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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南中国观”

2018-09-27高全喜

文化纵横 2018年4期
关键词:法政北京中心

高全喜

《文化纵横》创刊十年,在处于巨变时期的中国,能够平衡左右、纵论古今、关涉中西而存活和发展起来,这无疑是中国当代学术思想论坛的一个创举,自然是可喜可贺。这十年,《文化纵横》追踪时代议题阐发了一系列富有深度的理论观点,集中展现了中国学者们在特定空间下的一些敏锐思考,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就我来说,承蒙这家刊物的雅意,也不时发表了自己近些年关于中国法政思想的一孔之见,在此深表谢忱。

随着我对于中国近现代史的深入研习,近期我提出了一个法政意义上的“南中国观”。两年前,我从京城调往上海交大法学院,曾经刊发过一篇“吾道南矣”的访谈,在此我系统地提出了一个“南中国”的理论设想。我认为中国社会正处于一个巨大的变革之中,北京固然有其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超然的中心地位,但是真正促成和支撑这个中心的生命力并不在北京,而在北京之外。从这个角度来看,真正富有生命力的是广阔的中国社会各地域,尤其是在中国的南方。南方一直是现代中国最为生机勃勃的地方。

作为一名法政学者,在我的研究中,我比较关注现代中国的法政变迁。现代中国发生的机缘、运作的中心以及内在的动力都是源于南方中国(指长江以南的中国)。尤其是从宪法学来看,宪法可以看作是社会变革的晴雨表,从晚清已降,北京本土几乎没有产生自己的宪法学理论。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无论是晚清立宪,还是民国肇始,这两个重要的法政时期都是在南方,从两广、两湖到两江,最后聚焦在上海,演绎出了一个以上海为中心的变革故事,而不是以北京为中心的变革故事。所以,我觉得我们首先要换一个视角,以南中国的视角来认识现代中国,而不是以一个北京的视角来认识现代中国。

中国当今的思想理论界已经习惯了以北京为中心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乃至中国的现实,但在我看来,现代中国三轮大变革都发端于南方,并以南方为主要运行中心:第一轮是鸦片战争以来从广州、香港开始的现代中国的开端;第二轮是辛亥革命兴起的现代中国的法政建设;第三轮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改革开放,从珠三角到长三角兴起的工商社会,以及法政制度的建设。在三轮现代中国的构建和打造过程中,南方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中枢地位和作用。我的南中国观其中心议题就是试图重新换一个视角来揭开现代中国的三轮社会演变的内在生命力以及它们的法政逻辑。为此,我在上海交大法学院成立“宪法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重新叙述一个现代中国的故事,有别于以北京为中心的现代中国的故事。

当然,这个基于南中国的中国故事,需要来自近现代中国历史的资料梳理,它们包括从晚清鸦片战争以降的中外战争史、外交史、革命史、政制史、宪法史、经济史和文化史等多个方面的内容。我预感到,未来中国变革的动力机制依然是来自南方。我们看到,香港问题、台湾问题都是南方中国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它们对现代中国的建设是一个刺激,也是一个挑战;同样,新兴的高科技、离岸金融发展引起中国社会的变迁,继而对现有的法政制度形成的突破,其动力也主要是来自于南方经济社会的实践。此外,还有新清史学揭示的内陆中国与海洋中国的问题,等等。这些问题,以北京为视角固然也可以发育出一些思想理论,但如果换一个角度,以南方的视角来回应这些问题,或许更能开辟出全新的、更加符合中国历史演变的路径和理论。寻找南中国的动力机制、内在结构、演变路径以及未来朝向,这样一种理论思想的构建是非常值得憧憬,也是很有诱惑力的。

南方的现代中国的发育史、构建史和生长史,包含了许多重要的历史文献。我们知道,19世纪以降,中国始终处在剧烈的历史变革之中,其剧烈程度,远逾之前的“周秦之革”和“唐宋之变”,而且直至今日,变革尚在持续之中,现代中国仍然处在“历史三峡”之中。中国向何处去?成为各界有识之士关注的焦点。我们认为,建设现代的人民共和国是未来中国发展的理想目标,但这一主张并非理论家的凭空之论,而是需要在历史与现实之中进行深入研究和探讨的。对此,中国思想界还没有形成明晰且共通性的认识。为了回应国内外各种理论主张,申言我们的理论,有必要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重新回顾中国现代史,审视前人的工作,看一下处于风雨苍黄之际的诸多伟人为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所以,我首先组织编撰一套多卷集的《南中国法政文明资料汇编》,之所以选取百年历史,即从1840年到1949年,是基于这样的理据,即中国的社会变迁是从1840年真正开始了从王朝政治向现代民族国家的嬗变,而且是痛苦的嬗变。过去我们的中国还是千年一贯的王朝社会,但从此之后,我们才不得不进行民族国家的建设,当然,这一建设是多方位的,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民生、制度、文化、精神等多个方面。今天我们站在21世纪的国内与国际的经纬线上回首这段历史,就会发现,这个历史的轨迹是如此深刻、厚重和惊心动魄,这部多卷集的《南中国法政文明资料汇编》将会是一个例证,我们相信,它们的烛光将照亮我们国家未来的方向。

