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自述作品
2018-09-29柳鸣九
大概是在这个世纪的头十年,我已经进入了古稀之年。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毕业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在文学所与外国文学所工作了将近半个世纪,我第一次开始以散文随笔的方式写我的自述作品。
此前不久,一个多年的知己好友对我说:“你在外国文学方面已经搞了这么多年的研究,专著,你完成了三卷本的《法国文学史》;评论集,你出版快十来本了吧,要我的话,恐怕早就出腻了。”接着,他哈哈大笑,拍了下我的肩膀,用他那口不标准的上海话说:“跟你开玩笑啊,我知道你出书上了瘾,没个头,既然你已经著作等身,而且在理论上很有建树,特别是你反日丹诺夫的‘三箭齐发、呼吁‘给萨特以历史地位、还有对20世纪西方文学艺术一系列重要的评论。总之,在改革开放中,起了破冰河的作用,为我们整个一个学科开辟了道路。你應该用你那笔破散文写自述作品,总结你的学术文化研究道路、写出你著作等身的成果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那句话话中的“弄”字发音不清,一带而过,我几乎没有听懂他这句话……但我还真听了他的劝,出版社他都给我联系好了,是上海远东出版社。而出版社似乎早就把责任编辑也给我定下来了,她叫鲍广丽,一位中年的上海妇女,精明得很,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她不久后就到文汇出版社当了副编审,“派出了他们的精兵强将”……我当时这样想。
大概是一年左右后,我交稿了。书名是《且说这根芦苇——柳鸣九文化自述》。该书出版于2012年。
书名《且说这根芦苇》出自16世纪法国大哲学家笛卡尔的一句名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
老年写自述感慨自然多多,我的感慨不外是两方面:一,自己毕竟是七十岁了,剩下的时日只有一小半了,人生苦短之慨,不禁油然而生。斯当达曰:“让蜉蝣多活五小时,就看到了黑夜,自然就知道何为黑夜了。” 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而笛卡尔比喻人的芦苇是过不了冬的,当然不识严寒,再一次提醒了人别忘了自己的渺小。清醒地认识这一点,对于摆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摆正自己与社会的关系,才会有裨益。具体对我来说,不能因为总结出来了自己的确有所作为、著作等身,而忘了自己在巨大世界里的位置,否则便会忘乎所以、膨胀、张狂,很快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
再一个方面的感慨是,虽然值得我回顾、评析、总结的著译有六七百万字之多,加上我的编选、编辑作品更是上千万字,甚至达到了数千万字,难怪有的评论者谈到我的劳绩时用过“海量”这样一个词,但和我所见识过的文学艺术高峰相比,我只是山脚下的一株小草;和我所知道的先贤智者所留下的典藉相比,我这些劳作量只不过是浩瀚大海中的一滴水,我这个书名至少表现了我这两点:自我认识,自我评价,取法上者,得乎中。如果,我在同类学者智士中算得上是一个著作等身、颇有影响力学术名家的话,只有自己还有自知之明,接下来的小半辈子才能继续有所作为、才能高山仰止、才能继续向高处进发。这就是《且说这根芦苇》的总结所提醒我的自我认识;这也是《且说这根芦苇》这个书名所含的对自我告诫意味。现在看来,我这一次总结,对于我此后的发展不是没有好处的。
不久,第二次机缘来了,应该说,迎接第二次机缘的精神状态、心理状态与自我认识还算是良好的,在第二次完成自序的写作中,才能对自己有所突破,也算是有一次提高吧。第二次的情况是这样的,2014年,以出版传记作品为专业的河南文艺出版社,要出版一套当代人文社会科学著名学者自传丛书,需要找一位著名学者担任主编。他们找上了我,我深知此事之难,而且其难不止一个方面。因此,开始就坚决推辞,一个推辞再三,一个拉着不放,结果就看谁的意志坚、诚意大、韧劲强。最后,我不得走马上任。但包括人文科学、整个社会科学的领域,规模太大,人数太多,教授博导,号称学者、专家者满目都是,好在约稿对象上,河南文艺出版社赋予了我主编负责的全权。我首先把整个社会科学的范围缩小为人文学科范围,但待选的对象仍然成连成营的,无不都是教授、博导,最后,只能再缩小范围,提高入选门槛:必须是出版有专著、有不止一部理论评论、翻译作品、科研成果的业绩,不明显突出的一律不选;必须是有广泛的社会影响、有广大受众的著名学者,甚至必须是某一学科的领军人物;必须是自己有写作能力,能亲自动笔,并且文笔较好的,到最后,只剩下了以下十个人:许渊冲、汝信、钱理群、刘再复、柳鸣九、钱中文、谢冕、汤一介,李泽厚、叶秀山。最后,李泽厚因岁数太高,叶秀山因自己的任务太多太重而未能参加。约稿难,写稿更难,入选的都是七八十岁的,其中年龄最长者许渊冲先生已达到九十多岁,我自己也必须写一本,则完全是势所必然,在各种压力下,我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因为,一,你是主编,当然社方就强烈要求你自己写一本。二,约稿本来就很难,几乎没有一个入选对象愿意承担此事,而主编还得去谈稿约稿,如果主编自己不写的话,那简直就太不像话了。这样,我不得不自觉一点,硬起头皮开始写我的第二部自述作品《回顾自省录》。写自述自传作品之难,世人尽知,最难处就是要敢于诚实面对自己,诚实面对历史,我总算知道这个要害,我只能努力地这样去做,说到底,就是要跟自己的自尊心、功名心、名誉感、虚荣心、个人患得患失的心理、私心杂念、内心深处的小算盘作斗争,甚至是拼搏,而且是刺刀见红的拼搏,这些精神历程,心理过程,我都在《友人对话录》中做了如实的叙述,刘晨芳同志的评论,也作了一些评价、分析,文化学术界的有识之士也有一些肯定与赞赏的好评,它被视为一本诚实面对自己、总结自己、“不隐恶”“不虚美”“难能可贵”的书,是一部卢俊《忏悔录》式的作品。
我的第三部自述作品,就是《友人对话录》了,这实际上是《回顾自省录》的深化,深化在哪儿?一是,把我学术文化作为的思想根由、精神指引、内心活动、深层的心理作了一些说明,阐述了一些感悟,它其实也是一部自传。有了一部生活历程的自传,再加一部精神自传,柳某此人也算像罗丹的那个“思想者”一样,完全赤着胳膊展示在读者的面前。
至于,《种自我的园子》,此乃后话。它是我这些年来断断续续所写的散文的结集,都是我生活观察、思想感悟的结晶,也是一些故人故事的记叙、念想与思考,其中有的文字我自己是很重视的,我认为还算得上是成功的人物肖像、复杂的故人怀念与难得一见的好散文,那就是《蓝调卞之琳》,我这不是吹牛,而是想要有点自信,想鼓励一下自己,如果写了这么多年的散文,没有自信,不鼓励鼓励自己,那还有什么脸面写下去呢?
(作者简介:柳鸣九,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终身荣誉学部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