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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之末

2018-09-27金意峰

野草 2018年5期
关键词:秋分

金意峰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里尔克《秋日》

将近十月的某一天早晨,小温从床上弹跳起来。他的脑海此前冒出了许多新鲜的念头,像泉水叮咚般流动。比如喝点烈性的黄酒,比如找个溫存的女人,再比如趁着好天气背着行囊上路……可是还没确定去张家界还是大昭寺,小温就咧着嘴哎呦哎呦叫唤起来,同时身体像一堆烂泥一样落下去,重新糊在床上。人一得意就会忘形,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小温慢慢倚着床板坐起来。他一只手揉搓刚才像被闪电牵动般的筋脉,另一只手褪下袜筒,揭开膝盖上的膏药布。他看见左膝的皮肤仿佛上了釉般光滑,更重要的是,它看上去跟正常的皮肤没什么两样。

小温把碗状的膏药布放在一本骨科杂志上,顺手又打开吹风机,手指一推,后者就发出响亮的风叶旋转的嘘嘘声。小温有许多次是在这种浑浊的嘘嘘声中开始新的一天的。这让人感到既惬意又无奈。小温将风口对准了膏药布上的药面,来回逡巡,转圈,膏药据说涵盖了三十多种中药成分,可怎么看都像黑色的煤粒。小温看到在持久的热力下,这些风化岩一样坚硬的煤粒开始泛起晶莹的光亮,与此同时,他发现整个碗口软了下来,像温润的女人打开了自己的身子。

有多少天没有活动开了?小温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麻利地把膝盖收拾好,他的心头摇荡着一串火苗,觉得再也无法在床上呆下去了。妈的他受够了。这些天总是有人劝他早休息多休息,连他自己也这么安慰自己,都快成娘们了。可是你只要拉开窗帘,就会发现外面的天空那么湛蓝地旋转在眼前。

小温拿起手机,摁了几下。耳边仿佛传来波浪的拍击声。小温拿不准这声音的真实度,他嘎嘎地笑了两声问,阿钟你现在在哪儿,有没有活动?他听见对面有个声音懒洋洋地说,什么活动不活动的,我正在海轮的甲板上吹风。小温感觉自己的耳边果然响起了海啸般的声音,眼前似乎也呈现出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拥抱凯特·温丝莱特的一幕。他觉得嗓子那儿干干的,便笑骂了一句,他娘的,我能不知道你吗?除了在甲板上乱搞女人还会做什么。

客厅里空荡荡的。原本才十四五个平方,摆放着立式空调、液晶电视、茶几、布艺沙发,还有跑步机,够拥挤的了。但朱燕一走,居然就觉得空旷。小温缓慢地把身子陷入沙发里,望着跑步机出神。有多少时间没在那上面运动了?小温记得跑步机刚从网上买来那会儿,两个人相当激动地在上面干了一回,朱燕还担心压坏了。小温指着说明书对她说,放心,你看,承重力是180千克呢,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就在崭新的跑带上活动开了。对热爱奔跑运动的小温来说,这是极具里程碑意义的一次。以后他们还干过多次。那时候正是夏天,浑身湿漉漉,混杂着肉体热烈奔放的气味,高潮时刻,小温总能把朱燕弄得叫起来。

小温想起自己那时候,喜欢以“活动”二字来指代做爱,而朱燕也心领神会。那一刻她总是眼神明亮,脸颊微红,好像要去干坏事。实际上不是的。小温在心里嘴里无数次大声为她争辩,很正常啊。小温波澜不惊地说。在这方面他有一个坚强的同盟者阿钟。作为同事,阿钟是灌输“活动”理念的先驱。此人身下置换过许多女孩,经常沾沾自喜地炫耀性能力。小温觉得这阿钟他妈的就是一邪教教主。

