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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现代城邦江湖中的祛垢之路

2018-09-29吴迎君

南方文坛 2018年5期
关键词:阿达城邦红莲

梁漱溟有云:“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①。而浸淫于“进步的民主社会”②的赖声川,既可体知身负的“独角兽性格”③,也可体知身处的“‘智慧定义的开放性与个人化的吊诡”④,“我们正选择一条与古人相反的路,不自觉中推卸责任,不愿面对‘智慧这门过去唯一的科目。”⑤于是乎,“每一个人只能孤独地寻找自己的世界观,自己人生的智慧。”⑥

赖氏自编自导的《飞侠阿达》,正是书写在极其纷浊喧嚣虚罔混乱的现代城邦江湖中,青年阿达如何“从这些千丝万缕的谜团中找出生活的意义或目标……追索自己的身份”⑦,一个人独自“修行”。

一、惑缚个人的特定世界:

拼贴式现代城邦江湖

一个人是一个特定世界中的一个人,一个电影文本人物势必是一个特定电影文本世界中的一个人,如何设计电影文本中束缚、困惑、锤炼主人公阿达的特定生活情境,表显出赖氏的修行见地和世界见地。

赖氏自言,“我认识在深山里闭关一闭就三年的人,也认识在证券市场中每天苦修,甚至每天在麻将桌上探索命运真谛的人。”⑧经验过如许林林总总的修行者形象,使赖氏不拘泥于僵板的标签化“修行”理念,创写出身处“现时魔界”⑨中的“飞侠阿达”,及一个特定的“各种神话、迷信、道听途说的谣言组成之社会现实”⑩的生活世界。这样的文本生活世界和作为修行者的阿达,二者的基本关系是:生活世界“假象太多,造成污浊的道路,通过这些道路就成了一种‘修行”11。正是基于这一基本关系,赖氏由书写特定修行道路,而大书特书拼贴式现代城邦江湖之台北。在此意义上,如赖氏自白,《飞侠阿达》“设定一个年轻人要在现代社会里学轻功,从这发展出《飞侠阿达》的故事”12,“说是拍修行,其实重点还是台湾”13,编码出“一个现代台北的神话”14。

不言而喻,赖氏藉由《飞侠阿达》所虚构的“现代台北”,并非现实台北的纪录式翻版,也并非其节录式摹本。这一“现代台北”,带有相当鲜明的赖氏印记,糅合各种政治野史、江湖奇闻、民间轶事、社会秘闻元素,在20世纪90年代之“今时代”与20世纪50年代之“故时代”二者间来回来去,编织成一个原创性的、拼贴式的、“超现实”的现代城邦江湖——惑缚阿达生命的特定世界。15

譬如《飞侠阿达》开始,在台北植物园一角,毛叔、小余等对阿达讲述神秘的“红莲会”中五妹七弟:“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常在庙顶喝茶看夜景,可是台北已经不是他们所能认识的地方了,天亮之前,它们从庙顶飞走,各自回到关他们的监狱里去。”16这个原创性场景含有极其丰富复杂的底蕴:“红莲会”是国民党情治系统收编的江湖帮会,“是坊间可听到的国民党、共产党夹缝中的时代翻版”17,表露出赖氏的中国近代政治见地。一方面,文本将红莲会一息尚存的20世纪50年代台北美好化,称作是“有尊严的时代”18,一定程度上“认同了‘解严前的国民党统治”19;另一方面,红莲会的帮会色彩强化隐遁乱世的民间姿态,事实上消解“‘解嚴前的国民党统治”20,使得“临时性的政治方面的讽喻”21(赖氏语)虚化22。文本最后认同的并非简单的50年代台北,而是50年代台北红莲会的“美好的人”,也借此批判作为50年代台北对照物的90年代台北。就此来说,赖氏是以其自己的方式解构现代政治执念,落实处在于“把自己内心的东西解决”23。

