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模
2018-10-09纪洪平
“唐工出事了!你们谁也想不到吧,这么老实的人也开始搞婚外恋了,社会发展快不快?他可是全厂、全市乃至全省响当当的老劳模啊……”
平日里以稳健著称的人事部老丁,竟然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厂办公室,出乎他意料的是,秘书陈翔狠狠瞪了他一眼:“别人瞎胡说还情有可原,怎么连你也跟着起哄呢,亏你还是管人事的干部,一点素质都没有!”
老丁愣了愣神,马上不怀好意地说:“我知道,你跟唐工关系不错……”
陈翔正色道:“这不是关系好坏的事,是一个人有没有立场和分辨能力的事,我是以平日对唐工的了解和自己的良知,再说唐工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本来,唐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现场工程师,为人极其老实低调,可自从他被爆有个巨富的海外亲戚,有关他的新闻和故事就没停止过。
转眼很多年过去了,年轻的陈翔和唐工最后成了忘年交,两人无话不谈,许多人从唐工身上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名利,可陈翔却从没借过他的光,所谓君子之交不过如此吧!人事科老丁,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清晰地看出了陈翔的潜意识,但唐工经过大红大紫之后,似乎还是那副老样子,而陈翔还是陈翔,日子还是日子,很快这样平淡的日子也走到头了。
1
当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消息以白纸黑字的形式铺展在陈翔面前时,他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支着办公桌的玻璃板,脑袋深垂,眼睛躲在眼镜后面,紧紧盯着摊开的报纸,仿佛眼前奇妙的汉字,还原了象形的原始状态,每个字都行走起来,反而把他凝固成一座现代雕像。
人事部老丁又走了进来,他本想和陈翔说话,看他那副样子就冲另一张办公桌看时尚杂志的刘丹说:“还有闲心看闲书呢,等开完人事改革的会,就把你安排到五吨炉,看你还有没有闲工夫看了……”
刘丹一副见事不惊的样子,懒洋洋地从封面上印着美女丰乳肥臀的杂志后面探出头:“看把你美的,一天不整人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咋是我整人呢……”老丁刚想辩解,刘丹紧接着就说:“不整人你不就下岗了吗?”
老丁恨恨地说:“对,在我下岗之前,先把你们都整下去!”
刘丹轻蔑地哼了一声:“吹牛吧,看你能把谁整下去。”边说边把杂志又升起来,露出封面半裸的那对乳房明晃晃地直对着他。
老丁只好把目光转向陈翔,可陈翔依然毫无反应,就像老丁不存在似的。“小陈,我刚才到大老板那儿汇报工作,他让我告诉你通知班子成员九点钟会议室开会……”
陈翔头也不抬:“知道了……”声音像从厂房里传来的,伴着隐隐约约的轰鸣声。
老丁愣了愣神,看着眼前这尊雕像,又看了看封面上性感女郎充满挑逗的目光,自言自语:“这不改革能行吗?”
陈翔就是在这次会议后决定离开工厂的,他已经当了二十几年的秘书,总共才经历过一次升迁的机会。当时的厂长准备把他派到车间当副主任,人事科干事老丁私下都提前向他祝贺了,可最后去的却不是他。这事搁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想不通,但陈翔不太在意,他把主要精力全放在业余创作上了。这时他的一首诗歌在上海举办的全国大赛上获奖了,当他拿着邀请函向厂长请假时,厂长破例同意了,并且报销了往返车票和住宿费。日子很快就在一首首诗情画意的小诗中过去了,每周例会照开,会议纪要正常编印下发,工厂的烟囱和水塔依旧云蒸霞蔚,可厂长突然被调走了。许多人心情复杂,谁知道又要发生多少重大变化呢。那些天,机关干部心里都格外微妙,说话都小心翼翼,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因为接替厂长的是原来的副厂长,人与人的关系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谁也弄不清谁是谁的人!
只有陈翔没感到太多的失落或窃喜,直到原厂长微笑着最后一次向他打招呼,并且语重心长对他说:“小陈啊,你哪方面都不错,就是政治上不太成熟……”
其实陈翔早就认识到自己的先天不足,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始终觉得当官是个很累人的事,远没有写作充满激情,每天忙忙碌碌的人,不可能对人生进行冷静的思考,当然更谈不上充分享受知识带来的愉悦了。新上任的厂长对原来的工作逐步进行了梳理更改,许多人的岗位都在不知不觉中调换了,只有他没动,以后几次优化组合、精简机构,他也没变动,这并不能说明自己有多重要,只能说这个差事属于好汉不愿干,赖汉又干不了罢了。
那天他看完报纸,知道历史的变革又将再一次体现在自己身上,他选择了迎接而不是逃避。但分析完国家发展形势,再回顾自己的情况后他大吃一惊,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什么都不会干,别说工厂里冷加工的主要工种车、鉗、铣、刨、磨根本不知道咋玩,就连自己曾经学过的铸造专业,也就是热加工的翻沙、造型、浇注也没怎么认真干过,甚至后勤如何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决定干自己熟悉且喜爱的行业去。
可什么算熟悉又喜爱的呢,除了会写几句诗文,还真找不到其他了。于是陈翔就联系经常发表他作品的编辑老师,说明情况后这位资深老编辑告诉他,凭他的条件可以去他们那儿当编辑,但工资不高,属于聘任制,也没有其他福利。犹豫几天后,他还是决定去了。人事部的老丁听到这个消息直摇脑袋:“改革还没深入到你那儿,自己咋就火烧屁股坐不住了呢?”
“你没看到那么多的大学毕业生没地方安排吗,我后来学的中文专业在咱们厂又不对口,干了这么多年,就是找不到对金属产生一丝兴趣的感觉……”
老丁还是摇头:“你呀你,清高害了你一辈子,出去闯闯也好,但愿能像你说的那样,在自己喜欢干的行业,干出一番事业来!”
陈翔边收拾东西边平静地告诉刘丹,开始她根本没听进去,还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站在打开的文件柜前,翻腾着似乎永远也找不到的文件。陈翔早已习惯了她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所以跟她说什么事都平平的淡淡的,反正多大的事她也面不改色无动于衷的样子。听陈翔说马上要离开企业了,她冷丁没反应过来,因为他说这事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心不在焉。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连问了两声:“你说什么,你要走了,这是真的吗?”
得到他的肯定之后,她竟尖叫起来,反把陈翔吓了一跳。也许这么多年,她根本不相信陈翔有这样的勇气,尽管两个人在一个办公室有些年了,陈翔始终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目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突然他宣布離开这个特大型国有企业,谁都知道他的这一疯狂举动意味着自己将放弃什么!
陈翔甚至没等到刘丹真正平静下来,就转身下楼了,他突然想起来有几个人必须告诉,因为明天就去杂志社报到了。这么多年机关养成的性格使他学会了办事果断,一旦决定了,就义无反顾绝不拖泥带水。
在铸钢车间五吨炉班组休息室,他看到除了唐工以外所有的人。这是午休时间,平常车间的人吃完饭都愿意到这儿来玩扑克或下棋啥的,这个班组是全分厂最大的班组,休息室自然也最大,愿意玩的愿意唠的愿意胡说八道的,和愿意听别人胡说八道的都聚在这里。在没当办公室秘书以前,陈翔是五吨炉的人,每天自然就融在这群人里,像个浇注出来的废钢件,被扔在角落一点也没有光泽。
满耳朵都是胡小子、“大粪池”等人的侃侃而谈,大家早已习惯了这种脏话连篇的噪音和叙事方式,多少年都这样,如果换成其他方式估计谁都不会很快适应。陈翔早就说过自己不属于这里,后来他真就调走了,就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进来第一眼,看见“大粪池”正口若悬河说改制的事呢:“……信我的,胡小子,你买断不合适,凭你的手艺就跟着厂里一起改,到啥时候都有你饭吃……”他看见陈翔进来了,马上转了话题:“正好陈大秘来了,政策上的事他最清楚,像胡小子这么大岁数的,跟着改制合适还是买断合适?”
陈翔略一停顿:“这还要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来分析……”
胡小子这时候也不张狂了,他眯缝着眼睛用一种平常听不到的平缓的语音说:“我就怕呀,老人都走没了,新上来的这些小生荒子六亲不认哪……”
“你也知道害怕了吧?”一个外号很不雅观的老殷想不到弄了胡小子一句。他是全车间公认的老实人,因为姓殷又长得四方大脸,和一双十分醒目的厚嘴唇,平常总是红红的大脸咧着厚嘴唇微笑。所以有人给他起个外号:大阴唇!
胡小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原来无赖的嘴脸:“咋,改制了,把你的脾气也改了是不是?”说着撸起袖子要站起来。“大粪池”一把将他按住:“行了,你威风了这么多年,最后还不让人家痛快痛快嘴巴……”
“不行,我就不让他痛快,谁痛快都不能让他痛快!”胡小子不依不饶,还要在“大粪池”的控制下挣扎着站起来。
“为啥就不让我痛快啊?”老殷还是以往那副憨厚可掬的样子。
“就因为你叫大阴唇,让你痛快了,还不把老爷们儿都累死……”
轰的一声满堂大笑,刚才的沉寂荡然无存。
陈翔借机问旁人:“唐工呢?”
还没等旁人回答,眼尖手快的“大粪池”张开大嘴说:“唐工都回家好多天了,怎么这事你还不知道?政策都是你们上边下达的,你咋能不知道他回家了呢?