可在阿钟眼里,或许小温是个没出息的家伙,甚至有点娘。早几年,但凡女孩过来朝小温微笑,他就脸红怯场不知所云。小温于是时常看见阿钟撇嘴的标志性动作。他曾经很不服气,但事到如今不得不认输。朱燕走了,这反证了他的无能。小温无聊地坐在沙发里,风从阳台迅捷跑来,匕首一样插入他的后背,使他陡然感到了寒凉。客厅的玻璃窗外飘着一两朵白云,像水母漂荡在蓝色海洋里。小温想我太他妈没用。这么好的天气,别人在甲板上“活动”,而我,却顶多只能躲在家里自慰。我这是不负责任啊,是在扼杀一条鲜活的生命啊。他的视线悲哀地掠过跑步机,转移到左膝上。那儿此刻平静得可怕,如同一片荒凉的盐碱地。

小温慢慢挪下楼去。他住的是五楼。曾几何时这楼道是他的用武之地。邻居们经常能欣赏到小温矫健轻盈的身姿。可时过境迁,小温巴不得有一条拐棍支撑他的身子。小温最近的体重有所增加,开始凸显出可憎的肚腩,最主要如今膝盖受了伤,他不得不先伸出右腿支住底下一级台阶,重心前倾,然后提起可怜的左腿,保持僵直的形状划半个圆弧,最后落到实处。一步这才算完成。此后便周而复始环环相扣,构成了他虚弱的人生旅途。每当此刻,小温挺害怕遇见楼道里的邻居。这些邻居,免不了会双眼灼亮地凝视着你,嘴里絮絮叨叨,表达他们对伤者的关怀,以及隐私的关注,而他,同样免不了絮叨地把事情始末铺叙一遍。老实说,他受够了,也烦透了。

爬到公司三楼标注着“二办”字样的办公室前,小温已经嘘嘘带喘了。经过一定距离的步行,他觉得左膝盖里面大概已烧成了一锅粥。他稍稍定下心神用左手抚摸,感受从那儿传来的酸痛感。而他的嘴巴仍不断蠕动咀嚼。他的右肩挂着一个小巧的公文包,右手则拈着一小截油条。

好在办公室门开着,阳光透过里面的玻璃窗投射到那一小截油条上,呈现出赭黄的颜色。小温胡乱把油条塞入嘴中,把脑袋伸进门里巡视了一番。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这肯定是刘某人的老巢无疑。小温仰脸望了一会“二办”两个字,右手郑重地伸到墙上,抹了几抹。

小温把包扔在桌上,身子埋进那张电脑椅上,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左膝,他一定会翘起两条腿,支楞在桌子上。以往他每次送报表什么的,刘伟就爱展示这个舒适的姿势。作为经理,刘伟人为制定了很多臭规矩。比如进来敲门要敲三声,比如必须站着汇报工作……简直蛮横得像土匪。小温曾经跟阿钟发牢骚,说自己太憋屈,都是公司员工,等级何以如此森严。阿钟说你可以向上级举报。小温说没错,我要强烈抗议这种官僚方式。但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膝盖却受了伤,而他还不得不跑回来,忍受这种官僚方式。

问题是,小温此刻沉浸在某种漫无边际的舒适中无法自拔。他甚至开始怀疑以前的想法。如果他是刘伟,那么他一定也会这么做。他望了望墙壁上的挂钟。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八分钟。小温恋恋不舍地站起身,他想他妈的刘伟这厮究竟跑哪儿去了?是不是没来上班?是不是被车堵了?可领导们总有领导们的原因。小温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请陈医生开的医院病假证明,还有一张病假条,并排摊在桌上,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拍好,微信发给了刘伟。他等了会儿,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小温沉思片刻,决定不再等下去。他把证明单子和病假条叠在一起,放在桌中央,用一个台历本压住,才出了门。把门关上的时候,他忍无可忍骂了一句,傻逼。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人需要去等另一些人,而被等的人却永远没心没肺像个傻逼?

