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凡与他的“传奇失败者”

“不管你如何成功或者辉煌，终究最后‘那一刻是失败的，你是不是能失败得慢一点？”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一鸣

收到《江湖儿女》片约时，廖凡在姜文电影《邪不压正》的戏份还没杀青。这两部片子的拍摄期紧挨着，按廖凡过去的习惯，他不会接。这次他破了例，因为一直喜欢贾樟柯的电影。

《江湖儿女》的故事跨越十八年，这对廖凡来说非常特殊，他在电影里还从没演过这么长年龄跨度的角色。电影《江湖儿女》采用顺拍的方式，依次拍摄2001年、2006年和2018年的故事，廖凡饰演的男主角郭斌从青年步入中年。廖凡的年龄与角色相仿——2001年，27岁的他出演了自己的电影处女座《天使不寂寞》。2014年，廖凡凭借电影《白日焰火》获得柏林影帝。

2018年，在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上，廖凡第一次看到《江湖儿女》的成片。“看完以后挺感慨，可以说在那个人身上看到自己，”廖凡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每个去观看的人也能从中看出自己的影子。在这个大时代背景下，你多多少少都是这样，有起伏、漂泊、高点、低点。”

“似乎在观赏， 又似乎在参加”

最初看到《江湖儿女》里郭斌这个角色，廖凡并不觉得陌生。“他是你见过的很多有意思的人的混合。那个时代我经历过，也看到过形形色色类似他这样的人，甚至于不是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可能就是在那个时代中成长的人。”

他想到自己的哥哥。哥哥那一代人跟郭斌的年龄相仿，成长道路几乎一致。那一批199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到南方淘金，当时股票才刚刚开始发售，还要排号。“有的人运气好一些，读了大学；有的人并没有走出他生长的那个地方。”

山西青年郭斌就属于后者，在某机械厂工作，厂里效益不好，郭斌另谋出路，在牌馆调停纠纷、为生意人“铲事”赚取酬劳，渐渐混成所谓的“江湖大哥”。一次偶然的机会，郭斌从赌鬼老贾手中得到一把真枪，噩运接踵而至。他的雇主二勇被人意外捅死，他本人也被小青年误伤了腿。受伤后，郭斌用录像机放起了港片《英雄好汉》。他穿着黑西装，身边围着一屋子手下，正襟危坐地观看。

“亲身经历街头暴力之后，他有一种惆怅，想解脱又走不开，已经深陷其中，”廖凡很喜欢这段郭斌看录像的戏，“他似乎在观赏，又似乎在参加。”

由于父母在剧团工作，廖凡从小就在道具库、服装间和搭建布景的空间里长大。道具库里少不了假枪，典型的手枪是“王八盒子”，还有仿毛瑟步枪。属于他的则是各种玩具枪。1980年代初的玩具枪还不能发射塑料子弹，当时比较先进的“枪”也只能装填打火石。扣动扳机，打火石摩擦产生火花，嘶嘶作响。这种简单的玩具已经让儿时的廖凡觉得很过瘾。

那时，港片还没进入中国内地，廖凡对枪战场面的记忆，主要来自美国西部片和各种战争片。他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德法合拍片《老枪》。1980年代中，《英雄本色》等港片录像带风靡内地。“那个时候类型片少，看到任何一种新的类型片，都会觉得非常有意思。像黑帮片，在此前的影视作品中几乎就是没有的。”

当时廖凡已经上中学，录像厅、游戏厅经常有同龄人组团打架。一来就是一百多个小孩，装束还是统一的。廖凡蹭着边，在旁边瞧着，经常被误以为是那帮人里的，但他并不是。“小孩叛逆都这样，有对街头暴力的崇拜。”廖凡回忆，“现在谁还有这个闲工夫打架？”

1990年代初，廖凡常去长沙的三角花园溜达。三角花园汇聚着长沙最早一批个体经营者，这些人也是这座城市较早富起来的群体。在那个拿着一罐可乐都能让人刮目相看的年代，三角花园的老板们已经开着自己的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侏儒，由司机开着大板车式摩托车，自己站在摩托车前部的踏板上。“大家老是编他的故事，说这一带的电器行都是他开的，最漂亮的姑娘都是他的女朋友。”廖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次我们在街上碰到他，一边诧异，一边又有些崇拜。他本身就带着传奇色彩。”

后来在北京，廖凡也见过一些行业内真正的传奇大哥，“可能某一天人间蒸发了，这个人变成传奇了，找不着了。”

“你是不是能 失败得慢一点？”

演《白日焰火》时，廖凡正处在身体和情绪的低落期——拍《建党伟业》时，他从马上摔下来受重伤，肩膀里植入十二根钢钉，他开始怀疑多年的付出是否值得。这种状态被他转移到了角色身上。

