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战
2018-10-09罗西奥·奥维耶多赵彦
罗西奥·奥维耶多 赵彦
玛丽特帮她妈妈一起收拾祖父母的家。祖父弗雷德里科刚去世,妈妈玛丽和她一样,悲痛无比地清空家中的柜子,一边流着无声的眼泪。她们翻拣着柜子里的藏品:毛巾、书、餐具,以及将玛丽带至童年的那些无以计数的记忆。
“瞧,玛丽特,你外婆的小箱子。”
玛丽特靠近那只玩具般的小箱子,通过那道合着的槽口能看见里面的各种纸片。
“真漂亮!我小时候经常玩箱子里的明信片,把它們取出来但从没读过,那时候我还不大认字儿。不过我可一张都没弄丢过。我觉得那上面有个什么秘密。”玛丽特说。
玛丽瞟了一眼钟,没加多想,补充道:
“嗯,我也看过,但那时我只喜欢明信片上的那些外国照片。抓紧了!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时候不早了。你有兴趣我们之后再来研究。”
玛丽经常周六去小商品市场淘些老东西和旧明信片。
“你都看过?”玛丽特问。
“嗯,有些看过,我还记得呢。我们可打开来重温一下。”玛丽说着掀开了箱盖,“让我们看看里边都藏了些什么宝贝。怕是些你祖父母婚前写给对方的情书。”
“噢,爱情故事?”玛丽特说着开始翻拣起来,“那我一定喜欢。”
“别一副八婆样儿。”
不知什么时候玛丽特从箱子里掏出一大堆信件和明信片来。
“看,妈妈,这儿还有一对婚礼洋娃娃呢。”
“让我看看,啊,银制小人儿。好吧,玛丽特,我们没时间了,我们得一口气把它们收拾完。”
确实,小箱子翻遍的话工作量还真不小。
“看,彼特舅舅结婚时写给你外婆的信。”玛丽读了起来。唔,这必定是封你会喜欢的信——你与心上人一起度假时,你会在信上说些什么呢?
“哎,这是封私人信件。”玛丽叠起那封信。得抓紧了,没时间了。
两人继续着手头的工作,直到玛丽特忽然扬起一只贴了一张老古董邮票的黄信封。留着那种邮票的信现在已不多了,从另一方面说,这似乎也是封很值得收藏的信。无须怀疑,这是一封很特殊的信。
“哎呀!一封贴着德国邮票的信!看,唔,字母也很奇怪呢,看不懂。”
“我瞧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玛丽掂量着信封从里边取出东西,“很多年前我就对它非常好奇了,也就此问过你外婆。你外公对此只字不提。当然了,我后来一点儿也不奇怪当他说让我去读……唔,当然了……我后来不知道它在哪了。我问过你外公好多次,但他从没回答过我。这是封一个德国士兵写给你外公的信。”
“哦?什么时候写的?”
“唔,第一次世界大战。怕上级知道了会惩罚他们,你外公对此从未吐露过一个字。实际上他们当时杀了好多自己人,因为这些人不想让战争再继续了,而杀他们的人理由却是要给军队一个教训,让他们记住所发生的。”
“他们叛变了?”
“没有,没有。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你外婆对我说你外公就像个善良而虔诚的爱尔兰人,相信那晚一定有天使飞临了那个可怕的圣诞之夜。”
“圣诞节他们还在打仗?”
“是的,当然了。这天晚上应该永远停火,但我不知道在当时这样是否妥当。”
“妈,让我看看。”
“你刚还说看不懂呢!”
“好吧,但我德语比你好呢。哈,这似乎是一封给妻子的信,我觉得信已经寄她手上了。呣,好难过,写信者已经在战争中死掉了。哎呀,这封信是1953年写的,那时战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是,不到三十年,但几乎是一个人的全部生活了。把信给我。”玛丽伸手去夺信,但几分钟后就又还给她了。“不,还是你来读,我德语不好。给我说说信上写的。”
“看,妈咪,这封她丈夫从前线发来的信,看起来其中有一页像是特地给外公的,因为这一页不像是从其他几页中分离出来的,尽管用的是同一个地址。这是她最后一次从她丈夫那儿收到的信。他们当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都还很小。”
玛丽特读得很慢,为了理解信中所写的,她在玛丽有点不耐烦的注视下在段落间停了一会儿。
“然后呢?”
