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志
2018-09-29严榕
严榕
大 黄
那时,爷爷一见我与新养的白狗套近乎,蹲下身摸它们脖子上的毛,就会虎着脸呵斥我:“别碰它!它又不是咱家从前养的大黄!”
爷爷说的大黄,是我在很小的时候,没人照顾时的保姆兼玩伴。它忠厚老实,很像旧时地主家俯首贴耳、鞍前马后的家奴。
爷爷去后山撵獐时,它一会儿在前探路,一会儿在后压阵。一跑,一身黄灿灿的毛就抖起来,像只威风八面的狮子。不管回家时,爷爷手中有没有猎物,它都在快到家门时,一阵“嗷嗷嗷”的兴奋狂叫,引起大家的注目,都以为它立了头功。
奶奶挽著篮子去白菜地。它眼尖,一见奶奶经过拐角的苹果树下,它就一溜烟儿地奔过去,扑到奶奶脚边,用它的粉红舌头又舔又亲,甚至两脚离地站起,恨不得亲奶奶的脸,犒赏半会儿没见的女主人。奶奶边笑骂边踢它,劲儿不大。大黄这样一直迎到门口,见奶奶跨进了大门门槛,它才卧到院场边柿子树的阴影下,伸着长舌头,趴下了。
据说,那时我才一两岁。有次爬到大黄旁边玩,不知我把大黄当成了个什么玩具,居然摸着摸着就掰开它的大嘴,大黄不知所措地张大嘴巴,任凭我肆意妄为。结果,我咯咯笑着,竟然把我的小细胳膊一点点伸了进去。大黄哪经历过这场面?它被我弄得难受极了,又不敢闭上嘴巴。当爷爷过来,一见我大半胳膊都在狗嘴巴里,吓得变了脸色。想大喝一声,又马上忍住了。他说,他要一叫,吓着了大黄,它肯定会合上嘴就跑,我的小胳膊肯定就没了!他慢慢走过来,战战兢兢地把我湿润的右胳膊从大黄大张嘴巴里一点点取出来,居然像从灶膛里退根柴火头一样容易。因为大黄也吓坏了,嘴巴张得老大,口水流得老长!
当然,这都是日后爷爷告诉我的。说的时候,带着后怕与感念。
爷爷总说大黄通人性,我也这么觉得。虽然这件事因为我太小而没半点儿印象,但爷爷总喜欢对我、对家人、对客人老生常谈。以至于我在一遍遍回味中,似乎又亲眼看到了这件事的始末。
其实,当年它要是喉咙太难受,一口咬下去,也不怪它。谁叫那时的我因无知而对一切充满好奇与无畏呢?谁叫大人们不好好看护着满地乱爬的我呢?如今,摸摸我健在且长长的右胳膊,我实在该感谢大黄的不咬之恩。
大黄是我们家养得最久的狗。我记事时,家里就有它摇头摆尾的身影。安祥的夜晚,有山风在四野呼啸,突然,墙角传来几声大黄沉稳的叫声,我就安心了,翻个身沉沉入梦。有大黄看家护院,我们都很安心。
它要被卖掉时,我已长大了。
那时,我回奶奶家次数就少多了。再见它,它木然地趴在柿子树荫里。坐在门槛上唤它,它没反应。大声唤它好久,它才摇着尾巴慢吞吞地迎过来,步子迟缓而滞拙。它抬头看我的眼神是浑浊的,像一滩死水。但那神情还和从前一样,只是高兴中有一种沉重的忧伤:当年在它身边爬的小丫头长成了个稳重的小姑娘。大黄呢?慢慢变成了老态老钟、不中用的狗。它只有在看到了人之后,才叫几声。因为它耳朵听不见一点声音了。爷爷晾晒在屋旁的药材茯苓被贼偷去不少,它竟一点儿也没觉察到。
别人劝爷爷奶奶杀了大黄,狗肉可以炖一大锅子。奶奶生气地说:
“养了那么多年,它的肉我们吃不下去,吃了会短寿的!
我记得,每年过年吃团年饭前,奶奶都要把刚出笼,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丢几个在门外的大黄面前,还笑着对它说:“你也要过年哦!”