选择“法政文明”作为百年中国的主题主要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目前学术界关于近代中国社会的局部研究的资料编辑工作,如近代经济、外交、军事、科技、教育、思想等方面的汇编与梳理工作,已经或多或少地有人做过,而法政文明方面的资料汇编,虽然亦为不少,但真正具有理论关怀者,却仍然是凤毛麟角;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法政文明问题是百年中国的一条主脉,犹如龙骨,这个方面的问题没有搞清楚,其他局部的工作只能是一地鸡毛,纲举才能目张。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由于意识形态的需要和学科分割,遮蔽了我们的眼界,那些曾经在百年历史中真实地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著名人物,许多被我们的历史研究所忽略了,我们力求展现他们的言辞,还历史本来的面目。

至于为什么特别强调“南中国”,是基于以下考虑:北京固然是中国的中心,然而近现代以来,以北京为中心的叙事,已经太过泛滥,反而遮蔽了历史的真实发生机制。在我们看来,现代中国发生的机缘、运作的中心以及内在的动力恰恰都不是起于北京,而是源于南方,特别是以江浙沪为中心的东南。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内陆国家,但是现代中国的发生演变,是与来自海洋的文明息息相关的,中国的国门正由南方打开。中国的南方与海洋保持着更为紧密的关联,尤其是上海,作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如何从它的角度出發,重新审视百年历史,并完成上海本身在百年历史中的自我定位,是一个重要的议题。从时间跨度看,从1840年到1949年,其间为100多年,主要经历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晚清立宪、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国共合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中国的国家建设一直处在非常状态;从人物来说,百年来出现了众多有影响的著名人物,他们出身、地位、立场、观点不同,涉及的领域各异,但都关系着我们这个国家的存续与发展,论述着他们的中国国家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套“资料汇编”就是要重述中国近现代的法政文明史,叙述一个不同于北京中心论的南中国法政文明史。

只有活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只有活的理论才是真正的理论。我认为南中国的历史理论叙事,需要增加一个非常重要的视野,那就是面向海洋的改革开放视野。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内陆国家,但是现代中国的发生演变,是与来自海洋的文明息息相关的。所以面向海洋的现代中国的发生,现代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三波演进,都和开放海洋密切相关。尤其是上海作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如何把国际公法、比较宪法,乃至国际商贸法这些有益的相关内容纳入到南中国的叙事,纳入到现代中国思考的内在结构之中,也是一个涉及中国未来生命力的重大问题。

未来中国一定是要克服自己内陆的国家特性,转型成一个面向海洋的大国。所以南中国法政文明的理论要具有这样一个国际公法学的品质和面向。几年前我曾经主编出版了六卷本的《现代西方法律与政治文献编译丛书》。这六卷集的主要立意在于探讨西方六个大国兴衰与转型过程中的内在机制。我提出南中国的法政观,会沿着这个思路,进一步聚焦国际公法学、比较宪法学,把它们纳入到前面我所叙述的南中国的现代中国的发展演变的历史脉络中,将其视为现代中国的一个结构要素。

因为中国已经和世界密不可分,相互融合在一起了,不论是近年的英国脱欧公投,还是美国大选、俄罗斯的震荡,乃至周边国家的一些风吹草动,实际上都与中国的现实社会结构密切相关。如果中国的法政理论没有面向海洋的公法学的品质,那么我们对于中国与世界的理解就是偏颇的。要建立一个新的基于南方视角的現代中国观,具体来说就是要落实“一个基础和两个支撑点”。“一个基础”是指中国处在一个巨大的转型社会之中途,首先需要一套基本的关于现代中国的理论建构和结构分析,这是研究中国问题的基础。关于这个基本的研究,从时间上来看,它是现代中国170多年历史演变的结果。所以考察中国近现代史,把握其中的升降浮沉的节律和枢纽,这是必不可少的。而从空间上看,现代中国的塑造从一开始就是在中西交汇、对外开放和中西文明的碰撞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基于南方的三轮现代中国开放变革的故事,都是与外部世界的法律规则以及与这些法律规则相关的政治社会、经济社会,乃至国际关系相关联的。所以,一个国际法的视野,乃至一个比较宪法的视野是必需的。

现代中国已经演进了170多年,其内容是荡气回肠和富有生机的。以前我们可能过于以北京为中心来观察这样一个现代中国,但实际上,现代中国还有另外一个面向,就是基于南方的现代中国。我的“南中国观”就是试图以南方中国的视角,来观察和研究这个现代中国,从而找到不同于以北京为中心视角的新的知识和学术的增长点,从而构成一个思想理论上的有关南北中国的复调叙事结构。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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