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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2018-10-09徐奕琳

小说林 2018年5期
关键词:杨杨红艳向东

1

和合居给人的感觉很厚,中式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木头,虫眼黑沉沉。大堂里供着财神,整个馆子三层,中间挖空,宽宽的楼梯一路盘旋。窗帘桌布全是明黄,被满眼的黑抑制着。小南瓜和美丽拉着手跳上楼,紧跟在后面的是瘦瘦高高的江元易。左右打量着,他说:“这地方,直接就能拍武侠电视剧。”

“在X市吃烤鸭,就这里最正宗。”高向东解释。

等大人孩子都在包厢里坐定点了菜,高向东舒口气,看着江元易和杨杨,感叹:“真是,你们俩怎么成了一对!”

江元易捣了高向东一拳,杨杨也微微笑——这话,他们在X市重逢的几天里,高向东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这是一次难得的老友聚会。江元易,杨杨,高向东。三个人都是打小在X市长起来的,按照他们的说法,都是“航线子弟”。三人同龄,小时候同校同班,家住前后楼。江元易和高向东更不用说了,当年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小哥们儿。只是,鸟向青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初中毕业那年,他们的人生河流分了岔。80年代中期,返乡潮很盛行,好些六七十年代分配到X市的老大学生,都想办法调回家乡去。杨杨和江元易的父母就在这股潮流中,费尽周折到了南方。而高向东则留在了X市。后来,杨杨和江元易在杭州巧遇,两人恋爱结婚,生下小南瓜。今年夏天,他俩通过中学同学录联系上了高向东,于是请年休假来到了X市。

岁月如梭呵。虽是陈词滥调,但在火车站刚照面的时候,这种感叹就写在他们的表情上。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距江元易和杨杨离开X市,已经近二十年了。

高向东挺忙,这次和合居是他们相见一两天后坐下来正正经经吃的第一顿饭,三人相互看了又看,挺感慨。

“杨杨肯定觉得X市变化大吧?”高向东问。

“大。完全不认识。”杨杨笑着说。

X市,豫北之城。黄河的支流卫水穿城而过,遥遥的,城市倚着太行山余脉。在杨杨的记忆中,X市是个人口不多的城市,植被稀疏,风沙茫茫。当年,因为X市的地理位置和连通铁路的便利,航空航天部把一批军工厂建在了这里:1131,1132,1133,1134……都以代号命名。一些造军用飞机重要零件的车间有军队把守。上下班之际,这条两边被军工厂、厂区住宅所占据的航线路上空,回响着悠扬的军号声。那时候,天好像特别高,路好像特别远,车辆寥寥,偶然有军绿色的卡车从厂区出来,后车箱蒙着深绿色的帆布。道路两边的梧桐和杨树都是笔直笔直的,瘦削、挺拔,直插到空中。

“真不认识了。”杨杨拿起一只椒盐鸭下巴咬着——何止是城市?连人都觉得依稀恍惚。曾经,都是航线子弟。曾经,也算得上“三”小无猜。有一个时期,在学校,高向东就坐在杨杨的后排,还有过课桌间争取势力范围的磕绊打闹。但现在,杨杨要很费力,才能把当年那浓眉大眼常穿军上衣的调皮少年,和眼前这位T恤西裤、热情又带点世故的装饰公司高总高向东联系到一块儿。

“二十年!自己说着都吓一跳呵。”杨杨含笑说,“当时是什么年代?现在又是什么年代?简直就是两辈子。”

江元易也点头:“变化是大。”他转向高向东,“昨天走到杨树岗老电影院,小南瓜嚷着要看《哈利·波特和凤凰社》,差点被把门的那俩保安吃了!”

杨杨扑哧一笑,手里端的猕猴桃汁晃了晃,当时看那华丽又暧昧的满眼霓虹,她就觉着绝不是电影院,影院用不着这么妖异。

“咳,”高向东说,“早改娱乐场所了,每天到了后半夜,路数野着呢。”

“妈,外面玻璃地板下面有鳄鱼!”小南瓜坐不住,拉着高向东的女儿美丽想跑出去。美丽十岁,一身墨绿色的连衣裙荷叶般托着她,袅袅婷婷,仿佛另一版本的洛丽塔。

“去吧去吧,美丽照顾好弟弟,”高向东嘱咐,又叫服务员,“妮儿,换碟子!”

