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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路:一条街藏着一座城

2018-10-10刘建春

瞭望东方周刊 2018年38期
关键词:平江会馆昆曲

刘建春

一般人家的房子,体量都不大,家家户户都朝南,这样,大家都可以照到阳光

平江路,苏州城里的一条南北向的街道。水巷伴随着道路,平行延伸,一派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模样。

1.6公里长的平江路,就好像是一把梳篦的骨架,两旁伸出许多深弄水巷,仿佛梳篦的齿,整个“梳篦”的面积达100多公顷。数千户居民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过着他们的慢生活。

徜徉在平江路,就好像穿越时空,走进杏花春雨、山温水软的苏州,走进“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的苏州。走进“北寺笙歌声似沸,玄都士女拥如烟”的苏州。走进“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的苏州。

老街记录旧风华

2500年前的中国,正处于春秋时代,各国君主争霸正酣。应对敌人的进攻,最好的防守办法是建一座城池。吴国的都城就是那时候建成的。此后,历经千年发展,唐代苏州城市建设达到了一个高峰,全城有古坊60座,纵横街巷300多条,河流总长度达80余公里,上面的桥梁有300多座。木制桥栏的外面,涂着大红生漆,彰显着这座江南名城的富丽堂皇和喧闹繁华。

南宋初年,苏州城毁于金兵战火。此后,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这座蕴含着惊人生命力的江南古城慢慢恢复元气,枕河人家渐渐聚集人气,市肆林立、游人如织的景观再次出现。

此前,苏州文学家范成大曾经撰写过一本苏州地方志《吴郡志》,但未刊印。范成大去世后,他一位助手的儿子李寿朋恰好来苏州担任知府。李寿朋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登上76米高的北寺塔,看着繁华的姑苏城,担心有一天假如战火再次毁坏了这美丽城池,没依据恢复重建。他立即找到了范成大的后人,将志稿刻印成书,又找来测绘人员和石匠,把苏州城(当时叫平江府)的平面图刻在了一块大石碑上,这块石碑至今完好保存在苏州文庙里。

江南一带的古城,有一种未曾言明的“标配”,即必须有城墙、城楼、街巷、河道、桥粱、民居、园林、衙署、会馆、寺观、牌坊、古树、古井等。这些元素齐全,才构成一座江南古城的模样。岁月沧桑会逐渐磨蚀、湮灭某些元素,让后世的人们无法见到那些气象万千的古朴旧貌。苏州也一样,尤其是城西胥门、阊门一带,因为邻近运河码头,地处交通要道,遇到战乱,繁华最容易被毁灭。城东北的平江路一带,地处古城腹地相对僻静之处,因此得以将古代城市结构和肌理基本保持下来,惊艳了今人眼球。

如果时光可以回溯,那时候平江路一带的景色是非常优美的。

晨光熹微之时,朝南看去,不远处的罗汉院双塔就像是感情笃深的姐妹花,纤细的身影倒影在清澈的官太尉河里。装满新鲜瓜果蔬菜的小船从葑门进城,通过四通八达的水巷,到达千家万户。欺乃的浆声和着吴歌的节拍,近了,又远了。水波潋滟,映照着半天云霞。

西北处,北寺塔高大巍峨,仿佛耸入云天。西邊观前街一带,宫阙连绵,钟声悠悠。

眼前,城市正在慢慢苏醒,炊烟在家家户户升起。井台上,捣衣的、淘米的、打水的、洗瓜果的女子叽叽喳喳,就像小鸟集会。小石桥旁,老太太在卖苏州女孩子最喜欢吃的零嘴儿腌金花菜,身着青花衣衫的女子来自虎丘,她挎着竹篮。里面是带着露珠的茉莉花、白兰花。“笃笃笃,卖糖粥”,叫卖的声音带着特别的韵律,伴随着竹板的脆响,从一条小巷传到另一条小巷。

