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如传（六）

万鸣

十六、救命恩人，我们不知怎样报答你才是呢

村中间凹形地方，一座孤独草屋，住着从苏州逃难来的一对老夫妻。男的姓吴，据说在铁路上工作的。女的五十多岁，缺着门牙的麻脸疯婆，清醒的时候蛮好的，疯起来挠着个小旱烟，咿呀唱着黄色小调儿，引着许多人围着看。有时男的不耐烦，打她几下，也不打紧，有时依旧唱着，有时顶闹着，有时在地上滚着、哭着、笑着，神经完全失了常态。

他儿子叫咬脐，与胡天如年龄相同，据说生下来的时候，那脐带不是用剪子而是用牙齿咬掉的缘故，所以唤作咬脐，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另外有一个童养媳叫作喜蛋，十岁年纪，矮得真像蛋，可是什么事情都要她干，遇到疯婆不顺经常挨受打骂。胡天如细听他们口音，全是苏北人。

有一天下午，大表兄大阿泉从镇上飞奔回村，气吁吁地嚷道，“鬼子扫荡了，马上要进村来了，快些避难……”于是全村男女老小急得大哭小喊，顿时人声沸腾起来，仿佛像热锅上蚂蚁，拿那样，丢这样，大姑娘们尽向稻草堆里钻。正在乱哄哄的时候，外祖母开口了，“别慌了手脚，我们都是穷人家，有怎么值钱的东西舍不得丢掉呢，保住老小性命要紧。”于是叫舅公、二姨父把两只罱河泥大船摇过来，过河避难。

外祖母是全村年龄最高、辈份最大，讲的话蛮有威信的。大家认为是个上策，敌人旱道来，我们从水路避其锋芒。大伙急忙去拢船。再说姑娘躲在稻草堆里顶个屁用，鬼子枪上装着刺刀，见柴草堆就乱戳，那时不被戳死也被糟蹋了。大姑娘们给外祖母一提醒，哄的一声都从稻草堆里钻了出来。果然东西一样没有拿，合村男女老小都了船，咿呀一声便摇进了芦苇。

不多一会，枪声由远而近，村上鸡飞狗叫。在芦苇丛中隐约能见鬼子窜来蹦去、搜查东西的影儿。外祖母不住回头叫大人管好孩子，别叫哭出声来。两条船上的妇女都捂着小孩嘴巴，连咳嗽都不能出声。突然胡天如身后的疯婆和儿子嘁嘁喳喳咕哝了一阵，那咬脐忽地抽泣了起来，老子捂着他嘴巴道，“别害大家，别害大家！”可是那疯婆却哭出了声来，外祖母皱着眉头对他们说，“有什么掉不落，哭得这样伤心呢！”那边跺着脚连声说，“糟了，全家没得命了，一叠钞票给孩子扎在腰里的，可是给他跑时丢了，叫我们今后拿啥子活命？”说时眼泪像黄豆般扑簌簌落了下来，咬脐哭着说，“方才出门我摸过口袋好端端，一个纸包，恁地会丢掉，爷你别怨命了，让我死了吧。”说完要往河里跳，结果被同船人拉住了没有跳下去。

胡天如看到这种情景，幼小的心灵感到一阵剧痛。想到他们也是同自己一样从远地到此避难的，丢掉了钞票，今后生活怎样过，靠啥子活？想着想着，周身血液沸腾了起来，也顾不得自己性命的危险，乘他们在解劝的时候偷偷地脱了衣裤，光着身子轻轻从船边下了水，一个猛子，双手一分，脚一挺，已泅到河心。探出头来吸一口气的时候，被外祖母发现了。老人家直急得双手拍膝，又不好喊出声来，合船的人都担忧地凝视着他的行动。不多时胡天如已到了对岸，沿河滩爬进了竹林。清晰地能见到鬼子在稻场上赶鸡捉羊，当抓不到的时候像凶狼一般嚎叫，哒……，一排子弹从胡天如头顶上嗖嗖飞过，打在坑缸人字草棚上挂的一串孵出的鸡蛋壳上，窸窸窣窣蛋壳片都落在他身上。胡天如挪上几步，发现一个双皮纸包，陷在脚壳潭中。眼看鬼子背西面东，迅速过去捡了起来，然后顾不得乱柴刺人，一骨碌滚到河滩，将包衔在嘴内，轻轻地游进了芦苇。

大人们把胡天如扶到船上，把纸包交给了那姓吴的，他们合家合掌对他拜着，激动地说，“救命恩人呀，我们不知怎样谢你，怎样报答你才是呢。”纸包一点不湿，男人打开数着全是崭新的交通银行钞票共壹佰元正，然后包了紧紧藏在里面小袋里，含着眼泪谢着胡天如。胡天如看到他们那样高兴，身上疼痛全忘了，还险些儿笑出声来。外祖母怕胡天如受冻，要紧替他将衣服穿了起来。后来咬脐对他爷说，明天请金生吃碗肉面吧。胡天如赶紧摇头拒绝，一点没有吃他们什么东西。事后船又回到刘家湾，检点一下，就是少了一只瘟鸡。