“妮儿”是河南这一带对女孩子的称谓,简单的一个词,却有着黑巧克力般浓郁的韵味。

高向东的河南话什么时候讲得这么好了?

杨杨记得,当年的航线路,犹如王国里的一块领地,有着一种特殊的、异于当地而又骄傲自负的文化。从南航、北航毕业的技术人员、部队的军人、京沪等地迁来的工人数万,再加上家属、子女,形成自成格局的航线高地。在这块高地上,人们入乡而不随俗,讲普通话,有别样的习惯和方式。谁是航线子弟?打有特殊的印记,都是不言而喻的。

但现在,不仅这种特殊消失殆尽,连以前高地的地理格局,也很难辨别了。头一天来的时候,杨杨透过出租车的车窗,揽着小南瓜,想告诉他爸爸妈妈以前上过的小学、中学;看电影的俱乐部、灯光球场;洗澡的公共浴室、钻进去游戏的运输大队……但都支离破碎了。饭店、酒店、超市、桑拿中心改变了高地的面貌。出租车飞快开着,杨杨看见有迎宾小姐重眉重目地描画了,穿着大长今般的韩式衣裙在餐馆门口站立着。

“航线路上经我手都装修了不少沿街房子呢。”高向东说,“好几个大厂倒闭了,卖了地还能换些钱。今年有房产开发商盯上了航线7号家属院,在里面造高档住宅区,沿街建商厦,可是忙了半天也动不了7号院:里面的犟老头犟老太死活不拆迁——只能等他们不在了再说。”

“我情愿7号院不要拆。”江元易悠悠说。

高向东笑纹不断:“是呀,小时候的心中圣地,牛红艳家嘛。”

牛红艳?

杨杨眼睛一亮,连声问:“对!牛红艳!她现在怎么样了?”

2

牛红艳比杨杨他们大四五岁,是高地总军代表的独生女,节日汇演运动会联欢会上都少不了的焦点人物,当年航线高地上他们这一代人的偶像。

牛红艳,挺秀而苗条,柳眉漆黑,丹凤眼微微吊起。不知为何,眸子总显得比常人黑亮,钻石般闪着晶光。山地冰雪般晶莹的肤色,在美丽之外,给人冷而骄傲的印象。一条黑亮的粗发辫倒是温柔灵活,随着她的动作,在腰际款摆跳动。

说到牛红艳,三个人的表情都生动起来。

“还记得小学时那个‘标语栏事件吧?”高向東挑着眉毛,看看杨杨,又看看江元易。

“怎么不记得?”他俩同时说。

三个人都笑了。

航线小学的门口有几棵高大的槐树,一到春天缀满白花,阵风吹来,满世界都透着清香。下午放学之后,男孩子爬到高高的树上,折下满是花朵的树枝,扔给仰面等在树下的女孩子。到黄昏,男男女女嚼着槐花,满嘴香气满身灰土地回家。

某年的槐花狂欢之际,一天早晨,师生们来到校门前,站在满地的断枝残花中,惊愕地瞪着校门两边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栏里写得满满的字迹——这些字写得很大,砖红色,歪歪扭扭,壮观地连成一片:

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

谁干的?老师们说,不像话!

