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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话

2018-09-27汪广松

野草 2018年5期
关键词:情感

汪广松

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有一位赤练仙子李莫愁,临死前高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她虽然作恶多端,但这一唱颇能令人动容。唱词来自金元时代文学家元好问的一阕《摸鱼儿·雁丘词》,原序说有两只大雁,一只被人捕杀,另一只悲鸣不已,撞地而死。元好问买下这两只大雁,在汾水之滨葬之,用石头垒成标记,称为“雁丘”,作词以言志,是则大雁有情人亦有情。

金庸化用了这个典故。《神雕侠侣》中有两只大雕,雄雕被金轮法王打死以后,雌雕也撞崖而死,情义不输大雁。“侠侣”可指杨过和小龙女,中了情花毒的小龙女以十六年之约骗住杨过,然后跳下悬崖,但杨过十六年后也依然跳下悬崖,用情之深烈,殉情之坚决,与神雕、大雁同一。他们的师姐李莫愁因为心上人变心,从此性情大变,成为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人生就此毁了;葬身火海时又高唱《雁丘词》,也算得上是“生死相许”。

小说里古墓派诸人用情皆深,与祖师林朝英和所学经典《玉女心经》有关。林朝英本人就是个情种,而且个性极强,执念极深,她的言行必然化入《玉女心经》当中,受此影响,李莫愁、小龙女和杨过之情深都可以说来自经与师(经师或可合观)。古墓派看起来与世隔绝,不染红尘,但深情却是她们的家风,不过,个人际遇不同反应也各有不同。李莫愁遭逢大变后,言行乖张,不合经典,情变变错了;杨过是正变,因为他修学的经典扩大,甚至超越了原来的经典;小龙女恪守《玉女心经》,在谷底独自生活了十六年,算是未变待变,故同门三人,一死一生,一为生死之间。

情为何物?一切有情莫不有生死,而生死恰是有情的根本特征。世间之情不仅教生死相许,而且一直都是生死相随。

明代“后七子”領袖王世贞有“四大奇书”说,即《史记》《庄子》《水浒传》与《西厢记》。明末清初李渔认可的四大奇书则是冯梦龙提出来的,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与《金瓶梅》。与李渔大致同时的金圣叹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传》列为“六大才子书。”几经时代淘洗,近代以来形成了至今仍广为流传的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与《红楼梦》。

四大奇书显然对应于宋明理学确立的《四书》:《大学》《中庸》《论语》与《孟子》。四书是经书,经为根本,当指性,为心性之学。《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奇书也是才子书,当表情。奇书之奇,一指情感之奇,奇在能教人生死相许;二为奇正相生之奇,《四书》可以说是一本正经,四大奇书则为正经之变。只读经书不读奇书,或容易成为腐儒,不通世务,不达人情;光读奇书不读经书也不好,情无所依,感无所据,或流于轻薄孟浪,经书与奇书合而铸就人之性情。

与李渔大致同时的陈忱指出,有人曾将《南华》《西厢》《楞严》《离骚》并列为四大奇书,认为“《南华》是一部怒书,《西厢》是一部想书,《楞严》是一部悟书,《离骚》是一部哀书。”为什么这么说?《西厢》讲男女情,叙鱼水之欢,因此“想书”当指“乐”。“悟书”是喜,世间之喜以开悟为最高,所以这里的“四大奇书”可指向人间喜、怒、哀、乐四种情感。

以四大名著而言,《红楼梦》对应《西厢》,是“想书”。《西游记》对应《楞严》,为“悟书”。《水浒传》可对应《南华》,因为梁山好汉揭竿而起,啸聚山林,“怒者其谁邪?”《三国演义》对应《离骚》,因生逢三国乱世,呼天不应呼地不灵,政治昏暗,民生多艰,可当一部“哀书”看。