“厂里刚把改制的方案公布,唐工就向人事部交了退休报告。”
陈翔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只看见“大粪池”一双小小的眼睛,紧张地配合着那张硕大无比的大嘴,唾沫星子飞溅,伴随着一股骚动的气味胡乱弥漫。劳动人民就是聪明智慧,谁给他起这么个外号,真他妈太有才了。
2
陈翔的世界突然改变了,首先过去每天两点一线的上下班路线改变了,每天起床的时间也变了,现在不用早早地起床了,杂志社是八点半上班,就是九点半去了也没人管你。以前八点钟之前必须打卡,否则就得扣奖金,他参加工作以来已经习惯了这种严格的管理,冷丁遭遇如此的松散,让他有点儿无所适从,好长时间也转不过劲儿来。
好在他热爱编辑工作,很快就进入状态了,每天看着全国各地寄来的稿子,让自己的身心徜徉在这些奇妙文字构筑起来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轻松。没有了车间日夜不停的机器轰鸣,没有了办公室人来人往的喧闹,也没有了例会上的明争暗斗和私下里的复杂人际关系,他觉得这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除了电脑和电话,没人打扰你,周围全是书、稿子和杂志,原来世界是可以这般的安静。
就在陈翔踏着新的生活节奏,开始新的工作的又一个早晨,他在杂志社的门前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唐工!
唐工正在探着头,认真地打量着挂在大门前的一块块牌匾,那上面印着各个单位名称,有些单位陈翔没来杂志社之前也是闻所未闻,难怪唐工会那么仔细辨认着。陈翔兴冲冲地喊了一声:“唐工!”他满以为唐工就是来找他的。
唐工很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他更是惊讶万分:“小陈,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就在这儿上班呀!”陈翔这时才明白过来,马上又说,“您到这儿来办事?”
“是啊,刚才你说什么,你在这儿上班?”
“对,我到杂志社工作了,离开咱们原来的单位了!”
“哦,是这样啊!你有才华,到一个更适合的地方也好……”唐工是唯一没有反对他离开企业的人。
“我向你告别时,你已经回家去了。”陈翔的口气里有些同情。
想不到唐工却笑着说:“我早该回家了,领导说是要发挥我的余热,其实就是想照顾我,这次改制不同以往的改革,我不能给领导再添麻烦,就主动回家了。其实回家也闲不着。”
“您到这儿是办事啊?”
“对,市里要给老年人换证办证嘛……”
“您今年才多大呀,就办老年证了?”
“我都七十岁了……”
“怎么可能呢……”在陈翔的眼里,唐工始终是那一双大大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微红的脸庞从来都是堆满了微笑,仿佛这个世界就应该用微笑对待,除此之外根本不存在其他的方式。即使今天,这熟悉的笑容依然经住了世事沧桑的磨蚀,也许奥秘就是微笑的力量!
“岁月不饶人哪,咱们俩认识的时候我就五十多了,那时你还是个毛头小子,什么事都喜欢直来直去,到现在恐怕也改不了,对吧,哈哈哈……”
陈翔说咱俩还是进屋里谈吧。唐工就迈开他再熟悉不过的鸭子步,穿过一楼长长的办证队伍上了楼。陈翔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摇摇摆摆的姿势,忍住笑也不自觉地用脚后跟拖着地,一摇三晃地进了杂志社。
那年陈翔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到铸钢车间五吨炉班组,与包括技术科常驻铸钢车间的工程师唐善义等所有人相识,除了每个人的名字、外号和模样有所区别外,其余啥印象也不深,这是他通过自学中文获得文凭后调到办公室,第一个办理重大涉外接待工作后得出的结论。
那次接待工作可谓建厂以来第一重大工作,先是总厂接待处、统战部下达了指示,接着又是市里统战部、省里统战部亲自过问,据说都是接到了中央统战部门的明确指示。所接待的人,就是唐工的亲哥哥,一个海外侨胞!
后来陈翔才知道,这个海外侨胞为何受到如此礼遇,原来唐工的哥哥是东南亚一带最富有的华侨之一,其财产之巨,谈得上富可敌国!这个时候改革开放也有几年了,但唐工家里的摆设和生活水平跟大家没多少区别,至于拥有海外这样的豪门亲戚,他更是闭口不谈,谁都一无所知。
在陈翔的印象中,唐工总是很快乐的样子,但跟老殷憨厚的微笑不一样,他的微笑充满了修养和自信。尤其他走路的姿势,脚后跟拖地,并且身体跟着脚步一起摇晃,给人的感觉很滑稽,像电视里的唐老鸭,加上他又姓唐,所以这部美国动画片一开播,他就赢得了这个外号。此前唐工还有个外号:高级糖!
据老工人讲,在改革开放以前,生活水平都很低,一般人家并不是经常能吃到像上海产的大白兔那样的奶糖,只能吃半透明的很硬的水果糖,甚至是不带糖纸的水果糖,也就是被这里的人戏称为“光腚糖”的那种糖。而唐工却时常能吃上奶糖,再加上他姓唐,自然就被称为“高级糖”!
直到人们知道他有个很有钱的哥哥,才明白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南方蛮子,“高级糖”的称谓名不虚传。可话说回来了,他家的情况跟大多数的职工差不多,根本不符合上级要求的接待规模,怎么办?总厂只好再通知房产处,给唐工临时调配一套住房,也就是说在没有这件事之前,唐工跟绝大多数职工一样,一家人也住一间房。尽管行政科长、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带着陈翔等一批工作人员忙活了好一阵子,在众人眼里唐工的新家,比总厂的处长或分厂的厂长豪华奢侈多了,再加上福利处提供的新鲜水果和禽蛋肉类,铺张得简直没法形容了。但他哥哥连一句赞叹的话都没说,这让陈翔等人很受伤。记得行政科长不死心,一再启发唐工,可他是个老实人,认真回忆了半天才说:“我哥跟我谈了一天一夜,就一句话,让我出国跟他走!”
“他没说你现在的经济条件如何?”行政科长继续引导。
“说了。”
“怎么说的?”行政科长信心十足。
“他说——说——”唐工犹豫起来。
“说嘛,这也不是需要涉外保密的内容!”
“他说咱们太落后了,我想,我哥为了劝我跟他走,也是顺嘴那么一说……”
后来唐工把公家配给的水果也拿到单位来,铸钢车间五吨炉班组休息室的常客们都吃到了。胡小子一边吃一边说:“老唐,单位到底给你家运了多少香蕉啊,好家伙,我家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么多啊!”
老殷满嘴也是香蕉,他闷声闷气地说:“不瞒你们说,我刚上班那会儿,还不知道香蕉咋吃呢,第一次开工资就买了一串,囫囵个儿往嘴里吞……”
胡小子斜眼瞪着他:“你那压根也不是嘴呀……”
老殷蠕动着厚嘴唇刚要说话,一直在狠狠嚼着苹果的“大粪池”终于说了一句:“闭上你的阴唇!”接着他又问唐工:“家里还有多少,明天全拿来!”
唐工说:“没有了,我儿子和姑娘吃了点儿,剩下的我都拿来了……我哥一口都没吃!”
陈翔以后与唐工有了比较密切的接触,主要是唐工经常有国外的邮件寄到办公室,而陈翔中午经常去五吨炉看大家玩扑克或跟他們下下棋,顺便就把邮件转给唐工。从国外寄来的东西很丰富,有吃的有用的,还有许多书籍,尤其是艺术方面的。唐工经常看到陈翔在厂报上发表文章,就与他探讨文学艺术方面的问题。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陈翔与他认真交谈起来后,感到吃惊不小,没想到一个现场工程师的文学艺术修养如此底蕴深厚!唐工提到的许多书陈翔都没看过,有的都没听过,这不觉让陈翔汗颜,内心免不了惶恐,去五吨炉的次数也就更多了。
时间久了,两人就像有个约定似的,每天都在五吨炉休息室碰面,大家有玩的,有唠的,也有闹的,没人注意他俩都谈些啥,常常都是他俩谈着谈着,就从人声嘈杂、烟雾腾腾的休息室里出来,在高大宽敞的车间里边谈边走,这时天车不再凌空飞过,它已经稳稳地停靠在厂房边上,炉火也熄了,所有的设备都停了,整座厂房人迹罕至,显得有些空旷,只有他俩的对话声,抑扬顿挫地响起,然后被没有嘈杂的厂房喇叭一样成倍地扩大。
“我有一个疑问,始终不能说服自己相信……”陈翔记得自己就是这样开头的。
唐工笑眯眯地:“说吧,你这个年龄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疑问了。”
“从骨子里说,您是个艺术家,起码也是一个充满艺术细胞的人,对吧?”
唐工对此不置可否,依旧微笑着,等着他的下文。
“我非常不理解,就在咱们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您整整走了三十多年!这是什么地方啊,除了铁水飞溅,烟熏火燎,造型沙刺鼻的怪味,还有就是一群比沙子还粗的人,您是怎么度过来的,简直让我无法想象……”
唐工什么也没说,只是他的笑容淡了,他领着陈翔从大门出来,往厂房旁边的火车道走去。站在枕木上,他抬起头,沿着铁轨向远方望去。陈翔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远方,他看见工厂高耸的水塔和烟囱,还有蓝天白云,无数郁郁葱葱的树木。
这座工厂是五十年代由苏联援建的,整体风格体现了俄罗斯那粗犷高大又充满了忧郁的艺术气质。尽管半个世纪过去了,工厂根据需要,增建了不少新厂房,可五十年代那个充满了激情与梦想的年代所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陈翔似乎有所领悟了,这时唐工说话了:“小陈啊,你还记得罗丹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吗?”
“您是说那句‘生活中从来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唐工笑了:“你很聪明,怎么能被这样的问题困惑呢?当然,人生是由许多过程组成的,每个过程都必不可少,你这种小知识分子的困惑并不奇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边的冬妮娅就是小布尔乔亚,后来遭到了保尔的批判……哈哈!”
陈翔突然感觉他是那么年轻可爱。
“小陈呐,当初我刚来东北时也非常想家,总一个人站在铁道边看远方,想远在上海的家,可我终究要面对现实!我是在心中演奏着贝多芬的交响曲走进厂房的,每一步都踩着命运的节奏,你就不会害怕命运的不公了……”
原来如此,所有人都以为唐工的鸭子步是毛病呢!弄了半天,人家是踩着节奏走过每一个平淡的日子!