这会儿,高向东哈哈笑着说:“全怪江元易,心里不装事儿。老师查问就查问呗,哪会查得出来呀?他就做贼心虚,脸腾腾的红。”

江元易不急不缓地卷烤鸭肉,夹葱,蘸酱,笑着摇头:“算了吧,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哈,”高向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挤着眼跟杨杨解释,“其实我们俩就是从槐树上下来后,见到地上有半截红砖头,一时起念——那会儿也就和美丽差不多的年纪,懂什么呀。”看杨杨脸上带些嘲弄,又分辩,“真要是起了什么心病,也是被那些老师的盘问教育启蒙出来的。”

杨杨只是笑。

“再说,整个航线高地的男生都仰慕牛红艳,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高向东大喇喇。

“反正你也算有过纯情的时候。”江元易说。

“去你的……”

北方温差大。8月底,白天热得和杭州相似,到夜晚,凉风一起,就有秋意了。服务员进来关了空调,拉帘子开窗。外面,和南方一样,也是霓虹闪闪车流不断的繁华景象。

“知道么杨杨,”高向东说,“那时放学后疯玩的男孩子,总是挽着军上衣的袖管,把红领巾系在上臂。也有人在裸露的小臂上用黑水笔写字,什么鹰击长空之类。是江元易先写NHY的,嘴上说是‘你好呀的缩写,其实双关着牛红艳。”

“是么?”杨杨说,“我可不知道。就记得你们俩一个静一个闹,干什么坏事都在一块儿。”

江元易则笑高向东还是那泥鳅脾气——时至今日还耍什么滑撇什么清?不是刚离婚么,还有谁会管不成。

这晚不知为什么,他们三人说来说去,总在牛红艳这个漩涡里打着转。其实他们连话都没跟牛红艳说过,遥遥的,一直都是遥遥的,好奇的,以孩子的视角仰慕膜拜着她。

两个男人酒渐渐多了。杨杨出了包厢,去找小南瓜和美丽。孩子们蹲在地上看鳄鱼。透过玻璃地板,可见几只鳄鱼懒懒地伏卧在水里。

小南瓜有点兴奋,这趟休假对他来说简直是探险。就是这天下午,在公园的一个演艺大棚里,杨杨带着两个孩子看了一场人蛇演出。演员是几个十六七岁的农村少年,皮肤黝黑,身量瘦削。五官倒是都很俊秀,如果不是黄发染烫得像牛魔王身边的小妖般刺眼,如果少点泥土气、穿上名牌打上耳钉好好打理修饰,那也能像大都市里的选秀少年般,算得上是男色。这些少年对自己的演出感到疲惫无聊,没精打采地把巨型的蟒蛇缠在脖子上,或是来个“口吐双蛇”:咬住两条大王蛇的嘴巴,然后两手分别揪住蛇尾向台下寥寥的观众展示。演出没有什么美感,但孩子们却看得入神。最后上台的是一个虎纹上衣和短裙的少年,但见他把一尺多长、手指粗细的小青蛇塞进一只鼻孔,片刻之后,小青蛇从他张开的口中钻出,形成青蛇身体隐没、头尾在少年口鼻外“会师”的离奇造型。杨杨觉得这少年的衣裙本该是女孩穿的,他故意胡乱歪斜着掩饰这点。也许,演员中原来有女孩子——蟒蛇缠身这种节目一般不都是女孩演么?节目最后,少年们把一桶桶蛇倒出来,任由这些腻腻滑滑的东西在简陋的舞台上或纠缠、或游行。小南瓜尖叫起来,紧紧拉着美丽的手,穿蓝背心的小身子半藏在美丽穿着墨綠色连衣裙的身后。

这会儿看鳄鱼,小南瓜不时地仰起脸,甜甜蜜蜜对美丽说着话。在大人听来都是无聊又无意义的孩子话,可小眼神却是热烈亲密的。而美丽的态度里,既有姐姐的宽和,也有大女孩的优越和矜持。

傻瓜。真是小傻瓜。杨杨看着小南瓜,心中柔柔的。谁知道呢。包厢里的那两个大男人不也曾是小傻瓜么。又怎么知道,在日后小南瓜的记忆里,美丽不是另一个璀璨的牛红艳。

“那八卦山药甜甜的,很好吃呀。”杨杨俯身说,“小南瓜,再进去吃点儿。”