四大奇书或者四大名著是否可以回到《四书》?要求完全合经似属牵强,但也可以归诸《四书》。《三国演义》归诸《论语》,孔子知天下事不可为而为之(诸葛孔明可比之),厄于陈蔡而弦歌不绝(《三国演义》有空城计),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当以乐化其哀。《水浒传》归诸《大学》。《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以知止定静安虑得,当能化其怒,故“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西游记》归诸《中庸》,以修道、率性而返回天性。《红楼梦》归诸《孟子》,所谓“食色,性也。”以性化情,将情化入性。

钱穆喜欢吟诗,但不能作诗。他说:“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此亦人生一大乐也。”不能诗而吟诗,为的是人生之乐。他喜欢吟的是宋、元、明、清四代理学家的诗。钱穆认为,“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第一要项。”理学家“吃紧”人生是为了理,而“吟诗”是放松心情,为乐事。理当经书,所谓“性即理”;诗主情,当奇书。

理学家在“天理”与“人欲”(情)之间交战,王船山则说:“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现。”(《张子正蒙注》)换句话说,天理就在人情当中,没有人情则天理也无从体现。

爱好本就是人的天理,“理学家”也需要“吟诗”的爱好,但如果落入“理学”,很有可能沾着“头巾气”。还有一些爱好偏离理学而偏向爱,成为“癖好”。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癖好与瑕疵或不为“天理”所容,但深情和真气可以对“理学”有一个平衡,形成张力。

有爱好就有厌恶。周作人是现代新文学大家,尤以散文名世。胡兰成对他有一个观察,在《周沈交恶》一文里说,周作人“喝苦茶,听雨,看云,对花鸟虫鱼都寄予如意,似乎是很中人生味,其实因为这人生味正是他所缺乏的。”为什么这样?胡兰成说这是因为周作人太“理性”了,所以乏味。

胡兰成有拉偏架之嫌,他只是厌恶一个人,连带他的日常趣味都厌恶了,而周作人未必如此。但如果把胡兰成的批评对象看成是一个现象,而不是专门针对周作人,那么他的观察就颇能切中肯綮。有些热闹只是寂寞,有些繁华只是无聊,有些人生味同嚼蜡。

在《周作人与鲁迅》一文中,胡兰成继续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人的生活变得这样琐碎、零乱、破灭。一切凶残、无聊、贪婪、秽亵,都因为活得厌倦,这厌倦又并不走到悲观,却只走到麻木,不厌世而玩世。”活得厌倦而不悲观,是把情当作了人生的调味品,但胡兰成用情泛滥,又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不知情何以归止,已走向另一种形式的厌倦。厌恶不仅仅是针对别人,更严重的是针对自己。胡兰成虽以文学名世而心有不甘,热衷世事而志有未达,大节有亏而不能昌明,表现在他的文章里,其文跌宕自喜,似乎很有人生味,但这也许恰是他所缺乏的。

《左传》曰:“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六情当中,“喜生于好,怒生于恶。”六气分别是阴、阳、风、雨、晦、明。自然天气影响人的心情,情首先是自然性、身体性的。《西厢记》云:“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她倾国倾城貌。”情绪有时候是身体的直接反应。此外,时代风气、社会思潮也能影响人的心情,这时候情就是社会性、精神性的反应了。

吕思勉一代史学大家,治学之余爱读古典诗词,著有《论诗》一卷。他读诗能够深入理解诗歌的音乐性。《论诗》曰:“如‘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等为汉人常见之句,知其联缀,更无他意,只在喉吻间熟,其诗在口中,不在纸上也。”诗在候吻间熟时便已经是乐,自然带有身体性的情绪和节奏,出口成章亦成风,往往兼具时代风声。

吕思勉不读新文学作品,但他在新旧文学变换之际,敏感地意识到我国历代的诗歌变迁规律:“每当诗体改变之际,必为乐律改变之时,又必承外国乐输入之后,殆千载如一辙。”这是说诗的时代性,诗最易形成时代风潮,一代人的风尚也必然灌注于诗歌,而“外国乐”的输入有肇始之功。

乐变诗就变,然后影响到社会人心。1947年吕思勉为《学风半月刊》写了一篇发刊辞,说道:“人心之转变,由于环境;环境之造成,在于制度。求移易人心者,不可不改革制度,以变换其环境。然制度的改革,亦比人心之先有相当的信向,乃能见功。”这个“人心之先”的信向,必然有“外國乐”为先导。

