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
2018-10-09窥视者
窥视者
程亚的爱好是猫眼窥人。在他看来,那么一孔圆圆的小小的猫眼,里面却能折射出无穷无尽的乐趣。他所在的小区比较老旧,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小区一共十栋,每栋六层,每层楼住六户人,南北各住四户,门对门,东西各处一户,也是门对门,中间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走廊,楼梯在楼层偏西的位置,靠近最西边那一户。程亚就住在3栋4层最西边那套房子里。走廊里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看得很分明。小区治安很不好,前门和后门各有一个看大门的老头,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要么在托着下巴发呆,要么在埋头看报纸,对来来往往的行人毫不留意。小区里的值班室也有两个年龄较大的保安,有一次,程亚每天上班所骑的自行车被偷了,去值班室调取监控,发现那两个保安伏在桌上,正呼呼大睡。那是下午四点半,那两个保安的午休时间未免过长了一些。监控视频没有调出来,那两个保安是这样对他解释的:“监控坏了。”就这一句,就已经让程亚愣在原地哑口无言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他走遍自己丢车的所在区域,仰头打量那只摄像头,从他既有的经验来判断(他曾做过监控安装),怎么看怎么不像坏掉了。他鼓着试一试的心态再次走向值班室。在值班室门口,他停下脚步。他虽惯于猫眼窥人,可也不排斥门缝窥人,在他来说,性质是一样的。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屋内那两个保安有说有笑地喝着啤酒,啃着鸡爪。他听到其中一个保安张张口挥挥手说道:“那个家伙,真有意思,丢个自行车都要来调监控。”另一人接腔道:“是啊,就那破自行车值几个钱?还值得当回事儿跑来看监控?”“真有意思。”“是啊,真他妈有意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立在门外的程亚早已面红耳赤了。他的确感到很羞臊了。他放弃了调取监控视频的念头,或许正如那两人所说,一辆自行车确实值不了几个钱,不值得深追。那辆自行车是个二手货,买来也骑了二年多了,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这样安慰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末了,他又这样安慰自己一句。可说归说,他还是为看不成监控视频,为那两个保安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的态度所愤慨,他肚里有一团火,这团火不得不出,否则他晚上真睡不好觉。睡不好觉势必就会影响到第二天的精神状态,如果精神状态受到牵连的话,整个人就会无精打采、蔫头蔫脑的,工作起来难免会出差错,如此一来,又必定会受到老板的呵斥。他上班总是迟到,给老板留下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再这么一弄,老板说不定会处罚他,扣一笔工资事小,丢了饭碗就麻烦了。这么一想,他更加急需泄一泄肚里那团火,他感觉快要憋不住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花坛上晒着两双回力鞋,不用说,是那两个保安的,他当即酝酿了一摊口水,分作两次,吐在了回力鞋的鞋面上。这下,心里舒坦多了。
两天后,他买来一辆新自行车,为保险起见,又买了两把车锁。一把锁在了前轮,一把锁在了后轮。他想:“这下你还偷去!”他每天照常骑车上班,骑车子去餐馆需要十来分钟,走路需要半个小时,他更喜欢骑车子去,那样更节省体力。他很爱惜自己的体力,不想把体力过多的徒劳消耗在路上——那样又挣不到钱。他把车子停放在餐馆门口,前轮上一把锁,后轮又上一把锁,同事看到后就笑话他,一辆自行车而已,有什么金贵的?他觉得他们不理解他,如果他们也丢过一次车子就不会这样说了。他仍觉得不放心。给顾客上菜的时候,眼睛总借机往玻璃窗外瞄,看到自行车完好无损停在那儿,心里才踏实。有些顾客看他老往外瞅,还以为外面发生什么了,也跟着他一起把目光转向外面,结果也没看出什么精彩的东西来。程亚千防万防,新自行车还是被偷了。