“不嘛。还要看。”小南瓜说。

杨杨蹲下来陪着这小姐弟俩。思绪却不由地回到从前。

航线中学在小学后面,靠着高地北部边缘,一侧是连片无边的玉米地。勤奋好学的航线子弟都到高地之外的师大附中去了,不喜读书的那些则把航线中学变成了“黄埔军校”。高地的骄傲、尚武的气氛和牛红艳的盛名,把当地的好斗少年都引到了中学门口。

牛红艳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地走出校门,把自行车停在树下。也许,她身边围簇有几个同伴,然而她的身高、她的光亮,让人只看到她——牛红艳。中学校门前,变声期、唇上暗起茸毛的大男生三五一群和前来挑衅的当地少年对峙着。而航线中学的一些大女生,挤着,笑着,在校门前高大的核桃树下观战。那时候,小学里青梅竹马嬉笑打闹的孩子一到了中学时代,就严格而自觉地授受不亲了。也不知为何。完全是自发。大男生大女生绝不说话。也因为这样,中学门口的群架和观战变得格外重要。对女生,是观察和选择。对男生,是展示和炫耀。

郑风剽悍,来挑衅的当地少年源源不断。高地的男生手持从厂里拿来的铁棍、扳手,外来的小流氓则挥着黑黑的菜刀。校门前一番黄土飞扬的混战之后,失败者捂着身上流血的伤处,且退且拿菜刀指着高地男生,撂几句虚张声势的狠话,最后消失在一人多高的大片玉米丛中。

而当下,从包厢打开的门望进去,杨杨看见高向东和江元易一杯一杯,早已喝得过了。两人搭着肩膀,讲着关于友谊和交情的过头话。高向东还抹了几把眼泪:

“谁比得上在高地一起长起来的哥们儿?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妮儿!再开一瓶!”他高喊着,“元易,咱们不醉不休!”

杨杨任由他们去。

她跟着小南瓜和美丽来到一面玻璃水墙前。红色的金鱼一群一群,壮观地在玻璃里游动着。

杨杨的目光穿过红艳艳的鱼群,像穿过时光隧道,看回去。

那时候,再文弱的男生,也像迷恋战争电影般迷恋航线中学前和当地少年的混战。在当时,杨杨不甚理解,而现在她想,也许,他们也同时迷恋着牛红艳注视的目光和投给胜利者的淡淡微笑吧。

3

转过天来,高向东说要请江元易一家去游玩“八里沟山地”。他说:“在太行山系里面,也是这些年才开发出来的旅游区。你们别以为是杭州来的就小看河南的风景。小时候咱们只能看看百泉,游游氓山,远了也不过是开封呀洛阳呀少林寺,现在可不同——八里沟山地是在X市,远点儿还有焦作的云台山旅游区,附会着阮籍嵇康竹林七贤的典故,也值得一看。”

“别麻烦了吧,”杨杨说,“你不是说最近公司挺忙。”

“那也不在乎这几天。”高向东说,“要不你别去,反正江元易一定要去的。”完了还冲江元易眨眨眼睛。

说走就走。同去的还有别的人。前面一辆车上是一位中等个儿的发福男子,微微腆着小肚子,脑门锃亮,挺喜乐的脾气。高向东悄悄说,这位张总可是他最近的财神,如果能拿下他年底要开业的酒店的装修,也就够吃一阵儿的了。他又交代一位“小乔”照顾江元易他们这车人:“她是我公司的公关,别客气,你们有事就支使她。”

支使?

杨杨从这种居高临下里听出了一种特别的亲密。细心观瞧,只见小乔带着不满中混合撒娇的神气,跟高向东说了些什么,然后款款地向杨杨他们这辆车走过来。这小乔二十七八年纪,齐肩的黑发卷曲着,粉灰色T恤,八分牛仔裤。白天虽热,也穿短袜和白色旅游鞋——正是当地时尚女子的常有装扮。果然她一上车,美丽就别过脸去——十岁女孩倒好像什么都懂的架势。

“美丽,阿姨带了果冻和牛肉干,要不要尝尝?”小乔在副驾座上拉开粉红色的手袋,扭脸绽开笑容。

“等一下我指给你看卫河。”美丽不理会她,看着窗外对小南瓜说。

杨杨忙含笑道:“他们都刚吃了午饭呢,不饿。”