黄炎培看到发刊辞后很赞赏,写了一幅楹联以勉励后学,云:“风气转移匹夫有责,理性控制为学成功。”一方面是风气,是诗,是情绪;一方面是理性,是为学,是知识(含思想),由新风气推动新知识的传播,由新知识造成新风气的形成,两者不宜偏废。

《海滨故人》是五四时期女作家庐隐的名篇,小说写五位旧式小姐进了现代大学之后的情感生活,总体上被一种青春期的忧伤情绪笼罩。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结束了,现在进入成人世界,“感情的花,已如火如荼的开着”,她们尝着了爱的甜蜜,同时了解到苦恼的意义。不过,在这些哀乐的情绪里,还有些别的东西。

她们当中有一位宗莹,父母为她介绍了一位很好的男青年,但宗莹讨厌他是个官僚。让宗莹为难的是,她父亲极力推荐。她向露沙诉苦,说她从前过的是小姐式生活,满肚皮都是才子佳人、三从四德的观念,可是:“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知识,叫我屈伏在这种顽固不化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

旧时代的小姐有了新时代的知识,情就变了,或者说有了新的情,开始晓得什么叫孤独、悲愁还有无聊。她禁不住有了个问题:到底是“知识误我”,还是“我误知识”?宗莹以前在家塾里读《毛诗》《左传》,现在在学校里学老师发的讲义,有了“新知识”。小说《海滨故人》直接提到的书只有三本,除了《毛诗》《左传》,还有就是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遗事》。如果说宗莹的小姐时代是她的伊甸园时光,那么“新知识”(很多是西方现代知识)等于是禁果了。“只因乾坤一破,性转为情,从此情上用事,随声逐色,不能还元。”(朱云阳《参同契阐幽》)要想回到伊甸园,只有吃生命树上的果子,而经书或可比为生命果,不过走出伊甸园的现代人很难回去,但也许可以不必回去。

宗莹尝到的那些情感不仅仅属于她的青春,也属于她的时代。在五四时代的学校里,现代专业分科瓦解了经书的一统天下,《四书五经》散了,经书守不住了,“道术将为天下裂。”从西洋吹来的风送来了德先生和赛先生,深刻影响现代中国人的性情。《水浒传》中的“替天行道”曾演化为一场太平天国运动,《三国演义》中的维护正统(匡扶汉室)也曾被发挥过(如“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但都被现代民主革命的热情取代。而大观园女子的后代开始追求起“自由恋爱”,《西游记》中的神仙斗法则让位于现代科学显示出来的神奇力量,科学不断进步,逐步拓宽现代人的物质与精神境界,人们对进化与科学产生迷恋。这些新情感是新时代的人才生发出来的情感,它们又与新时代的知识密切相关。

《系辞》曰:“吉凶以情迁。”情总是要变,变是对事物的反应,反应对了就吉,不对就凶。四大奇书有《四书》作为“判断标准”,凡情都可以归诸经典,反应以经教为旨归,可以为吉。

《毛诗序》以“美刺”来判断人的情感,依据是经典,美之则吉,刺之则凶,而“美刺”本身又成为后人判断的标准。孔子(老师)之言也成为经教。《论语·八佾》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淫和伤都是“过度”的意思,而这个“度”就在经典,过了度就是淫和伤。《左传》曰:“审则宜类,以制六志。”要以礼节制六情,使之不过度。《毛诗序》说《关雎》为“后妃之德”,是为男女之情立了一个“度”。

