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室观察
2018-10-04阿乙
阿乙
病友M
——50岁,一个三个字的城市的人,血管炎20年未治。
——双腿骨瘦如柴。时常坐在床上,使人想起非洲的大头饥童,玩弄自己再也支撑不起身体的可怜双腿。并非自怜,而只是一种茫然的与自己的玩耍。仅只是为了随便做做动作,好像不做,它们就会坏死一样。
——长时间用一种低眉顺眼的态度看着别人。在他身上有一种早已准备好的谦恭。我想起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里杀死主人托马斯·萨德本的雇工沃许,即使是在杀死对方,他对对方也是谦卑的。
——您,您呢。这是他常用来称呼人的。我分不清是穷还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迫使他现在才来到医院。他的脚趾头全黑了,因此两边足部的第二至第四趾均被截除。剩下的大脚趾和小脚趾像蟹之螯足,极为宽疏地张开着,挥舞着,转动着。
——讲一口难懂的方言。大概一周后他懂得一种取悦他人的技术:就是用方言重复他人的词汇。“角(绝)了。”他这么说。
——他锻炼时朝天交替踹着双腿,像被被翻身的甲虫或乌龟。
——看起来六十余岁。有一天医院来了理发的老师傅,是清洁工阿姨介绍进来的,20元一次,师傅拿着推子给他理了个平头,以使他适应夏天的天气。
——一直没下过床,除非是被抱进轮椅推着去检查。失眠。难得的调整就是坐起来。他常在半夜长时间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墙壁和我们这些熟睡的病友。值班护士有时会打着手电潜入病房检查,有时转过身来正好照着坐立的他。光芒里,他的一成不变的笑脸,以及一只白色的失明的眼球,常使她们发出小小的尖叫。
——也许是因为凿石头,溅起的石粉飞进眼球,导致这只眼失明。起初只是不适,找人吹了很久,眼泪扑簌扑簌地流,吹得心里一紧一紧。他没去看医生,让它瞎了。
——他需要浸泡一种颜色看起来像是可乐的药,也许是碘伏消毒液。趾头随后缠绑纱布。实习女医生有一个喻示着良好家教和出身的名字。她每天为他消毒,客气尊敬。
——他的笑声,总是保持到三声以上,以尽量配合别人,不使人失落。
——起初就像隐身人一样待在病房。就像篮球场上的裁判那样为人忽视。有一天我专门观察起那就像空气一样不存在的裁判,为他挺着肚腩辛苦而笨拙地奔跑并夸张而坚决地做出手势而发笑。
——脸色光滑,甚至反光。手指畸形,关节突出如树瘤。
——他说,当享福的时候,得病了。
——据他说,自从某一天后,他的脚下地就像踩了棉花。他多次重复这个说法。就像我向人重复我吐血时,吐来的仿佛是一颗会蹦跳的樱桃。骨子里对一个确切说法有一种满意。
——那双腿只剩酱油色的皮和分明能看见的胫骨、腓骨。已经没有肌肉和脂肪。看起来拿一支铅笔就能敲断它。腿瘦如螳螂。踞于床,颤抖之。
病友M之女
——25-30岁之间,已婚,生育不详。
——肤黑,是一种农村的黑。这种黑和麦秆、暮晚一样让人难忘。
——上十天不洗澡。身上有股“催人泪下的味道”,她离开后,房间还会残留这股味道。
——穿着白色紧身长裤,腰带镶金边。白裤子显脏。一件粉红色的上衣。蓄马尾辫。最后一天出院时将头发散开,并画上眼影,扩大小眼,刷了睫毛。
——曾穿白短裤。高跟凉鞋,鞋底又厚又宽,鞋面是麦芽糖色的,有奇怪的饰扣。
——努力帮别人打饭搬床之类,被爱干净的人礼貌拒绝。想跟别人一起去淘衣服也被婉拒,但后来还是跟去了。
——身材很好,有细腰和胸部。
——照料不能下床的父亲,为之倒尿、处理大便、敷药。从未见她对此有怨言。
——花700元请了一辆黑车送父亲回家。出租车打表的话是1200元,另外还要付过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