水做的棋盘格人家

平江路是水做的。水,是平江路妩媚的衣裳,也是平江路善睐的明眸。水,给平江路带来灵动之气,带来活力和生机,那些斑驳的山墙、长排的花窗和墙里枇桕树的倒影,是水做宣纸绘画而成;那些“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郎约我黄昏头”的吴地山歌,伴着橹声,在雾气氤氲的水巷里传得更远……

伍子胥建造苏州城的时候,吴王阖阊问他,你建造的苏州城能够在气势上威震邻国吗?伍子胥作了肯定的回答。当时,军事防御上的作用,被提到了最优先级。至于方便不方便老百姓生活、城市面貌是不是优美,暂时也顾不上了。

最初的苏州城所在地,自然的河流是不规则的。伍子胥带人进行了人工挖掘,每一条河流都是横平竖直。南北向、东西向有几条宽阔的大河,相当于城市的主干道。其余都是小河,小河也是横平竖直,把城市分成一个个棋盘格,小河就像是城市的毛细血管,能够到达每家每户。

这样的棋盘格,东西大概300米长,南北进深大概有80米,棋盘格的四周都有河环绕。一个个格子,就组成了苏州城。

平江路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这里还保存着许多棋盘格,让人们可以一窥千年之前苏州的面貌。

棋盘格里,最宝贵的资源首先是阳光,其次是河岸线,因此,一般人家的房子,体量都不大,家家户户都朝南,这样,大家都可以照到阳光;河岸线也尽量让更多的人家享受。富贵之家,房子比一般老百姓大很多,经常是深深庭院,从南到北达六七进,这样的深宅大院,往往拥有前后两条河岸线,甚至有私家码头,停靠着自家的画舫。

街巷与河道总是相邻的,有时候是两条街道,当中是一条河,街道两旁是店铺或人家住宅。热闹的那一条街道往往地势高、店铺多、人流量大,苏州人就称作某某上塘,冷清的那条街道一般为纯粹的住宅,没什么店铺,就被称为某某下塘。

有的河道,两旁都是石驳岸,石驳岸是笔直向上的,没有坡度,上面是一层或二层的房子。房子是青黛小瓦,飞檐翘角,粉白的墙壁,带着一排长窗。家家户户都有系着长绳的篮子,买米,买油盐酱醋。买茶叶,买蔬菜瓜果,买馄饨小笼包,都可以通过篮子传递。河道不宽,只有六七米,但也不会堵塞,因为船也很小,可以灵活地穿行。

街巷在上,河道在下,人车舟马按各自的运输方式,互不干扰地运行着。

城里的交通,陆路没有水路那么方便,一则石板路、弹石路没有那么平整,二则许多小桥都挺高,过桥要上下几十级台阶。

有一种小快船,相当于市内出租车,年轻的小伙身穿短衣,灵活地掌篙、摇橹,小船就像箭一般往前穿;姑娘身穿素色的衣裳,腰间系着丝织腰带,身材更显窈窕,她娴熟地摇着橹,欸乃声声,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客人送到观前街或阊门外。

为谁痴狂数百年

今天,如果给说着吴侬软语的苏州人贴标签,人们~定会想到温柔、文雅、精致、细腻等词汇,其实,泰伯奔吴之前的苏州人,断发文身,好舞刀弄剑,把死看得很轻,非常率性和纯真,就像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为所爱的事痴狂。

到了明清时期,可能是经济发达,市民呼唤一种动人心脾的文艺生活,古代种下的率真基因再一次萌发——他们对昆曲的狂热眷恋,达到了新高度。

在平江路旁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巷子里,也曾经人声鼎沸、笛声悠扬。中张家巷就是这样的地方。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巷子,与平江路垂直交接。昆曲博物馆就藏在这条幽静的巷子里。

昆曲博物馆所在地原来叫全晋会馆,是清光绪年间山西商人所兴建。明清时期,苏州作为江南大都会,各地在这里经商的同乡纷纷建造会馆,鼎盛时达四五十家。这些会馆,是苏州城里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建筑风格既有苏州特色,又有会馆建造者家乡的特色。每逢重大节日,在苏州经商的老乡,一起祭祀神灵,然后看戏、喝茶、聊天。会馆在苏州,是异乡人的精神家园。