那天早上,他下楼,准备推上自行车去外面吃点早点,结果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他记得很清楚啊,昨晚下班后,確定把车子骑回来了,也特意上了锁,怎么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他一手插在口袋里,手心里攥着那两只车锁的钥匙,一手挠着糟乱的头发,思考着。难道是又被偷了?他不禁这么嘀咕一句。这么一想,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可不就是嘛!他妈的,他心里骂道,这小偷偏偏和老子过不去!愤慨平息下来后,他安慰自己,在心中对那个尚未谋面的小偷说道,算了,算了,你既然老是逮着老子不放,老是找老子的茬子,老子怕了你,躲着你、绕着你还不行吗?他妈的,老子就不给你逮老子尾巴的机会了。他说到做到,后来再也没买自行车,自然也就没再丢失过车子。他选择徒步去上班。新自行车被偷那次,按理说,他够底气去值班室调取监控,也够理由:“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被偷了。”他也正有此念。他想,距离上一次自行车被偷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就算那两个保安说的是真的——监控坏了——眼下也应该修好了,还有什么理由不给看?他下意识抬头寻找那只摄像头,却没找到。摄像头原本安装在一柱路灯上,可那柱路灯上哪还有摄像头的身影?只见一截被剪断的余线垂头丧气地耷拉在那儿,似乎是在诉说自身不幸的遭遇。见此情形,程亚心中已经有所明白,妈的,摄像头也被偷了。
小区的治安如此之差,可程亚依然没有搬家的打算。图的是房租便宜。他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有八九十平方米,虽是简装,可家具样样俱全。这样的条件,换在其他小区,每月没个千儿八百下不来,可他每月的房租只是四五百,算下来便宜了一半儿。这么一算,程亚心中很感安慰,比较起来,丢个自行车也就不算什么多大的事儿了。他有时也在想,是不是正是小区的治安不好,小区的租房才如此便宜?他觉得有一定道理。正是治安不好,才导致的房租不高,想想也是,如果治安太好的话,那房租岂不是也要跟着提上来了?他情愿治安不好。这么想来,他反倒还要感激小偷,是他们的兢兢业业维持了小区的租房价格。这么一想,他心里彻底不愿再去追究自己丢失的那两辆自行车了。他想,丢了也好,权当对小区做了牺牲,做了贡献。也算是发给小偷的工资,毕竟这年代维持物价大不易。
程亚自己独居,这座城市里认识他、叫得上来他的名字的除了他在餐馆的同事,再没别的人了。同事里小张和他的关系不错,偶尔会来他的住所拜访,一起吃个夜宵喝点小酒什么的,有时也会住下,但次数很少。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一人独处。独处渐渐改变了他的性格。这种改变像水滴石穿一样,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完成的。他越来越“闷”,越来越不爱讲话。餐馆老板曾这样描述他:“三脚也踹不出一个屁来。”这只是个比喻,比喻就难免有夸张的成分。他其实也和人说话的,只是说得少,非要拿屁来比喻的话,就是和屁一样少。
不说话不发言并不代表他对这个世界不好奇,恰恰相反,他对这个世界始终充满着好奇之心,而且有愈来愈旺的趋势。他是在去年夏天意外培养出来猫眼窥人的癖好的。在那个癖好培养出来之前,他的唯一爱好是看电视,也说不上来是爱好,只是无聊,拿来打发打发光阴而已。那个癖好培养出来之后,他就不大看电视了,这么说或许不准确,看还是看的,只是看得三心二意,没有之前那么用心了。事情发生的很偶然,那天晚上下班归来,已经十点多了。他冲了个凉,披着浴巾,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门外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塔塔”逃命般奔下楼去。随后又响起了争吵声。听起来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为某事而产生了争执。起先还算理智平静,估计是为了照顾同层住户的感受,只是低声喋喋不休;后来女的激动起来,不管不顾了,直接大哭大闹起来。吵闹声隔门传来,吵得程亚没心情再看电视了。他把电视关了,蹑手蹑脚走向门口,然后伏身上去。透过猫眼,他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女人坐在那儿,坐在地上,哭着,双手挥舞着,旁边站着个男人,看样子是她丈夫,他也很激动,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解释什么。