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猎奇且非变态的偷窥
2018-10-09海力洪
小托夫笔下的窥视者,与曝光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窥视者,可谓相去甚远。至少,主人公程亚不是那种专拿手机偷拍裙里春光下三滥“不要脸的”。程亚的窥视,更接近于常人痛苦的窥看——在这个普遍道德崩坏、缺乏安全感关爱心、毫无救赎希望的冷酷生存环境中,一种饱含惊疑、怯懦的孤独探看,如隐藏着的鼠类顺着照进穴内的一道光亮,去发现洞外的诱惑或者危险。无可否认,程亚的窥视中隐含性冒险的因素,但同样也不可否认,小托夫写这样的一个窥视者,并非为了猎奇或刺激读者感官。
写窥视,是写人性,也是写普遍的社会心理。经典心理分析学说认为,窥视之欲即对他人隐私的探求,起自个体童年时对自己身世与来历的极大好奇。“窥看”正是性本能的一种,几乎可以视为成长过程中的正常欲求。此一说,对于通透解析小托夫笔下的窥视者之所作所为,显然是未能满足的。又有对窥视的“别解”:偷窥正是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的欲望必定要受到意识,或曰形形色色的社会制度与观念的操控及压抑。窥视他人的隐私必然要受到反对,其行为应受惩罚……此说面前,小说里的这位程亚,倒是可以顺利对号入座了。
小托夫的《窥视者》颇为精彩,会让一众读者感慨多多,直叹世道已变,人心不古。也能让(如笔者般)中国当代文学的常年热心读者发现:先锋作家笔下,真是代有偷窥“新人”出——此话又作何解呢?不妨直言道,写偷窥乃中国先锋小说的重大传统。小托夫今日再写偷窥者,是对传统的继承与光大;又可换言之,你若是个年轻的小说家,没写过偷窥,还真不好意思以先锋作家自况——正因为“小说家是职业的窥秘者。他躲在阴暗的角落,目光如炬,盯着世间的男男女女。作品便是偷看的成果。”(郜元宝语)。
就我有限的阅读来说,此类“成果”开山大作当属先锋祖师爷郁达夫的《沉沦》。纵情偷看日本女人洗澡、情侣野合,开偷窥叙事先河。其后新感觉派穆时英《白金的女体塑像》进一步将男性偷窥行为的书写心理化兼精致化,令吾国偷窥小说,顿显高大上的气质。进入新时期后,尤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小说实验风起云涌的那阵子,写偷窥对一众先锋作家而言,更有了“朝圣般”的重量感,盖因偷窥圣坛上出现了两件“圣物”——罗伯·格里耶的《窥视者》和希区柯克的《后窗》。
《窥视者》写一桩被窥视发觉却并没有被告发的罪案,几乎囊括了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窥视关系,暗示世人无一不是窥视者与被窥视者。借窥视这一人类行为,写透世道人心;《后窗》是希区柯克最有名的偷窥电影,世界影坛的经典之作。希区柯克曾经对特吕弗承认,将凶手最終制服的那位相貌堂堂的主人公杰夫,“是一个有偷窥癖的人”,再反问,“难道我们就没有偷窥癖吗?”
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分辨偷窥的“普适”性或“道德”性,而在于偷窥这一主题的艺术升华。对创作者而言,上述两部偷窥经典所呈现的最直接的艺术启发集中于一点:文学与艺术表现中的“窥视”或曰“偷窥”,突破了以往曾受限于斯的心理学或变态心理学的范畴。当代文学与艺术世界中的“窥视”,更多地切入了人在文化语境中的角色定位,表达人性在社会压抑之中的反抗与妥协。
当年的先锋作家,也包括今天的小托夫,深谙此道。上述两大“偷窥经典”,似乎也有意无意间成了标杆。残雪小说中多有主人公对窥视的疯狂迷恋。极致者,如《苍老的浮云》,一众人等除了窥与被窥,对外部世界“一无所感”。苏童小说《妻妾成群》充斥着对旧式男权社会日常生活的警觉窥视。余华小说《兄弟》写出窥视欲借“文革”风潮尽情尽兴的释放的……印象当中,东北作家刁斗在偷窥主题中耕耘尤深,以众多极具份量的偷窥故事,构建了一个窥视主体和客体可以身份互易,作者、窥视者、读者之间能够开放互动的闪光小说世界,将偷窥置入生存哲学的层面加以深思……
而眼下小托夫的《窥视者》又为偷窥叙事带来了某种新意。这篇先锋小说,布下的是一“虚”一“实”的叙事格局,且前所未见地设置了新晋窥视者——“监控头”。两个窥视者一“隐”一“显”,或许,也可以说,二者皆既“隐”又“显”——小区(中国社会一隅)公开的窥视者 “监控摄像头”,保安称“坏了”,便隐身了,光天化日之下让自行车窃贼遁形;另一位窥视者,主人公程亚说是“爱好猫眼窥人”,藏身门后,进行的却是有别于地道偷窥者所为的“逆窥视”。亦由此,小托夫为其投上了一层人物形象的苦涩“高光”。
是的,“逆窥视”意味着偷窥方向的逆反。诸多偷窥小说中旧式的偷窥,往往是窥视者透过钥匙孔向他人所在室内的偷窥。是立于公共空间中,对个人私密空间加以侵扰与破坏;而《窥视者》的程亚却是置身室内私人空间,通过家门上的猫眼,朝门外的公共空间走道畏缩地窥看。连同程亚的不端最后招致的下场,《窥视者》在某种意义上似是在进行道德的训诫,或许,更着意于展示传统窥视主体的衰落,及新型窥视主体“监控头”的登场。尽管“监控头”在小说中只是虚写,铺画了些背景而已。但我在想,它是否正可谓时代之隐喻?这样一来,我竟要放胆为《窥视者》改改结尾了——程亚最后被捉拿,非因暗娼打电话报警(害怕暴露身份是不敢打的)。是不是“监控头”被修理、再激活,在进行“全景扫视”时,突然发现了在走廊上举动荒唐、行为鬼祟的程亚。它果断反应和上报,便令其迅速就擒了呢?——当然,我这只是随便想想而已。
作者简介:海力洪,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