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个足够美好的理由

纪洪平

离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那一刻，我给了自己一个足够美好的理由：工厂改革了，原来的国企即将合资搞股份制了，那种每天端茶杯开会的日子到头了，实现自己文学梦想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因为往日所有的借口瞬间都成熟了。当我签完字，办完所有手续，一股莫名的悲凉袭遍了全身。熟悉的工厂、办公楼，还有商场、公园、文化宫，那一座座苏联援建的职工住宅楼，依旧雕梁画栋、红墙碧瓦，儿时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所有曾经熟悉的一切，突然间都变得陌生起来。这一切真的与我没什么关系了，一张纸结束了我与这里所有的纠结。可是，随之而来的一种痛，隐隐地弥漫开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也没有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其实，真正离开时，内心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感觉。那些童年的记忆，少年的夢想，一个人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被迫留在了这里。作为这家汽车工厂的子弟，我的血液里也掺进了汽油的成分，高大的厂房，轰鸣的机床，淡蓝色的青烟，空气中金属的丝丝味道……

可是，一生还有梦想需要实现，文学已经在心中等待了很久很久，那些被大工业深深加工过的文字，此刻像一群群困在笼中的猛禽，千方百计要冲出来，要展开凌云的翅膀，要自由地翱翔蓝天，我只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或许，勇敢从来不属于我。只是出于无奈，我不得不做出激烈的选择，至于文学能不能让我安身立命，当时也是一片茫然。后来渐渐适应新的工作环境才发现，自己确实太喜欢做文字工作了，而且很快进入了状态。就在快要忘掉工厂的时候，偶尔与单位的老工程师相遇，这是位华侨出身的工程师，他身上有几个特别有趣的故事。往事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重来，无需绞尽脑汁，就有了这篇小说的构思。从前的诅咒、怨恨、勾心斗角，一旦都冷静下来，客观起来，我发现曾经的一切好像从黑白银幕，转成了彩色银幕，所有过往都美丽生动了，包括当初的幼稚和犯过的错。

有人早就说过，现在小说没人看，不是小说写得太差，而是现实比小说精彩多了。很多作家认可这样一句话：小说就是写不可能！如果每个故事的结果都不出读者的意外，那小说真的就没存在的必要了。如今每天发生的事情，很多情节是作家无法构思出来的，所以我很少写小说，因为不会写，更不敢写，怕一写就露出对生活的苍白感。好在《劳模》不需要太多的构思，想好了就动笔，从开始娓娓道来，到最后唐工从昏迷中醒来，依然没有忘了自己的承诺，将一个平凡的好人，成功还原；仿佛一口气跟朋友讲了一个故事，朋友始终在听，没有打扰，没有提问，也没有怀疑。因为这几乎就是一个真实的事，沿着一个我们身边确实存在的人，按着他的人性，一直走下去，没有被质疑，甚至把读者自己内心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善念，也挖掘出来，然后大家一起感受美好带来的身心愉悦。

曾几何时，我也是书生意气指点江山，也曾满怀激情直奔梦想，现实毕竟很现实，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而生活又很真实清晰，一个人不知要经历多少挫折和努力，才会领悟生命的意义？《劳模》中的唐工，是怎样在这烟熏火燎的环境里默默生活了这么多年，而且经历了历届运动，他是华侨，家庭背景深厚，为什么就是不去海外？工厂似乎天生就跟艺术绝缘，一身艺术细胞的他，为何在钢花四溅、烟雾缭绕中生活得如此坦然？……为了找到答案，也为了说服自己，对人性的探索与思考，是创作这个作品主要目的。唐工不是英雄，不是高大全式的人物，他有血有肉，有呼吸也有体温，就因为做了一些“不该做的”，成为了艺术形象，虽然这个形象不算高大，可他真实，足以弥补我们对道德缺位的遗憾。

在这家超大型国企里，有许多像唐工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真实背景确实让普通大众叹为观止，同时也让大众十分费解，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读书能把人的脑子读坏了？谁都想要个信服的答案，随着岁数的增长，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不仅是各领域的专业人才，对待人生也照样充满智慧。首先，外国的月亮并非那么圆，去了国外也不会没了所有烦恼，而且很多事情都得从头来，对这样浪费的人生过程，他们不会去选择。其次，做个好人的成本看着有点高，实际获得的内心平静与回报，绝对超值，他们早就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就有“仁义”。最后是他们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一切都是内心使然，没有更多的利益考量。更何况一个人活得舒不舒服，环境很重要，在这个企业里，知识永远被尊重，因为没有知识什么机器也玩不转，所以做个好人理所应当，甚至很正常，更是心安理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质疑，不断出现的食品问题、药品问题、环境问题，不能不让人怀疑，究竟是什么出了问题？如果一个社会，作为独立的个体，人一旦失去爱心，对生活不抱信心，没有对未来憧憬，甚至不能遵守应有的道德准则，那么即使获得再多利益的改革也是失败的，我们还要认真观察与思考。不可否认，社会在飞速发展，我们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辉煌成就，但同时也伴随着进步，也出现了诸多问题，这就是弯道超车所付出的必然代价。在时代巨变面前，我们不该乱了自己的阵脚，而应像唐工那样，做个脚踏实地的人，内心充满阳光，对未来无限向往，即使有再多担忧、焦虑，照样总有足够的理由，让我们热爱生活。

科学研究也一再证明，心之力，无比强大，信念的力量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做个好人不难，而且人好了，一切都好了，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