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自立的秋天
2018-04-17谢华良
谢华良
先说说我爸苏文
苏自力是我哥,我叫苏更生,我们哥俩合起来就是自力更生。名字是我爸苏文起的。
我爸苏文,是我们村里唯一戴眼镜的人,他是我们村小的老师。我爸苏文老师说,我们祖上有个名人,那个“苏武牧羊”的典故知道吧?我爸说,对了,我说的祖上名人就是蘇武。
苏武的名字与我们哥俩的名字,离得比较远,但与我爸的名字离得近。我爸叫苏文,他叫苏武嘛,所以我爸常以苏武为自豪,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祖上牧羊的故事。不仅如此,最近我爸还弄了一管箫,经常坐在院子里吹那曲著名的《苏武牧羊》。但他的忠实听众就一个,那就是我妈鲍仁花。
那段时间,我爸苏文能有时间在家里吹箫,是因为他摔坏了腿,不能再去学校教书了。我爸是个文弱的人,平时从不干体力活,也不会动武和别人打架。但是他的腿还是摔坏了,原因是他爬到了树上。
我爸苏文爬到树上,是要锯下树杈来当柴烧。我们家虽然住在村子里,但没有在生产队里劳动的社员,我家不是农业户,所以秋天到了,别人家能一车一车地分到柴火,我们家却分不到。别人劝我爸去求求队长,我爸苏文是个有骨气的人,他摇摇头,拿了锯子就爬到树上去了。
我爸教书很在行,锯树杈却是老外。一个大树杈锯到一半的时候,他想换个姿势,结果他骑到了那个树杈上锯。所以那个树杈还没等锯完,我爸苏文就随着那个树杈,一起落到了地上。我爸苏文的腿就摔坏了。
我哥苏自力的大啪叽
好了,还是讲讲我哥苏自力吧。
我哥苏自力十六岁,比我大五岁,十六减去五,我十一岁。我哥已经上了中学,我还在我们村里读小学。我爸苏文摔坏腿以前,和我是一个学校,他每天上下班都领着我。我哥苏自力上中学以前,也和我爸一个学校,那时我爸每天上下班也都领着他。我对苏自力上中学以后的事,没什么大印象,只记得他整天戴个绿军帽,兜里揣着打鸟的夹子,手里拿着用自行车里带做的弹弓——我的意思是说,很少看到他弄弄学习上的事。
我哥苏自力像所有的哥哥一样,做什么事都不愿意带着我,一是嫌我赘脚,二是怕我向爸妈告状。那时候我爸和我哥的关系,已经十分不友好。他们两个莫名其妙的,就谁也看不惯谁。甚至谁也不愿意听谁说话,谁也不愿意正眼看谁一眼,如果看这个在屋,那个就到另一个屋,或者到外面去了……
不过我要是在外面有了什么委屈,我哥苏自力会挺身而出的。比如我和伙伴们扇啪叽,输得片甲不存,我就跑回家对苏自力说:“哥……”
然后就咧起嘴哭了。
我哥苏自力早就过了玩啪叽的年龄,对我这种游戏早就不屑一顾了。但他看我哭得那么难看的时候,就停下正在研究的大事,找了两张图画纸——那可是最昂贵的纸了,叠了一个很大的啪叽,说:“走。”带着我去找那些赢我的孩子算账。
那些赢了我的孩子还都没散去,他们摆弄着那些战利品进行比较和炫耀。我哥苏自力把他的大啪叽扔在地上,说:“看看这个怎么样?”那些孩子的眼睛立刻放光,因为这个啪叽往地上一放,别的啪叽就黯然失色了。但他们抬头看看我哥苏自力,有点望而却步的样子。我哥苏自力就笑了,说:“我不能和你们玩,我玩就欺负你们了,让苏更生和你们玩!”