在此可对比张大春在《城邦暴力团》中仿效“植物园一角”的用笔:张氏坦言《飞侠阿达》中“几个老人在植物园里讲这个说那个……对我写《城邦暴力团》有所启发,一开始第二章《竹林七闲》就是由此而来”24,“竹林七闲”渲染“老头子”(蒋中正)诛杀“纵横大江南北一甲子有余的漕帮遗老总舵主万老爷子”25的秘密政治,志在借江湖叙事重写中国近代历史,“扣紧党国机器与帮会组织的斗争关系来展开情节……是可以按图索骥的历史性江湖”26,其“深化政治”的用笔与赖氏“虚化政治”的用笔,意趣迥乎不同,文本中的传奇意象各行其是。27可以说,赖氏文本的外在生活世界框架,根本用意是为具象地映照修行者“解决自己内心东西”的内在历程,“超现实就是台北的现实”28(赖氏语)所指的是——“修行者(阿达)内心的超现实,就是现实”。

赖氏心目中的“超现实”,“主要是将不相干事物拼贴一处,然后为观者所接受。”29而《飞侠阿达》中阿达内心的“超现实”,集合阿达内心感知想见的三重事物——官僚政治机构、江湖道会门、“特殊性行当”——拼贴成一个现代城邦江湖。30

阿达认知的“印象式”官僚政治机构,是冷冰冰的国家机器中枢单位,如“红莲会”之三哥潜进跷着腿抽烟的20世纪50年代台北“总统府”办公室、锁锢三哥的台北“国防部”、拘押“红莲会”之五妹七弟的台北监狱。

阿达认知的隐秘性江湖道会门,包括效力于国民党情治系统的轻功门派“红莲会”,也包括零星隐掩在菜市场的轻功高手焦师父等,还包括退伍后摇身一变的“灵异大师”阿魁。

阿达认知的特殊性行当错综复杂地散落在台北的各角落——阿达家开的接骨所,隔壁阿丹家开的佛像店,阿达上的考前猜题补习班,阿达兼职的盲人按摩院,宋小姐当家的地下投资公司,阿达“隐于斯”的电脑推销业,毛叔摆设的夜市卖药摊,招徕阿丹的“大中国小姐”选美会等,形形色色。

这些“不相干”的三重事物,在《飞侠阿达》中拼贴成一个充斥迷惑幻景的现代城邦江湖,而亦虚亦实的“红莲”标识,不时出现在焦师父手臂刺青上、盲人按摩师小陆的项链坠子上、宋小姐的指甲上,遍布三重事物,使之“相干”。如此密密层层得目不暇给的城邦江湖,构成惑缚阿达(及其亲朋)的一道紧要关口,“台湾有太多的假象和骗的东西,塑造成了各种神话。……历史上从未有一个时代像台湾现在如此密集及繁多地有这么多假象。”31(赖氏语)阿达的轻功修炼使其自觉追索,“要从这些千丝万缕的谜团中找出生活的意义或目标,必得追索自己的身份……这种追索为宗教上的‘修行。”32

对于阿达而言,一个关键性的线索正是“红莲”标识——据称“台湾秘密修行的传承就源自红莲会”(毛叔语),可究竟真的有冇“红莲会”?尽管赖氏明知“红莲会”的传说“可能是骗局”33,“轻功是我们古老传统中的神话——也可能是真事”34,阿达的探秘“是一种执念”35。但在电影文本中,赖氏将其在现实中存疑的佚闻传言广加肯定,肯定“红莲会”实有其事,肯定“轻功”真实不虚,肯定阿达的追索是实打实的。——对此情况,如何理解?用赖氏自己的话说,“传说很可能是假象,它蕴孕了真象,因果中也幻化成了真象,甚至成了集体的真象及神话。”36阿达所追索的或是幻相,但幻相背后恰恰隐藏着真相,在因缘际会时形成阿达真切体知的现实,——阿达内心之“超现实”意义上的现实。在此处,潜藏着“红莲会”之所以成立的奥妙:“有一朵红色的莲花放光明,(红莲会)祖师爷可着了迷了。他想把莲花带出去,带到这个世界上,可是带不走,他就待在那儿,待在红光里面。最后,他就悟出来了:他要与红莲合而为一,当你呀变成它,它就是你,就可以把它给带出来了。这就是红莲会的起源。”