伏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程亚终于弄明白俩人纷争的缘由了。原来,男人趁着自己的女人去外地出差不在家,就带着女相好在家里干那事。不料,他妻子早已嗅出来他与别的女人有染,出差时就留了个心眼,有意比计划的天数多说了三天,而且回来的时候也没打个招呼,突然就回来了。事情败露后,他惶然至极,对她解释说那个女的是他一个朋友,在户外俱樂部认识的,两人之间一清二白,绝没那回事儿。他带她来家里,只是来看看家中的装修风格,作为参考,她准备把自己家里房子重装一下。她自然不信他的话,大晚上的来家里只为看房子?何时看不可以呢,偏偏晚上来?显然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不能令人信服。程亚联想到此前“塔塔”奔下楼去的那人,估计就是那男人的相好的。再看那女人,她还是坐在那儿哭闹不休,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程亚搞明白来龙去脉后,觉得整件事情还挺有意思。他没结过婚,也没怎么恋爱过,他不能完全理解门外那两人此时此刻心里的感受,只是觉得事情挺有意思的,有看头,如此而已。仅仅如此。没别的。他像看戏一样,像看电视一样,伏在门上,观赏着透过猫眼所传达出来的内容。一霎间,他不禁想到,眼前的此情此景,电视中早已有相似的剧情上演了,且屡见不鲜。想到这里,他有些失望,但转念又一想,电视里的那些毕竟是假的,是演员来演的,而眼前的这一幕,却是真实发生的,是活生生的,是没有彩排没有剧本的,是正在上演着的。他心里不由很愉快。
程亚看到那个女的站了起来扑向了那个男的,抓着男人的衣领,使劲摇晃:“我跟了你半辈子了,你这样对我。我要你给我个说法,陈德文,你他妈的给我个说法啊!”那个女人面目狰狞,泪流满面,发出的声音苍凉而响亮,听得程亚身躯一震,顿时精神大作。程亚从女人的控诉里得到一条讯息,原来那男人名字叫陈德文。当时程亚住在这个小区已经一年有余了,虽然和那个男的同属一个楼层,也没少打照面。但互相之间一句话都没说过,不是程亚单方面的原因。两人在楼道里会面时,那个男人见到程亚,正如程亚见到那个男人,彼此都是面无表情地互相望一眼,眼神里既没有热情也没有厌烦,很平淡,只是视若无物,心照不宣。
程亚想喝点什么,往常看那些剧情无聊的电视剧时,他就爱喝点什么。有时是啤酒,有时是雪碧。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看有什么可喝的,或者说喝点什么。啤酒还剩三罐,雪碧是一罐不剩了,没得挑,只能拿出一罐啤酒来喝了。啤酒罐摸上去很冰,他掀掉拉环,倒过来看看中奖没有,上面印的细小的红色字体说:“谢谢品尝。”他妈的,最近手气有些差啊!他已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再来一罐”了。他顺手把拉环丢到垃圾桶里,仰脖一气喝了几口,凉丝丝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往他体内流窜。他擦擦嘴角,回味着:雪花啤酒的口感还是那么好。他很中意这个品牌,不为别的,只因它时常搞些活动。他每天喝啤酒感觉都像买彩票一样,手气好的话可以碰上“再来一罐”,手气差的话只能是“谢谢品尝”,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他握着啤酒罐,走回客厅,准备打开电视。外门走廊里的吵闹声让他醒悟过来,差点忘了,门外有比电视更精彩的。他握着罐啤兴冲冲奔到门口,把眼睛再次凑到猫眼上,那对夫妻还没走。他松了口气。
那对夫妻还在揪扯着,主要是那个女的在揪扯,她双手抓住那个男人的衣领,死死不放。她控诉着说:“陈德文,你说说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对你不好吗?我对你哪一点差了?你说,你说,你说啊!”陈德文不说,也不再辩解了,任由她去闹。那女人又接着哭嚷道:“陈德文,你不是人呐,你没良心呐,你干的这是什么事啊!你被那个女狐狸迷了心窍了,你上当了,你以为人家是图你的人?你想错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那么年轻漂亮,会看上你?人家看上的是你的钱啊,你还在傻呐!”女人的嗓门挺大,字字句句隔门传来,照样听得一清二楚。她这样爆陈德文的料,陈德文当然心中不快,他使劲掰着女人的手,但掰不开,她抓他的领口抓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他就溜掉。程亚喝口啤酒,感叹道,愤怒中的女人实在强大,换作他,估计也不能掰开。他竟不由对那个男人生出几分同情。但随后一想,也不亏他,谁让他把那相好的带到家里来的?带到哪儿不好非要带到家里来,这不是自作自受吗?不亏,不亏。活该他倒霉!