爷爷蹲在一边叭吧嗒吧嗒吸他的旱烟,不吭声。蓝灰的烟雾一腾一腾地将他围住了。过了会儿,他一磕烟锅,说:“卖了吧!”我也愁得心焦:家里确实需要一条壮年的狗看家,可是不杀大黄,卖了吧,它还不是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狗贩子一脸凶相,浑身散发着腾腾的杀气,站在我们的院场里。他恶狠狠地瞪着耳聋眼花、身上黄毛脱落得厉害,变得黄一块灰一块的大黄,像看一块破抹布。良久,他吸了一口气,对爷爷淡淡的说:“得把它弄死了,才行。不然怕它走不动。”那口气,俨然他是掌管大黄命运的判官。
我急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居然冲他嚷道:“不准把它弄死!”那人瞟了我一眼,没听到一样,扭头对爷爷说:“去找根绳子。”话语里有种不容置辩的力量。
爷爷没说什么,默默地往羊圈方向走去了。我飞快的跟过去,对着爷爷的后脑勺说:“别弄死它!爷爷,大黄不是还帮我们看管过羊吗?”他的眼光停留在角落,我望过去,那是一根牵头羊的棕绳。
我们都愣了愣。仿佛看到几年来,大黄跟在爷爷左右,和他在晨光熹微的时候,放出圈里的羊群,叮铃铃的铃铛在沾着露水的清晨,格外响亮。当有羊乱跑时,大黄就猛地冲过去,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那羊就很听话的乖乖归队了。黄昏时分,爷爷还没想到要去把荒野里咩咩叫的羊群赶回来,那羊儿们,就在大黄的一阵尖利、惶急的叫声中,咩咩叫着,跳下后山的土坎和大石头,扬起一路尘土,披着夕阳金黄的余晖,径直奔向羊圈了。它们像是一队纪律严明的兵士,大黄在它们身后,仿佛是个严厉的指挥官。每每这时,爷爷只需要跑过去,把头羊身后拖着的棕绳解开就行了。大黄赶回了羊,也不邀功,就在黄昏的柿子树下,眯着眼静静的趴下了,仿佛它干的不过是职责本分的小事。
要不是好多次我闻声出门,看到这样相似的情景,我真想不到我们的大黄,是一只如此出色的牧羊犬。(我甚至好奇,在荒野和去回的路上,大黄和羊群们怎么交流的呢?)可是,现在,我们就要用以往牵羊的绳子去结束大黄的性命。大黄知道的话,会不会心寒并心生怨恨呢?
爷爷愣了会儿,还是铁青着脸,捡起了绳子,转身走向了狗贩子。药材被偷的余怒也许在他心中还积压着吧。奶奶不在家,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劝说爷爷,他不回心转意。看看狗贩子那副钟馗一样的黑面孔,我也不指望他会心软。我竟觉得大黄是生是死,似乎都跟我有关。可我又弱小得无能为力,急得直想哭。
爷爷拽着我右胳膊,攥得我生疼。我眼睁睁看着狗贩子将绳子系了圆圆的活扣,慢慢弯下腰,对着大黄的脖子套过去,套过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喊:大黄快跑!可是我知道大黄听不懂我的话,就算听得懂,它耳朵聋了,也听不见啊。只见大黄平静地眯着眼,驯良而安详地趴着,就像它每次狂吠着迎来一个客人后,或者把羊群赶回圈后,在柿子树下那样趴着一样。仿佛它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坦然接受眼前的一切安排。
多年后,我在書中看到“引颈受戮”这个词,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们的大黄。对,它就是那种引颈受戮的样子,不挣扎、不反抗、不哀怜,平静而坦荡的接受命运的安排。这种誓死捍卫的忠诚,让我多年后,想起它时,仍想落泪。
绳子在那狗贩子手里越缩越紧,大黄的四肢徒劳无功地在泥地挣扎了几下,腾起一小片黄灰。它闭紧了眼,喉咙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低沉、含蓄,凄楚,像是对这世界发出的一声沉痛的告别。我只觉得,那绳子好像也勒在我脖颈上,让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爷爷的手伸过来,死死地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分明感受到他那粗糙的大手在微微颤抖。
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别弄死它,我们不卖了!”是奶奶!原来她去四奶奶家串门回来了,刚好见到这一幕惨景。