经过走廊尽头的那间文印室时,小温的脑海中正盘桓着这样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疑问。他望见小顾笑盈盈端着一盘葡萄,从他身边一晃而过,惊鸿一瞥般闪入了屋里。她没发现他?可他却一眼瞅见了她。小温对小顾以前可是极为照顾。算起来还是她半个师父呢。小顾是三年前进的公司,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会,连会议记录也写得颠三倒四,小温真是奇怪小顾大学时代怎么学的中文。好在小顾人机灵,说话嗲,小温马上原谅她了。有一段时间小温尽心尽力带着她熟悉公司的规则与礼仪。小顾也很乖巧地学习,还称他师哥。小温就觉得小顾还真像邻家女孩,清秀,耐看,有礼数。可惜过不了多久小顾调到了文印室,公司的同事说那只是块跳板,小顾其实已经是经理秘书的重要候选人了,就等总办发文。小温偶尔还是会在走廊或者食堂碰到小顾。小顾不说话,只是甜甜一笑,小温于是也只是笑笑。可这么大个人,小顾怎么会没看见自己呢。

文印室的门虚掩着,留了两指宽的一条缝。小溫的眼眶突然有种热辣辣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伤感了。毕竟修养身子以来,已经大半个月没和同事们见面了,尤其是小顾这么可爱的女孩。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忽然又呆住了。他听见小顾活泼的声音飘了出来,刘经理,你吃你吃,特新鲜的葡萄。接着刘伟瓮声瓮气的笑声传到了耳边,啊呀,小顾啊,你真是客气,放心吧,你那事老哥给你记着呢。小温的眼瞪圆了,又慢慢扁了。他觉得自己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他赶紧撤回了自己的右手。

路上小温有点百无聊赖。去医院的公交还没有来。小温缩着脖子在站牌下的人群中张望了半天。他望见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透明。阳光落在马路上,闪着斑驳的亮光。这么好的天气,我总该做点什么事,而不仅仅是去检查身体。检查检查检查,去你娘的检查。小温想我受够了也烦透了。于是小温毅然离开候车亭,他张开双臂,像自由的雨燕或者风儿向前飞翔。但左膝那儿狠狠地酸了一下。小温被迫放弃了自己的飞翔。他蹲在路边,痛惜不已地抚摸伤痛之源。

小温后来索性坐到了路旁的排档边。穿着土布围裙的老板问他吃什么。他瞥了一眼对方那张瘦脸,感到饥饿突如其来,有一种把什么填充了的欲望。小温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说,这样吧,先来八只烤饺。老板咧嘴说,好勒。小温没理他,顾自打量这个排档。他发现吃早饭的人都显得一本正经,而且沉默寡言。他们一定是急着要去上班,为生活奔波,为养家糊口奔走。也可能是,他们心里有烦恼的事,就像自己。小温一下子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刚才找刘经理的不快似乎也烟消云散。

走来一对母子,一屁股坐在侧面的那张凳子上。当然只能是一而不是二,因为那男孩其实还只是个婴儿,或许是个女孩也未可知。谁知道呢。小温注意到那年轻的母亲胸部坚挺臀部肥大,腰身却显得纤细。她的脸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此刻她一脸漠然地操持着一只奶瓶,使劲把奶嘴塞入孩子的嘴里。小温不禁惋惜地又瞟了一眼女人的胸部。小温很不理解女人们这种舍本逐末的做法。他曾和朱燕探讨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反应是对方的一个白眼。嗯,朱燕就是这么说的,你是不是太自私了?小温当即就懵掉了,这是哪跟哪啊。后来的一段时间,朱燕一直用一种怪异的目光审视他,理由是他自私。不过,这次探讨还是具有积极意义的。朱燕再也不谈孩子的问题,而他也得以度过一段美好的二人时光。之前朱燕可是一度就此怀疑他的诚意。这同样也是舍本逐末的做法。

一个青年男子突兀地坐在小温的对面。他一脸惺忪,眼角糊着可疑物,睡眠不足的模样。小温从他坦然的神态中判断出他是孩子的父亲。果然,他伸出手指粗暴地揩拭小孩的嘴角,又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手指,扭头对女人说,早点过来多好,你看都几点了,还带个孩子。那个女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把目光投注到马路上。顺着她的目光,小温于是望见了一辆马自达轿车沿着既定轨道坚挺前行。小温搞不明白这一家三口庸常的生活信息,但他一面佯装进餐,一面却继续倾听。有一会儿他暗自庆幸,当初多亏坚持避孕原则,才没有弄个孩子出来,要不将给他和朱燕的分手增添诸多麻烦。当然,反过来说,有了孩子,也许他们也会以一家三口的姿态,聚到面前这张油腻腻的餐桌旁。