小乔只得作罢。过一阵音乐打开,一阵唢呐和交响乐团合奏的《百鸟朝凤》响起,赶走了这一阵尴尬。

这两天,从高向东“离的时候闹得动刀动枪”“女儿无所谓,就是抢房子抢钱”的简单描述里,可知他最近刚离婚,眼下独自带着美丽过。前妻在他口中是厉害难缠的角色,而高向东也并不为离婚而伤心,这让杨杨暗中猜测,婚姻破裂的责任到底是在哪一方。

车子离开航线高地,向城市北面笔直开去。路旁先是店铺、住宅、市场,慢慢地变成工厂、私立学校、别墅。高向东从前面车上还打来一个电话,让江元易看路边一家规模颇大的工厂,说是后起的民营企业,生产电池,就是它,直接把高地上产同类产品的1131厂挤垮了。

“这么厉害!”江元易听着电话,侧头向外看着。

车行半小时,路边被大片的玉米地所占据,眼前景色变得明丽,玉米地边缘出现了灰蓝色的山脉轮廓。

“山!山!”小南瓜叫起来。

是啊,北方的山不像杭州西湖边的群山,隐在云雾中,线条柔和,而是如剑如戟,嶙峋突兀。车再开近些,可以看到有些山峰坡面陡到七八十度,石质硬峭,两侧树木不生。见了这些山,就知道传统中国画里的北派山水绝不是杜撰,大斧劈、小斧劈之类的用笔法也都是描摹现实而来的。

夏季是北方山地最美的季节,和南方一样绿,而又多了苍茫硬朗。车子在山地中盘旋又盘旋,最后,进入了八里沟旅游区。沟在山系的底部,因此放眼望,四周全是高耸的苍青色山脉。游人很多,集中在旅游区的山门外。停车场上,大小车云集。高向东从前面的车上下来,和山门内出来的一位戴眼镜男子打招呼,回头向小乔他们这辆车招手。然后两辆车一起跟着眼镜男子开的越野车穿过山门,直接驶进了旅游区。

区内有瀑布、水库、索道等景点。山中气候多变,开始还热得和城中一样,转瞬间暴雨倾盆。杨杨小乔她们好不容易踩着石块,跟随小南瓜和美丽走到瀑布下面,这时又慌不迭向回走。孩子们嘻嘻哈哈觉得有趣,大人们可狼狈了,高一脚低一脚,从溪流中重新走回到平整的柏油山路上。

雨把八里沟洗得青碧碧的,气温也直降下来。重新梳洗换衣以后,也就到了晚饭时分,一干人齐聚在餐厅内。

住处是高向东早联系好的,叫航线疗养院,负责人就是刚到时开着越野车来迎候的男子。这人脸圆且短,配上眼镜,显得面容和善。高向东叫他小方。又告诉江元易和杨杨,不用客气,小方也是航线子弟,是他的哥们儿。

“是吗,父母是哪一个厂的呀?”江元易笑着问小方。

这么论着似乎一下子近了好多,眼前这样那样的社会角色暂时退潮。搞酒店业的张总又是天生的热闹人,加上高向東总是“哥”长“哥”短地奉承迎合他,小乔又频频地殷勤劝酒,气氛融融,满桌仿佛一家人。

据小方说,1132厂早几年就买下这块地了,当时八里沟山民才刚筹划修路建旅游区,所以地买得便宜,而且是最好的位置,到现在,这块地已经大大增值,航线疗养院的经营也不错,对1132厂也是小小的贴补——航线高地上早年的那些工厂,军需转民用以后,或生产空调、或生产燃气灶,多半状态一般。老一代的那批人已经退休,退休金、医疗费都是沉重的负担,被新的民企挤垮也是难免。总之,航线高地总体上是没落了。

“不行就倒闭呗。”高向东说,“硬撑着干嘛。”