从此,陈翔也学会了踩着节奏上楼梯,哼着小曲写讲话稿。结果怎么样,厂长念得神采飞扬,情绪高涨,办公室主任得到表扬,对陈翔上班哼小曲、刘丹描眉毛再也不管了。
有一天中午,刘丹让陈翔帮忙整理文件,说下午急着给各车间科室发下去。等他急急忙忙赶到五吨炉时,唐工已经被胡小子一帮人拉上桌玩起扑克牌了。这是东北的玩法,俗称打六角,就是六个人分两伙儿,哪伙儿输了就要受到惩罚。陈翔正好赶上唐工这伙儿输了,被胡小子强令钻桌子呢。唐工一看见陈翔更不好意思了,他埋怨说:“你怎么不早来呢,我被他们硬拽上了贼船……”
胡小子洋洋得意:“说啥也没用,愿者服输,乖乖爬进去再爬出来!如果谁不钻,谁可就是薛大屁股揍(养)的……”
在铸钢车间,没人不知薛大屁股,她長得人高马大,尤其那屁股大得简直残酷,特大号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也被包裹得紧紧绷绷,要不是工作服结实质量上乘,她肥厚的胸脯、粗壮的腰和令人瞩目的屁股,随时都会破衣而出似的。奇怪的是,浑身哪个地方都比别人大几号的她,竟然长了一双细小的眼睛,整体显得十分不协调,使她的外号也不得不最直截了当,非常缺少联想,但她的屁股有目共睹,谁都知道夸张到了什么程度。所以骂谁是被这样的屁股揍(养)出来的,那就是铸钢车间最狠的骂人话了。
陈翔在五吨炉干过,知道胡小子这句话的含义,就走上前说:“让我来替唐工钻桌子吧,我比他灵巧……”说着就要往里钻。旁边的“大粪池”一把抓住他:“不行,你可不行,我们等唐工钻这桌子有些年头了,今天谁也不能代替!给——”他从身后的长条椅上抓起一双脏兮兮的帆布手套,递给了唐工。
唐工接过手套慢慢套上,脸上依旧微笑,但掺杂了几许无奈和尴尬。胡小子和“大粪池”两人搀着他蹲下后,开始按着他的头往桌子底下用力塞。唐工先是双手着地,接着又是双膝跪倒,费力地往桌子里边钻。“大粪池”站起来,抬起脚,对准唐工的屁股,做了一个狠狠踢的动作。大伙儿就开心地笑,围着桌子往底下看,唐工开始缓慢地爬,胡小子给“大粪池”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桌子前,把桌子轻轻抬起来,随着唐工爬行的速度与他一起往前移动,唐工就怎么也爬不出来了……
3
望着陈翔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杂志和书籍,唐工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他有些迫不及待翻阅着陈翔编辑的杂志,对陈翔递过来的茶,只“噢”了一声,依然纹丝不动地看着。突然他放下杂志对陈翔说:“我刚才看见大门上挂的匾额,你们这座楼里是不是还有个音乐家协会?”
陈翔说:“是啊,听说还经常搞活动呢,二楼贴着今年他们要弄的一个大型广场文艺演出的海报呢!”
唐工说:“我有一本欧洲早年传入咱们国家介绍贝多芬的专著,一直想捐赠,你有时间替我问问他们,想不想要?”
陈翔笑了:“老爷子,现在哪有给东西还不要的,再说了你要送的这本书肯定是个好东西,别看我不懂音乐,但只要是书,还那么早的,我就觉得错不了。”
唐工说:“这本书的名字叫《音乐的解放者贝多芬》,主要介绍了贝多芬的生平和主要作品,我就怕现在都是流行音乐,这样的东西没人喜欢……”
陈翔说:“我却不这么看,贝多芬的东西不但没被淘汰,恰恰相反,我们偏偏缺少这样的音乐修养,如果人人都懂贝多芬,那么我们的生活就真的有品位有质量了!”
唐工对陈翔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就微笑着不再说什么。
陈翔反而不放心地说:“就是不知他们如何把这本书利用好了,现在的人实在太浮躁了……”
唐工总是一副很宽容很平静的样子。陈翔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唐工就要起身告别,陈翔说:“再坐一会儿嘛,从厂区到这儿也要坐半天的车!”
唐工说:“我的事还没办完呢……”
陈翔恍然大悟:“唉呀,你看我这脑袋,刚见面就说办证来的,您别担心,我马上找个跟老龄委关系熟的同事给您去办!”
谁知唐工忽的站起来:“不行,小陈啊,这些排队的都是老年人,我可不能这么做……”
陈翔看见他的脸腾地红了,就知道唐工真急了,这些年来他是第二次看见唐工这个样子。第一次是在很多年前,厂里为接待他哥哥,重新给他调配了住房,唐工刚搬进那栋楼不久,新邻居是个中年男人,看见他能住进独门独户一个中门,以为他也是个处级以上的大干部呢。得知他在前方生产厂工作,就委婉地向他要点儿黑油漆和白油漆,因为这个中年人是机关处室的,根本接触不到这类东西。
那时的人们都习惯了国外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信条似乎天经地义,这里有的工人几乎是厂里有什么,家里就有什么。大家都挣三十九块五的工资,每个月都基本花得精光,能剩下几个钱的,都是极其会过日子或攒钱准备结婚的。往家里拿点儿生活上用得着的东西,没人笑话,更不会阻止,甚至都帮着去弄或者偷,这才叫够意思;啥是哥们儿,关键的时候需要帮忙就得上!反正是公家的,孔乙己说过偷书不算窃,那时有些人认为偷公家东西叫拿,跟“偷窃”几乎不搭边。
但有人长年累月地从厂里往外偷公家的东西,有偷小铜件的,有偷铅块的,也有偷含银很高的触点,林林总总,反正工厂里什么样的原辅材料都有,这种以卖钱为目的偷窃就得算盗公,一旦被保卫科抓住就会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而绝大多数人从厂里拿东西,纯粹就是为了自己使着方便。这位向唐工要一点儿油漆的中年人,当时的举动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那时油漆都是大桶的,他家里要油刷一个鞋架,只用黑白油漆各一小罐头瓶,而厂里每天都可能打开很多桶,给个人倒出来点儿用,根本不算啥事。
唐工一辈子不求人,也没被别人求过,这个新邻居求他办这点小事把他为难够戗,他现买两个罐头吃了,然后把瓶子刷干净带到厂里。趁中午休息时,跟管库房的薛大屁股说了来龙去脉,由于第一次求薛大屁股,他本来就带着浓厚南方口音的话,就更不容易听懂了,急得薛大屁股直问:“你是不是就要点儿油漆,一瓶白的一瓶黑的?”
唐工只好微笑着连连点头。薛大屁股就拖着她那著名的屁股,钻进库房最里面。等了好半天,她也不出来,唐工只好自己走进去。库房里杂乱地堆满了各种材料,刚从外面艳阳下冷丁进来,就觉得灯光十分幽暗,库管员的休息室在库房的尽头,唐工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进休息室,抬头却吓了一跳,只见薛大屁股不知啥时候脱掉了工作服,只穿了一件纯棉线背心,那肥大的胸脯肯定把唐工吓坏了,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反正就在唐工急急忙忙从库房里出来时,有人碰到了他,说他当时呼吸急促满脸通红,后面跟着薛大屁股抖着一对儿大奶子撵他,又圆又大的乳头被背心紧绷着,非常醒目……
就这样,全厂最老实的劳模传出绯闻了。大家一直在猜测,为什么薛大屁股会勾引唐工呢?当时就有人分析了几种可能性,一是无意说,就是她根本没想到唐工会进去,库房太热她正在换衣服;二是跟风说,就是薛大屁股知道唐工有个哥哥很有钱,谁都在巴结他,只要能跟他好上,就能得到好处,所以她也不自量力地想勾引唐工。这看似荒唐,其实也不无道理,唐工是极度缺乏男女情调的那种人,是漂亮女人根本不会产生诱惑激情,更没有任何诱惑理由的那种人。但越是这样的人,越可能容易攻破,并且常常会被没有姿色的女人所俘获!
分析归分析,谁也无法下最终的结论。薛大屁股穿着暴露,手托两瓶满满当当油漆的罐头瓶撵出了库房。唐工一言不发,接过两个罐头瓶回到了五吨炉休息室。这就是劳模绯闻的全部过程,至今仍是个谜案。
由油漆引发的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拿到油漆后,唐工回到五吨炉去找胡小子,谁知胡小子家里有事请假走了,他只好求“大粪池”,让他帮忙把两瓶油漆带出厂去。
“大粪池”听完,把脑袋瓜子差点儿摇晃掉了:“老唐,不是我不帮你,跟你说句实话,月初的时候,我就被門卫给堵了一回,也该着我走运,那天我真就啥也没拿,最后门卫说有人举报我,他们才搜查的。你想想,我还敢给你带这玩意吗?”
老殷看唐工瞅他,就嗫嚅道:“老唐,我从来没拿过东西……”
“大粪池”说:“要不你就等胡小子上班了再说?”
唐工说:“我已经给人家耽误很久了,说好今天给他带回去的。”
“大粪池”又说:“那你就自己带出去,因为你一看就是个大好人,知识分子,文质彬彬,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你。那些门卫的眼睛才贼呢,一眼就能看清楚什么样的人容易偷东西,我敢对天发誓,他们累死也不会猜到你会拿东西!”
结果那天就出事了,唐工把两罐头瓶放在拎饭盒的兜子底下,饭盒放在上面,就拎着兜子一步三晃地走到了四号门口。这是他每天必走的门,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就觉得这个门变样了,自己就是不敢迈腿出去了。他就拎着兜子在门口转开了,其实“大粪池”没说错,他要是大大方方拎着兜子出门,的确没人拦他,可他这么来回地转悠,马上引起了门卫的注意,一个门卫从屋里出来,冲他喊了一声:“师傅,你进来一下!”
唐工当时汗就下来了,还没等门卫问呢,自己就哆哆嗦嗦说开了,直到他打开兜子,门卫们才弄明白是拿了两罐头瓶油漆。按说这点东西也算不了太大的事,但在厂大门被查获的,门卫必然要向上级汇报,很快公安处的一个小干部,给陈翔的办公室打来电话:“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个叫唐善义的职工?”