程亚又伏在门上窥视起来。那个男人掰不开她的手,气得火大,终于开腔吼道:“妈的!撒手!”那女的不撒手,依然紧紧抓着衣领不放,还是一味声泪俱下地控诉。那男的压制着怒火,伸手指指周围,用商量的语气说:“你看看,人家都在看着呢!咱们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争执屋里去解决,何必非在外面闹呢,让人家看笑话。”他又伸手指指周围,“你看看,人家都在看着呢!”这番话让程亚吃惊不小。因为走廊里除了那对吵闹的夫妻,空荡荡的再没别人了,而那个男人却言之凿凿地说“人家都在看着呢”。想必那个男的也知道门背后一定有人在窥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程亚额头上惊出了一层汗,有种谎言或者秘密被一下戳破的感觉。他琢磨道,那男人怎么知道有人在看呢?琢磨半天,终于琢磨出头绪来了。看来,那男人也一样,也没少这么干吧!如此一想,程亚心中就释然了。他凑上去,又开始窥视了。只见那女人反驳说:“你怕人看笑话?我不怕!我又没做昧着良心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那男人见言辞无效后,火暴脾气终于爆发出来了。他迈步后退着,想退回屋里,那个女人抓着他的衣领不松手,弓着身子紧紧攥着他,两人的姿势就像拔河一样。那男人冷不防抬手一巴掌打过去,正打在女人脸上。女人先是呆了一下,随后“哇”一下哭得更响了:“你敢打我,陈德文你他妈的竟然打我!”说着抽出一只手去抓挠他的脸,他躲闪着,但有几下没避开,被抓到脸上,留下几道鲜明的血印子。那男人下手也不再留情,一巴掌比一巴掌扇得重。两人就这么难解难分地打起来啦。
有一刻程亚有一股冲动,要不要出去劝一劝呢?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算了,人家两口子间的事,我去掺和什么呢?别回头把我也牵连進去了。程亚看到那个女人先停了手,她的力气比男人小,再打下去也占不到多少便宜,她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指着他说:“陈德文,我要和你离婚!”那男人说:“离就离!”男人先进的屋,女人也跟着进了。只听“轰隆”一记摔门声,门关上了。走廊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声控灯也很快熄灭了。
打从那天起,程亚就爱好上了猫眼窥人。从去年至今,他窥视到了许许多多古里古怪、妙趣横生的事情。他发觉自己的耳朵逐渐变得更加敏感,像某种夜行的猫科动物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察觉得到。他的睡梦也变得很浅,走廊里的一丁点响动就能唤醒他。他没觉得这样困扰到自己,相反他还为此沾沾自喜。他认为自己比寻常人“多进化了那么一点”。有一天深夜,他正在床上睡着,突然就醒来了。他赶紧披上睡衣往门口走,夜里很静,他怕自己的脚步带出声响,因而走得蹑手蹑脚的。他伏在门上一看,果然,走廊里一对情侣正搂抱在一起深情长吻着。程亚吞了口口水继续观察着。那男孩是来送女孩回家的,送到家门口了,便来个长吻作别。显然还处在热恋期。那男孩一手拦腰搂着那女孩,在女孩脸上脖子间亲来亲去,一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摸来摸去,揉来揉去,直到声控灯灭了还在亲,还在摸,还在揉。声控灯一灭,程亚就看不到外面了。他脑海里回味着适才的画面,体内一股暖流激荡着,燃烧着,他真想做出点响动来,好让灯再次亮起。
一刻钟后,灯才骤然亮起,从女孩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已经从甜情蜜意中跳脱出来了。她一把推开那男孩,然后整理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说:“你回去吧,我到家了。”那男孩没有离去的意思,仍然靠近她,对她动手动脚的。她怒了,再次推开他,这次的力道比上次大多了。那男孩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领会不到她的意思,看不出她已经颇不耐烦了。他又凑了上去,死皮赖脸地说:“我今晚不回去了,就睡你家吧。”女孩两眼一瞪,随即拒绝:“不行!”那男孩说:“怎么不行,你又没和你爸妈住一块,你怕什么!”女孩坚决道:“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女孩说着就要走,男孩伸出胳膊拦住了她。她瞪视着他说:“你给我让开。”他说:“让开可以,但你要让我进去。”他收回胳膊。她从他身边走过,拿出钥匙径直去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闪身进去,男孩也作势欲进,女孩推开他,把门砰一声关上了。隔着门也可以听到女孩的呵斥声:“你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男孩拍了几下门讨饶说:“我给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啊?!”女孩愤愤道:“开你妈的玩笑!”男孩再拍门,再叫门,里面就没有回音了。他有点颓丧,也有点恋恋不舍,就倚靠在墙壁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吸起来。声控灯再次灭了。黑暗中,唯有香烟咝咝燃烧,忽明忽暗。