“那职工怎么办?”江元易问。

“自己再另想办法呀,活人还能憋死?”高向东说。

小方点头道,1131、1114那几个厂不就是这样?几年前就停产了,职工只拿一两百元的生活费,不另想办法也不行。

大人聊着,小南瓜和美丽却坐不住,草草吃了些山里风味的饭菜,就在餐厅里捉迷藏玩。这一部分餐厅里就他们这桌人。天黑下来,外面雨下得簇簇的。不久,几个疗养院的女服务员也走进餐厅打饭。小方叫了声“牛笑妮”,一个颀长的马尾辫女孩蹭蹭歪歪地走了过来。

“回来啦?”小方看看她说,“以后有事回城也要请个假,知道不?”

女孩的脸还很稚气,不过十六七模样,然而漂亮异常。在其他服务员身上毫不起眼的淡绿色制服套裙,由她穿着却有了网球女明星的韵味,显得身姿玲珑饱满,两腿分外修长。她的神气则是不驯的,还带点不耐烦。

女孩走了以后,小方微微地摇头,说了句“难管。”

“管她干吗,再等两年就由她去——这可是牛红艳的女儿呵。”高向东说。

关于牛红艳的遭际,这两天听在杨杨的耳中,简直像八里沟瀑布般,一段一段,飞流直下。这会儿江元易感叹的是:牛红艳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且正如当年的她一样光彩夺人。而杨杨却震惊于这样一个已经久远的事实:他们离开X市的第二年,二十岁的牛红艳因一场事故成为终身卧床的病人。

“长这么大不易啦。”高向东说,“以后靠她自己了。不管怎样,总比她妈妈好吧。”

“初中毕业能干什么?”小方则叹息,“光是漂亮能用几年?之后也不好说。”

“形象气质不错嘛,搁山沟里可惜。”张总的声音,“要愿意的话,我那酒店开业了,叫她来。”

“我说呢。哥!还是你最仗义!这妮儿有你罩着,就能把从前的苦日子补回来了……”高向东的声音。

这些话都飘飘忽忽地从耳边过去了。杨杨听江元易轻轻告诉她事情的始末缘由——也是和合居喝酒的时候高向东从头讲起来的。杨杨听了,久久地回不过神。

饭后,山沟里的雨夜无处消遣,几个男人跟着小乔去顶楼的KTV唱歌,杨杨则带着小南瓜和美丽到一楼去打台球。台球室很暗,几盏灯拉得低低的,各自照着台球桌。小南瓜年纪小,美丽也从未打过台球,两个孩子各执一杆,把满桌的球来回横扫,有进洞的就一阵“耶耶”的欢呼,而另一边角落里,牛笑妮独自一人,默默地玩着。

她还是那身浅绿色的制服衣裙,脚下则换了短袜和旅游鞋。脸上的神色既认真又执拗,弯下身,久久地执杆对球,丹凤眼微眯着。她不看周围,骄傲中又显得孤单。偶然停下,拧着眉,慢慢地擦拭润滑球杆。

杨杨坐在小南瓜和美丽的台球桌边,远远看着牛笑妮,消化咀嚼江元易才刚简略的叙述:

牛红艳航线中学毕业后选择在1131厂办公室工作,这在当时是个优越的岗位。厂长去北京开会,办公室的几位工作人员随行,牛红艳也在其中。会后他们一干人先到郑州,然后坐上厂里专程赶去迎接他们的两辆车。一小时的车程开了大半,驶出一片杨树林,头一辆车上了一座桥。只见桥中间倒伏着一棵树,而那端,一群面貌可疑、手执棍棒匕首的大汉把守着。富有经验的前车司机认为这是遇到了劫車团伙,除了硬冲别无他法,于是加大油门——守桥的大汉们骂骂咧咧闪开又聚拢。而第二辆车,在被围堵的慌乱中撞上桥墩,翻身落桥。那时是冬天,七八米高的桥下,黄河支流干涸坚硬的河床无情敞开着。

牛红艳是第二辆车上唯一的幸存者。谁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脊柱断裂。牛红艳,航线高地的灿烂偶像自此高位瘫痪。

这是真的么?杨杨简直没法相信——航线系的工厂,“军”的威严虽然越来越淡,可什么时候起,郊区的刁民悍匪也敢招惹它了呢?