十七、父亲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

下大雪，舅公（二姨父之舅）用一根筷支撑着大匾，筷上系了根绳子，匾箩下撮一把米，待成群麻雀吃不到食，都飞下稻场，钻集在匾箩下啄米吃，舅公坐在门口内把绳一拖，麻雀全被盖在里面，然后用鱼网撒在匾箩上，然后一一取之。这是晚上舅公过酒吃的菜肴，鲜美适口。

过了寒冬，父亲带信催胡天如上去。外祖母送到船埠，胡天如乘着挤满返乡旅客的航船，辞别慈祥和蔼的外祖母，随着船身渐渐离开了后宅镇。船过鱼池笼的地方，河中陆续不绝氽满了被鬼子杀害的老百姓浮尸。胡天如痛恨日本强盗抢淫烧杀的行为，牙齿磨得发响。

船到山塘街靠岸，问船家，他说钱已付讫，于是胡天如兴冲冲地赶到家中。进门一看，里面已被鬼子糟蹋得不像了，屋里头养过马，虽然已扫除过了，但一阵阵臭气还是扑鼻。父子见面悲喜交集，后来胡天如知道父亲被鬼子拉夫到昆山，扛米挑煤，干的都是重活，去十个仅存两三个活着回来，其余不堪鞭笞，憔悴死去。

家中多亏了哑子徐金生，几次鬼子抢东西，被他劝住了。有次日酉刀架在他颈上，他毫不畏惧，用笔写了如下几个字，“我哑子，不会开口，因受人之托，望勿乱动。”日酉笑笑带了鬼子们走了，所以家中尚留残物，这算是虎口余生，也万分侥幸父亲能活着回来。

那天早晨，胡天如随父亲在八仙苑喝茶，正巧张瑞来酱园小主在老虎灶泡水，胡父无意说了声，“张菊生，曾叫过我父亲呢！”岂知祸从口出，逆犯了老板的尊颜，气势汹汹窜进来，扭着父亲衣领拳打脚踢，掴了很多巴掌不算，把他拉到外边，将头向满满的水缸直揿。那时胡天如又气又急，哭着去咬张菊生的腿。吃茶的人都上前进行解劝，一场风波才告平静。那家伙临走瞪着眼珠，吐着唾沫骂着，“臭匠人，你也不照一照镜子，也配……”

事后，父亲告诉胡天如说，当拉夫到昆山，菊生也是其中一个。干完重活，鬼子看死剩两三个人了，见父亲年老给予释放，年轻力壮，有劳动力的一律不放。菊生发了急，央求着父亲要带他回家，佯认胡父为他的父亲。推说生老病死没人照顾，几次对日酉讲了，才一起回到苏州，菊生确实叫过父亲。正似东郭之狼，行了好心，所受报答的是遍体鳞伤，父亲忧郁地在回家途中，终于呛出了血来。

这桩事八字桥附近一带的人，背地里都说张菊生“忘恩负义”“心肠太狠”。这种话传到了这个没心肝的小开耳朵里，以为胡父在逢人诉苦，暗底里唆使王小弟躲在剪刀弄口，待父亲背着泥桶路过那里，冷不防用长凳飞出来，击中了头额，顷刻血流如雨。父亲气愤已极，告到臭马路警察局。岂知那巡官姓高的与张菊生是拜兄弟，反把父亲关了一夜，父亲刺激受得太深了，回到家里，以灌酒解愁，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修理房屋的主顾，多数是富绅财主，听说父亲得罪了张菊生，他们与张一丘之貉，渐渐地不来叫唤父亲去做生活了。所以生活越来越贫困了，附近邻居叫父亲去修葺屋壁也是极难得的。

有一次胡天如帮着父亲一同去干活，父亲的性情也变得静默寡言，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有天上午胡天如路过李继宗巷，那里是鬼子营盘，被鬼子拦住，把他推入铁丝网，圈里边已有十多个和胡天如一样被抓住的人。日本鬼子叫翻译来讲，叫他们把停在里面数十辆旧汽车轮下的螺丝钉全部拾起来，倾注在门口大铁桶内，拾光为止，才能回家。胡天如蹲着身子拾满了两口袋，便倾倒桶内，然后再拾，来回数十次，终于拾光了。

十多人排着队跨出铁丝网的时候，鬼子一个个抄搜。轮到胡天如，发现口袋里还有四五个螺丝钉，顿时一声嚎叫，劈劈拍拍就是几个耳光，打得胡天如脸都发肿，牙缝里流出血来。因为胡天如人小，才被放回，又不敢对父亲讲，怕他知道了心里难过，但心里恨透了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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