由此,阿达“找寻身份认同,是为精神(现实)服务,并非政治现实及认同而已”37。正是对于这一“精神现实(超现实)”的照应,电影文本明确书写阿达在台北上空飞行来去的现实场景,而对于仍被惑缚在城邦江湖中的阿达同胞来说,“他(阿达)的生命也仿佛变成一个神话,一个现代台北的神话。”38

二、现代城邦中的轻功修行:

外功、内功、密功同步练

如何在电影文本中有效书写一个修行者的修行历程?对此问题,赖氏清楚意识到电影文本的媒介限定,意识到“可以拍山上的修行,但是我看不出其电影化的可能性”39,于是择定武侠电影类型惯有的“轻功”,设定主人公阿达在“山下”一意修行“轻功”。——那么,《飞侠阿达》对练功过程的书写有什么独到之处?

中国武侠电影在经年累月中早已形成一系列类型范式,“(许多)功夫电影始终关注习武的过程……《少林五祖》《洪拳与咏春》和《少林寺》则将习武过程贯穿在叙事结构之中,开启‘少林教学电影”40,一些编导甚至“不是以功夫为手段以拍片为目的,而是利用电影把功夫这个他所崇敬的传统记录与保存下来”41,《空山灵雨》等则尝试“具体陈述佛法(道场)修行路径的有效性”42。赖氏对这些故有范式都不依从,而在《飞侠阿达》中别开一路书写“现代都市中的轻功修行”(或曰“现代垢浊城邦江湖中的轻功修行”),此间“阿达的修行是从mental(心理)的过程再到physical(身体)的”43(赖氏语),形成多重内层的修行历程书写。

《飞侠阿达》的开篇,是双腿绑着铁砂袋的阿达在楼顶沿台阶逐层上跳,同时手按计数器,紧接着横越屋檐上平台走圈,“他流了一身的汗,喘息得愈来愈厉害,可是他还是不肯停下来休息,要想练成轻功就必须努力,不能稍有懈怠。”44这样的苦练场景几无新意,此后阿达遵照老马交付的“武功秘笈”——“就是这样,腿上的铁砂重量每天递增,缸子里的水量每天递减,在缸子上跳跃的速度也愈来愈快,这就是成就轻功最快的方法。”45——在巨缸上偷练的场景仍属寻常,不过这些却也并非《飞侠阿达》书写练功过程的重点。重点在于“在菜市场当个工友”的焦师父对阿达透露的练功至要:“所有的功夫都是内功、外功、密功的结合,同时呈现”46。——这正是《飞侠阿达》书写练功过程的独到之处:全方位书写在“山下”之“现代垢浊城邦”中,同步进行外功、内功、密功之三重功法的修行历程。

阿达的绑沙袋弹跳种种,只算得“外功”而已;“刚开始他连站在大水缸都站不稳,经过几次练习,他现在已经能很灵巧地沿着水缸边缘跳跃,双脚在银色的光圈上一起一落”47,同样只算得“外功”。因此,焦师父对阿达的第一个教导是:“你先把那绑腿上的玩意儿拿掉。”

在祛除简单的“外功”执着(拿掉沙袋)以后,阿达得以“从最基础开始”(焦师父语)练习“内功”——“一呼一吸”。通过对呼吸的集中练习,阿达“体会到虽然每一个人都要呼吸,但是真正懂得怎么呼吸可不是件简单的事”48,仅此一项,已使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变得不同:“阿达反复的吸气、吐气,从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静修女中的钟塔,钟塔上有鸽子吗?阿达起初这样想着,可是,他继续的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渐渐的,他什么都不想,气吸了进来,贯流到全身,又被他吐了出去,进来,出去,钟塔还在那儿,但是,对阿达而言,也可以说是不在那儿。”49