有立就有破,时代不同,“度”也随之变化,“过度”几乎是必然的。起初,读过《毛诗》的宗莹晓得安放自己的情感,无忧也无惧;但在五四时代这个标准变了,甚至失灵了,因此初尝新知识的女大学生们反而觉得“知识误我”,在新情感面前彷徨无计,不知所依。《系辞》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因为“度”变了,自由恋爱与父母之命相攻,吉凶不明。宗莹选择了自由恋爱,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幸福,抑郁而死。总体来看,《海滨故人》写得凄苦迷离,五位女子伤春悲秋,反应不定,这或者是因为个人力量不足,选择不够坚决,吉凶亦难由人定。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思无邪”可以说是一个“度”,但也可以说不是;或者说“思无邪”可以有具体内容,也可以没有,它只是要让人从“情”走向“思”,化情为思。人莫不有情,因风而生,而思归何处,则情归何处,如果情有所安,进退有序,张弛有节,或可称吉。

张爱玲笔下的女子大多以婚姻、家庭为归宿。《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费尽心机嫁给乔琪乔,可是难逃被抛弃的结局。《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已经离婚了,回到娘家,最后还是要找机会嫁给范柳原。这些男女先是成立家庭,然后遭遇各种变故,家庭散了,接着又重新组建家庭,如此反复。据评论者说,当代女作家文珍的小说主题之一是逃离,另一个是归来,她小说的完整主题则是“逃离又归来”,这不是对张爱玲小说遥远的呼应吗?

对于这种现象,潘雨廷先生有一个观察,说道:“家人、睽、蹇、解四卦,括尽家庭之道。自咸、恒成立家庭,遯、大壮必主进退,晋、明夷地二生火,明生物,然后即此四卦。夫妇合得好,即家人。不好,即睽。睽必蹇难,难总有解,然后重来过。”(张文江记述《潘雨廷先生谈话录》)家庭四卦也可对应四种感情,成立家庭是喜事;睽者,二女同居而志向不同,导致怒目相对;蹇难之时诸事不顺,当哀,且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再难的事能够得到一个解决或者解脱,总是好事,当属乐。这个过程也仿佛生老病死,有生死的都是有情。而四情也可以是二情,以爱(好)开始,以恶结束。

家人四卦也相当于一治一乱,家人卦为治时(主题是归来),到解卦时已经乱了(主题是逃离),睽、蹇是过程。现代易学家杭辛斋曾考察过我国历史的一治一乱,他认为历史循环往复,人事永无进步的原因在于,“吾人只知以益求益,而不能以损求益”,因此,历史最多只能“转否”,而不能“化否”,(杭辛斋《学易笔谈·读易杂识》)换句话说,这样打不破“泰否”的循环线,最好的结果只是在这个循环内调整一二。

从卦象顺序来看,家人四卦之后是损、益二卦,跳出循环的关键是“损益”。潘雨廷先生这样说道:“损益反过来又是咸恒,损益得好不好,就可进入国家等六卦,国家以后就是遗传问题。”如果参考杭辛斋的意见,“以益求益”是没有损益好,那就重新回到咸、恒,再谈恋爱再建家庭;“以损求益”是损益好了,就不用再走回头路,而是另起一行,进入新阶段,从个人走向时代。国家等六卦是走政治路线,遗传当指生物性与自然性,生物圈与信息圈不断扩大。以历史而言,“则否变同人,同人而进于大有,世运始有进步。”这样就有可能跳出一治一乱的循环线,代之以进化正轨之螺旋线。(杭辛斋)

“以益求益”类似“马太效应”,即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以损求益”则有一个平衡,《老子》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以益求益”指向人道,“以损求益”指向天道,家庭四卦总在人道内循环,要想跳出循环,只有变轨进入天道。

有人道文学,有天道文学。明人把《楞严》列为“四大奇书”之一,富有眼光和洞见。《楞严》是佛经,也可以说是奇特的文学作品(非虚构文学),只是它的人物与情节相应“天道”(按佛教称为佛道),虽然它的用意还是在人间。《西游记》也是天道文学,唐僧师徒四人,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等虽有人身但非人类,唐三藏是人但他不沾人间情欲,亦非凡夫俗子。至于小说里的情节,佛菩萨、神仙老道、妖魔鬼怪等,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当代科幻写作是否可以称为天道文学?不一定。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三部曲是“奇书”,颇有“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的味道,令人难忘的不仅仅有人马座星球、末日大战等与天外来客有关的故事,还有人间至情。云天明送一个小宇宙给程心,爱情的礼物极富诗意,但还是在人道之内吧?更重要的是,云天明讲了三个童话故事给人类听,其实是泄露了三体文明的科技秘密,但三体文明未能察觉,因为讲故事是人类表达思想与情感的独特方式。

