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稻花一样香

车培晶

1

你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朋友。

这是爸爸常说的一句话。后来，爸爸死了，他这句话我牢牢记着。只是，我一直没有朋友。

其实，我很想和甫皆成为朋友。我和他在一个班，每天我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和他一起上学。是的，跟在他屁股后面。因为他是大个子，我是小个子，他走路快，迈一步，我需要迈两步，所以只能跟在他后面了。

我羡慕大个子的人，和大个子在一起有安全感，尽管会受些委屈。甫皆总爱指使我做事，比如，帮他抄黑板上的作业题，帮他拿篮球、背书包。他管我叫“小斑鸠”。我不喜欢这个绰号，可他还是叫。我管不住甫皆的大嘴巴。

甫皆家是老北京人，从他家楼上的窗户能看见我家的小矮房——是他告诉我的，我一次也没去过他家。我能想象出来，从楼上往下看，小矮房一定支离破碎。

我家什么时候才能住上和甫皆家一样的楼房？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我还经常思考，我和甫皆算不算朋友？

一天，学校举办淘宝会，甫皆让我替他值日，他去参加淘宝会。淘宝会就是同学们互相换东西，比如，拿一只你不需要的旧足球和别人换一件你喜欢的什么东西。我没有东西换别人的东西，不如在教室里值日。

我正在擦地板，甫皆跑回来了，说：“小斑鸠，我帮你淘到一件宝。”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条小狗狗，稻花色。

我说：“我不要，我妈不让养狗。”

“嘁，我好不容易帮你淘来的，你不要？”甫皆不高兴了，嘴角使劲扭动着。

怎么办？最好不要惹他生气。我接过了小狗。

甫皆高兴了，“好好养它，不许抛弃。”他说完又去淘宝会了。

我把小狗放在地上，想遛遛它，可它趴着不动。这时我这才发现它的两条后腿断了，它就等于瘫痪了。唉，真可怜。这工夫，俞蕊回到教室。她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走路像跳芭蕾舞。

“小瘫狗怎么在你这儿？”她奇怪地问。

“是甫皆帮我淘的。”我说。

“他帮你？嘻嘻——”俞蕊笑笑，“你受骗了。”她告诉我，小瘫狗是她表弟飞飞的，让车压断了腿，飞飞不愿养它了，就拿到淘宝会上想换一件什么东西，可没人愿意换，白送也没人要。

原来如此。谁都不愿意要的小瘫狗，又不好扔掉，飞飞就让甫皆当作淘来的宝送给我。一个骗局。我很生气。飞飞是三班的，我想把小狗还给他，可又担心甫皆会生气。既然想和一个人成为朋友，就不要惹这个人不高兴。

2

小瘫狗好像哭了，眼角湿湿的。它身上有一股我喜欢闻的稻花香味儿，那稻花色的尾巴尖儿摸上去有点扎手，让我想起老家秋天的稻穗儿。“就叫你稻穗儿吧。”我对它说。我想说服妈妈收养它，但妈妈不答应。自从爸爸去世，妈妈的脾气变得很坏，看什么都碍眼。她让我把小狗送走，我不肯。“那你别吃饭！”她火了。

我没吃晚饭，空着肚子，搂着小狗蜷曲在沙发上。那是别人家扔掉的旧沙发，现在变成了我的床。我哭了，很难过，为小狗难过，更为甫皆和飞飞合伙欺骗我难过。后来，我睡着了。半夜里，我饿醒了。这时妈妈上夜班去了，她要干到次日上午才能下班。小矮房里只留下我和小瘫狗。我想找点吃的，也让小瘫狗吃点。

锅里有剩米饭，冰凉。保温瓶里的水也冰凉。冬天里的小矮房像冰库。敢情我们家不用买冰箱了。

“稻穗儿，我们将就着吃点吧。”我把冷米饭端来，还有冰冷的菜。“谁来吃第一口？”我问。

小瘫狗摇了摇尾巴，忽然，闪起一片耀眼的金光，之后，一碗冒着热气的蛋炒米饭摆在我面前，香极了！

是小瘫狗变的，因为小瘫狗没有了！我万分惊异。

我可舍不得吃这碗蛋炒米饭，因为吃它就等于把小狗吃了。

小狗既然能变米饭，也能變别的吧？比如，一双名牌跑鞋？我正想着时，唰！又闪起一片耀眼的金光，一双稻花色跑鞋摆在我面前。

是那碗蛋炒米饭变的，因为蛋炒米饭没了！

我可舍不得穿这双鞋，穿它就等于穿小狗了。

“我不要跑鞋，也不要蛋炒米饭，什么都不要，只要小狗！”我这样说。

唰！跑鞋又变成了小狗。太神奇了啊！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我家的小矮房可别想见到阳光，高楼把阳光全遮住了。

我背上书包，抱着小狗去找甫皆。我要告诉他小狗会变魔术，让他把小狗还给飞飞。甫皆没等我，他和飞飞走在一起，两人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时而哈哈笑，像在为什么事得意。

我快步追上他们。“飞飞，你的小狗会变魔术！”

