里,反正那天晚上我恨透了玉泉。

又过了两个月,村里的大喇叭里突然放起了让人想哭的声音,毛主席又走了。第二天,村里人在小金住的院子里用柏树枝、黑布、白布搭起了灵棚。全村人都戴着黑袖章,跪在毛主席像前,哭得死去活来。那些天,每日早中晚三次集哭,一次比一次哭得痛。

第一天,小金也哭得厉害。开始,他跪在地上哭,哭着哭着就倒在了地上。第二天,大种叔就不让小金在灵棚前哭了,说上面有指示,像小金这样的人不能参加哭灵。

但小金还是哭,只是他回到屋里,跪在墙上贴的毛主席像前,一个人独自哭。有天晚上,我想找他说说话,可刚走到窗棂前,就看到他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手拍着地,那声音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没过几天,又粉碎了“四人帮”。

这一次,小金发挥了用场,负责在牛屋西山墙上画“四人帮”的像。这四个人被他画得真丑,像鬼一样。每天上工前,大种叔都带着全村人在画像前指着这四个人痛骂一番。

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但是接下来的一年给我留下的印象,似乎比上一年还差。

我说这个差,主要是和吃有关的。从春天,家里的粮食就极少,更不要说吃到油和肉了。记忆中,每天都是想吃上一点好吃的东西。

那时,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记得是一个风很大的中午,小金把我叫到他屋里,拿出一盒鱼罐头。他用刀把铁盒子别开,我们俩美美地吃了一顿。吃过后,他跟我说:“嘴里都淡出水来了,找机会抓只鸡吃!”

小金现在也没有以前讲究了,与村里的男劳力几乎没有两样。只是他那副眼镜和身上穿的劳动布裤子,才让人知道他是上海来的知青。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真的抓到一只公鸡。我用绳子把它勒死后,偷偷地送到了小金的屋里。夜里,小金把鸡毛褪了、开了膛,放在锅里煮。他把锅盖压得严严的,生怕有一点香味跑出来。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月亮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他吹灭灯,我们就着月光,一人拿一个鸡腿啃了起来……

怕人发现,小金没让我再抓鸡。但我俩在吃上已达成了默契,我找到好吃的东西,总会给他留一些。

我在村里那时被称作“吃精”,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几乎没有我没尝过的。我最爱吃荤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能捉到,我都要想法捉到。

入夏了,我就捉知了、捉蚂蚱。我最喜欢吃那种全身发亮的油蚂蚱,用锅炒熟后通体焦红,再撒上几粒盐,味道好极了!每次捉到几串蚂蚱,我都交给小金,炒熟后一起吃。油蚂蚱被捉惊了,蹦得快而远,我就想了个绝招,用青草的汁把手先染绿了,然后再把手伸过去,油蚂蚱就一动不动,有时还直着两根须向我手边蹦。那年夏天,我和小金几乎天天吃知了和蚂蚱。

到了秋天,好吃的虫子就更多了。我们就开始吃那种黑里透红的蟋蟀。这种蟋蟀肚子里全是子儿,炒熟了有一种入骨的香。但这种蟋蟀最难捉,它不仅蹦得快而且会钻洞,但我照样能捉到不少,我和小金常常吃得满嘴油光光的。

冬天里,唯一能吃到的就是麻雀。但麻雀实在太难抓,几乎就没抓住过几个。我和小金都馋得要命。

从一入冬,村的男劳力都又去上河工了。村里只剩下妇女、老人和孩子。当然,小金还是留在了村里,与妇女们一起做些杂活。

那天中午,小金和妇女们在牛屋院里摘棉花时,刚出生半月的小牛犊突然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妇女们都站起身来,围着牛犊看。黑炮婶说:“这牛犊疯了,活不成了,杀了吃吧!”

“是啊,活不成了!”

“全村一年都没见荤腥了,杀了,烀一锅!”

妇女们嘁嘁喳喳的,都要杀这头倒在地上的牛犊。

可饲养员老赵不同意,大声骂起来:“破娘们,就知道嘴馋,杀牛得经公社批!”

黑炮婶在牛犊身上踢了一脚,然后说:“它都死了。你个驴日的,是想独吞还是想埋地里啊?”

“一个疯牛犊子,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一年没沾荤腥了,不杀它杀你?”大种婶也这样骂老赵。

“对,对,你是想独吞吧?”

“现在就剥!”

“现在就剥!”

妇女们都疯了一样大喊。

小金这时就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了切菜刀。黑炮婶见小金拿出了刀,一挥手大声地说:“小金,好样的!”

