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准备简单回到“文学性”的老路上
2018-09-29卢治平
编者按:
“文学与版画——金宇澄、卢治平跨界交流展”新近在上海虹桥当代艺术馆展出。用参展人之一、上海美术家协会版画艺委会主任、上海半岛版画工作室艺术主持卢治平的话说,这场展览其实源自一个偶然:刚好金宇澄将他的插画作品印成了版画,朋友周荣于是建议卢治平:能不能把你和金宇澄的作品放在一起做个展览?事情就这样成了。在谈到这次展览的时候,卢治平用了“情节性”这个词。在他看来,带有“一点点情节性”正是这个展览颇具趣味的地方。
内心的“文学性”情结
1986年,在第二届版画角作品展时,我展出的是一组题为《旅途启示录》的组画。和往常一样总能听到一些赞扬声,但老朋友肖谷却站出来批评说,“你作品中有太强的诗意和文学性,而美术作品不该依赖文学,美术应该是独立的”。他的批评促使我对自己的作品作了一番冷静深入的审视与思考。
我以为肖谷讲的是事实。我对文学与诗歌一直很感兴趣,有一阶段还为《萌芽》等刊物画过一些诗歌插图,因此我在构思和构图时会习惯性地伴生文学思考,确实不太有绘画的纯粹性。
上世纪80年代,正是国门洞开西风东渐之时。以形式主义、抽象主义为主要特征的现代主义长驱直入。现代主义的大师们不甘充当文学附庸,主张在作品中排除情节与客观形象,认为色彩线条等抽象的视觉元素应独立地成为美术作品的主角。这种颇具英雄色彩的想法对于二十多年来一直处于工具和附庸地位的中国艺术界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关着门尝试用一种比较纯粹的视觉语言进行探索,甚至作了一批纯技法性的实验。
肖谷跑来看了部分作品以后对我的努力予以肯定,但我自己怎么看都觉得勉强,就好比狗学会了猫叫,心理总是别扭,还不如汪汪汪的自由快活。别扭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决定尊重自己的内心,回头去寻找“自我”。我在想,现代主义虽有道理,但艺术可以是不讲道理的,将错误坚持到底未必不是成功。
但我也不准备简单地回到我的“文学性”老路上去,正当我作下一步的考虑时,后现代主义又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它反对纯粹性,把情节性、文学性、思想性和政治性统统请了回来,使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复活,把艺术弄成个大杂烩、大拼贴。
由于先前经历过一次反复,懂得应该如何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应对新的思潮,我对新的时尚完全没有了膜拜的兴趣,我也不指望自己的“文学性”和后现代有什么关系,唯一对我有影响的是,画画时若脑子里闪过“诗意”“哲理”“文学”的念头,我不再有自卑感,能坦然处之了。在现代,艺术应该是多元的。
当然,兜了个圈子并不意味回到原地。经历了现代主义的洗礼,我到底还是明白了画家是不应该用诗意和哲理之类掩盖造型手段之粗陋与平庸的,画毕竟是画,色彩、线条、肌理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表情,有许多意味都在文字之外,是不可言传的。现在我很欣赏有些画家,他们画画很沉着,不动声色地叙述,结结实实地描绘,反倒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因此我觉得,肖谷的批评对我还是很有帮助的。
近年来,我看到很多年轻人做插画,可以和情节联系,也可以讲究形式感,画得很自由;然后我又看了金宇澄老师的画,觉得很好,所以一起商量办了这个展,名字很直白:文学与版画。我觉得,文学与版画似乎离开得太久了,现在可以回过头去反思:我们是不是太过独立了,是不是应该和生活联系,和其他的艺术形式进行对话,甚至沟通合作。这个展览比较有特点的地方在于:我们把版画挂起来,把文学的地方空了出来,观众可以在版画旁边的空白标签上留言。假如以后我们做巡回展的话,留言肯定会越积越多,我们还想把它做成一个小册子,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尝试。