在《飞侠阿达》的文本设定中,沙袋作为能指指向“外功”,“气”作为能指指向“内功”。阿达专心致志于呼吸的苦练,只是“内功”打基础。更进一步,则是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观察呼吸,因此焦师父特地教导阿達:“你现在是在工作,还是在练功夫呢?——随时注意你的呼吸就没有错了。”再进一步,便是时刻保持“气”的“特别干净”,“练轻功的气要特别的干净,……别说接触异性了……坐公车连杠子都不抓的。”这意味着,“内功”包含断离情爱欲望的修持。于是乎,阿达在电影院迅疾避开靠向自己的阿丹身体,在楼道间面对阿丹主动紧抱自己的热吻几乎无动于衷,在“大中国小姐”们的Party上呆若木鸡,“每一个女孩都很漂亮,但对他而言,也就是漂亮而已,没有任何意义。”50至此,阿达已经“耐得住寂寞”,借着内功“跳出”垢浊城邦环境,“虽然他人还在流动纷扰的世界,可是他早已经把自己隔离起来了。”51按照焦师父的话,此时的阿达已经“学成”,“师父所教你的很多东西,你都学成了。不过师父所教的东西,讲出去还是没有用的,因为是看不到的。”

在《飞侠阿达》的文本设定中,阿达的秘密凌空飞行,作为能指指向“外功”和“内功”的“学成”52。但“学成”并不等于完事大吉,倒是一个紧要关口的逼拶:“当一个人练成的时候,也就是他最危机的时刻。因为在这个时候会有各式各样的人,甚至于非人,……他们会破坏你、考验你,通不过考验的人完了,变成行尸走肉、虚有其表的空壳子完了。”——赖氏如此苦心经营的结构编排,把“功夫”的最高境界定位成远远超越“轻功”的“悟道”。因此,小余警诫阿达,“轻功只不过是一条更大的道路上路边的小野草而已,走这条道路的人非常多,他们的目标就是要走到很远的尽头,目标放在尽头的人如果在半路上摘了野草给别人看,别人不是以为那野草就是尽头了”;焦师父训诲阿达:“如果学功夫的最终目标就是想飞起来,那你最后了不起就是飞起来而已。……你已经把功夫看扁了”,“在最得意的时候,一个练功夫的人要懂得放弃,放弃之后才有更高的成就。”

“学成”后的考验,实际上正是修习“密功”的一种机缘。“至于什么是密功呢?简单的说,就是你自己对功夫执着的程度”53(焦师父语),而“练功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用功夫。”54如此看来,“红莲会”之三哥七弟,尽管“练功……程度已经是‘五形不驭了”55,只不过是练成“用功夫”的“轻功”,在“密功”层次的修为上基本不值一提。可以说,正是关于“密功”的文本设定,集中显露赖氏编创《飞侠阿达》的根本旨意:藉由轻功修习肯定“平常心”佛法修行。“阿达对轻功的仰慕,建立在想飞的渴望和认知上,他努力地由多方管道学习轻功,却逐渐明白‘飞并非练轻功的最后目的,他也无力改变周遭悲欢离合的际遇,最后终于悟出新态度去面对生活。”56

在齐头并进修习外功、内功、密功之三重功法的当口,阿达已经没有身外的师父,“师父到最后就是你自己,因为只有你能够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57于是乎,阿达势在必行地走在“个人被发现”的自我探索路上,一步深过一步。

三、垢浊江湖中的祛垢修行:

隐迹埋名勤习“平常心”

在《飞侠阿达》电影文本中,赖氏最匠心独运的“修行”书写,集中体现在已身怀绝技的阿达孤行在充满种种诱哄、愚妄、滓垢的现代城邦江湖中,“走向更高的功夫”58的一系列异样遭际上。其间的阿达,某种程度上是身在都市、心在深山的“修行隐士”。——显然,这样的人物设定是出于电影文本媒介特质的斟酌,并借阿丹抱怨阿达的牢骚话些许表露59:“你如果是活在深山里面,我就管不了,你住在台北市,就不能多看一看别人怎么生活?”60

升格成“飞侠”的阿达,“愈来愈清楚我自己要的是什么”61,随之有意识疏离眼前的垢浊环境,“当阿达于夜空中飞行,脚下出现一个名利欲望横流的城市,鲜明勾勒城市之夜在五光十色背后潜存的危机与堕落”62,在此场景中“轻功只是象征式,用动作跳出环境”63(赖氏语),实质是书写阿达的自心修行能超越垢浊环境的惑缚。