我本来以为我哥苏自力是来为我报仇的,没想到他把我推到了前面。我说:“哥……”苏自力笑了,把他的外衣脱下来,穿在我的身上,低声说:“苏更生,这是一件宝衣,它会保护你的!你上!”他就只穿了背心,抱着膀子在旁边观战。
我胆怵怵地上了阵,举起啪叽扇过去,一个啪叽也没被扇翻。周围的孩子一片笑声。他们就开始轮流上阵,啪叽、啪叽、啪叽……我的大啪叽居然也纹丝不动!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抡起胳膊扇过去,扇翻了旁边的两个啪叽!又扇过去,扇翻了一个;再扇下去,扇翻了三个……地上的啪叽就都归我了。那些孩子就又从兜里拿出啪叽,在地上摆一圈。又一次轮流地扇,地上的啪叽又都归我了。
我哥苏自力始终抱着膀子,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观看。有时帮我拿一下那些赢回的啪叽,嘴里悠闲地吹几下口哨……
就在这时,一个输光了啪叽的伙伴,突然指着山坡下喊:“看……那个柴火垛!自己走来了……”
大家都以为他在气急败坏,可我们停下来往山坡那儿一看,真的有个小柴火垛,一点一点地从坡下爬上来。
我哥说:“是谁……背了那么多柴火叶子?”
我们这才看清柴火下有一个人,正弓着腰努力地往山坡上走,柴火叶子把那人的身子和脸全挡住了。
“这人是不是偷了柴火?”我哥苏自力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如果真是偷的,我就把它点着!”
周围的孩子兴奋起来了,他们抛掉了输啪叽的沮丧,抬脸看着我哥说:“你真的敢点?”
我哥苏自力嘴角一提,笑了。他把我赢的那摞啪叽递给我,伸手从我身上扯下他的衣服,三下两下穿好,带着我们走向了那个“柴火垛”。
“妈……”我哥苏自力突然叫了一声,愣在那里。
我妈鲍仁花的脸,从那些柴火叶子下探出来,她顾不得擦一下脸上的汗,先冲我们笑了一下。
我哥苏自力奔过去,把柴火从我妈的背上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呼哧呼哧往家走。
那群跟着我们的孩子,嗷嗷起几声哄,跑开了。
我怀里抱着那些赢回来的啪叽,跟在哥哥的身后,突然感觉有点冷,刚才扇啪叽出了很多汗呢。我活动一下胳膊,生疼生疼的,苏自力的衣服不在身上了,好像轻飘飘的没有威风了……我这才一下子明白苏自力:他的衣服又肥又大,扇啪叽能带出很多风,怪不得他非让我穿上他的衣服!
我妈喘着气,用手抹一把脸,拢拢散乱的头发,笑着跟在我们身后。我妈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她从不抱怨什么,自己干的活儿从不支使我们。这些柴火是她刚从山坡下的道沟里搂的,这样的活儿她从不指望家里谁能帮她一下。所以现在苏自力接了她背上的担子,她非常非常满足。
苏自力的战斗
苏自力回家卸了柴火,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就转身往院外走。
“哥……”我说,“我也想跟你去。”我已经很依恋我哥苏自力了。苏自力回身冲我招招手,居然答应带我。我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没想到,我哥是去队长家,要问问分柴火的事。
队长的女儿郑美丽和苏自力是同学,她看我们进了她家院子,脸先红了,头一扭跑进屋里去了。
队长不在家。苏自力带着我往院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队长家的一大垛柴火。走到院门口,一下遇到了队长。
队长说:“苏自力,你来我家干什么?”
苏自力说:“我来你家……看看你家的柴火垛。”
队长一下警惕起来,说:“看我家柴垛干什么?”
苏自力说:“你家柴火垛这么大,我家为什么没有柴火烧?”
队长笑着说:“苏自力,呵呵,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不是我不分给你家柴火,而是你家不属于农业户!”
“那我们家是美国户么,还是苏联户?”苏自力喘气粗了。我的心里非常紧张,后悔跟着他来了。
“那倒不是。”队长说,“你们家也是中国户呢,但你们家没有在队里劳动的社员,懂么?”
“哦……”苏自力点点头,“但我看到村里几家没有社员的,也分到了柴火!”
队长笑了,说:“那都是‘五保户,老弱病残、鳏寡孤独,你们家是么?”
“不!”苏自力说,“我们家人丁兴旺呢!”