全晋会馆原本建在山塘街半塘,因太平天国战火烧毁,后来重建在平江路南段东侧的中张家河畔,经济实力雄厚的山西商人选中了这块僻静之地,耗时30多年,建造了这所美轮美奂的豪华会馆。

那时候,中张家河还在,清清水波映照着梧桐树下的弯弯照壁,照壁上有四个砖雕大字:乾坤正气。每逢节目,码头上是山西口音的世界,在城内外做生意的山西商人都集中到这里,祭神看戏、联络乡情。婉转悠扬的笛声和柔曼缠绵的水磨腔,就在这廊檐挂落间萦绕。

400多年前是昆曲鼎盛时光,平江路附近的深宅大院里,许多集富贵、学问、才情于一身的文人不仅争相为昆曲谱曲填词,不少人家里还养着家班。

张凤翼的家就在平江路西边不远,从他家里飘散出的笛声,在平江路就可以听到。他自己写传奇剧本,还和儿子一起扮演昆曲里的角色。明朝万历年间,如果你从平江路北段的卫道观前路过,一定能听见退休的首辅申时行家院墙里檀板声声、管弦婉转。

中秋之夜,平江路萬人空巷,小船如过江之鲫,排着队去虎丘,参加虎丘曲会。千人石上,昆曲顶尖名家一展歌喉,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缠绵,时而激越,展示着纯天然的嗓音美学。听着听着,山坡上数百上千昆曲迷,感觉好像有沙尘暴刮过周身的皮肤,人呆立在那里,壮士为之落泪,飞鸟为之徘徊。这样的痴狂,延续了200年。

梦到花桥水阁头

“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卸任苏州刺史后,白居易沿着运河北上,在淮扬一带会见老友、休养身体,他发现自己最思念的还是江南的苏杭。有一天,他在扬州城南的驿馆住宿,早早地醒来,只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马儿嘶鸣,这让他想起了苏州的平江路,花桥那里的清晨也是这样的热闹啊!

平江路北段,有一条东西向的弄堂,叫东花桥巷,巷子西边跨临顿河的,就是让白居易魂牵梦萦的花桥。

花桥和城里其他桥梁一样,体量不大,长度不超过10米,而且白居易那个时代,桥栏都是油漆成大红颜色的朱栏,彰显着江南雄州的经济实力和浪漫情怀。宋代以后,人们才开始用石栏杆。花桥的两头地势本身很高,所以不用建造高高的石拱,也没有长长的石阶,平整的桥面由几块又厚又长的大条石构建而成,桥的高度,正好不影响河里的行船。不知道是为了给人们遮风避雨,还是为了建筑美观,桥的上面还建了一座水阁,也是粉墙黛瓦,飞檐翘角,武康石横梁上,还精雕着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如果当时有人画一幅《苏州城工商地图》就会发现,城西的商业店铺特别多,而城东北手工作坊比较多,尤其是织绸缎的工坊,多得数不清。

织机是有经济实力的人家置办的,少的几台,多的数十上百台,除了长期聘用的织工,还需要到外面去招聘按目计酬的短工。好像是约好似的,想招花缎工就要到花桥水阁去招人,就算你要几百个,也能满足需求。

花桥上的“人才早市”天蒙蒙亮的时候和城里的茶馆同时开张。短短一个早晨,会有数百上千织工在这里找到工作。早餐后,若是动作慢一点的小老板,再想来招人,只见花桥水阁静悄悄倒映在水中,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当时,苏州的丝织业特别发达,分工很细,花缎工在花桥,素缎工、锦缎工、纱缎工都在平江路附近各自有专门的桥头等待招聘,成了苏州城一景。

那种丝线与木制织机的碰撞声,响彻半城,远听像沙沙雨声,近听如万马奔腾。如今,花桥仍在,喧嚣犹在耳畔,苏州依然是丝绸之府,只是水阁不知何时已经坍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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