阿达的“自心修行”,可称作“向自己内心上下功夫”,或可称作“要认识自家清净心”,而现代城邦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64。实际上,看穿现代城邦种种假象之路,与向自己内心上做功夫之路,是同一条路,而不是两条路。赖氏提醒“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寻找到自己。找到自己是谁,清楚自己是谁,之后你自然会找到一条你应该要走的路”65,“人活着要自我了解,才能见本性,才能成佛。”66正是对这番见地的落实,赖氏塑造的阿达“愈来愈清楚”自己,明确自己要走隐迹埋名之路:“我并不适合这个世界。我想把我自己藏起来,不想给任何人找到。”

阿达的隐迹埋名,暗含着对政治执念的解构,呼应着“红莲会”之五妹七弟逃避政治追杀“只有躲起来,所谓的大隐隐于世,社会是最好的藏身处”67。在此前提下,赖氏别出心裁地设置阿达逢遇一系列奇谲考验。阿达先是以接送盲人按摩师为业,接触一个又一个把痛苦记忆淤结成身体内硬块的现代城邦沦落人;阿达在盲人们远赴阿拉伯后自己充当按摩师,尴尬撞上特殊客人——在外买春的阿达父亲;阿达跟着宋小姐学习“赚钱的功夫”,“公司什么都做,目标很清楚,至于怎么做,随便”68;阿达着手“拿出练功的那种专注力”,谈成50亿高额贷款;阿达求见的通灵大师是昔日逃兵役的老友阿魁,阿魁为盖庙不择手段破了功;阿达家的接骨所被拆迁,阿达父亲被劫匪刺中送医不治;父已亡故的阿达奋然从自家楼顶飞出去,飞行在台北上空;阿达和阿丹在楼中遇火灾,阿达最终无法救出火中的阿丹;阿达重新在街头兜售,推销个人电脑。毋庸讳言,这一系列遭遇的离奇和刺激,凸显作为编创者的赖氏的舞台剧思维烙印,落实在电影文本中的扞格。但另一方面,赖氏并非狭隘单一地追求离奇和渲染刺激,而是借此反衬阿达深藏不露地隐迹埋名的“平常心”陶炼,“他已经会飞了,但是一种功夫练成了,是不能随便露的,……所以,他还是站在公车站牌前,忍受脏污的汽车废气。”69

同时,阿达的一系列奇谲考验,还在强调“一切诸行苦”的修行见地。“通过阿达的角色,道出人们心底最深的迷惘、恐慌、梦与企盼。……因为台北充满各种假象,当我们看穿假象的时候,会寻求更高的修养和智慧。”70实际上,“平凡生活的本质是痛苦,……当我们承认痛苦的事实,佛法就可以清晰地指出痛苦的起因,然后有力量地向它下解药。”71阿达眼睁睁看着父亲失血而亡、毛叔中风倒地、阿魁精神崩溃、阿丹葬身火海,“阿达完全无法接受”72,可是“遇到这种事,生活还是要过的”。宋小姐提醒阿达,“你有没有办法用平常心看待这件事?……这种事也一定要用平常心看待,任何这类的事都是一样的。”73阿达终于在深切体会种种痛苦遭遇后,反省“自己当初为什么练功”,——“一切本是空,实也是空,虚也是空,成就是实也是虚,……什么叫‘修行?除去烦恼,这才叫修行。”74(焦师父语)——修行更高的“平常心”智慧,成为一个台北街头的普通推销员,和光同尘地“大隐隐于世”。赖氏启示“现代人追求更高的修养或智慧之余,接受电影散布的‘生活禅意念,以纯净自修方式抗拒声色的诱惑”75,“‘禅是一种随缘、随意、随性的生活态度,使人在精神上脱离负担,更趋圆熟、融满,而至平淡的回凡境界。”76

于是乎,身处在现代城邦垢浊江湖中的阿达,由清心寡欲而祛除形形色色的尘垢,“用平常心”直面“现时魔界”的扑朔迷离。赖氏坦言,“在这个是非不清、真假不分的世界里,的确有高人存在,可以超越真假,看清楚人生,简单地说是悟道的人。”77电影文本最后一幕中的阿达,已开始“悟道”。