小温乐呵呵地想着。他目光热切又迷恋地望着眼前的一家三口。而事实上他们也完全沉浸在漠然又顺理成章的场景中。小温甜蜜的心突然痛了一下。这是因为他们的日子里尚未出现膝伤?正这么想,小温的手忽然被什么烫了一下。他本能地缩了缩手。他望见那个青年男人正一迭声说对不起。按照桌面上狼藉的豆浆汁液的痕迹推断,应该是那孩子闯的祸。这便是一个铁的佐证。但此刻小温心情愉快,充满对生活的谅解,所以他笑嘻嘻说了一句,没事。

赶到人民医院,时间尚早,但已过了九点半。小温穿过人头攒动的大厅,径直来到检查室门口。他发现那门紧闭着,大家都规规矩矩坐在墙边的木椅上。他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拇指点开了手机里的同花顺软件。时间确实是尚早,他的预约时间是十点。他打开自选股,看见屏幕上一片绿色,偶尔万绿丛中会透出那么一点红。但他的心已经沉了一下。他知道今天好不了了。果然,他看见“长江投资”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还跌了两个多点。真是个悲催的局面。小温实在搞不懂这股何以如此之瘟。自打两个月前买了这股,他就天天盼涨,但事实正好相反,这股盘整数月,反而下滑了八九个点,眼看快到跌停板了。他不禁气恼地骂了句,婊子养的。或许声音太大,抑或待检人员都相当安静,这声音在狭长的走廊上发生了某种共振,盘旋着飘入小温的耳朵,使后者也吓了一跳。小温心虚地睥睨左右,发现别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浑然不觉。

他盯了一会儿股票,觉得没意思,就退出了同花顺,点入了微信。他看见微信上倒是飘了好几个红点。点开看,又是一张张图片。还是健身房的场景。众多黑压压树枝样的器械横亘在眼前,当然少不了衣着鲜艳的那些健身者。在其中的一幅图中,他望见“秋分的秋”那张笑吟吟的脸浮了出来。她穿着一套运动服,右手搁在杠杆上,左手在空中比了个V字。小温两指一拉,迅速放大了她。

小温忘了是怎么认识她的。似乎是用“附近的人”功能加的好友。总之还算谈得来。小温在以往的生活中一度有点矜持,这也是他与一些面目姣好的女孩始终存在距离的原因。但“秋分的秋”给人感觉很坦率,随着聊天的深入,她甚至告诉他她已离婚,还奶着个孩子。小温那时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自从朱燕跟了别的男人,他的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于是他俩在微信上一五一十地聊开了,还聊嗨了。小温也透露了一下自己遭到背叛的信息。他说他娘的她就是一头没心没肺的猪啊,老子都答应把工资卡交给她保管,还要怎样?“秋分的秋”说,哥你太善良了,有的女人不吃这一套。小温说,我也知道,不过晚了。“秋分的秋”说,你还打算破镜重圆?小温气愤地说,圆个屁,都他妈离了。

小温后来想,可能就是最后那句话没把好嘴,才激起了“秋分的秋”那颗同情心,同时激起了她心中巨大的善意。关于不幸的婚史,小温一直视为跨不过去的一个梗。他可不愿让世人皆知。小温宁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未婚者,这会多少维持爱情在他心中的分量,至少不至于虚弱得坍塌。是“秋分的秋”理直气壮地引导并提升了他的自信。小温一下子对前者产生了某种好感。