狗贩子一听,忽的松了手,爷爷也松开了捂我眼睛的手。大黄缓过来一口气,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睁开眼看了看周围的我们。然后,它慢慢地耷拉下了脑袋,又一歪,躺下了。我们以为它死了,跑过去看它,凑到它鼻头的手指,分明感受到它还有若有若无的呼吸,我才松了口气。它静静地躺着,睁眼看了看我,昏沉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下,又合上了。仿佛刚才的跨过鬼门关又回到这世界,不过是它做的一个有惊无险的梦而已。
我蹲在它面前,一边心有余悸,一边幻想:它要是会说话,会跟我说点什么呢?说我小时候差点噎死它的囧事,说它在阳光下的山林追逐羊群奔跑的快乐,还是叫我不要责怪老主人的狠心?可是,它什么也不会说,狗的天性就是供人驱使,生死由人。
我们赔了许多不是,狗贩子愤愤地走了。奶奶责怪爷爷糊涂,爷爷也不恼,竟笑呵呵的,忙给大黄端去他吃剩下的半碗稀饭,一瓢土豆。我去看它,蹲下身子摸它时,它偶尔会伸出舌头,舔舔我的裤脚和手掌。
一阵冷冷的秋风吹来,它又躺下了,眯缝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在絮絮叨叨中追忆生平。
半个月后,大黄不吃不喝,躺着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爷爷将它埋在竹林深处,那里竹子长得密不透风,像一片绿色的锦幛。
从那以后,每当我从竹林中的小径走过时,总觉得隐隐听到了大黄的一声低低的吠叫,回头听,只有头顶的竹叶,在沙沙作响。
老房子
是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
父亲推着他的野马自行车,出了门。我倚在土墙角,看他弓着腰使劲儿蹬车,背影一会儿就消失在酽茶一样的暮霭里了。我转身回屋,啪地一声拉下门框边垂下的塑料灯绳,昏暗的屋子霎时被40瓦的灯泡照亮了。我坐到红黑格子的弹簧沙发上,用力弹几下。起,落。再起,再落。弹簧吱呀吱呀作响,声音在这屋子与我弹起时的心里,被无限放大。醉酒般短暂的亢奋后,我重新坐下。
14寸黑白电视伸出两根直指左右的天线,在我对面的红色高低柜上,瞪着我。这会儿电视没什么可看的,《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李瑞英罗京永远板着一副面孔,絮絮叨叨说些跟我无任何关系的话,索性不开电视了。《赵四小姐与张学良》还勉强可以看看(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叫“李四”而叫“赵四”,想问爸怕他皮笑肉不笑的呵斥。)但这会儿又没到时候。
突然,木头天花板垂下的灯冷不丁地熄灭了,像个目光炯炯的人毫无征兆地闭了眼。屋子重新陷入更黑更深的昏暗里,我眼前一片混沌的黑茫茫。这时候,大人口里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会不会在黑暗隐秘的角落伺机出来,飘来荡去?
我很虚弱很本能地叫了声“停电啦!”,没有任何回应。沟那边,邓家的大黑狗“嗷嗷——”地狂吠了一阵子,回声在山沟里游荡,突然间就静了下来。四下一片沉静,仿佛世界就剩了我一个。空寂的老房子在这个时候,让我小小的心鼓满了慌张。
楼板踢哒作响,母亲在黑暗中一步步探路,摸索着,走到楼梯角站住,骂声“这该死的电!”然后蹬蹬蹬地下了楼。她在大屋的黑暗中,嗤地一声划燃了火柴,将煤油灯点亮了,举着走到我面前。玻璃灯罩上有一层没擦拭的乌烟,使得灯散发出昏黄凝滞的光,但也足以照亮一方黑暗。看光晕映着母亲平静的脸,我的心不再扑嗵扑嗵跳个不停了。
母亲说:“煤油不多了,我们出去等你爸。”说完,探头对着灯罩口,扑地一下把灯吹灭了。我只好跟着她,摸索着,走出黑暗的屋子,走到外面的夜色里去。心里嘀咕着:既是这样,何必点燃这灯呢!
外面,群山的轮廊在茫茫的夜色里,隐约可见,像静止的黑色浪涛。远远近近的农舍,有的窗口透出点昏黄的光,有一两声大人呵斥孩子的声音,间或有粗鲁的大笑传出。我于是痴痴地望着,很羡慕那一家子。父亲要是在家,此时,他会搬出一尺来长的灰色电子琴,说:“来唱歌!我弹琴。”于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自顾自弹起来。单用一只右手,在黑白键上来回敲击,也将许多曲子弹得行云流水:《小城故事》《茉莉花》《卖花姑娘》……我睁大眼睛听,他一停,我就忍不住问:“爸,你不用看谱子吗?”父亲带着一种自得的神情回答:“不用。我听一遍歌儿就知道谱子啦!”
