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宁(组诗)
2018-09-29宋长玥
宋长玥
春日过南禅寺
风把春天往山上推。山上的风常念平安经
也念心经。
当太阳走过一半天空,风开始为母亲们祈福。
如果我正好路过,
会停下来
静静听完。
寺里端坐着菩萨
人间奔波着母亲。
现在,我提灯过街,苟且生活。
为天上的母亲唯一能做的,
就是春天将临
在她求佛保佑儿子们的寺院,把思念关在风铃上,
风吹一次,
铃响一声,
心痛一遍。
圣颂含泪,
而春风不知。坐在半山腰的风铃声不绝,
为江湖在近,以心为界。
但倘若我在舌根下取出鲜血,除了书写母亲
还能写出什么;爱,宽宥,
虚空或无形之缚?
多少个菩萨
在春天超度了自己。
初冬上南山所见
一个人在天上,另一个人也在天上。
一个人往西和雪相遇,
另一个人被风吹远。目之所及,他们经过了青海湖,但悲伤的大地繁锦没有谢幕。等他们到达黄河沿,也许能看见活佛放生的一只羊,和我十年前在黄昏中问过路的红衣老僧。
那些空他们早已经历,因此在星星打尖的湖泊夜色缥缈,再荒也不为所动。半夜里会有一个人从附近的小镇醉酒归来,路边草原薄雪泛光,犬吠遥远。那时我不知道对自己说苦,而现在也不再告诉夜行人所有的痛。
两人最终回去哪里?我在漏风的帐篷睡过一夜的珠穆朗玛峰河谷?也许去日喀则黄昏就关闭了木门的寺院?或者在途中走散,为寻找彼此花费一生?
两个人,其实是两片状如人形的白云。
它们飘过南山,高远的阴影投在大地上,
正好被我发现。
初冬晴日,上南山
风的右面,是一片荒芜之地:阳光的孩子们流落山巅,找不见一匹驮动梦的马。两只伯劳在树丛下喋喋不休,不赞美生活,也不诅咒生活。远方不曾到达,会不会比想象更美。
荒芜之地
不安静。
我在风的左面。春天花在那里聚会,
他们无所顾忌,
有的白得耀眼,有的红着要命。
过了秋天,
命运不分好坏
都在泥土下安身。唯有魂不死不灭
长守南山
静静恭迎大雪。
我至今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献给亲人的,
献给恋人的,献给生命的
献给死亡的。
人把自己的心思交给它们,花最后低下头。
现在,我更思念六月的一只蜜蜂
它在一朵花和一朵花之间奔忙,归巢,直至累死。
人们尝到了甜。
寄自西宁的两行情书
1
两粒瘦弱的灯光,三盏年老的马皮灯,
一个男人遥远的夜晚在红红的唇上。
再远的路长不过思念,等待的日子
风静静吹过平安。
盼望不是春天的露珠,一夜心伤,
只是平安驿外的芳草又长几寸。
羊皮经卷在古道边重现,它在上面写着:
忧伤的人翻过山口,心碎的人活在人间。
2
金露梅失眠的夜晚,大风卷走月亮。
浪子被困西宁,街道中间摆满喝空的玉杯。
三瓣丁香驻守边城,走过平安的男子
守着青海湖,一滴寂寞的相思。
天鹅留下一座空城,一段牵挂不为人知。
平安驿,你把男人的心穿上。
——白天想你肝花痛,晚夕里想你心痛。
3
老铁匠的铺子油灯一夜没灭,
怀念的老马不打马掌也能跑回平安。
三月爬山,四月过河,五月淋雨,
六月到身边,心想得像一张纸了。
大眼睛,大眼睛,大眼睛,
不为别的,只为你,性命从刀尖上過了。
男人的高陆
1
秋深。青海男子西望:大雪直压昆仑,飓风堆垒寂地。
父亲仍在沉默。他的疆域,花开伏地,人往高处,
有不可言状的惊悚之象。
他直视雪峰一侧睾丸覆盖半个草原的种牛,颇为得意。
他的世界似是雄性具象的组合。
灵魂游牧之地,一片阖寂。在痛中痛啊。
2
男人。
男人的心史是被血泪铆定的记忆。他想起黎明,
一块巨石爆裂——众草向上的力量改变着命运,
天空成唯一的去向,他的目光砸开冰河。涌动。涌动。
他在碰撞中进行生命和生命的对接。
3
男人在生活中奔走,一次次被黑夜淹没。
他掩怀潜行。前方不可预知。前方是一柄断剑?
一抹红光?一场大雪?一次没有交锋的战争?
一弯清冷的残月?前方是两个顽童捣乱的一盘棋?
是昨夜?是今天?是尖叫?是觳觫?
是雄鹿撞向峭岩的一瞬?前方是父亲吗?
前方仅是等待男人的生活。生命中必须踏上的大道。
他想从大地下掏出太阳。
4
那时,夜的流苏沉如飞瀑。男子有些恍惚:
废墟上一朵黄菊笑了,虚掩的雕花木窗内,绣花女子
将一滴血染上花茎,那时,大风吹动青海,
女子吹熄灯盏,无眠复起,念想之人尚在远方。
在众水低啸的寂地,他裸身走向大河,母亲的血啊,
男子泪落高陆,在生命逆溯的路上,
他察知的秘密从苦难开始。
而月下想他之人,久坐无眠。青海下起大雪。
5
太阳升起。男人的高陆缓慢展开:心在上午走一月的路程,
在下午也走一月的路程。
他把种子放在大地下面,他把河水浇在大地上面。
他把他举到天空,青海的天空,你的儿子长着你的骨头,
流着你的血。你看他在大地绝望的时候降下时雨,
他的确只是火焰水和火焰的保护者。
男人。男人。你生活的地方,你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