“等等,这儿写得真美!……给我点儿时间我一会儿流畅地读给你听,不是那么复杂。”
过一会儿,玛丽特说:
“我准备好了,我开始读了。”
“好。”玛丽颇为荣幸地说。
尊敬的弗雷德里科:
过去的那个晚上对我来说真的像是引爆了一根雷管。我们一直在想我们呆在一起的最后几个小时里你说的那些话,你当时问我我是否就是那个帮临终的战友实现遗愿的人。那天晚上我们收到了凯泽给我们寄来的特殊礼物,我一边想念着自己的孩子和与父母一起度过的那些年,一边发动大家一起装扮圣诞树。铁丝网,稀泥,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冷几乎让人举不起枪,记忆中都是过去的那些圣诞节。我不想自己的一切都结束在那里,我和你说过我害怕再也离不开那条可怕的战壕了。为了忘掉我们经历过的那个晚上,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应该致力于建设一个通向未来的出口。
沃尔特当时的情况是一颗手榴弹把他的两条腿炸飞了,他血肉模糊,在战壕里没有治愈的可能。医生说他也无能为力了,他已经放弃他了。我们试图照看他,但没用。我去看他时他已经气若游丝了,他揪住了我的领口。
“汉斯,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别让它过得像平时在防空洞时那样。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可以。”
“让我最后一个圣诞节过得就像平时在家里时那样。”
我离开后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来到了帐篷外面,夜色中寒流、烂泥、湿气和灰色的雾气闪闪发光,就像圣诞节。不可能。不能为了沃尔特,我自己也很累了,已经非常非常累了。我凝视着夜色下刚刚停火的前线,宁静中蕴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在左手边,往伊普尔去的方向还响着零星炮火声。
不知道是梦幻还是想象,抑或只是我想听到的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道:“圣诞快乐!”应该是我想象出来。尽管我心里说不愿意,却急切地去寻其他的战友。我当时想的是:沃尔特想庆贺他最后一个圣诞节。
我们很快拾来了一些长枝条,我们把它们拢成了一堆开始装扮起来,就好像是真的在过圣诞节,就好像几米开外的铁丝网那边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有一瓶家人寄来的伏特加。几口酒落肚后,我看到了那年过世的我父母,晚餐之后我父亲向我们敬酒:“为了你们,为了那些和我们一起的人,为了那些在远方的人,为了那些爱我们的和那些恨我们的干杯!”我胸腔里涌起了一股别样的暖流。不是为了圣诞节,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那条我们无法离开的令人憎恶的三八线,我一听就胆寒的英语为能听到的我们从中划分出了一条三八线。我因为愤懑而哭泣,我与刚刚出生没几天的第二个儿子甚至还没见过面呢。
这时有人哼唱了起来:“平静的夜晚!圣诞的今晚!每个人都睡着了,我却孤独地站在这里……”(德语)
我突然回到帐篷把沃尔特抱了起来。他吃惊地看着我。我把他抱出了帐篷。也许就在某一刻,他盯着那棵树微笑的时候,不能说话但看着那棵树笑,就在那一刻,他走了。渐渐的,更多的树被装扮起来了,简直不敢相信眼见所见。战友们把沃尔特放在树枝中间。为了让人听到,我开始调高调门唱起我了所能记起的所有的圣诞歌。
忽然,有其他的声音回应了过来,其他的外国口音,还有笑声,一片细微的嘈杂声。我们所有人都要死了,我对自己说,所有的死者和活着的敌人在死亡这件事上统一了起来。多么荒唐!我没多想就跑向了铁丝网。更多的战友跟上来了。幸运的是我们的上尉不当班。正是伏特加让我们亢奋不已,对圣诞节的渴望以及其他更强烈的东西让我们走向了那条三八线。
“嗨起来!嗨起来,这是圣诞节!”“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圣诞快乐!”(英语)
只有我一个人。最初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叫嚷。随即我的战友们也开始跟着呼叫了起来。但最初回应我们的是一片沉默,出于害怕我们停了一会儿,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可能是面对恐慌的反应,我不知道,也有可能从我们唱圣诞歌起铁丝网的另一端就有别的声音在向我们靠近。嘈杂音、脚步声,夹杂着命令声,听得不是那么清楚。几分钟过去了,我们交头接耳,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因为紧张,因为伏特加,因为害怕,我们时不时地还傻笑几声。
突然,我们看到有人从铁丝网那边蹦跳着朝我们跑过来并向我们靠近。后面还有人。我们继续保持沉默,一动也不敢动。我的一个战友斯蒂文这时忽然用英语说起“圣诞快乐,圣诞快乐”,他举起双臂,像一个受降的俘虏那样。我们见状也举起白旗给他加油鼓劲。人这时全汇聚过来了。你给我们带来了甜点,还有糖果。就是在那儿我认识了你。我们当中还有很多人在互递雪茄。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很可亲,我听你给我讲你家人的故事。很奇怪我们身上有很多东西很一致,你能理解我说的结结巴巴的英语,我也能听懂一点你的法语,我们俩也都有两个尚小的孩子,我们都曾是老师,我们都是军人,我们都是中尉,我们都是天主教徒,我们都不喜歡战争。
那个神奇的夜晚颠覆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我开始质疑战争的荒谬性,为什么我要杀死一个和我分享过面包的人?为什么我要射杀一个陌生人?战争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有太多的问题了。几天后我拒绝了一次被派至第一线的军事行动,我由此被指控为违背军令,现在我就在这儿,关在一个山洞深处等着最后的处决。为了避免审查,我按战友们告诉我的方法把信混入给我妻子的信中,她收到后会帮我寄给你。我不是唯一被枪决的,我们得知英方也有几个排也被警告了,为了杜绝此类经常性的威胁,他们也枪决了一些“敌人”。这条布满冰凉的雨水和饥饿的令人恐怖的战壕让你学会了辨清事实,用你那双被弄瞎的眼睛去看清事实上在那个晚上并不存在的人:“敌人”。
保佑我的战友,给你一个最深沉的拥抱。
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玛丽特读信的时候眼睛一直红着。玛丽抱了抱她。
我的上帝啊,这就是战争和仇恨!可恶的政客们!
作者简介:罗西奥·奥维耶多,女,生于1955年,西班牙诗人,短篇小说家,拉美文学评论家,康普斯顿大学博导,著有诗集《相遇》《来自爱和朋友》《在街头的嗓门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