明知道接下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了,程亚却和门外那人一样,不舍得就此离去。他仍凑在门上往外窥视。外面那人跺了下脚,声控灯又一次亮起,那人手里的香烟已剩半截。那人把烟放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丢下踩灭,然后伏在女孩的房门上,用手遮着猫眼往里窥视。猫眼的好处就是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程亚为发明猫眼的人暗暗叫绝。声控灯又灭了。突然,又亮了。是门内那个女孩把灯弄亮的。她隔着门喊道:“于亮亮,你他妈还不走啊?不走可以,但别在我门前抽烟!”程亚又吃一惊,他想,看来那个女孩并没有完全离开那扇门,很有可能是躲在门后窥视着外面的一举一动呢。那男孩猛然听到女孩的声音,很激动,又是一阵叩门。边叩边说:“玲玲,把门开开,玲玲,快些,快些开门。”那个叫玲玲的女孩说:“不,不开,想也别想。”那男孩仍是说:“玲玲听话,快些开门吧,别把别人吵醒了。”他说着便移动着目光,将走廊两侧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挨个扫了一遍,“说不定人家正看着我呢。”许是看他可怜,许是女孩回心转意了,许是别的原因,只见门一开,女孩伸出脑袋来:“提前说好,咱俩分开睡,各睡各的,——你睡客卧。”那男孩脸上浮现出欣喜之容,点头如捣蒜,连连说:“当然,当然。各睡各的,我睡地铺都行。”门再次关上了。走廊里的声控灯周围聚集了许多只小飞虫,也引来了一只壁虎,那壁虎摇曳着尾巴,从墙角处爬出来,爬到声控灯附近,舌头一卷,就有一只小飞虫被它卷入口中了。
灯灭后,壁虎和小飞虫尽皆隐入黑暗中,不见踪影。程亚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肿包,此前竟然没发觉,此刻却痒得要命。他挠着痒走回卧室睡起觉来。
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程亚对门的那户房内,住着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每天下午六点出门,夜里两点回来。她姿容平平,只是脸上粉底打得厚,眼影画得深,唇彩涂得浓,再加上曲线型的身材,穿得也性感妖娆,所以看上去倒也不差,昏黄的灯光下还显得挺漂亮的。程亚对她颇为关注。他熟悉了她的脚步声,也总是惦记着她的脚步声,夜里,她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会远远地传来,直直钻入他的耳中,使他从睡梦中骤然惊坐起来。那天夜里两点一刻多,程亚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脚跑到门口,伏在门上往外瞅,高跟鞋的声音一下下传来,叩击着他的内心之鼓。他在心中计算着,她走到二层楼了,现在正在上第四个台阶,她转了一下,在上第二个台阶,她到三层楼了,她走完了三层楼楼梯的一半,现在她又转了一下,快到四楼了。她要上来了。饶是口中干巴巴的,缺乏水分,可程亚还是硬着脖子吞咽了一口口水。每逢某种重要场合,他都要习惯性地吞咽一下口水,来平息紧张、强制淡定。那天他做了个重要的决定,实施在即,他肌肉绷得邦邦硬,心下很忐忑。那个女人走了出来,走在了长长的走廊上。花色的高跟鞋击打在水泥地面上,声控灯被点亮,映衬出她丰腴的身姿。程亚眼睛直追出去,贴在她的后背上,后腰上,以及圆润的臀部和玉洁的双腿上。他想,多美啊,她多美啊!女人走到走廊尽头,取出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门随后被关上。三分钟后,声控灯灭了。走廊里又是漆黑一片。
程亚跑回卧室,迅速穿衣戴帽,夏天人衣服穿得少,所以穿得倒也够快。他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看起来有点神秘兮兮的。这帽子他不常戴,除非是逢着重要的事情时才戴,和他吞咽口水的行为性质一样,都是为了消除紧张。那天晚上,他要做的事对他来说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所以他才会那么地紧张。他想要,想要——想要睡她一觉。当然不是白睡,他口袋里准备了钱。
