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胡适在苏州的那个暑假
2018-09-29肖伊绯
肖伊绯
胡适题签,助推暑期演讲
90年前,1929年7月,正值学生暑假期间,上海青年协会书报部印发了一册《暑期学术演讲集》。封面题签特别醒目,乃著名学者胡适(1891—1962)所题。翻开封面,扉页上仍是胡适的书名题签;这一封一扉的两幅一模一样的书名题签,显然是要借胡适的知名度来推广这本书的影响力了。那么,书中一定是有胡适的讲演内容的——普通读者初次看到这本书时,第一印象恐怕大多如此。
不妨先看看一这本集子的序言怎么讲。撰序者为当时青年会的领袖人物余日章(1882—1936),如今的读者对此人恐不十分熟悉,但其生平事迹确非同凡响。余本是湖北蒲圻人,生于武昌,曾追随孙中山革命,为武昌首义的见证者,还出任过黎元洪的英文秘书;更是“平民教育之父”晏阳初的启蒙老师,蒋介石与宋美龄的证婚人。且看余的序言如何介绍与评述这本集子,原文转录如下:
序
学术为立国之要素,此吾国三千年来所谓不诤之名言也。清季海通,欧化输入,浅见者流,但睹其物质文明之现象,而未知其根据学术之大本,于是相与竞趋于功利主义,冀以苟且于一时;不但吾国固有之学术,弃等并髦;即自西东来之新学术,亦视同刍狗;除语言文字外,他无闻焉。盖吾人学术之荒落,未有甚于此时者矣。欧战而后,新思潮发生,彼西方人士既憬然觉悟于前此提倡功利主义之非福;而欲返求之于东方尚和平重道德之学说,以为救济。我东方人亦自觉值此文艺复兴之机会,将畀我以沟通东西,创造世界新文化之责任。十年以来,趋势益显。当兹南北统一,太平可望,干戈之氛日消,元气之恢复有待。则昌明学术,以为社会国家之助,此其时乎!苏州青年会于是去年有暑期学术演讲会,延聘知名之士,各抒心得;不分东西学术,一一为之提要钩玄,取精用宏。无怪听讲之众,盛极一时,洵不可多得之胜举也。今复将演讲纪录,共若干篇,合为一集,拟刊问世;一以不没演讲者之用心,使已听演讲者,得以温习一过,不致如飘风之过耳;一以餍未听演讲者之需求,使此种有关系之学术演讲,不至为时地所限止;计无有善于此者。尤君符赤、苏君德宏以出版事商诸本协会书报部,窃以昌明学术,协会具有同心,今得藉手以之贡献于全国,何乐如之。闻该会于本年将有第二次之续行,预料异日的得成绩,必且更进于是。尤望其他各青年会,皆起而效法举行,不令苏会独专其美,则学术昌明之日,当不在远矣。
民国十八年七月十一日余日章序
原来,苏州青年会曾于1928年夏,举办暑期学术演讲会。此次演讲会“延聘知名之士,各抒心得;不分东西学术,一一为之提要钩玄,取精用宏。无怪听讲之众,盛极一时,洵不可多得之胜举也”。这本集子就是要将这一年前的演讲纪录整理汇编,合为一集,对外出版发行。
南来北往,学者暑期演讲忙
诚如序言之后的“弁言”所言,“苏会暑期演讲,期凡六周,周三期,期二讲,先后凡四十余讲。讲题分文、哲、理、化、法律、政治、经济、教育、古文、词章、经学、考据、小说、美学等十余门。讲师二十余人,莫非当代专家,著作等身之辈。其外埠来者,有自燕北,有自金陵,有自海上。以讲师学校计,有北大、中大、燕大、沪江、东吴、暨南、持志、苏中等校。”不难想象,演讲者自然都是社会名流与学者专家。
且看目录中共计23篇演讲内容,其中不乏钱穆、吴梅、范烟桥、王云五、孟宪承等当世名家,新旧派学者济济一堂,各抒己见。显然,民国的学校暑假期间,学者们并没闲着,他们正好有时间南来北往,忙着演讲。当然,当时胡适暂寓上海,距苏州不远,还谈不上什么“南来北往”。事实上,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派学者时常选择暑期赴各地演讲,一方面固然有友朋力邀、难以推辞的客观因素;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有学者本人的主观意愿掺杂其中,因为暑期演讲也确实有着向社会各界充分表达个人见解、增进其学术影响力的功用。
“弁言”中明确提到“国人梁漱溟氏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判析详明,独具只眼;胡适之氏复加以辩难,多所发明;凡此,均足以引起国人研究之兴趣,而中西文化之能否沟通,遂成国人当前之重要问题”。这样看来,集中应当辑有胡适的演讲内容。然而,翻看“弁言”之后的目录页,却没有胡适的演讲记录,这就颇令人感到疑惑了。
送子就学,顺道暑期演讲
那么,胡适于1928年夏是否去过苏州青年会演讲呢?或者说,胡适与苏州青年会是怎样一种关系,可以为其出版物欣然题签呢?须知,胡适所题签的这本书的内容与之毫无关联(并无其本人演讲内容),甚至还有不少演讲内容皆为“旧文学”与“旧文化”范畴,与其一贯倡举的“新文学”与“新文化”还颇有些格格不入。令人费解的是,为出版物题签特别慎重的胡适,何故对此视而未见呢?