她还记得离开X市的那年暑假,航线高地照例组织职工年度排球联赛。因为有刚参加工作的牛红艳加入,当年的联赛成为一场空前的娱乐盛事,连高地外的人都涌来观看。晚饭后的灯光球场上,人头攒动。比赛区域灿如白昼,身穿黑色球衣黑色短裤的牛红艳,淡淡的,自信地站在发球位。黑球衣合体庄重,使裸露的手臂和双腿更白得耀眼。她侧过身,将球轻轻抛起。万人注目中,多么挺拔美丽的牛红艳,“砰”的一声,球在她的猛击下笔直飞出去。

而此刻,随着一声轻响,台球室那边的牛笑妮一杆开球,五色的圆球顿时在台球桌上散开来。

4

一大早,航线疗养院的一楼前台就吵吵嚷嚷的。小方送高向东他们一干人出去,看那个乱劲儿,就问是怎么回事。两个女服务员忙着给要离开的几批客人结账,其中一个告诉小方原委:牛笑妮的早班,但她昨天半夜里搭客人的车回城去了。

“这牛笑妮!”小方生气道,“一点准星也没有!再说夜里那么大雨,还走山道,也想摔个瘫痪不成!”

高向东在小方背上拍了拍:“你忙你忙,我们自己走了。”

回去是小乔和张总一车。小乔“关”“公”得不错,和张总说得有来有去,已经很热络了。高向东和江元易他们一车。从疗养院停车场出来的那会儿,高向东一边回头倒车一边说:“这丫头命也苦,没爹没妈,苦得脾气都拧住了。”

两个男人议论着来历奇特的牛笑妮:当年牛红艳出事后,在众多的追求者当中,有一个不屈不挠,执意要娶牛红艳为妻。总军代表夫妇希望有实心眼的小伙子能照顾女儿终身,牛红艳也被那份顽强热烈所感动,两人结了婚,瘫痪中的牛红艳还奇迹般地生下了牛笑妮——X市的报纸大幅报道过这件事,赞美人间自有真情在。然而,牛笑妮五岁时,曾经热烈的爱人丢下病妻幼女,离开了高地。几年后他从外地回来,与牛红艳办了离婚。

“不是东西。”高向东说。

“太不是东西!”平时话不多的江元易也恨恨说。

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过一阵儿,高向东叹口气:“话又说回来,守着个瘫子,要撑下去不容易。”

只有孩子们无忧无虑、天真纯净。在大人们的沉思中,小南瓜和美丽又睡着了,俩人头靠头,小脸蛋都那么柔嫩甜美。小南瓜腿上还放着他喜欢的两个铁胆火车侠。

回程似乎比去的时候快。进城以后,小乔打手机来说要送张总回去,两车分了道。

在城市中心的东方步行街,高向东带着江元易杨杨他们两个“外地人”游览。这里好像是上海外滩步行街的缩小版,又像是杭州河坊街的现代版。长长一条街,两边都是明亮又时髦的品牌店:男装、女装、皮包、鞋子、手表。街上方有顶棚,缀着无数小灯,虽是白天,也可想象晚上群星般的灿烂。街中间有花坛有长椅——这些都是现代城市的风味,而在宽宽的步行街中线上,每隔一段,就竖着一尊高大的雕像。

杨杨他们无意购物,只是闲逛着。雕像是为了给步行街增加一些文化意味,但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逻辑。有根据古诗来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有唐僧牵着白龙马西行的《西游记》场景;有寓意黄河母亲的古装妈妈怀抱婴儿哺乳;也有老妇人执针站在屈膝青年背后的“岳母刺字”。

高向东把爬到白龙马背上的小南瓜抱下来,送到岳飞像面前:“这叔叔后来跑到你们杭州去喽。”他问小南瓜知不知道岳母刺的是什么字?小南瓜摇摇头。

“发家致富!”高向东哈哈笑,“叫你妈也给你刺一个。”

休假既短暂又忙乱,托人去买回程火车票,不好买,只有当晚的,要不就是五天后。杨杨和江元易商量了一下,决定当晚走。高向东说:“咳,干吗这么急。多少年才聚这么一次!”小南瓜更是要哭了,拉着美丽不放。

“美丽以后寒暑假也可以来杭州玩呀。”杨杨蹲身搂着小南瓜安慰他,又问美丽,“对吧?”