陈中梅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译序中说:“秘索思(muthos,复数muthoi,神话和故事)也是人类的居所。”他认为,当哲学(或逻各斯)面临“山穷水尽”之际,“秘索思是逻各斯唯一可以寻索的古代的智慧源泉,”是帮助逻各斯走出困境的“法宝”。《三体》里的云天明正是运用了秘索思才避开了三体文明的监察,帮助人类走出技术(逻各斯)困境,造出光速飞船,逃出生天。

陈中梅很难设想科学进步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消灭文学,他相信秘索思和逻各斯会长期伴随人的生存。这种乐观很快遭遇到了人工智能写作。参考《三体》中的“智子”形象,我们不妨把能够写作的人工智能看成是人类制造的“智子”。这种智子能够写作现代诗,越前卫、越现代,它就越容易写,反倒是传统的东西模仿不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智子尚未突破人类的情感领域?作为情感载体的秘索思是否会成为人类的有效防线?

刘慈欣认为,情感挖到最深处,也就是大脑中一些化学物质的传递和反应,“和电子的传递算法在自然规律上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如果真是这样,智子可以表达人类的高级情感,可以与人情感交流,但在最高的智子面前,“人类根本理解不了它的情感和智力世界所达到的程度。”就像一只蚂蚁理解不了人类一样,人类写下的每一行字,对于蚂蚁来说都是“天书”。而蚂蚁的行为在人类眼中几乎透明,即使有些不明白又能怎样,就象三体文明对人类说:“毁灭你,与你何干。”这也许并非表示三体文明“无情”,而毋宁是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感”。

极有可能的途经是人机结合,人类通过计算机达到逻各斯的顶点,计算机通过人类深入秘索思的核心。人机结合有两个向度,一个是“智人”,以智子为主,保留了人的情感;一个是“人智子”,以人为主,发展出智子的情感模式。人机结合或者是天人合一的具体表现形式,但一旦具体化,就很有可能再次被超越。

人机结合并非唯一的途经,智子与人应该可以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展、进化。智子可以单独发展出超越人又涵容人的情感,而人也有可能独立发展出天人合一的狀态或者形式。人的情感可以被超越,但不必抛弃以至于绝情。

清代赵翼《论诗》写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从古至今,新鲜乃至新奇都是文学的重要追求,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感特色,都想要活出自己的模样。不过,从前的日子过得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当代人的情感更新速度太快。文学流派或者文学主义变得不重要,甚至不需要,最终是年龄描绘了文学样貌,代际写作成为当下特有的文学现象。

情感消费市场方兴未艾,人的情感反应早就被设计好了(此处应该有掌声),现代人在世界面前仿佛衣不蔽体。电视剧《恋爱先生》中的程皓既是牙科医生,又是恋爱顾问(通俗地讲就是媒人),前一个职业是公开的,后一个则是秘密的,是密室里的操作。在他的策划下,一个个“猎物”顺利落入他精心布置的“情感陷阱”,在这里,“恋爱”等于化学反应,只要设计得好,人的情感反应是可以预期的,结果可以皆大欢喜,当然也可能反目成仇。自由恋爱原来不自由,真情原来可以预谋。

为了新鲜新奇,有些写作剑走偏锋,写一些不正常的情感类型,短时期内或者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是当今读者什么没见过?都是套路。在各种“刺激”轮番轰炸下,小鲜肉都已经“饱经沧桑”,看惯一切,成为“佛系”青年了,一般的文学作品很难打动、吸引他们。现代文学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面对鲁迅曾经面对过的“麻木看客”,他们只对“杀头”高声喝彩,甚至连这声喝彩都很快感到厌倦。