飞飞乜斜了我一眼。甫皆也不屑地看着我。

“小斑鸠，昨天说好了，你收养小狗，不许反悔，反悔你就是小狗。”甫皆说。

“真的，它会变米饭和跑鞋。”我说。

“我们不是好骗的。”飞飞说。

他们都认为我不想养小狗才这么说，唉，真没办法。

我当然愿意拥有这条神奇的小狗，问题是它属于飞飞。飞飞是甫皆的朋友，我想和甫皆成为朋友，那我就不该贪污甫皆朋友的宝物。尽管他们合伙骗了我，但那也不能成为贪污的理由。

可是，从那天开始甫皆嫌弃我了，我一跟他说小狗的事儿，他就恼火，说：“不许反悔，反悔你就是小狗！”还有，妈妈反对我养狗，我担心她偷偷把小狗扔了。当然，我要是告诉她小狗会变蛋炒米饭和跑鞋，她会改变主意，会说：“快让它变呀，还等什么？”但我没必要说出这个秘密，小狗是飞飞的，必须还给飞飞。

问题是飞飞不要，而妈妈又不让我养狗，我左右为难。如果身边有一个朋友，朋友会帮我出主意。可是，我在北京没有一个朋友。只好向老家的朋友求助了。

3

老家的朋友叫大雷，我原先和他一起在村小上学。后来，我跟妈妈来北京打工，和他分开了。我好想念大雷。

我给他打电话，用学校走廊里的投币电话打，一元硬币是我吃午饭节省下来的。

大雷说：“你没必要把小狗还给飞飞，自己留着。”

“不行不行。”我说。

“你还那么傻，以为你到了北京会变聪明呢。听我的没错，反正小狗是被飞飞抛弃的，他对动物没有爱心，你要是把小狗还给他，就等于鼓励不善良的人。”

“不行不行。你不知道，我在北京没有一个朋友，我很想和甫皆成为朋友，甫皆个子高，篮球打得好，我想跟他学打篮球……”

电话断了，响起忙音，一元钱打光了。再没有钱了。但我想好了，我肯定不采纳大雷的主意。

你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朋友。爸爸的这句话我忘不了。

看来，我必须求助文艺委员俞蕊了。飞飞是她的表弟，让她把小狗送给飞飞。当然，我要告诉她小狗会变魔术。

可是，我对她说了，她不相信。

我说：“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她还是不相信。我急了，用牙齿咬大拇指头，使劲儿咬、咬、咬。“你干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我说：“写血书，让你相信我！”

她拽住我的胳膊，不讓我咬手指，可我还是咬。就在我和她撕扯的时候，一片金光闪过，小狗变成了一条稻花色的裘皮围脖，绕在俞蕊的脖子上。

俞蕊瞠目结舌。

4

当天晚上，俞蕊帮我把小狗送到飞飞家。

半夜，我正睡着，觉得肚皮发烫，睁开眼睛一看，小狗睡在我的被窝里，紧紧贴着我的肚子。一股好闻的稻花香。它是什么时候跑回来的？我不知道。但我一点不感到吃惊。一条会变魔术的小狗，什么奇迹都会发生。

“稻穗儿，你不是我的，你应该回到飞飞家。”我对它说。

它一定听懂了，但不肯走，紧紧贴在我的肚子上，像要和我融为一体似的。

太阳刚出来时，有人敲门，敲得挺重，小矮房有点摇晃。

打开门一看，是飞飞和甫皆。门是飞飞敲的，甫皆站在飞飞身后，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小斑鸠，看没看见我的小狗？”飞飞急火火地问。

“在这。”我指指被窝。

飞飞跑过去抱出小狗，忽然“呀”地叫了一声。

原来他的手让小狗咬了一口。

他忙把小狗放回被窝。他的手被咬伤了，想包扎伤口，问我：“你家有创可贴吗？”

我摇头。

他又问：“有绷带吗？”

我又摇头。

“你家一贫如洗。”甫皆替他说。

这时，俞蕊带着飞飞的妈妈和甫皆的爸爸跑来了。这么多的人一起进到小矮房里，小矮房拥挤得很。甫皆的爸爸个子高极了，他需要低着头，不然头会触到棚顶。

“飞飞，还是让小狗留在这里吧，”飞飞的妈妈说，“就算我们扶贫帮困了。”最后这句话声音很小。

“好吧。”飞飞勉强同意了。

可我不同意，我说：“这不是我的，我不要，你们拿走……”不等我说完，闪起一片金光，小狗变成了一株仙人球，金黄色的刺儿，很尖，密密扎扎。屋里的人全惊呆了。

5

后来，这株仙人球摆在飞飞家窗台上，它再也没变回小狗。飞飞很惭愧，据说，他妈妈每天都要让他面对这株仙人球忏悔。

甫皆成了我的好朋友，俞蕊和飞飞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他们都说我为人忠厚，值得信赖。

我和甫皆、俞蕊经常去飞飞家看望那株仙人球。它长大了很多，刺儿更硬、更尖了。在有阳光的时候，它依然散发着稻花一样的香味儿。飞飞家住的楼比甫皆家还高，是25楼，从窗户上俯视到我家的小矮房，它破烂不堪。然而，我不在乎，只要有朋友就好。

最后我想对你说，千万不要嫌弃有残疾的小动物，因为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