她比他大一岁,本已离婚,却因无住所,又要奶孩子,暂居在前夫家中。她目前在附近一家企业做财务工作,休息时间便去某个健身会所。此刻,透过那些热气腾腾的场景,小温能感觉“秋分的秋”对生活的无限执着与热忱。也许,这便是坊间流传的正能量吧。小温业余爱好写点散文,都是一些自我感慨,他把它们贴在朋友圈传阅。小温一贯认为自己有卓尔不群的思想,这是他寫作的基础与动力。比如他最讨厌时尚这个玩意儿。就好像远古时代说的那句玩笑话:流行性感冒不也是流行物?小温深以为然。有一次他看见报上登出“撸起袖子干一把”的字样,几乎惊呆了。这简直是在玷污纯洁的汉语嘛。小温激动地把电话打到阿钟那儿,希望激起后者的反应,与他一起结成同盟声讨一番。哪知道那个司机出身的伪诗人早就堕落成真正的老司机了。老司机懒洋洋跟他说,这有什么,别妨碍我撸管。小温愕然之余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先生实在是伟大,大半个世纪前就预见了阿钟这样的人将是一个体制下的奴隶。

不过现在,小温一点也没怪罪阿钟的意思。也许,自己也正慢慢被世界同化,被时尚同化。他凝视着“秋分的秋”在图片中的倩影,感到些许温暖的力量逐渐充盈了内心。图片上的女子三十多岁,姿色平平,然而却被健身器械哺育得身材苗条。这也是“秋分的秋”在聊天那会儿时不时自诩的。这便是一个离婚女人最后的信心之源。可是小温总觉得这身材未免太纤细了,如果你看到对方憔悴的多纹眼圈的话。好几次在对方晒图之际,小温都喉结颤动,产生某种怜悯感。小温喜欢胖女人。即便朱燕的腰身鼓起一圈赘肉,他也努力将之理解成体态丰满。每次当他埋头在朱燕的乳房中这种想法更为强烈。小温很难想象与一个瘦弱的女性交往的可能。他一边散漫地看着“秋分的秋”热烈地展示她苗条的身姿,一边报以嗯嗯呵呵的回应。有一会儿对方发个笑脸问他此刻干什么,他沉吟半晌,回复她正在医院检查膝伤。这立刻唤醒了她的母性意识,于是又是一句顶一句的关切之语。小温不得不苦笑着把鲜花咖啡抱拳拱手又罗列了一遍。这时他听到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温良,温良在吗?小温如释重负地发了三个字,开始检查了。便合上手机循声赶去。

原来那扇检查室的门开了。门口站着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因为等待,他的脸色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你是温良吗?小温说是啊。小温就把预约单交给他。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把他领到一架机器旁说你躺下,把左脚伸平。借着室内暗淡的灯光,小温望见了那架乳白色的航空仓一般的机器。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按照眼镜的指示,他乖乖躺下,把左膝放平在一个环状圆筒里。门被关上了,光线暗下来。他觉得自己身体下的床板在往前推进,一直推入航空仓一般的容器内。

这个时候,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大概已启动了某个程序。他的耳旁响起了电流嘟嘟的噪音,像钝物在刮蹭玻璃。他一动不动忍受,仿佛烈士。这是眼镜交代过的。不动。不动。他觉得这场面滑稽得很。自己仿佛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

虚弱的感觉就在此刻又一次油然而生。他感到自己现在变成了床板的一部分,机器的一部分,因为他不能动。他失去了自我。很难想象自己几分钟前还在挑肥拣瘦。他无非就是尘世间的一颗微粒。

诊室里的人很多,但不外乎男女老少胖瘦高矮。小温注意到,人们彼此秘而不宣。大家揉着各自的颈项胳膊腰腿,或立或坐,组成一个流动的圆弧。这圆弧的中心便是陈医生。陈医生是个爱说俏皮话的小老头。头发斑白,但是脸色红润。他坐在办公桌旁,乐呵呵地替病人捏着腿脚,用灯泡烘热药膏,在处方单上刷刷刷写字,忙得不亦乐乎。小温远远站在一旁,望着东面墙壁上的一副人体骨骼图。那上面圈了密密麻麻的红点,连了曲曲折折的黑线,旁边还注明穴位名称。小温感到有点头晕,左膝那儿似乎传来隐隐的酸痛。