也有的窗口没有灯光,大概一停电,人们就摸黑洗洗睡了。但,一定没有像我们这样坐在夜色中等候夜归人的。
我和母亲坐在屋角的台阶上。我紧挨着她,她远望着夜色中公路的方向,我也望向那里。夜色中,她的眼眸闪着星子般的亮光。我猜我的也是吧。我们之间,被大片的沉默所填满。仿佛,望向同一个地方,便是另一种交流。
天边有几粒稀疏的星,可有可无地眨几下。公路白天车就不多:手扶拖拉机喷着黑烟突突地驶过,再有就是军绿色的大卡车轰隆隆地驶过,偶尔有辆黑色小轿车悄无声息地驶过。晚上,车就更少了,停电了它们也怕黑?不过也好,爸在这路上骑车,还叫人放心些。
脚边草丛里,蛐蛐儿叫得欢,歇会儿又接着叫。脚背上有什么东西忽地窜过去,应该是只蚂蚱。我伸手无谓地抓了一下,好像能抓在手里似的。有几点亮光在不远处一闪一闪,是萤火虫!我站起身想要扑过去去捧进手心,母亲喝道:“别过去!怕草丛里有蛇。”我只好又坐下。
“小小姑娘……走过大街,穿过小巷,卖花喽,枝枝香”,母亲哼唱起《卖花姑娘》来。不知怎的,歌声在这清冷的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淡淡忧伤。也许是眼前黑沉沉的夜色,为这歌渲染了忧郁的底色。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个小小的卖花姑娘,单薄,无助。那种忧伤似乎是来自于生命深处的,连母亲在身边也无法减轻一二。
白天,父亲曾说过:“天一黑定,就到政府看录像去。《射雕英雄传》快要到大结局了。”似乎是对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说:“到时侯我跟你去!”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但我知道我只要跟着,他一定会放慢脚步。进了喧嚷的院子,他一定会默默站在我身后。所以,刀光剑影中的激烈搏杀,我是全然不用怕的。
可是,今晚停电了。后面的政府大院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沉静中。仿佛之前每晚的热闹,是无数个幻梦。
昨天晚上,可不像今晚。
吃罢晚饭,父亲走到卧房门口,侧耳听着什么。我正要问,他回头,愤愤地说:“这屋里有老鼠!到处跑,咬柜子嘎嘣嘎嘣响,搞得叫人烦死啦!”停了下又说:“今晚不打死它,我是不睡了!”我一听,忙讨好地跑去拿来立在大门后的竹竿。每次打老鼠就用它。
我们进了巴掌大的卧房,拉亮灯。迎面的墙上是张年历,一个托腮的女人笑容甜腻。母亲转身关门,又将窗户插拴捅下去。我快步走到四屉柜边,一抽,一合,逐一检查有没有藏老鼠的可能。有花生壳板粟壳!一沓挂历裁成的鞋样被咬了锯齿样的豁口!我拿给母亲看,她气得脸铁青,恨恨地咒骂着老鼠的子子孙孙。一本发黄的《风云第一刀》也被咬掉了一个角,封面那张蒙面的脸上方的眼神凌厉,透出杀气。我吓得一把将书胡乱塞进抽屉深处。父亲俯下身,用竹竿敲打棕床的床腿以及床边的衣柜,试图把老鼠赶出来打死。
老鼠偏偏没动静,似乎早逃离了这屋子。父亲边敲边叫:“你个该死的,出来!”额上青筋暴起。我在一边暗笑:老鼠听爸这样说,哪敢出来哦!