陈翔说:“有啊,怎么了?”
“你们派人到四号门来一趟吧,他出事了……”
陈翔马上给小车司机打电话,司机恰好还没下班回家。在车上,司机说今天“大粪池”想用他的车拉点东西,顺便说到老唐头自己给别人往外拿油漆的事,老唐要是跟他说,就用车给捎出去了,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他们风风火火赶到了四号门的门卫室,陈翔一进屋看见唐工,他的脸腾的红了。本来公安处方面还要说什么,陈翔就说了一句“他是咱们厂的劳模,大照片还在文化宫的大厅挂着呢……他是给别人拿的,我们可以给他做证!”
门卫也说:“这老头天天从这个门走,如果他自己不在门口转悠,我们根本不可能怀疑他,一看他就不会偷东西……”最后,竟破天荒地将两罐头瓶油漆还给了他们,由小车司机拉着给唐工那个新邻居送去了,也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在听到整个过程后会惊讶到什么程度。
这么多年过去了,唐工脸红的时候,还是那么无法抑制地充满了愧疚,仿佛他对不起这个世界。陈翔见他执意要自己排队,只好陪着他又来到楼下,他顺着长长的队伍来回寻找着,一边自言自语:“难道排过去了……那个人去哪了?”
陈翔问他:“你找什么呢?”
他说:“我刚才排队了,跟前面的人说了一声,就去看门口的牌子去了,结果碰到你了,咱们谈了一会儿话,可能排过去了。不要紧,我再从头排……”
陈翔望着长长的人流,又想劝导唐工,没等他开口,唐工就推他上楼:“你的工作很多,不要陪我了,别看队很长,一会儿就排到了,回家我再给你打电话……”
唐工硬把他推走了。回到编辑部,陈翔又陷入看稿和改稿之中,时间很快就到中午了,要不是隔壁的老编辑招呼他去吃饭,他还会一直看下去。
走到一楼,陈翔想起了唐工,他在排队的人群中寻找,果然又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了。陈翔走到唐工身边:“怎么搞的,这么半天了还没排到?”
唐工依然微笑着:“没关系,马上快到了。”
陈翔走到办证的窗口,他来这儿时间不长,并不认识这个单位的人,他就想知道为什么这么慢。因为工作人员也要吃饭去,她们简单地收拾一下,正准备离开。陈翔气不打一处来,他说:“为什么不办了?没看到这么多人在等着吗?”
那几个女的没理他,继续关电脑、穿衣服,他旁邊的老人说:“到点儿了,她们该吃饭午休了……”
陈翔更生气了:“要是你们的父母在外边这么站着,我看你们还能不能把饭吃下去?”
那几个女的看了陈翔一眼,谁都没吱声。这时一位中年妇女说:“这位同志,你提的意见有道理,我们马上改进!”说着,她冲屋里喊:“赵娜和曹艳波留下接着办,其余几个去食堂吃饭,吃完了她俩再去吃;中午不休息了,加快速度,别让老人们这样干等着……”
陈翔感到挺意外,同时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马上说:“感谢领导,我代表这些老同志感谢您!”
中年妇女摆了摆手:“应该的,其实我们也不想让这些老人等太久,可是咱们市的老人太多了,我们人手又少,这些天把她们几个都累坏了,实在没办法!”
陈翔说:“是啊,市政府本来想给老百姓办件好事,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凭证坐公交车不花钱了。可实行起来困难多多,就说办个证吧,必须老人亲自来,还得排长队,不少老人身体虚弱,排一上午的长队真够受的,由于人太多把你们工作人员也累够呛,看来中国真的进入老龄社会了,很多问题在等着我们呢……”
陈翔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算是把这位女领导弄得挺高兴,他深知现代人最需要的是尊重和理解,尤其对具体办事人员更是如此。他这个无意的举动,改变了某些部门的工作作风,这让他心情格外愉快,比那种找人走了后门还舒坦。
4
唐工回到家里并没有很快来电话,陈翔工作也忙,天天看稿、校对,还不断往印刷厂跑,时常还要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渐渐就将此事忘了。
大概一个月之后,唐工突然出现在陈翔面前。跟以往不同的是,唐工进来时悄无声息,他的微笑仅仅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好像缺乏了自信,见到陈翔也显得格外紧张。陈翔给他让座、倒水,他都不断地道谢,弄得陈翔反倒有点儿不自然。
“小陈啊,这么长时间没给你打电话,主要是家里出了点儿事……”唐工局促不安地说。
“出什么事了?”陈翔心中一惊。
“啊,没什么大事,就是那本书被我儿子带到国外去了!”
“哪本书呀?”陈翔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本捐给音乐家协会的书……”
“啊,贝多芬……”陈翔想起来了,他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
“你是不是已经跟人家说了?”唐工担心地问。
“没有!”陈翔果断地说。
“哎呀,小陈,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成熟了……”唐工如释重负,微笑又布满整个脸上。
陈翔心里说:我是给忙乎忘了,再说了,就算跟他们说了,咱不捐了又能咋的?多少大款在媒体上信誓旦旦地认捐,最后都不兑现,又如何了,可他不敢把这话对唐工讲。
自信又重回唐工的微笑里,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说:“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我那本书在我家里一直放得好好的,跟你说完后,我回家就找不到了,问我老伴儿,她说前些日子我儿子从新加坡回来,翻找家里的旧东西,可能让他拿走了。”
“你儿子在国外做什么生意?”陈翔只知道他的儿子女儿没有像他那样,坚决回绝了出国的邀请,而是先后都出国了,具体干什么谁也不清楚。
“他们都在我哥哥的企业里工作,一个在新加坡总部,一个在北京帮着打理国内的业务。”他跟很多年前一样,似乎不太愿意说自己家的一些事,马上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我给我儿子打电话询问,果然被他拿走了,同时他还拿走了我母亲留给我的其他几样东西……”唐工流露出对自己儿子挺无奈的神情。
“可能国外的花销大,您儿子的收入不够花吧?”陈翔不愿他难过,就胡乱替他儿子辩解几句。
谁知唐工却笑了,那种样子特别可爱。他一字一句地说:“小陈啊,别的我不敢瞎说,钱我儿子是绝对不缺的……”
“啊……”陈翔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也挺纳闷,就问他,你猜他为何要拿走这些东西?”他又恢复了在车间里跟陈翔说话的方式。
“肯定因为在国外特别想家,拿几件老东西睹物思人呗!”陈翔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合乎情理。
但唐工却摇头:“我这孩子虽然平常少言寡语,可做事很坚决,从没听说过他想家啦想他妈啦,根本就没有过!后来在我追问下他才说实话,他有个同学,开了一个小艺术品拍卖公司,要搞一个春季拍卖会,缺少撑门面的东西,找他帮忙,原以为能从他大伯公司里借几件,可我儿子不好意思张这个嘴,就回家把我的东西拿走了……”
“啊,原来这么回事,没关系,反正我也没跟音协的人说过,您也不用着急上火了,您儿子也是帮朋友,都是出于好心嘛。”陈翔知道这事没戏了,就宽慰唐工。
但唐工却不这么想,他依然心事重重:“我儿子说,这个同学原本就想借用几天,一个民间的小型拍卖会,不会有人出大资金来买的,就当个撑门面的招牌,我母亲的一个金镶玉的粉盒,被印上了宣传画册的封面。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那天去了许多有钱人,尽管那几样东西标的价钱都高得离谱,可还是被疯狂的藏家拍走了,我儿子的同学把拍得的钱,一分不少地送给了我儿子,可我的书没了……”
陈翔听了也觉得离奇,他连连说:“天意,真是天意……可能就像您说的,现在的人不喜欢贝多芬,贝多芬就躲进收藏里去了,也许他真的不愿受到世人过分庸俗的品头论足!”
“小陈,我说过要捐献的,就一定得捐献!”唐工露出了另一种自信的样子。
“可书都被人家拍走了。”陈翔提醒他现在面临的实际情况。
“我让我儿子跟他同学说了,一定找到那个买家,无论如何也要把书弄回来!”
唐工临走的时候还是流露了不自信,他对能否找回这部书充满了担心,陈翔也为老人的执著感动不已。转眼又过去了很多天,自从唐工提出要向音乐家协会捐书以后,陈翔每次路过二楼时,总爱往音乐家协会的大门望几眼。这一天,大门敞开,许多描眉画红脸蛋的孩子进进出出,一片热闹景象。仔细听,还有《蓝色多瑙河》悠扬的乐曲,从里面轻轻流淌出来。
陈翔不知不觉走了进来,经过几间办公室,就来到了排练大厅。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宽敞的大厅,聚集了许多孩子,老师不停地吆喝,似乎在安排每个孩子的位子。陈翔还没看明白,一位年轻的长发女子走过来对他说:“编辑老师,您怎么有空儿来看孩子们排练啊?”
陈翔知道这个女子肯定是音协的人,人家把自己给认出来了,于是就说:“感受一下孩子的天真……你们,准备搞活动吗?”