廖凡饰演的张自力是一位基层刑警，在一次抓捕行动中，由于自己的失误导致同事牺牲，因此一蹶不振。电影里有一场戏，张自力喝醉了，颓然坐在大雪天的路边。一个路人停下来，没有帮忙，反而把张自力的摩托车骑走了。张自力浑浑噩噩，眼睁睁看着却无法动弹。拍戏期间，廖凡度过了自己的39周岁生日。生日这天，导演刁亦男在朋友圈发出廖凡在片场的颓废照，模仿廖凡的口吻写道：“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廖凡回复：“这是最好的礼物。”一年后，在40周岁生日的第二天，凭借《白日焰火》，廖凡获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白日焰火》结尾，案情真相大白，张自力释然又忧伤。这个“失败者”在歌厅喧闹的音乐中孤独地跳起了迪斯科。这段一分多钟的独舞成为全片最精彩的表演之一。看这部片时，舞蹈系出身的演员好友黄觉原本打算用手机来录下廖凡跳舞的片段，想着跳不好可以拿这段视频损他，“但他一直跳得很好很忘我”。

廖凡最初接拍影视剧时，导演赵宝刚认为廖凡适合“小花脸”的戏路，他曾在一些偶像剧中饰演配角，那些并不以外形取胜的角色在当时并未给廖凡带来足够的关注度。

“你演过一种类型，会尽量避免再去重复。”廖凡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每个演员心里，可能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演，虽然事与愿违。”

《白日焰火》之后，廖凡饰演的角色多了些自己的影子。在电影《邪不压正》中，廖凡与朱元璋画像站在一起，相似度极高。导演姜文为他设计的角色，是自称朱元璋后裔的朱潜龙。这个桥段是廖凡在拍《让子弹飞》时就“玩”出来的，姜文念念不忘，于是有了《邪不压正》的“量身定做”。导演徐皓峰邀请廖凡主演电影《师父》里的咏春宗师陈识，理由之一是廖凡形神都很像李小龙，而李小龙作为叶问的嫡传弟子，很少在自己的电影里打传统咏春，徐皓峰想让“一个李小龙形象的人”弥补这种遗憾。

在《师父》里，黄觉与廖凡时隔十一年再度合作。“他整个人越来越往里收，但越来越有力量。你不知道那股力量的边界在哪。”黄觉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记得我拍完第一个镜头，副导演问我OK吗，我说OK啊。副导演说，一般廖老师都会再来一条，他在追求一种叫‘不一定的表演方法。”

但对廖凡来说，假装年轻却很难。在《江湖儿女》中，离他“最远”的是年轻时的郭斌。“他在一个所谓的人生高点、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劲头一下掉下来了，再也上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只想输得慢一点，”廖凡引用《白日焰火》中的经典台词，“那句话不单单对他自己，对其他人都适用——不管你如何成功或者辉煌，终究最后‘那一刻是失败的，你是不是能失败得慢一点？”

廖凡30岁以前演的很多角色都没有得到好结局。“可能在编剧心中，过于理想化的人活不过当下。”廖凡如此概括这些角色的共性，“以前做这样有年龄跨度的，或者有大的境遇变化的人物时，我能明白，可以演，但是要往那个人身上去够。随着时间的变化，我觉得在有些情感、经历或者心境上，自己更能接近这样的人、体会他心中的滋味了。”

《江湖儿女》的第三部分，廖凡饰演的郭斌因为脑梗导致偏瘫。曾经离开家乡要去捞世界的雄心壮志，变成了萎坐在高铁站门口的落寞。

为了演好这个状态，廖凡到康复医院接触脑梗患者。尝试了几天后，他放弃了。“跟他们交谈，他们很愿意，也很配合。”廖凡说，“然而面对面地观察他们，似乎有些残酷了。”片中，巧巧把郭斌接回家，不计前嫌，好酒好菜伺候。郭斌却忽然暴怒，打翻了菜。

在廖凡看来，贾樟柯的风格就是平实、永远不煽情。郭斌偏瘫后，甚至自己脱毛衣都很艰难。那场戏拍了很多遍，既有廖凡哭得稀里哗啦的，也有中间哽咽的，还有全程默默落泪的。最终，贾樟柯选择了让郭斌黯然神伤、默默落泪。

在一场廖凡与赵涛久别重逢的对手戏中，两人试过落泪、哽咽等表演方式。贾樟柯在看完第一条后，手里攥着纸巾，尽管被打动，但他仍然希望廖凡可以再克制一点。

《江湖儿女》结尾，郭斌留下一条语音，悄然离开了对他不离不弃的巧巧。廖凡认为，郭斌是重新回到江湖中去了。“他不会待在这里，所谓回到江湖是去更广阔的地方。”廖凡的眼睛里焕发神采，他微笑着说，“重新再去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