据查证,1928年夏,胡适大部分时间待在上海,且在上海东方图书馆举办的图书馆学暑期讲习班上做过一次专题演讲,题为《中国书的收集法》。这一年暑假,胡适把大部分时间用于学术研究,并无赴苏州演讲的记载。不过,次年的暑期,也就是在《暑期学术演讲集》出版的这一年暑期,胡适偕全家移步苏州,一方面是送长子胡祖望(1919—2005)就读苏州中学,另一方面顺道游历、访友叙旧;也确有暑期演讲之举。
且看《胡适日记》1929年7月3日这一天,在标题处明确备注“在苏州”字样。当天,胡适全家人与友人一道,游览了苏州天平山、寒山寺等名胜。8月17日,胡适在苏州青年会暑期演讲会中露面,为之做了终场演讲《哲学之将来》。这次演讲,苏州的《大光明》报于1929年8月23日予以报道,报道中透露了简要的演讲内容,以及当时听众评价等。8月26日,已经回到上海的胡适,对借寓在苏州友人家中、即将开学的长子胡祖望,还不十分放心,写了一封长信对其叮嘱了一番。信中有云:
“你这么小小年纪就离开家庭,你妈和我都很难过。但我们为你想,离开家庭是最好办法。第一使你操练独立的生活;第二使你操练合群的生活,第三使你自己感觉用功的必要。”
信中还特别强调了适应集体生活的诀窍——“合群”,胡适对儿子说:
你现在要和几百人同学了,不能不想想怎么样才可以同别人合得来。人同人相处,这是合群的生活。你要做自己的事,但不可妨害别人做事。你要爱护自己,但不可妨害别人。能帮助别人,须要尽力帮助人,但不可帮助别人做坏事。合群有一条基本规则,就是时时要替别人想想,时时要想想“假使我做了他,我应该怎样?”“我受不了的,他受得了吗?我不愿意的,他愿意吗?”你能这样想,便是好孩子。
这谆谆告诫与切切关心,溢于信笺上的字里行间;胡适把自己个人的人生经验与作为家长的种种期望,向爱子娓娓道来。既是慈父又是严师的胡适,在1929年的暑期里,为爱子异地就学以及住校生活,真正是操碎了心。
这一年暑期,胡适在苏州备足了“功课”,做足了“文章”。如今细细思量,这一切乍看纯属送子就学之余的学术交流之举,实在也是在为其爱子就学打好“外围”、造好“氛围”的良苦用心之举。按如今的社会关系与资源整合的眼光来打量,胡适于1929年暑期为《暑期学术演讲集》题签也罢,亲赴苏州演讲也罢,都可以说是一种“双赢”的人生经营策略罢。
暑期演讲,众多名人互动
返过来看,胡适在苏州的社会声望与人际资源,不可能仅仅因送子就学之行的一次就地演讲,就悄然缔造成型。事实上,胡适早在1921年的暑期,就曾应邀赴苏州做过演讲。这一年7月30日,他应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第一届暑期讲习会之邀,做过两次演讲,主题为《小学教师之修养》及《实验主义》。据当年8月4日的《申报》报道,“听者满座,颇极一时之盛”;著名学者、当时还是小学教员的叶圣陶(1894—1988)就是此次演讲的忠实听众之一,听讲之后不久,他甚至将演讲内容及场景写进了小说(小说名为《脆弱的心》,连载于1921年8月15、16日的《时事新报·学灯》)。
1928年的暑期,胡适虽然没有在苏州做演讲,但他于这一年春,也曾在苏州做过多次演讲。据《胡适年谱》可知,这一年2月24日至27日,胡适应苏州中学校长汪懋祖之邀,到苏州讲演,在此期间“三十小时内演说了六次”。此次演讲的听众中,有著名物理学家、当时还是苏州女子中学高中生的吴健雄(1912—1997)。吴一直深受胡适学说及思想的影响,于次年即入上海中国公学就读,在1929年至1930年间,成了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的学生。
凡此种种,可见胡适与苏州还是世缘颇深的。不但苏州青年会确曾邀请其做演讲,他在苏州做暑期演讲还可以追溯至1921年夏,这在当时的南北各地文教界邀请新派知识分子做暑期演讲方面,也可谓“开风气之先”了。虽然《暑期学术演讲集》为1928年夏的暑期学术演讲专辑,无法纳入胡适于别的时段在苏州所作的演讲篇目;但因其与苏州各界的世缘颇深,加之其子又在苏州就读,胡适为是书欣然题签,亦属合情合理、顺水推舟了。
额外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学者、时任苏州中学教员的钱穆(1895—1990)应苏州青年会之邀,于1928年夏做的两次学术演讲内容,辑入了《暑期学术演讲集》。钱穆的演讲题目为《易经研究》,他在演讲中公开声称,他研究《易经》的思路正是采用了胡适“层层剥笋式”的方法来施行的,并宣称这是“一个比较可靠而可少错误的新方法”。时年33岁、尚无名气的中学教员钱穆,在演讲中向时年37岁、声名正炽的大学教授胡适表达了敬佩之意,体现了其早期学术研究中受到的胡适学术方法之影响。由此可见,胡适当时在国内学术界、文教界的影响之一斑;换个角度而言,这也正是这一册没有辑入胡适演讲内容的《暑期学术演讲集》所见证着的胡适影响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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