长发女子微笑着:“是啊,这是我们今年的一项主要活动,让咱们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起欢度“六一”儿童节,我们准备在文化广场搞一台文艺演出,让农村的孩子也有机会登上舞台表演!”他这时才发现,排练厅的中央,确实站着一大群不论衣着还是神态,明显跟城里孩子有别的孩子。
“太好了,平常都是城里人帮助或捐助农村人,弄得农村的孩子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城里人还觉得自己是在施舍,这回也让城里人看看,农村的孩子也是非常有才华的。你们的办法实在是太好了,太人性了,我真的很佩服!”陈翔一下子被感动了。
“是的,是的,我们计划还让这些农村孩子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城,和城里孩子一起联欢……”长发女子的情绪也受到了陈翔的影响。
“没想到你们音协这么有实力呀!”陈翔不觉赞叹起来。
“您哪能知道我们的苦处呢?”长发女子用有些无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陈翔突然发现这个女子很漂亮,这种漂亮不仅长在脸蛋上,而是很有韵味的那种。
“你们的活动经费不是上级拨款吗?”他问道。
“我们只有工资是上级部门负担,其他活动的费用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拉赞助……”她虽然没说明如何拉赞助,陈翔也从她的神态中看到了艰辛。
他突然有一种扶贫帮穷的冲动,对她说:“我同志认识一个大款,一直想捐点钱做点善事,我给你问问,看他能不能为这些农村孩子赞助点儿!”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长发女子看似由衷地感谢,恰到好处,那种表面客气非常到位,让陈翔感觉非常职业,像训练有素的那种机械意味。他知道像她这样经常出去拉广告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真正能拿出钱来的主儿,那些满嘴跑火车、顺嘴答应帮忙的,一旦做起来,可能十有八九会泡汤,所以她的反应,再平常不过了。
陈翔把这件事情当真了,他也说不清自己真是为了这些农村孩子,还是别的什么。但他凭自己的审美,相信那头长发如果有一天能被风吹拂起来,一定美得令人着迷。
陈翔给人事部老丁打电话,他记得老丁的同学说过要赞助的话。那是一个民营企业的老板,一直为陈翔他们厂生产配套产品,由于和老丁是同学,每次来厂里办事他都上楼看看老同学。人事部和办公室门对门,一来二去陈翔也与他混熟了,知道他姓王,大家还在一起吃过几次饭。有一次,不知怎么就胡扯到自然界中的怪现象上去了,王老板就说:“我们厂最近经常出事,已经连续出了五次车祸,送货的车竟然把自己单位的职工给轧了,小轿车刚出厂大门就撞死一老头……有人说肯定犯啥说道了,只有做点儿善事才能保平安!”
当陈翔跟老丁说,想让王老板为农村孩子捐点钱时,老丁就问:“你是文人,还是商人?谁都可以谈钱,就你不能!”
陈翔说:“我也没跟你谈钱啊……”
老丁说:“这还不是谈钱哪,让人家从兜里白白拿出钱来!”
陈翔说:“他不是献爱心,积德行善嘛……”
老丁说:“不摊上事儿,哪个企业愿意行善啊,上次他也不知花钱做啥善事儿了,车祸确实再没有了,可企业的效益不知咋整的也给弄没了!老王去年没挣着钱,肯定不能赞助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现在人都怎么了,一提钱就像挖他家祖坟似的,說话没一个有好腔的!”陈翔生气,却不知这气从哪儿来,又会从哪儿出去。
翻开通讯录,这些年认识和有交往的人也真不少,密密麻麻的名单中,陈翔发现再没有一个人能与捐助相关了。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充满爱心、有一腔慈悲胸怀的人,致使周围没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他脑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唐工!
拿起电话就往唐工家里打,半天也没人接,他记得唐工说过儿子给了他一个手机,但他从来没使过,一向开明的唐工,为什么拒绝如此便利的通讯工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陈翔只好平静心情,打开电脑,从网上下载寄来的稿子,然后将自己认为不错的再打印出来,开始认真地看。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往唐工家里打电话,可就是没人接。直到下班,唐工家里也没人接电话,不知为什么,陈翔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回家吃过晚饭,又给唐工打电话。半晌,有一个女人接电话了,陈翔非常高兴,可从这个纯粹的东北口音的女人嘴里,他果然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唐工住院了……
陈翔赶到职工医院时,唐工的吊瓶还没打完,刚才接陈翔电话的正是唐工的爱人,她回家给唐工做饭,恰巧接到了陈翔的电话。按规定唐工是高级工程师,可以入住所谓的高干病房,但这个季节流感盛行,许多老干部都来医院打吊瓶,床位紧张,只好住进了普通病房。两个人又像在铸钢车间一样谈起来,陈翔有意回避捐书的话题,而唐工也真就一句没说,只说自己年龄大了,心脏原来就不太好,尤其每年到了换季时节,总有几天不舒服,打打吊针预防一下,没什么大问题。
尽管明知道没这么简单,陈翔又无法说破,就故意做相信状。两人谈了一会儿罗曼罗兰,刚谈到巴尔扎克,吊瓶就打完了。唐工的爱人把她回家做的饭,从保温饭盒里拿出来,准备让唐工吃饭,陈翔看了一眼,心里凉了半截。这哪是病人吃的饭啊,就一个菜,也不知是炒茄子还是炖茄子,黑不溜秋的,没病的人瞅着都难以下咽。
唐工看见了陈翔的表情,他微笑着说:“我家平时都是我做饭,你不知道,我专门学过厨艺的,无锡排骨、西湖醋鱼还有粤菜和川菜,我都做得挺拿手,等我病好了,给你做几道。”
他吃饭的时候也一直微笑,虽然不是吃得酣畅淋漓,但也一点没有难以下咽的样子。陈翔暗想,也许平常他不生病,连这样的饭菜恐怕也吃不到。不一会儿,饭就吃完了,他爱人拿着保温饭盒出去刷洗去了,唐工立刻神情紧张地说:“小陈,你是不是想跟我说捐书的事儿?”
陈翔不知怎样说合适,而唐工也没等到他的态度就接着说:“我儿子的同学找到那个买家了,可人家不愿卖,最后实在拗不过,就提出要两倍的价格,那个同学自然不肯,尤其听我儿子说,我就为了捐赠,他们更不愿意弄回来了。后来我跟儿子吵了一架,想不到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势利,一点儿爱心和责任都没有啊……”说着,他长叹一声,始终微笑的脸上,堆砌了一片愁容,陈翔突然发现,他真的老了,只不过沧桑一直躲在他微笑的后面。
陈翔说:“您不必为这件事如此挂念,现在音协有个比捐赠书还好、还有更大意义的事……”唐工刚想问什么事儿,他爱人端着饭盒进来了。于是,两人又将巴尔扎克从角落里拉出来不咸不淡地谈着。
他爱人递给陈翔一串桂圆,又给唐工削了一个水果,然后坐在一旁自己也吃起来。也许她太爱吃水果,从苹果鸭梨开始,再到提子胡柚,没有不吃的。陈翔一看床头柜堆积的水果实在太多,一时也吃不完,就起身告辞了。唐工再三叮嘱说:“等我电话,过几天我就给你打!”
5
可能是那天把话说大了,陈翔每天走到二楼时,都匆匆而过,不敢在此停留,尽管音协里不断传出悦耳动听的曲子,他就是不能驻足。偏偏那天长发女子恰巧从里面出来,与陈翔撞个正着,还没等陈翔反应过来,她热情地说:“太好了,真是有缘,我正要找你去呢……”
“找我?”陈翔有点儿紧张起来。
“是啊,想麻烦你帮我们看看节目的串词儿,还有领导讲话稿!”
“啊,是串词儿呀!”
“你是大编辑,又是著名作家,你没来之前我就读过你的好多作品,我写的一篇散文还和你发在一期上呢。对了,我叫杨霏霏!我早就知道你要来了,本想正式认识一下,可事太多了,不好意思,见面就让你帮忙……”
她的一番话,让陈翔有点措手不及,不过对她的好感,一下子提升到了无法形容的高度,他马上说:“谢谢对我的夸奖,我愿意效力,不过我实在才疏学浅,不一定能达到你们期望的那样。”
“你太客气了,凭你的文笔肯定没错,给,这是串词儿,这篇是讲话稿,你先看看,我过一会儿就上楼去找你,拜拜!”她摆动长发轻盈地转身,然后就融化于悠扬的音乐中。陈翔站在楼梯口,任凭音符越来越紧地把自己包裹起来,静静待了很久,才听出是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迪丽娜》。
他踩着节奏,登上楼梯,没等打开房门,就听到里边电话声一阵紧过一阵,他急忙冲进屋去,接起来一听,唐工!
“小陈吗?是你呀,我出院了,根本没什么大事!对了,那天你说音协有个什么事?”看得出来,唐工对这件事很放在心上。
陈翔就把农村孩子如何需要赞助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自始至终,说到最后唐工也没吭一声,陈翔自己也觉得没劲儿了,可唐工听完说了一句:“我可以看看这些孩子吗?”
“当然可以了!”陈翔的底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于是两人又认认真真地把这件事,反反复复推敲了几遍,包括农村现在的实际状况,和孩子们的真正需求,以及唐工怎样赞助,那天应该讲点啥,两人不厌其烦地讨论,比研究巴尔扎克的心路历程还细致和充满想象力。
等到打完这个长长的电话,陈翔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多了,是不是已经到了杨霏霏该来的时候了?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没等他应声,杨霏霏已经如清风一般飘了进来。
“哎呀,比以前干净多了,原来这间屋是编辑部里最脏的,没想到你还是个干净人!”她说话总让陈翔觉得舒服。
“不好意思,刚才打了一个电话,时间长了点儿,还没来得及改串词儿……”
“没关系,正好来看看你,我也好长时间没来编辑部串门了。怎么样,大编辑,现在适应了吧?”