画画更需要向内心发掘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兴趣的就是如何在黑白版画中用好灰色。世上少有绝对的黑白,黑白之间,灰色无尽无穷。灰色中庸、平静、温和,不大喜亦不大悲,算得上是宠辱不惊的颜色,有哲思和形而上的味道。如中国水墨中“墨分五色”,用不同的灰色对应和替代五色,不仅丰富,还有一种特殊的抽象性和形式感。我喜欢。
探索灰色调需要依托特定的形式和對象,我为自己设定了一个特别简单的对象——瓶子。但如实简单地画一个光光的大瓶子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于是采用了变形、切割、错位、增删等手法,至少还像一幅有点看头的作品。
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如果把瓶子只看成是瓶子,心理上会受到造型、结构、体积、光线等诸多因素约束。如果不当它是瓶子,只看成是画面的诸多造型因素之一,处理时就会自由得多,类似中国画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意思。于是就有了《灰色的五言与七律》和《瓶非瓶》两个系列的作品。
我愿意选定自己熟悉的、相对固定的题材,尝试用不同的手法,成系列、递进式地表现同一个主题。就像作曲家在交响乐中对同一音乐主题,用不同乐器,不同声部反复演奏、变奏、合成,是一种层层递进的阐述与解读。反复地画,每画一次,理解也会更深一层。
此次“文学与版画”展览,展出了我近期创作的《坐领风物》系列,十二张画的主角都是石头。石头在世界上停留的时间比人更长,如果它们也拥有生命,见到的、领悟到的东西也肯定比我们多。我把这个系列看做是一个比喻。
画家面对的问题很多,首先面对的是自己。无论是观念、题材、主题、形式、技巧,都是艺术家本人平日的思考和当下的选择,与艺术家的秉性、修养、人格有关。有时画家本人没在意,明眼的观众是能感觉得到的。朴实、花俏、大方、小气、真诚、虚伪、幽默、古板、高雅、媚俗、洒脱、拘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作品上。这就不是技法层面,也不是观念层面的问题,而是心灵层面的东西了。画画更需要向内心发掘。
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功课
除了创作外,近些年我也把不少精力放在筹备、举办上海国际版画展,主持半岛版画工作室。这些开放的平台,聚集了一批热爱版画的志同道合者,也让我有机会接待和接触许多海内外的艺术界的朋友,很长见识,开阔了眼界。
曾经辉煌的中国版画如今总被冠以“江河日下”“危机四伏”“青黄不接”等说法,圈子内外都有人担心版画是否会像某些民间艺术和地方戏那样因社会变革而迅速消亡。
我倒是一直比较乐观,我也一直在开开心心地做版画。我很不乐意一些记者在写我的报道时用“坚守阵地”之类的说法,写得我们苦巴巴可怜兮兮的,很伤我这个版画家的自尊心。至少我做版画的时候很潇洒,同时喜爱版画的人也越来越多。我的工作室的学员中就有许多年轻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大中小学的教师、有IT设计师、建筑师,也有来自传媒、金融等行业,都不是美术专业。
不过也有令人遗憾的误解。有学生说她喜欢版画,我问,版画哪一点让你喜欢了?她认为最有意思的是同一块版子可以印出一模一样的许多张。
在我看来,一成不变地印出许多克隆是版画创作过程中最乏味的事情。按我的体会,版画之有趣是在别处。油画家用鬃笔和刮刀作画,国画家用毛笔在宣纸上泼墨挥毫,而版画家是以印版作“笔”画画的。版画家使用了许多工具和材料,将许多操作步骤浓缩在印版上以后,又一下子转印到白纸上,与此同时,版画家在印版上长期储存积蓄的能量也在白纸上一下子释放出来,所以拿着散发着墨香的纸张会有特别的舒畅和痛快。
当然,版画与国画油画也有许多共通之处,但重要的是工具、材料、过程、思路的与众不同,使版画具备了与其他画种不一样的形式感,正是这种不能相互替代的形式趣味,构成了版画的艺术价值。
艺术是一个大得不着边际的世界。在旁人眼里,我的选题也许陈旧过时,但我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远离艺术时尚或落后社会潮流太远,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功课——仅仅因为先前没有解决好——现在还有兴趣。好比大家去游园,别人已经走向下一个景点,我还愿意在原地多看一会儿,希望有更细更深的感悟,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