情感不仅仅是情感,也蕴含思想,甚至本身也可以是思想,情感乏味是因为没碰着思想,或者说情未合性。表层的情感细胞被刺激得麻木不仁,而深层里的美或者从未开发。

柏拉图的《会饮》篇“不是哲学论文,而是剧本。”(周泽民)据说,柏拉图在剧本里不直接说话,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观点,避免与城邦发生冲突。这也许是确实的,然而,这种写作方式也是为了“去蔽”,是将所有秘密次第呈现眼前。在《会饮》篇里,柏拉图首先通过斐德若等人之口展开爱欲的讨论,然后深入一层,让苏格拉底出场与阿伽通对话,最后通过苏格拉底忆述第俄提玛的教诲而瞥见美本身。“一旦你瞥见了,你就会觉得,那些个金器和丽裳,那些个美少和俊男都算不得什么了——你如今不就还迷醉于这些,像别的许多人一样?”也就是说,如果能瞥见美本身,那些表层刺激就不算什么了。

那么,什么是美本身?苏格拉底忆述第俄提玛的话说道:“要是一个人瞥见美本身的样子,那晶莹剔透、如其本然、精纯不杂的美,不是人的血肉、色泽或其他会死的傻玩意一类的美,而是那神圣的纯然清一的美,想想看,这人会是什么心情?”这时候他已经撇开爱欲的泡沫,进入到了爱欲的核心,那些不死的、永恒的美本身就是爱欲。然而,正如第俄提玛所言,只有“精神的眼睛”才能亲眼见到那仅仅对“精神的眼睛”才显现的美。

相应地,这时候的写作已经从外在转向自身,但又不厌弃外在。柏拉图曾说灵魂有三部分,理性在大脑,激情在心间,欲望在肚脐和肝脏。(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以文学写作而言,欲望写作是通过自己的欲望而唤起别人的欲望,激情写作已然向内转向自己,当灵魂到达大脑之时(智慧写作),欲望与激情都被净化,写作者被写作者自己唤醒,或者睁开“精神的眼睛”,瞥见美之本然。

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的“经典与解释”系列中有一本《血气与政治》。人的血气与政治有何关系?第一篇文章是萨克逊豪斯的《阿基琉斯传说中的血气、正义和制怒》,文章认为,“血气对正义或合法性的要求从来不能得到满足。”换句话说,个人(血气)对政治(正义或合法性)的要求从未满足。那么怎么办?只能节制。“阿基琉斯的故事就是关于一个人如何学会适度即节制的故事。”第二篇文章为尼科尔斯的《柏拉图<王制>中的血气与哲学》(《王制》通译为《理想国》),作者说,“柏拉图与荷马一起,告诫人们要节制自己的血气。”什么是血气?苏格拉底在《王制》中说明灵魂的第三部分时说道,“这一部分包含着血气,是我们籍以发怒的那个东西。”

对于这个论题,不妨读一读《损》卦。《损》卦《象》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根据虞翻的解释,损卦从泰卦而来,泰卦下乾上坤,乾为君子,为忿怒;上卦坤吝啬为欲。泰一变变为损,下卦泽为兑,为说(喜好),化解了乾之忿怒,为“惩忿”;上卦山为艮,为止,是为“窒欲”。

东西方哲人都意识到要节制忿怒(血气)还有爱欲,不过,忿怒似乎比爱欲还要往前一步。尼科尔斯说:“苏格拉底对于爱的论述进一步展示的是血气,而不是爱欲(eros)。”我们知道,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是从阿喀琉斯的“忿怒”开始的;泰卦变为损卦,是泰初之上,首先是从乾(忿怒)开始变。《庄子》内七篇第一篇为《逍遥游》,开篇就说南冥有一条鱼,化而为鸟,这只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没有这一怒,大鹏鸟飞不上去,也就没有逍遥之游了。

难道说,人的原始情感是“忿怒”而不是“爱欲”?

按照柏拉图的讲法,血气(也是激情)在心间,往下是爱欲,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往上就是大脑,用理性来节制忿怒和爱欲。不过,似乎还可以再往上走一步,怒而直飞青天。

到天上去干什么?“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还是要回来。有情饮水饱,做个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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