也许,她经历过太多的拒绝,所以对出现的任何情况都能马上做出自己的判断,以及采取最有效的应对办法。陈翔没给她及时改稿,她一点也没显示出不满,反而向老朋友一样嘘寒问暖,这更增加了陈翔的好感,使他没有任何矜持,立即向她说出了唐工准备给农村孩子捐点款的事儿。
这回她真的激动了,非常自然地用一只胳膊搂住了陈翔的肩头,还故作用力地摇了摇。陈翔先是闻到了她身上的带着体温的香味,接着在她用力摇的时候,明显触到了她最凸出柔软的部分,那感觉像与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碰撞,然后他就被撞得飘起来,远远超越了红尘。
在陈翔和杨霏霏的精心策划下,唐工决定亲自去农村看看这些孩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天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杨霏霏和音协主席,一个在本地很有名气的老作曲家,以及文联的秘书长和几个工作人员,坐上一台面包车,在陈翔的带领下,先去厂区接唐工,然后直奔远离省会的农村。
一路上,杨霏霏措辞文雅地向唐工介绍了这所农村小学的情况,唐工不时地问一些与教学质量有关的问题,陈翔注意到,杨霏霏始终没有问唐工准备捐赠多少钱,因为陈翔也始终没好意思问,而唐工一次也没提及,这恰恰是他和杨霏霏还有文联领导最关心的。就因这个数目没最后定下来,文联领导就认为不会捐赠太多,只派了一名秘书长和几个工作人员。
陈翔一看外面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心里就更不安了,原计划是孩子们列队在校门口夹道欢迎,这么大的雨肯定取消这个仪式了,剩下的就看那几个学习好的孩子和家庭特殊困难的孩子,能不能打动唐工了。
快到镇里时,杨霏霏给镇长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商量后决定不去镇政府了,镇长马上出发,两支人马同时直奔中心小学。这时雨还在下着,似乎比刚才小了一点儿,陈翔对夹道欢迎的仪式已经丧失了信心。面包车的速度慢下来,转过了几条泥泞的街道,在一所小学大门前停了下来,有人刚要问咋不往里开呢,大家几乎同时看到一个令人震撼的场面,数百名小学生和他们的老师,站在雨中迎接从省城来看望他们的好人!
这个场面来得突然,也过于悲壮,震撼了车里人的灵魂,尤其唐工,他不顾杨霏霏要给他打伞,径直一个人跳下了车,直奔欢迎队伍而去。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他第一句话是对校长说:“快让孩子们进屋去,别淋病了!”
校长穿着雨衣,满脸淌着雨水,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杨霏霏,这时镇长也赶到了,杨霏霏急忙向唐工介绍,可唐工还是重复刚才的话:“请你告诉孩子们进去吧,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发烧感冒呀……”
镇长转过身,对雨中的师生们大声喊道:“大家辛苦了,省城来的领导对大家的热情欢迎感谢了!”说着把手一挥:“都进屋去吧……”
杨霏霏的雨伞早已举在唐工的头上,镇长一下车就被司机用伞给罩住了,所以尽管他喊了让大家进屋,可谁也没动地方,唐工只好快步往大门里走,镇长一行人也快步跟上。
按镇长的意思,大家先去了校长室。只见茶几上摆满水果和瓶装矿泉水,校长不知该让镇长坐上首位还是让唐工坐上首位,还有文联秘书长、著名作曲家都站着呢。镇长仿佛是学校的主人了,他硬拉着唐工的手,把唐工按坐在沙发的正中间,又把著名作曲家和秘书长分别安排在唐工两侧,他还要安排陈翔和杨霏霏,可两人找了一个偏僻的地儿坐下了,他只好招呼校长也坐下。
开场白是镇长让杨霏霏介绍一下情况,主要是点明了唐工来此的目的。之后镇长又简单介绍了一下中心小学的概况,着重说了一下该校的升学率,还有几个成绩突出的学生,大致获过何种竞赛奖项,然后就饱含深情地感谢杨霏霏、陈翔这样的好心人,感谢唐工这样的大慈善家慷慨解囊,造福子孙后代……最后他请唐工讲几句。
唐工嗫嚅着:“我很感动,这么大的雨,不知孩子们感冒没有,虽然我还没参观,但从校舍看,就与城里的学校相差太悬殊了……只是,我带的钱还远远不够盖一座大楼的,不过不要紧,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将来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着就开始翻带来的旧皮包,陈翔认出来了,这个包还是他以前上班带饭盒用的那个,以后厂里实行工作餐之后,就再也没有见他拿过。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这个破旧的皮包上,他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很顺利地拿出了用报纸严严实实包着的一沓钱,谁都在目测能有多少,这时他已经打开了,拿出来交给镇长:“实在不好意思,这是两万块钱,不够干啥的,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在场的人谁也没吱声,唐工以为钱拿少了,他的脸微微发红,想再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陈翔曾经与杨霏霏议论过,知道他如果能捐赠五千块就不少了,并且她大致说农村小学一年的費用不过几千块,像中心小学这样规模的也就一两万,所以他忙说:“唐工,没想到您省吃俭用,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镇长也说:“是啊,您老可真是一个大善人哪,我代表全镇的父老乡亲向您致敬!”
唐工脸色更红了,他开心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我只尽了一点微薄之力……”
然后大家开始参观,在简陋的电教室,看着几台不知从哪儿淘汰来的旧电脑,唐工沉默不语,与几名安排好的学生交谈了一阵之后,大家从电教室出来。走在走廊里,唐工才慢声细语地对镇长说:“等我回去,再给孩子们买几台新电脑吧……”
这回镇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搀扶住唐工:“老哥哥,你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哪!”
这时雨停了,空气格外新鲜,每个人心情都爽朗起来。在镇长的一再劝说下,唐工才去了据说是镇上最好的酒馆。镇长认为最好的酒馆,可以说明主人的诚意;唐工认为最好的酒馆,浪费了有限的公共财力。陈翔走到他身边,小声说:“还有市里的其他领导,您就听安排吧。”
进了包房,又是镇长安排每个人的座位,全部落座后,菜就变戏法似的,一个接一个上来了,看来镇长早已安排了。陈翔看了唐工一眼,他似乎也明白过来,就苦笑了一下。当地的笨鸡炖山蘑、白肉血肠、脊骨炖酸菜、农家蒸肉……满满一桌子。
文联秘书长端起酒杯,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看来为了迎接唐老,你们现杀了一口猪啊!”
镇长笑了:“就是些土特产,都是自己家养的,属于绿色产品;我们这里经济比较落后,只能聊表心意,实在不成敬意,请各位海涵!”
秘书长又说:“你们这里是先天不足啊,全县一半以上的土地是盐碱地,越穷吧人口还不少,能整成今天这样就不错了,何况还有唐老这样的大慈善家捐助,你们的好日子也指日可待了,来,大家干一个!”
不用饲料喂养的家禽,味道就是不一样,吃起来口感好,情绪自然高涨。此时窗外乌云飞过,艳阳高照,大家心情更加愉快。老作曲家悄悄附在唐工的耳边,说:“我听说您喜欢音乐,回去我就专门为您的义举作一首曲子……”
唐工立即兴奋道:“谢谢,谢谢,您可是著名作曲家,我早就熟悉您!”
老作曲家更激动了,他竟然在酒桌上哼起了自己的得意之作,咿咿呀呀——
陈翔抬眼看了看杨霏霏,可能酒精的作用,只见她两颊绯红,嘴唇艳丽夺目,正默默地看着他呢。
在回去的道上,秘书长意犹未尽地说:“要知道唐工捐两万,一把手都能来,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工作人员说:“起码也能来个副主席……”
杨霏霏看了看陈翔,对秘书长说:“这有什么不好吗?我看意料之外的结果,远远超过了预期!”
“我的意思是,如果一把手来了,县里就必须来个副县长,这样对唐工也是尊重……”秘书长对杨霏霏解释道。
陈翔瞅了瞅唐工,他还是以往的微笑:“帮孩子们一点忙,不必惊动领导……领导有他们该忙的事儿!”
大家都不再说话,车速也快了起来。陈翔用余光看见杨霏霏坐在前面,给他留下了一个非常艺术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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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的某一天,文联主席也就是秘书长说的一把手,来到编辑部,特意找陈翔问了一下唐工的情况,除了对他能有这样的善举表示敬佩之外,更对他的背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机会你跟他唠唠,如果可能的话,在你们杂志上发一期人物专访……”
来到杂志社以后,陈翔才知道这本刊物的主办单位是文联,不论社长还是总编都归文联领导,也就是说杨霏霏其实跟自己都是一个单位的,神秘感减少了,但两人都更了解对方了。他知道她已经三十二岁,老公是个有钱人,就像很多有钱人一样,她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咸不淡,为了孩子和家庭,也为了自己的面子彼此维持着。
这样的维持会式的家庭,在现代社会还真不少,也可能是社会发展到某个阶段的必然产物吧,既然是必然产物,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没有爱情的日子,被丰富的物质装填得色彩缤纷,灵魂被这样一个缺少使命感和浪漫主义的特定时期给买断了,人人追求享受,并且乐此不疲……
陈翔就是这样评判眼前的杨霏霏和自己所处的周围环境。
一把手跟自己谈了写写唐工的想法,明知道唐工对这种事非常不喜欢,可自己刚来编辑部就明确反对领导的做法,也很不合适。自从换了一个新的工作环境,陈翔就决定改变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东西,他觉得杨霏霏对这里的人很熟悉,能准确把握每个人和每件事的核心问题,何不先问问她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穿过总是音乐缭绕的走廊,来到她的办公室,没想到一见面,她就说:“我刚想去找你呢……你找我有事?”
陈翔笑着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也笑了:“能始终保持让女士优先的人,最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代绅士,继续努力吧!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解释一下唐工捐款的事,按理你应该得到一笔奖金,可是他没有按正常程序走,我也没法儿给你奖励……这样吧,我个人请你吃个饭,看你啥时候有时间?”