美丽微微笑着点头。这天她穿的是粉白色连衣裙,后腰打着大蝴蝶结,百分百小美人架势。

“那你一定要来呀,美丽姐姐。”小南瓜瘪着嘴央求。

最后,杨杨和江元易决定再去高地看看,把小南瓜安顿在高向东家和美丽一起玩儿,他俩出门去。

“我开车送你们去吧。”高向东说

“不用,我们俩去去就来。”江元易说。

他俩坐公交车,就像小时候逛完城区回高地一样。道路两边都是梧桐树,看惯了杭州北山路上那种矮矮粗粗、早早就分叉展开庞大树冠的南方品种,只觉眼前收束着身体、笔直向上冲去的梧桐,另有一种磨难中的倔强。

“The next stop is 航线高地。”公交车的喇叭里报着站——古怪的中英文结合让江元易和杨杨两人相视一笑。

他俩跳下车。

夏末的暑气似乎已經退了,大中午,天居然有些凉。航线路上人和车不多,午休时分,和繁闹的市区相比,此时的高地显得静谧。

他俩看了航线小学、中学。校内都盖了新楼,周围的玉米地也被大片建筑所替代。航线路两侧的厂区倒是大体未变,只是,小时候看来威严的大门和厂区建筑,都变得矮小了、平常了。

他们为找小时候爱吃的一种芝麻烧饼进了一个胡同。胡同口被卖水果的大小车辆堵塞着:青枣、葡萄、石榴、生核桃——胡同两侧的墙上贴着各种住房出租的小广告,再过去几步,一个不起眼的铁门上,写着7号院字样。

航线7号院!

从前,它的正门就在航线路上。院中狭长深邃,遍植冬青与柏树,几排红砖小楼掩映在其中。传达室的老头特别严厉,不许孩子们随意进出嬉闹。院中居住着军工厂的领导、技术专家们。7号院,曾经那样威严而特殊过。

杨杨和江元易走进去。

还是那小楼,还是那冬青松柏。和高地上改变得无法辨认的别处相比,它像是琥珀中被固定的昆虫,保留了旧日模样。然而又是不同的:颜色都褪了,破旧,空荡,显得萧瑟落寞。

他俩都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尾:就在1131、1114几个大厂停产的那一年,总军代表夫妇相继去世,然后是牛红艳。数千名职工寻找新出路的焦虑与忙碌中,牛红艳的死显得平淡。

他俩走到红砖小楼的最后一排,看二楼西面的窗口。很久很久以前,从公共浴室出来、手提装衣物的塑料桶、披散着半湿长发的牛红艳,就是在男孩子们好奇又仰慕的注视中,婷婷地走进骄傲而优越、神秘又迷人的7号院深处,走进这个二楼朝西的所在。

高地的牛红艳,在这个窗口后面,在她躺卧了十五年的床上,深夜,用塑料袋蒙住头,悄悄结束了生命。

杨杨和江元易在褪成土黄色的小楼边站立着。

天空呈现灰白色,显得高远。静寂中,响起了下午上班的军号声。

他俩听着。

那么悠扬。多少年了,似乎只有它,还未改变。

嗒嘀——嘀嗒嘀嗒——

一阵风吹来,凉凉的。

高地的风。

作者简介:徐奕琳,女,生于上世纪70年代,现居杭州。曾在《十月》《江南》《花城》等杂志发表长篇小说《花流水》《上塘夜月》、中短篇小说《山有扶苏》《逗捧记》《落樱》等。作品被《小说月刊》《小说月报》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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