突然,他抽出棍子,一下子打在桌腿边。我吃了一吓,定睛一看:原来老鼠出来了!是一只灰色的大老鼠,尾巴长长的。这一竿子下去,没打到。它没命地乱窜起来:从桌脚到窗台,再跳下地,又钻进床底下。母亲在一旁兴奋地指挥:“快打快打!快——”父亲红着眼,在后面又敲又戳,竟是打不到。我也干着急,帮不上忙。
忽地,那老鼠昏头昏脑地跑到我脚边了。我寒毛倒竖!本能地后退,那毛茸茸脏兮兮的灰老鼠竟跃上了我的脚背!我还来不及恶心惊叫,脚背上一阵巨痛就让我弯腰抱脚,跳起来。
原来,父亲打鼠心切,老鼠跑到我脚边时,他狠狠地一棍子打下去,打中的只是老鼠尾巴,那重重的一下正好打中我的脚背。老鼠又跑得没影了。
于是,他扔下竹竿,扶我坐到外面屋子去。母亲在旁边数落:“打个老鼠怎把娃的脚打成这样啦?”父亲面有愧色,我穿的是双浅蓝色露脚背的塑料布鞋,脱了鞋袜看,脚背虽没肿,但痛得厉害。
父亲卷起袖子,气冲冲地进去了。一阵翻箱倒柜,乒乒乓乓的杂乱声音再度响起,夹杂着母亲夸张的惊呼。不一会儿,父亲出来了,手中的火钳死死夹着只摇摇摆摆的死老鼠,脸上带着酒醉般的酡红。
我看他笑着走出大门去扔战利品,也笑了。快意,抵消了了疼痛。
现在,摸摸我的脚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隐隐作痛。
起风了,一丝丝夜风吹起我的发丝,一下,又一下。迷迷糊糊的,我头也重,眼皮也重。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母亲突然叫了声:“呀!你总算回来了。”语气中的惊喜让我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我揉揉惺松昏沉的眼,没有了困意。拽着母亲的衣角,进去了。母亲摸火柴,准备点灯。
父亲在我们后面,将车夹在腋下,轻松地提进了大屋。刚踩下脚踏停在进门的角落,灯突然亮了,屋子里一片白花花的光明!我高兴得又蹦又跳,他们俩也笑了。
父親说:“我出门了,就停电,我一回来,电就来了!”母亲笑着打趣:“是哦!电撵你的路。”我在一旁,又咯咯笑起来。
在我们面前,老房子灯火通明,映照着1988年的那个夜晚。
燕 子
我坐在五姑家豁亮的堂屋里。
夏日的清风,从门前的玉米叶子上咝溜溜地徐徐吹进来时,我正仰头看她家的中堂画。画上是长白山的春天:密林间枝丫疏朗,映着灰蓝清冷的天光。溪水淙淙流淌,溅出微凉的寒气。这道蜿蜒的溪,源自远方纯然一白的雪山——冬天的余寒犹在。
忽然,有只鸟且飞且唧唧啾啾地叫着掠过了我的头顶,接着便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楼板下的泥巢里,剪刀似的尾巴露在巢外。我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燕子!你们家有燕子啊!”五姑在灶房忙活,“扑哧”一下倒菜入锅,翻炒声与葱香味随即传过来,她没听见。五姑父提着水瓶正弯腰给我泡茶,忙回应:“是哦!今年都第二个年头儿啦!”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这个生产队呀,就我家来了窝燕子!”笑容里有呼之欲出的自豪与得意。
我一时竟然疑心,翩然飞入的燕子该不是看他们堂屋的中堂画,才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吧?毕竟,在白墙一面的堂屋挂一幅中国水墨与西洋油画技法相融合的现代画作的,朴素又不失清雅。在我们千篇一律挂烫金福寿的农村,怕是也绝无第二家吧?
我接过五姑父递给我的清茶,继续抬头仰望:黢黑的楼板壁下方,紧贴着一个稳固的灰白色泥巢,边缘处隐隐有泥痕,许是五姑父循着我眼神看出了我想问的,解释道:
“那印子是它们去年做窝留下的,今年春天一到,它们俩儿就回来了。那时侯另一对燕子正衔了半天泥,准备在旁边做窝呢!它们一回来,就飞进飞出叫个不停呀,和那一对大吵一架,硬是把它们赶跑了!”
听他这一番解释,我仿佛已看到:几个月前的明媚春光里,激烈的争巢大战在他们眼前热热闹闹地上演,颇像市场上为争地盘而大吵大闹的两对夫妻。女人叉着腰,吵得唾沫星子横飞。男人红着眼在身后磨拳擦掌,随时准备伺机动手。口舌加拳脚的对抗,升级成市井愈围观越激愤的紧张场面。旁人带着三分惊愕七分事不关己的兴奋驻足围观。——想到素来温文尔雅的燕子也居然有这样的时候,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五姑父半仰着头,指着我们斜上方的燕巢说:“它们呀!可不住去年的窝,赶走那对燕子,它们也没顾上喘口气儿,就造新窝啦!位置差不多,就是将洞口略微偏东了些。”
正说着,又一只燕子忽地斜着翅膀,顺着门框上的开口,轻快地飞了进来,在我们头顶试探着滑翔了一圈,却不进洞,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睛,叽叽惊叫了几声,又径直飞向了外面玉米地上方欲雨的天空。巢里传来一阵急切的唧唧声回应,似乎不止一只。
我问五姑父:“是不是你家堂屋坐我这个生人,吓得它不敢进窝啦?”