“这就对了嘛!”队长说,“另外还有一户是军属,也分到了柴火。上级有政策:拥军优属,你不会对上级政策有意见吧?”
苏自力笑了,说:“我只是想把事情问清楚了!”
“你小子倒是认理!”队长抬头看了看他家的屋门——他家郑美丽正探出脑袋冲我们看,她这一会儿又换了一件新棉袄,“如果,你能到每一家求一求,让他们都同意给你们家分柴火,我绝对不阻拦!”
苏自力本来已经心平气和了,听队长这样一说,脸突然涨红了,他说:“队长,你听说过苏武牧羊的故事么?我们家祖上非常有气节!没柴火烧是我们自己熊蛋,宁可烧大腿也不会去求人的!”说完转身就走。
队长看着我哥苏自力的背影,说:“好,好……好小子!有钢儿!”
我哥苏自力回到家,拿起搂柴火的耙子和背柴火的绳子,对我妈鲍仁花说:“妈,从今天起,上山搂柴火的事就交给我吧!”又转身看看我,“苏更生,你跟我去不?”
我说:“哥,我……”
我哥苏自力把背柴火的绳子扔给我,说:“苏更生!你也是男子汉,不能婆婆妈妈的,和我一起去!”
山上的柴火已经不容易搂了。不是没有,是被人家都占去了,就连那些最囊最软的柴草叶子,都被人家一堆一堆地占上了。
苏自力带我走出村子好远,才找到一条没人搂的道沟。他跳到沟里,发疯似的搂那些柴草,一堆一堆地搂起来,再奔着搂下一堆,好像正在和别人抢柴火。
我站在沟边抱着绳子看着苏自力,不知做什么好。苏自力抬头看看我,把他的外衣脱下甩过来,说:“你给我抱着衣服,这可是一件宝衣呢,呵呵……”
我哥苏自力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大汉举着耙子跑过来,冲我们喊:“放下,不知道这是我的柴火吗?”
我哥苏自力停下来,看着那个大汉跑到跟前,说:“哪里写着是你的柴火?”
那个大汉举起了耙子说:“这条道沟的柴火……好几年都是我来搂,从来没人敢和我争过呢!”
“是么?”苏自力也把耙子举了起来,“那是你一直没遇到过我!”
那大汉嘴角抽动几下,没说出话来,举着耙子就来抢苏自力刚搂好的柴火。苏自力举着耙子就冲了过去,两个人就打在了一起。
我吓得闭上眼睛,哇哇大哭。
突然没了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那个大汉手里拿着断了杆的耙子,喘着粗气说:“好,你有种……这个道沟的柴火归你了……”低头就走。
我再看我哥苏自力,双手高举耙子,圆睁二目,雕像一样站在那里——血,正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到他脚下的柴草上。
“哥……”我叫了一声,扑了过去。
我哥苏自力一下把我推开,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血,就像给自己擦汗一样。他说:“苏更生,我们胜利了,这一道沟的柴火都归我们了……”
冬天来了,苏自力的秋天结束了
道沟里的柴火,都是被风刮到沟里的草叶子、玉米叶子和树叶子。我们背回去一试并不禁烧,填到灶坑里,呼啦一下就没了。我妈鲍仁花倒非常满足,灶里的火把她的脸都映红了,她说:“好烧!这柴火真好烧!”
我哥苏自力晃晃脑袋说:“不行,我要想办法弄些硬实的柴火!”
苏自力要去江湾。他夏天在松花江边玩的时候,看到过一片荒甸子,他说那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中间还有各种野树条,如果打下来晾干,一定是最硬实的柴火。
他就找了镰刀,又往衣兜里揣个大饼子,拎了一罐井水,出了家门。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我就很少见到我哥苏自力了。他有时倒是回家来,但都是夜里很晚的时候,我都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他又走了。更多的時候他不回来,在江湾找个同学家或亲戚家住了。
我爸苏文对我妈说:“你把咱家的大饼子,掺上点红芸豆,再弄点白糖水——要多加糖别舍不得……”
我妈鲍仁花问:“干啥呀?”