赖氏自白,“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寻找自己。”78我们也可说,《飞侠阿达》的最重要主题就是“寻找自己”,有效建构出在电影文学的媒介规约下,如何将抽象的“寻找自己”观念落实成精巧有力的人物、场景、情节、结构的一个范例,不显突兀地传达赖氏的“人活着要自我了解,才能见本性,才能成佛”79的个人价值观念,着实启人心智。某种意义上,《飞侠阿达》遙相回应梁漱溟的发问:一个人自己修行,自己是自己的师父,穿透各种迷惑妄相,自己清净自心,“个人永被发现”。

【注释】

①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38页。

②④⑤⑥赖声川:《赖声川的创意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3页,第73页,第72页,第73页。

③赖声川:“我觉得自己独角兽的个性可能是确实存在的。独角兽的个性蛮独特的,它会选择在一个森林里面待着,你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但它可能会做出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事。”(赖声川:《走别人不走的路》,载钱蔚:《开讲啦1:对自己狠一点!》,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8-99页。)

⑦1728313233353637394363667779焦雄屏:《台湾电影90新新浪潮》,台北麦田出版,2002年,第91页,第89页,第89页,第87页,第91页,第88页,第88页,第88页,第87页,第88页,第88页,第89页,第88页,第88页,第88页。

⑧121416183438444546474849505153545557586061676869727374《飞侠阿达——赖声川的电影禅·杨明的小说》,台北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4年,第3页,第4页,第4页,第8页,第110页,第4页,第4页,第20页,第32-33页,第34-35页,第70页,第34页,第28-29页,第77页,第86页,第35页,第56页,第32页,第92页,第73页,第79页,第84页,第90页,第123页,第164页,第163页,第166页,第73页。

⑨13焦雄屏表示:“《飞侠阿达》中的台北其实便是一个‘魔界了。”(焦雄屏:《台湾电影90新新浪潮》,台北麦田出版,2002年,第91-92页,第88页)

⑩11295662707576胡延凯:《台湾新新电影》,载《电影艺术》1997年第6期。

15本文关于《飞侠阿达》电影文学文本的探讨,综合参考根据赖氏原著剧本拍成的《飞侠阿达》电影成片,及根据赖氏原著剧本改写的电影小说《飞侠阿达》(署名作者杨明)。

1920郑贞铭:《20世纪中国新闻学与传播学·台湾新闻传播事业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0页。

2123《赖声川:北京、纽约、加德满都,人生都让你似曾相识》,见《南都娱乐周刊》编:《对白——华语影坛名流访谈录》,南方日报出版社,2013年,第99-100页,第100页。

22《飞侠阿达》中,五妹七弟救出被挖掉双眼的三哥,“他们终于明白了,国民党、共产党都要他们的命,他们不能再公开露面了。”

24张大春、丁杨:《张大春:〈城邦〉之后再无难事》,载《中华读书报》2011年1月26日。

25张大春:《城邦暴力团(上)》,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46页。

26高嘉谦:《〈城邦暴力团〉的“历史”经验与技艺》,载《中极学刊》2004年第4辑。

27《飞侠阿达》和《城邦暴力团》在隐遁流离意识上则具共通性,恕不赘述。

30倘若套用理论,似可称赖氏的“不相关事物拼贴”,看成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论述的后现代主义特征的“中性的模拟方式”(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文化转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5页。)之“拼贴”的一个实例,就此指称《飞侠阿达》是后现代主义作品,但本文认为这种看法过于牵强附会。

40〔英〕里昂·汉特:《功夫偶像:从李小龙到〈卧虎藏龙〉》,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7页。

41〔美〕大卫·波德威尔:《香港电影的秘密:娱乐的艺术》,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293页。

42吴迎君:《阴阳界——胡金铨的电影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2页。

52阿达恪守“轻功这种绝技练成之后是不准露的”。

59這句牢骚话出现在《飞侠阿达》电影小说中,但未出现在电影胶片版本中。

646578赖声川:《走别人不走的路》,载钱蔚:《开讲啦1:对自己狠一点!》,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0页,第98页,第98页。

71〔法〕让-弗朗索瓦·何维勒、马修·理查德:《僧侣与哲学家》,赖声川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7页。

(吴迎君,西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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