陈翔从没听说还有这样的事,他想了想:“其实这就是我要的回报……”
她捂着嘴,呵呵笑起来:“我可能自投罗网,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两人又笑,东扯西扯了半天,她才问他有何事。
陈翔说:“一把手要我写唐工,准备在我们杂志上发个专访,这是个纯文学刊物,发这样的文章不太合适呀……”
“可人家是领导,让你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关键是唐工不愿意宣传他个人,别人可能不知道,我最了解他了!”陈翔一脸的无奈。
自从唐工那个海外富豪哥哥走了以后,厂里就要树他为典型,先让他从原来的分厂劳模,变成总厂劳模;又从普通工程师变成高级工程师,成为真正的“高级糖”!这些变化他都默默接受了,最让他无法忍受的,就是让他去开会做报告。当着上千人的面,唐工紧张得要命,主持人轻松自如地帮他圆场,第一次总算结结巴巴勉强对付下来了。大家从中知道他热爱工厂,拒绝了高官厚禄的诱惑,一心一意为祖国的汽车工业贡献自己的才华和热血……
以后唐工做报告的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连普通话也得到大幅提高,但听过他的报告的人,就不愿意再听了;尤其让唐工难以忍受的是,一次次总是面对这些非常熟悉的同志,平时与大家默默相处了几十年,冷丁冒出了一个有钱的哥哥,所有的默契就此烟消云散,尽管轻易地得到了许多人渴望得到的东西,但相比之下,让他感到失落的更多一些。想推辞不做报告吧,厂里对自己不薄,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可做报告真是太遭罪。为了减轻别人听他报告的痛苦,唐工决心增加报告的内容,除了加一些生产中的专业知识外,他又准备增加一些与生活有关的时髦话,力图使自己的报告鲜活耐听。
有一天,他到楼上办公室取急件,还没等进门就听见刘丹对车间女办事员说:“你别等他了,一大早就没见着人影,准是‘跑皮去了……”
车间女办事员就笑着说:“刘姐,这话也就你敢说吧,我們一见他的面儿,全车间就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唐工突然听到这么一个新鲜词,高兴地一步迈进来,张口就问:“小刘,你刚才说什么‘跑皮,是啥意思?”
刘丹和那个女办事员吓得目瞪口呆,他微笑着继续问:“我听胡小子他们说过一次,我问他,他不告诉我,还说跟我说了我也不明白,你就告诉我吧……”
刘丹与办事员对了一下目光,然后两人不怀好意地笑了,她嘻嘻哈哈地说:“唐老……”那个“鸭”字没出来,她就直接给改成“师傅”了。自从唐工的哥哥一出现,像上级发了红头文件似的,再没人叫他这个外号了,只有这个对啥都满不在乎的刘丹,张嘴就是对方的外号。她灵机一动,对唐工说:“唐老师傅,我可以告诉你,‘跑皮就是逛商店的意思……”
其实在当地,是指搞男女不正当关系。
唐工大声地“噢”了一声,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
几天后,在又一次做报告时,唐工引用了这句刚刚兴起的新鲜词,可他不知道这个词的真实含义,弄得全厂人啼笑皆非,成为了一个经典的笑柄,长久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天他实际想说自己如何遵守劳动纪律,批评有些青工故意迟到早退,结果让他说成了:“我这些年在技术方面取得了一点成绩,除了领导的支持、同志们的帮助,还有一点比较重要,那就是坚持在生产第一线,严格遵守上下班作息时间;最近我发现车间有些小青年,甚至机关干部不遵守劳动纪律,大白天就出去‘跑皮……”
听众先是一愣,接着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笑声。唐工对这种出人意料的效果很是满意,他更加精神抖擞地说下去:“其实我也喜欢‘跑皮,但不能大白天就跑啊,下了班之后再去嘛……”全体听众已经乐得东倒西歪,报告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事后唐工终于知道这个新鲜词的含义,也领教这个词的杀伤力,他事后颤抖着嘴唇,向组织开会的副书记嗫嚅着想解释什么。副书记也是强忍着笑,把手一挥,从此唐工摆脱了让他身心疲惫的报告会。
陈翔讲完这件事,早把杨霏霏逗得乐不可支,她用手指着陈翔:“肯定是你编的,文人就是能编瞎话,给人家讲故事……”
“只要你细心观察生活,每天真实发生的故事,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陈翔已不再被这个故事弄得前仰后合了,他有些严肃地说。
杨霏霏又被他的模样逗得笑起来:“没想到,你还这么幽默,不能再逗我笑了,脸上的皱纹已经够多了……”她两手按自己双颊的时候,很单纯很妩媚的样子。
陈翔呆呆地看着,她猛地抬头,与他的目光对视,吓得他赶紧把目光转到她的电脑上,假装看上面的活动安排。为了摆脱尴尬,他说:“你倒是帮我出个主意呀,领导安排的差事让我怎么也得有个交代吧?”
“没什么好办法,对一把手提出的要求,你只能无条件去执行,但如果唐工真像你所说的,就是不肯接受采访,那也是一种结果啊,你不照样能给领导交差了吗?”她有一双动人的眼睛,美丽中蕴涵着洞察人性的智慧。
“不知道你準备哪天去采访唐工,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她看见陈翔有些疑惑,又说:“上次唐工捐款时,我记得他跟镇长说过,还要给学校买几台电脑,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安排这件事。”
陈翔想起来了,唐工确实说过,可他根本没记在脑子里,一顿吃喝之后就没留下印象,可她牢牢记住了,还时刻准备把这句话变成现实。
当陈翔把这期稿子送到印刷厂之后,他马上给唐工打电话,可始终没人接。“难道又住院了?”他没等下班,就直接去职工医院了。找遍了离退休老干部病房和心脑血管病房以及注射室,根本没有唐工的身影。陈翔更着急了,似乎明白唐工为什么从不使用手机了,难道就想让自己需要消失的时候,谁都无法找到他!
陈翔抱着一丝侥幸,径直来到唐工的家,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唐工家里还真有人!
开门的是唐工的妻子,那个极爱吃水果的东北女人。她招呼陈翔进屋,可是唐工并不在家。陈翔问唐工去哪儿了,她顺嘴说出去了,陈翔以为一会儿就能回来,所以就坐了下来。唐工的妻子递过来名贵的水果,陈翔谢了一声接过来,又放在了旁边。可她又拿起来递给他,说:“吃吧,多吃点水果对身体有好处,我正有话要对你说呢!”
陈翔只好接过来,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在旁边做聆听状。
“我们家老唐对你印象非常好,时常夸奖你,说你有才华爱学习,他一辈子就喜欢有才华求上进的人,也不管这个社会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小陈,跟你说句实话,别看老唐活了一把年龄,他的心智都比不上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她看陈翔不吃了,愣愣地盯着她,就停顿了一下,把目光回避开,继续说:“老唐是个好人,他根本不懂社会上的事,以前就有人总来找他,都想通过他哥哥,办这个事那个事,包括公家,他为咱们市的招商引资求他哥哥,你们是不知道啊,他从小就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关系不好,可为了公家他还是低了头……”
陈翔知道,唐工哥哥当年的投资,是全市经济开发区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投资项目,报纸上宣传过,电视里也播放过,市里厂里都曾经嘉奖他。随着项目在本地落户,有关人就直接与投资方接触了,唐工很快就淡出了公众的视线,甚至连在厂里做报告,也因那个意外笑话戛然而止了。
“他从小就很孤僻,母亲不被唐氏家族认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抑郁死去了,家里没人喜欢一个戏子的孩子。他一辈子跟她母亲一样,就是热爱音乐,可惜一直没机会认真学习过。老了老了更着迷了,还非要把那本音乐书捐赠出去,为这事跟家里闹个人仰马翻……”
陈翔嘴里的名贵水果,卡在嗓子眼儿,艰涩得难以下咽。
她的话很有分量,比那本音乐书还厚,他突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整个事情只看到了正面的那些现象,在风风光光的背后,根本没考虑唐工家人的感受。他努力思索着,如何能向她说清事情的本质,谁知她一针见血指出:“我们家本来过得很平静,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就没提过家里的事。可自从他哥哥来找他,我们家算是乱套了,先是换房子、涨工资,又晋级职称,后来市里省里又来请他去做报告,还多次要把他调到政府里,老唐一次次都拒绝了,我也不同意他去政府,因为他根本不是那块料……
“他是真不明白你们咋回事呀,可我很清醒,你看那些电脑,他说准备捐给乡下孩子,做好事我不反对,我家也不缺献爱心的那份钱,可谁知道这背后咋回事啊,弄不好还惹一身麻烦。小陈,算我求求你了,别再找他了,说是七十岁的人了,真的连孩子都不如啊!”
陈翔算是弄不明白了,老实巴交又通情达理的唐工,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东北媳妇呢!他看见客厅的角落里堆放着七八台没拆封的电脑。这是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当初装修得也不错,一大堆电脑放在那儿,也不觉得过分拥挤。可唐工为什么要把电脑都弄回家,而不是直接送到农村去?如果电脑厂家嫌太远不愿送货,那么也应该告诉他,直接送到文联啊,现在可咋整?
陈翔不知该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他非常后悔没把杨霏霏带来,按他此时的想法,干脆把这些电脑退回去,一切到此为止全部结束了!可转念一想,不能再感情用事了,要学会理智地解决突然出现的问题,于是他说:“当初我也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没想到给您的家庭带来这么多的烦恼,请您放心,从今往后我们再不会麻烦唐工了。不知他去哪了?我就不等他了。”
她拦住了他:“老唐去外地了,走得匆忙,临走时告诉我,让我找你去取电脑,同一型号的电脑昨天才凑齐,可我一生气,全让我给弄回来了。现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全拿走吧。”
“不,还是等唐工回来再说吧”陈翔终于明白是咋回事了。
“你最好还是拿走,否则他回来看见这些东西,准会生我的气!再说了,他哪天回来还很难说……”
“唐工到外地干什么去了?”陈翔也是顺嘴一问。
想不到她说:“到南方参加拍卖会去了。”
“拍卖会?什么拍卖会?”陈翔心中一动,
“还不是为了那本书!我儿子的同学终于说服了那个买家,同意重新再举一次牌。你说说,自己买自己的东西,还得大老远去拍卖!前天他还往家里来电话,说怕钱不够,让我再给卡里存些钱……”
7
陈翔再见到杨霏霏的时候,感觉自己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可杨霏霏不知道他内心的变化,没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是把他的深沉,当成了唐工拒绝采访。她笑嘻嘻地说:“没法儿交差了吧,大作家碰上犯犟脾气的人,照样也没辙?”
“看把你乐的,我不好受你很开心,是不是?”
“不是,我就猜到你可能会遇到阻力,这不,我送给你一样法宝,保证帮你能顺顺当当地完成采访!看,著名作曲家专门为唐工量身定做的歌曲……”
“太好了,快让我听听!”陈翔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杨霏霏把光盘放进DVD影碟机里,整个排练厅和走廊里,立即回响起一种极其亲切,而且十分抒情的旋律——
你是一个好人,
总是那么天真,
如果不是世界美妙,
就是你爱得太深。
你是一个好人,
总是那么精神,
微笑挂在你的脸上,
从来不知道怨恨。
就做一个好人吧,
轻轻松松,
没有一点儿烦闷……
陈翔听着歌词,不住地赞叹:“好,太好了!”