五姑父一笑,说:“那才不是呢!它们俩儿孵出了四只小燕子,每天衔虫子轮流喂。可累坏它们了!这眼看小的长大该飞了,可它们几个小家伙就是赖着不出来。再不出来,窝就装不下它们一家啦!”边说,他边弯腰捡起巢里掉出的一只僵硬的小蚂蚱,踮脚蹦几下,投篮一般准确地扔进洞口。见我脸上有忍不住的笑意,他又说:“大燕进来飞一圈,是催它们出去飞哪!这会儿,它说不定落在外面哪个地方等着呢!”
我站起来,走出去。——果然!旁边电线上站着的,不正是它吗?它站在四线格里,一动不动,像个字母。头朝着大门的方向,口中还是在不停地叫,很尖利很急促的样子。仿佛是很生气:“你们几个臭小子,还不出来学飞!等着老子喂一辈子吗?”
片刻后,我们围坐在画下边的小方桌边吃晚饭。燕巢距我们稍远,一偏头就看到了。完全不用担心会掉下泥块粪便什么的,因为五姑父用软盒“红金龙”的烟盒包装在巢的正下方,固定四角悬挂了个貌似“吊床”的东西,一看便知,那是燕子一家的厕所。因为这一巧妙的私人订制,人鸟两家相安无事。
五姑边夹菜堆到我碗里,边说:“它们为啥年年儿来?就是因为你姑父专门把门框上的玻璃拿了一块,它们飞进飞出多方便啊!”五姑父呵呵笑着说:“我们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楼房,两层三层的。都嫌燕子飞进出屙屎脏,不留窗洞。只有我们家还住老房子,燕子啊,就年年春天来这里了。”听他们这么一说,那首儿歌《小燕子》便条件反射一样回响于我耳畔了。
吃罢晚饭,天色尚还明朗。我搬椅子坐于五姑家门前的水泥场子里。抬头望,眼前是一片绿得冒油的玉米地,它们在夏天的烈日与风雨中汲取集体向上滋长的力量。穗子正扬花,似有伸展于灰白的天空,去触摸雨滴的冲动。我身后,这幢白墙黑瓦的民宅在青山翠竹的背景之下,让人有种“山河故人”的亲切之感。在如今的农村,千篇一律的楼房站在田野与林边,站成一派让人欣喜惊叹的繁华,可是隐隐的陌生感也随之而来。
五姑家的老房子,虽也几经翻新,但大体的原貌没变。我儿时每年长假都来,当年的火笼虽不再使用,成了杂物间,散放些锄头、镰刀、筛子等农具,也有旋耕机悍然占据一角。那土坯墙中被黄泥包裹的稻壳麦壳清晰可見,成了岁月的标本。刚才,五姑父见我去灶间盛饭路过还在细细打量,就用筷子尖指着那间屋子说:“我这祖屋,传到我这儿,也不知多少代了。这墙,我不动它,怕它还是民国,不,晚清时侯盖的哦!”我接过去说:“这几面土墙可以捐给博物馆呀!”他不屑地笑了:“谁要哦?”
当过几年代课教师的五姑父,辞工后回到家中做农民几十年,过着晴耕雨读的农家日子,固守传统。家中有书,得空画画,养些花草,日子过得颇为儒雅精致。五姑勤快贤惠,做得一手好饭菜,精通缝纫细活,周围的田园也被伺弄得一片生机葱茏。圈里,猪肥牛壮。他们春夏养肥硕的白蚕,采嫩绿的茶叶。秋季收割田野的金黄,冬天忙着过红灯白雪的年。一年一年地复制着忙碌与闲适的日子,快活且满足。独生女儿大学毕业后,在遥远的城市谋职,五姑他们不必像头顶的那对燕子,天天因为孩子的依赖、啃老而费心劳神。平时,他们用手机微信,在视频中传递亲亲热热的惦念与嘱托。
——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质朴而温馨,袅袅炊烟弥散着一种岁月的温暖与从容。难怪燕子年年来到他们家。
第二天我走时,五姑和姑父送了很远。有熟悉的声音自天际传来,我抬头,正是那对大燕子,它们唧唧叫着,飞过我头顶碧蓝如水晶的天空,斜着翅膀径直飞向了那幢黑瓦白墙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