炒牲口料的铁锅里飘出肉香时,两个扛着长枪的民兵就哧哼着鼻子跑了过来。小金一动也没动,用眼睛慢慢地把站成圈的孩子和妇女们瞅了一遍,然后使劲地哧哼两下鼻子,就向圈外走去。

妇女和孩子看着小金被民兵带走后,疯了一样向冒着热气的铁锅扑去。

三天后的下午,小金是被用板车送回来的。

民兵走后,村里的妇女拥到他屋里,见他的脸肿得像发面馍一样,身上也沾满了血迹,都抹起了眼泪。

那天晚上人们走后,我和玉泉整整守了一夜。小金只喝了两次热水,一句话也没说。

小金在床上躺了半月多,村里的妇女们轮流从家里端饭来给他吃。玉泉每天晚上都去,而且都是很晚才回家。

后来,村里的妇女就开始议论玉泉,说她是看上了小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痴心妄想!我在心里也很看不起玉泉,总觉得她与小金是不配的。人家是上海学生,细皮嫩肉的,还戴着金丝边眼镜,学问大着呢。你玉泉算啥?胖得像冬瓜一样,又没上过一天学。

但我们都看错了。

正月底,小金从上海回来后就与玉泉打了结婚证。他们光明正大地结婚了。玉泉搬到了小金的屋里,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过了起来。

从此,我就极少再去找小金玩。有时,看到小金的背影都远远地躲开,不想跟他打照面。

这年冬天,玉泉生了儿子,白白胖胖的,一点都不像小金的模样,倒是与玉泉像得很。小金给这小孩起了拗口的小名:盼沪。

快过年的时候,小金带着玉泉和盼沪回上海过年去了。

他们出村口的那天,村里的妇女们一个个都阴沉着脸,阴阳怪气的。有的说,别看现在笑得欢,笑来笑去一股烟;有的说,真没想到这柴禾妞心眼子这么多,到底是把小金给搂住了;有的说,啥人啥福气,丑闺女也能嫁上骑马坐轿的;有的说,小金总归要回上海的,有了娃也不一定能拴住人家的腿。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很不好受,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总觉得小金不会与玉泉过一辈子。

事情果然如村里妇女议论的那样,第二年秋天,上面来政策了:所有的单身上海知青都可回城!

不久,小金就与玉泉离婚了。小金自己回了上海。

村人们当面背后笑话玉泉时,玉泉总是很有底气地说:“小金会回来接俺娘俩的!”村里的妇女就哧哧地笑。

甚至,常常有人会说:“别做梦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吧。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咋个养活啊!”

玉泉明白这些妇女的意思,她们是在看她的笑话、出她的丑呢。不是想看笑话吗?我偏不给你们看。有什么可看的呢?就是小金现在走了,可我们毕竟夫妻一场,而且有孩子。再说了,一个乡下女子能给心仪的上海学生睡一夜也值了,更不要说光明正大地结婚,还有了儿子。我有什么笑话可让你们看的?

玉泉心里想,你们不是要说三道四吗,要看我的笑话吗?我正眼都不夹你,更别说跟你们理论了。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盼沪快七岁了,小金到底还是没有来接他们。

入冬,农闲的时候玉泉带着盼沪去了上海,她说去找小金。

这回,村里的妇女又议论开了。有的说,那大上海,她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上哪里找去?有的说,找到了又如何?想要你娘俩早来接你了。有的说,肯定早跟洋学生结婚了,去了也结不出个啥好果子。

正月初十,玉泉一个人回到了村里。

全村人都来到小金住的屋前,打听找到了没有,打听儿子咋没有了?西院二奶跺着小脚骂开了,一会骂小金这个蛮子没有良心,一会骂玉泉傻,人没找到,倒是把儿子给弄丢了。

开始,玉泉一声不吭。后来被人问急了,就忽地站起来,大声说:“都走,都走!我找到小金了,儿子留在上海上学了!”

说罢,放声大哭起来。围观的人都觉得无趣,就一个一个地走开了。

又过几年,村里开始分责任田。玉泉非要两个人的土地,她说盼沪在上海上學,但又没啥证明,最后村里走了折中政策,给她分了一个半人的地。玉泉就一个人种一个人收,孤孤单单地过着。

开始的时候,邻村一个光棍老往玉泉的地里跑,表面上说是帮她收种,心里的意思谁都明白,那就是想与玉泉在一起过活。每次,玉泉都不依不饶地把这个光棍骂走。

后来,也有人来给玉泉介绍男人,劝她改嫁,但她都把来人赶出家门。连他的哥来劝她,都被推到门外面。时间长了,人们就觉得玉泉不可理喻,再也没有人理她了。

又过了几年,农村人开始进城去打工。玉泉把地交给他哥,非要去城里打工。她哥劝不住她,最终依了她。

玉泉离开村子,十几年没回来过一次。

村里人又议论开了,说她一定是在城里嫁人了,也有人说她可能得病或者出了意外,在不在人世都难说。这样,议论来议论去,最终便没有人再提及她,好像村里从来没有玉泉这个人一样。

五年前的那个中午,村里人彻底把玉泉忘了的时候,一辆轿车开进了村里。车子停在小金那个坍了的屋子前,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从前门下来,转身拉开车后门,玉泉从车上下来了。

村里的几个老人围过来,他们仔细地看了看,确认这女人是玉泉后,都惊得张开了嘴:你,你是玉泉!

玉泉笑了笑,握着黑炮婶的手,指着身边的年轻人,开口说:“这是盼沪。他从美国回来了,接我去呢!”

黑炮婶望着玉泉和盼沪,好大一会才开口:“那,小金呢?”

盼沪低声说:“我爸带我去美国的第二年就病逝了。”

突然,黑炮婶大声哭起来:我的孩子呀,你咋恁没有福啊……

责任编辑 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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