“你和苏更生去看看苏自力吧,他又好几天没回来了……”我爸苏文说,“我看这小子都瘦多了呢……”
我妈点点头,偷偷笑了,很快就准备好了东西,带了我去江湾看我哥。
已经深秋了,江风阵阵吹到岸上来,把我和妈妈的头发都吹立起来了。荒甸子上放满了一捆一捆的硬实柴火,我妈说:“天啊,这都是苏自力干的么?”
我哥苏自力从荒草中钻出来,头发长了,胡子长了出来,身上那件衣服已经被剐破了……他傻呵呵地看着我们笑。我妈鲍仁花跑过去,抱着苏自力哭了。
村子里的人都听说了我哥在江湾打了硬实柴火,队长亲自来我家祝贺,说:“我就说嘛,这小子有钢儿……”当时就派了一辆马车,要帮我们把柴火拉回来。
苏自力打的硬实柴火足足装了一大马车。车老板儿让我们哥俩坐到柴火车上去,摇起鞭子上了路。经过一道江汊子的时候,我们只觉得在车上一抖,就出了事。
江汊子刚结冰,还没冻结实。驾辕的马脚下一滑,扑通一声砸进了冰水里。马车一抖,就把车上的我和我哥苏自力抛了出去。我们都被摔晕过去了。
我哥苏自力先醒过来,他奔过来叫我,我也醒过来了。我们听到了赶车的老板儿在哭。
轅马已经死了,这辕马跟了车老板儿好多年了。
队长脸色铁青,他看看车上拉回来的死了的辕马,也一下子哭了。他后来抬头看看天,又回头看看我哥苏自力,说:“苏自力呀,你这回可给我惹大祸了!”
我哥苏自力低着头,说:“队长……我们家赔!”
“赔?”队长摇摇头说,“小子,能赔起么?如果有人报告了上面,加个‘破坏生产的罪名,你们家赔不起,我们家也赔不起啊!”
我哥苏自力扑通一声跪下去,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说:“队长,我不让你为难,我去求求每一家!”
我哥苏自力站起身,拉着我,给全村七十多户人家,挨家磕响头。咚咚咚,咚咚咚……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每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们什么也不用说了,进门就是咚咚咚磕头。我的膝盖都跪肿了,额头也磕肿了。可我一看我哥苏自力,他的额头上全是血……我就什么也不敢说了,默默跟在他身后给人家磕响头。
事情终于平息了。每家都分了马肉,煮马肉的香气弥漫在村子里。有三家拒绝这马肉——队长家、我家和赶车的老板儿家。天已经黑透了,我和我哥苏自力互相搀扶着回到了家。我爸苏文坐在灯下吹箫,还是那曲著名的《苏武牧羊》。看我们进屋,他停了下来,摘下眼镜擦了一把脸,说:“你妈早已把饭做好了,咱们吃吧!”
饭桌上,是小鸡炖粉条和喷香的大米饭。那应该是爸妈在家做好准备迎接我们回来的饭菜,那应该是我们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好饭菜。
尾声
年末的时候,我哥苏自力去参了军。其实他的年龄并不够,但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改了户口,倒把事情办成了,我们家就成了光荣军属。我哥苏自力把他的军帽和那件“宝衣”留给我,他成了部队里的人了,再也用不到这些了。可从那以后我也不玩啪叽了。
我哥到部队后,来了几封信,都是问爸妈好不好、家里的柴火够不够烧。其实他走后没几个月,村子里的土地就开始承包到户了。我们家也分到七亩口粮田,那柴火已经足够烧的了。
过后苏自力就很少来信。我爸苏文对我妈鲍仁花说:“部队忙得很呢,哪能像在家似的,说写信就写信呢?”我妈鲍仁花点点头,她对我爸的话总是很信服。
冬天的时候,我爸苏文老师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坐在炕上吹那曲《苏武牧羊》。
箫声深沉悠远,如泣如诉,把天上的雪花都吹落了。我知道我爸是想念苏自力了。我其实更想我哥苏自力,但我就是不哭,不哭……即使哭了也不出声……我不能再哭得那么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