穿戴整齐后,他悄悄开了门,走出去,又悄悄合上。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声音,指不定哪扇门后就躲着窥视的人。他缓缓抬脚往前走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声控灯没有被惊醒。他很得意自己的控制能力。他走到走廊尽头,来到她的门前。他在门前收住步,接下来就是下一环节了,他对自己说,拿出你的胆量来,去叩门吧。他抬起手,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始终不敢叩下去。纠结了很久,他灰溜溜地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居所里。他没勇气叩门。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对自己说,瞧瞧你个没出息的,这点事都不敢做,还算个什么玩意儿!这样一来,他就觉得自己很卑琐,没点男子汉的气概。于是,他又在心中自我排解道,毕竟是第一次嘛,失利是在所难免的,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估计就会好得多。他在心中为自己加油打气道,下一次你一定会马到成功的。
第二天, 也是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掐准了时间,早早就伏在了门上。和以往一样,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渐渐逼近,进了楼层,一层,二层,三层,四层,那女人露面了。她穿着黑色的抹胸连身短裙,踩着一双棕色的高跟鞋,胳膊肘上挎着一只女士手提包,裸露在外的皮肤白皙动人。程亚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当下阵阵暖流便在他肚脐以下的部位骚动起来。女人在走廊走着,边走边接电话,一忽儿笑,一忽儿撒娇。走到自己门口,把手机夹在左颊与肩膀之间,腾出手来在手提包里找钥匙,也就在此时,从楼梯口又冒出一个身影来。那是个敏捷的堪比猫儿的身影,他静悄悄而又无比迅速地向她逼近,她竟毫无察觉。直到他走到她身前,她才发现他。她很惊慌,手机拿在手里,望着那人呆立不动。她显然惊呆了。那人个头不高,很精干,一身黑衣,蒙了面,看不大清面目。他挥挥手中匕首,示意她把手机交出来,她抖着手乖乖把手机递了上去,他接过来。塞进口袋里,又用匕首捅捅她的手提包,意思是这个也要。她不想再给他了。他去夺,她把手提包藏到身后。他将匕首插在兜里,扑上去用蛮力抢夺。
看到这里,程亚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他想冲出去救她,可他没这个胆量,他想报警,可等警察来那匪徒估计早跑没影了。他又想到此刻只需大声咳嗽一下,或者打开房门,那匪徒估计就会知难而退、转身逃走。可他连这么做的勇气也没有。多年的生活经验让他学会了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总是不会错。话虽如此,可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劫掠,而丝毫不作为,终究良心是隐隐不安的。他为自己找来托辞: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至于为她那么做吗?!是的,是的,两者之间是没多大关系,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多大关系,至多也只是肉体上的一些交易关系。想到这里,良心不安的感觉逐渐消退下去,他又伏在门上认真窥视起来。他看到那个蒙面人扯着她的胳膊,去抓那只手提包,他抓到了,然后用力拉扯,几下就把手提包抢夺过来了。
有一个星期没再见到她的身影,程亚想不到她去哪儿了。这一周来他睡得很不好,一闭眼,眼前总是回放着那天晚上的一幕。愧疚,自责,悔恨,每天都会增加。他变得郁郁寡欢了。有时候他的情绪很激昂,愤愤地想,如果事情再他妈的推倒重来,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出去与那欠揍的歹徒做个殊死搏斗,搭上一条小命也在所不惜。他妈的,那家伙欺人太甚,竟然对一个弱女子下手,最好别让我再见到,否则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一周后,走廊对门的那个女人总算出现了。那七天里,她去哪儿了?或许是去哪个地方休养了一下吧。程亚心中这么猜测。她仍和从前一样的装束,只是新买了一只手提包,每天出入家门的时间点也与此前分毫不差。程亚顿时想到,她还在“重操旧业”。程亚感觉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伏在门上等待她的出现,是程亚每晚必做的功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程亚也“重操旧业”了。生活似水流,经历了汹涌的湍急之浪后,再次回归到平常,回归到平缓。