杨霏霏认真地问:“曲子好,还是歌词好?”
“都不错,曲子虽然是八十年代的风格,可优美浪漫,简洁易懂,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味道;歌词朗朗上口,生活气息浓厚,说出了好人的健康心态,以及大智若愚的处世之道,让喜欢蝇营狗苟的小人自惭形秽,又让人领悟到了人生真正的大境界……”
“真的不错吗?”杨霏霏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错,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从不随便夸奖人的。哎呀,我明白了,歌词是你写的吧?”他回过身来,把目光对准了她。她的脸有些红涨,那种娇羞泄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情感,这是陈翔最喜欢的那种神情。
看来,谁的内心都有一种美好的渴望,只不过不轻易流露罢了。陈翔看到了她的另一面,他也似乎透过现代人的种种浮躁和焦虑,看到了生命中更深刻的东西。当杨霏霏听完关于唐工的全部故事,尤其是现在的唐工,正在为自己许下的承诺奔忙时,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我们音协的确缺少‘贝多芬,可我们更缺少唐工的那份执着,他激发了我的灵感,我准备组织一场公益音乐会,就以唐工捐献的‘贝多芬为主题,然后再把这首献给唐工的歌曲唱响,让‘好人传遍大街小巷……”杨霏霏转眼又恢复了那种意气风发的状态。
这种状态容易让陈翔产生高山仰止般的敬畏,他害怕失去刚才瞬间的美妙感受,于是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再放到播放乐曲的电脑画面上,让自己的整个儿身心沉浸在乐曲中。
杨霏霏似乎也发现了他的变化,马上停止了抒情。就在这时,陈翔的手机响了起来,彩铃的旋律与正在播放的曲子,形成了极大反差。《月亮之上》表现了现代人对情感世界的理解,明快豪放中甚至带着不可抑制的宣泄。浪漫,一旦被迫快节奏,除了浪就没有“漫”了。
陈翔看显示的号码:人事部老丁!他接起来,没等老丁说话,张嘴就冲他喊道:“说啥都行,就别跟我谈钱!”谁知老丁一点儿也没理会他的玩笑,急急忙忙说:“小陈,出事了!”老丁的话,使陈翔顿时没了逗他玩的兴致,连自己的情绪也受到传染,他立刻紧张地问:“出啥事了?”
“出大事了,唐工突发脑溢血倒在外地了……”
陈翔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手机差点掉地上:“唐工脑溢血了?你是咋知道的?”他的思维并没被这个消息彻底打蒙。
“我们到他家去,他老伴说的……”老丁又接着说:“是这么回事,他哥哥在开发区那个企业不是也给咱们厂配套一部分产品吗,最近咱们厂资金周转不开,大老板就让几个跟唐工关系不错的老人,想找唐工商量商量,打算让他跟对方解释一下,没想到碰上这么个事。听他老伴讲,还与你有关系!”
“我现在就去唐工家,你在哪儿呢?”陈翔不想跟他多解释。
“我们都在这儿呢,你马上过来吧。”
果然,厂里的那些人都在唐工家,看见陈翔来了,老丁用手指头一下一下点着,眼看就要数落他,唐工的老伴走过来,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让你来不为别的,就是麻烦你把这些电脑都拿走,我要去照顾老唐……”
陈翔心里一酸:“没想到唐工……”他眼圈发红,声音哽咽起来。
唐工老伴却爽快地一摆手:“小陈,你不用伤心,老唐的病情没那么严重,我过去就把他给带回来了。”说着,她就让他找人搬电脑。陈翔听她这么说就放下心来,掏出手机给杨霏霏打电话,让她找人来唐工家取电脑。
看见陈翔安排完了,唐工的老伴就开始收拾東西,老丁悄悄拽了陈翔一下,两人一前一后从屋里走出来。在楼梯口,老丁小声对陈翔说:“唐工这次病得可不轻,大老板让我也陪他老伴去接他。我跟唐工的儿子联系了才知道实情,唐工其实已经昏迷不醒了,他儿子根本没敢告诉他妈……”
很快杨霏霏就领来了一群人,她不等陈翔介绍,就与唐工的老伴自然而亲切地攀谈起来。两人越唠越近乎,就像在谈如何给唐工树碑立传,使他能够万古流芳一样,仿佛她杨霏霏根本就不是来搬电脑的。
最后还是唐工老伴主动委婉地打住话头,让杨霏霏带人搬走了电脑。
8
陈翔的心一直忐忑不安,直到一周后,老丁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把唐工接回来,住进职工医院干部病房了,他悬了多日的心才算有了着落。可当他兴冲冲赶到医院后才发现,果真像老丁所说,情况非常严重,唐工始终昏迷不醒。陈翔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公司的大小领导都来看望了,市里和省里的領导也来了,唐工始终静静躺着,再也没睁开眼。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每天来医院成了陈翔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他常常坐在唐工的病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不停地为他输液,陈翔突然担心,唐工的生命在一点点地离开这个他曾经无比热爱的世界。
这可是一个充满了音乐节奏的生命啊,难道真的就要停止了,再也不会产生韵律了?蓦地,陈翔想到了那首为唐工谱写的歌曲。他给杨霏霏打电话,让她把影碟机和光盘带来,他想用那首《好人歌》唤醒唐工!
刚开始唐工的老伴和儿子还不太同意,怕影响唐工的恢复,可当音乐响起,在场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强烈震撼,尤其听到:“你是一个好人,总是那么天真……”唐工的老伴泪如雨下,老丁和唐工那个坚强的儿子,也眼圈红了,杨霏霏更是哭得泪水涟涟。最后连医护人员也决定打破常规,同意二十四小时在病房播放这支歌曲。唐工的老伴突然想起来,她翻了半天,从旅行包里找出一本书,神色凝重地递给了陈翔,他接过来一看,书名是《音乐的解放者贝多芬》……
伴随着悦耳的音乐,每个人都重新燃起了希望,陈翔不眨眼地盯着唐工的眼睛,恐怕他猛地睁开,看见没熟人再闭上。吊瓶不时地换着颜色,陈翔目送每一滴药水流入唐工的血管,想象着这些药物在音乐的帮助下,勇往直前,对脑细胞不断修复,并把每一个音符直接装进脑细胞。大量的脑细胞不停地冲进已经瘫痪的记忆司令部,有生力量得到整编,开始恢复战斗力……
然而,唐工没有被唤醒的征兆,他依然静静地躺着,好像沉浸在某个曲子里。此时,陈翔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把这首专为唐工创作的歌曲唱下来了,而且曲调也分毫不差。可唐工就是不睁眼睛,陈翔也昏沉沉的,有了睡意。
一天下午,陈翔与老丁一起吃完中午饭,他的心情很是不爽,老丁喝酒时告诉他,胡小子和“大粪池”等人都申请办理退养了;五吨炉休息室被重新装修了;刘丹跟原来她最瞧不起的副厂长,就是现任公司老总传出绯闻了……
其实陈翔心里明白,一切都在势不可挡地向前发展着,包括生老病死,包括杨霏霏的温情,也包括自己的人生之梦……他希望昔日重来,起码能留住往日的记忆,但时间似乎更青睐于现在与未来,岁月只能如歌!不会喝酒的他,竟然尝到了醉的滋味,他觉得有些累,就在护理人员的床上躺下来,听着为唐工播放的音乐。
随着音乐的节奏,陈翔看见唐工迈着特有的鸭子步,信心百倍地走进拍卖大厅,在拍卖师那极具煽动力的叫喊中,微笑着举起手中的号牌。礼仪小姐把那本书用托盘端着,给唐工送过来,就在唐工准备接过来时,那本书突然化成一团音符,四散开来,转眼之间每个音符又变成鸽子飞走了……
陈翔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与杨霏霏在一起,陪着唐工走上设在文化广场的舞台,背景是穿着整齐簇新校服的农村孩子,台下欢声雷动。唐工不停地摆手,许久之后大家终于安静下来,杨霏霏坐在钢琴后面,开始弹奏贝多芬的交响曲《命运》。
整座城市寂静无声,个人的命运与整个人类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引起了巨大共鸣;此时音乐流淌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群楼被铿锵的音符重重包围,天上人间不停地回荡着——
你是一个好人,
总是那么天真,
如果不是世界美妙,
就是你爱得太深……
陈翔也想唱,可是不管怎样使劲儿,就是发不出声来,急得他团团转。就在似醒非醒之间,有人大喊一声:“快看哪,唐工笑了!”陈翔一下子醒来,从床上跳下来,大家都围在唐工的床边。他真的笑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人们轰的一声同时喊起来。他还想说些什么,不断嗫嚅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老丁迅速拿出笔来,在病志本后面写道:你要干吗?
唐工颤颤巍巍写了几个字:我要坐起来!等他靠着被坐了一会儿,又在纸上写:我想下地!这次医生不同意,认为病人刚刚恢复意识,不要急于走动,否则会适得其反……
可唐工用力攥着笔,使劲在病志上戳,医生只好同意他坐轮椅,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弄到轮椅上,他一边比画让把音乐声加大,一边随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 陈翔想起他那有节奏的鸭子步,也想起厂房外铁道旁的远方……可是,唐工的手舞足蹈,仔细看有规律,再看,他那个动作分明是用电脑在打字!陈翔一下子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纪洪平,笔名,天抒,男,1963年出生。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诗刊》《儿童文学》《星星》《词刊》《诗选刊》《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作品300多万字;作品被《儿童文学选刊》《青年文摘》等转载,曾获《诗刊》举办的全国诗歌大赛奖,第三届“儿童文学·金近奖”、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等各类奖一百多项。著有诗集三部、散文集一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长春市文联《春风文艺》杂志社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