随着日子的累积,程亚心中那颗骚动的种子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萌芽了,他一天比一天迫不及待。那天,他打定了主意,准备在当晚重拾那个半途而废的计划,因此他睡觉没有脱衣,也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干。那熟悉的亲切的脚步声准时响起,他一骨碌翻坐起来,抄起钱塞进兜里,往门口轻快地跑去。下面楼层的声控灯一层层点亮,最终,四楼的也亮了。熟悉的身影、曼妙的身姿又出现在他眼前,他那一刻想道,就算和她无法产生任何交集,什么也干不成,每天就这么看上几眼,也是很让人满足了。但他不会就此满足止步的,他拍拍鼓囊囊的衣兜,心想,“有它,更近一步毕竟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女人回屋后,他开门走出来。走到她的房门前,一路上声控灯依然没亮,他暗自夸奖自己的控制力还是那么好。接下来又到了对他来说最难的那一关了,叩门。他蜷曲起中指和食指,在黑漆漆的空气中比画着,这么着,这么着,不用叩太响,只要她能听到就可以啦。叩得太响,被左邻右舍的人看到就影响不好了。他倒蛮在乎个人名誉,虽然那些左邻右舍也从来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可他照样很在意他们对他的评价,私下里的评价。所以,这种事能不让人知道就不让人知道,传出去可就没脸见人啦。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他觉得心情平抚得差不多了,便凸起指关节在门上轻轻敲了那么一下。那一下敲击,声音很小,凡胎肉耳几乎听不到,声控灯都没亮起。但他自以为那声音已经很嘹亮了。那一下敲过之后,他便瞪大眼睛,竖着耳朵听门后的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太静了,太安静了。他被黑暗和寂静包裹其中,时间久了,感觉身体内外都像在被啮齿动物撕咬着,很是不自在。他怂恿自己说,再坚持坚持,再敲一下,再敲那么一下吧。她开不开门是她的事,敲不敲是你自己的事,就那么再敲一下吧。他咬咬牙在心中说,好,就再敲那么一下。他换了换手,凸起左手的指关节,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这一下,比之上次还不如,若说上次是苍蝇撞门,这次便是蚊子击鼓,声音是的的确确在走下坡路了。他也感觉得到这一下甚至还不如上一下,但他也无可奈何,他完全没有勇气再敲击下去了。他揩掉额头上的汗珠,心想,天长地久,来日再战吧!
此后他每晚必去她的门口蹲候,敲门,声音总也不大,长进甚微。他认■了。认为自己胆子确实较小,这一点即便再不承认,可事实摆在那里,不由得不去承认。可这胆子是天生的,能怎么奈何呢!有一天,他想到了酒,酒壮怂人胆嘛!当晚前去叩门时,他喝得醉醺醺的。第一下敲击尚不明显,第二下敲击,那力度,可谓是空前的。叩门声响起后,声控灯如约而亮。他用蒙眬醉眼去看那灯,发现那盏灯是重影的,在他眼前摇来晃去。看着灯,他对自己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对那一下敲击,也很感到可佩。然而直至灯灭,门也没开。他怀疑自己那一下是不是敲得还不够重?他想要不然再来一下更重一点的吧?说干就干,他挥手就是一下,这一下,更强烈了。门都跟着晃了晃。他想这一下总该开门了。灯灭了,门却还是没开。他又来那么一下,又来那么一下,一共来了多少下,他自己也记不大清了。总之,次數很不少。到后来,不光敲,还喊上了。“喂,开一下门,开门!”他就这么喊的。
楼道里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他听不出是谁的,不是因为喝了酒才听不出的,而是他压根就对这群杂沓沓、乱糟糟的脚步声不熟悉。他扶着墙站着,胃里翻滚不已,他感到很难受,想吐,干呕几下,吐不出来。脚步声慢下来,三个身穿警服的人向他围来。有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看到穿警服的人,他心生胆怯,老老实实回答:“程亚。”民警问他:“哪的人?”他回:“本地的。”民警厉声问:“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干吗呢?”关于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告诉民警实情,就托辞说:“我出来走走。”民警说:“大半夜出来走走?你在哪住啊?”他指指走廊尽头,“在那儿。”
此时,门突然开了。那个女人走了出来。民警纷纷把目光转向她,其中有个民警开口问道:“您是陈女士吧?是您报的案吗?”那女人点点头,伸出细嫩的手指指着程亚:“他每天晚上都来敲门。”民警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人说:“有一个月了。”民警又问:“每晚都来吗?”女人说:“每晚都来。我从猫眼里看到了。”
作者简介:小托夫,生于1994年。河南省淮阳县人。作品在《人民文学》《芙蓉》《朔方》《作品》等刊物发表,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数字版)选载,著有长篇《骑着鹿穿越森林》,短篇集《去年冬天在坎坎坎弄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