几天前,取来核磁共振的胶片以及检测结果单后,他一下子懵掉了。那几天小温很少下楼。他买了一堆零食,扔在茶几上。虽说还没听过医生的专业解释,但检测单上的“半月板”三个字他是认识的。知识有时会让人产生烦恼。小温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会,心慢慢沉寂下来。他打开电视,调到体育台,倚靠在沙发上,让时间在声音和光影的变幻中流动。他望着屏幕上的球员们在绿茵场跑动,进攻或者防守。他们多么像一群快乐的傻逼。

有一会儿小温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悲凉。他觉得自己像一段枯朽的木头,以左膝为中心,正在慢慢腐烂。要不了多久他会寂寞地死掉,然后变成一具畸形的骨架。

那种令人恐慌的虚弱感再一次侵袭而来。小温摇晃了一下,像脚底打滑一般扶住了墙,他迅速瞅了瞅诊室里的人们。也许是将近中午,这会儿人影变幻,大家都顾自忙碌,没人留意到他。

温良,你是温良吧。是陈医生在叫他了。陈医生是名医,这他早有耳闻,他只是没料到陈医生是个小老头,还是个爱逗乐的小老头。

或许是看到小温脸色有点发白,陈医生的神情显得端庄慈祥。别紧张,陈医生慢悠悠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癌症,没什么可怕的。周围的人都嬉笑起来。小温能感觉到他们戏谑般的目光正围绕他的脸,他的膝盖。此刻小温已卷起裤子,很不情愿地揭掉膏药,就像曝光一段隐秘的情史。而对小温来说,更大的窘迫在于这隐情还过于平淡,难以服众。果然,他听见了稀落的几声干笑。小温真的有点自惭形秽,简直想钻到桌子底下。刚才,他已经注意到这些就医者不是嘴里哎哟哟叫唤就是端着条红肿或乌青的臂膀,最次也把脚伸得僵直。像他这么看似正常的绝无仅有。大家难免会妒忌,会因为被戏耍而气愤地侧目。好在陈医生适时地解了围。陈医生指着胶片对他说,你看你看,半月板损伤了,有裂缝啊。小温情急之下差点跳起来,这么说我真要变瘸子啦。陈医生把手轻轻摁在他的肩膀上,这使他觉得有股暖流传导过来。那倒不会,陈医生放下胶片说,膝盖里的半月板好像一块垫片,在两个关节头之间起缓冲作用......小温单刀直入地问,那就是说我的这块垫片快他妈完蛋了。陈医生沉吟一会说,嗯,的确要注意。小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可他还是礼貌地扼制住,但声音里已产生了哭腔。那我以后怎么办?他喃喃自语道。周围一时显得寂静,小温的眼角余光发现环立的人们用同情而尊敬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他的这块该死的垫片一下子为他赢得了某种荣誉。此刻小温无比向往哎哟哟叫唤或者端着红肿或乌青的臂膀,最次也僵直个腿。陈医生像是看透他的心思,顿了顿说,你也不要紧张,这个世界上,除了癌症,什么都能治的。小温哭丧着脸想,又来了。周围的人稀落地笑了起来。有人说,陈医生总是那么风趣,后生哥,还是听医生的话,慢慢养伤吧。趁这工夫,陈医生已经用灯泡把膏药热好了。他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啪地把膏药贴在小温的左膝上,然后取出绷带,一圈圈绕好。小伙子,多保养,骑骑自行车。他对小温说。

这次检查算是坐实了小温的想象。大概因为绷着纱布,小温走路显得有点僵直。仿佛那儿是个重灾区,或者考古点。小温爬楼梯现在不太顾及形象了。他侧着身子,像个真正的瘸子一样,用左手巴住倾斜的木扶手,右脚跨一级,左脚跟上去落地。周而复始。因为是五楼,整个过程显得极为漫长煎熬。而他会在中途歇息片刻,以免劳累。这个时候他肃穆而无声地站立,如同为自己衰弱的膝盖致哀。

更为难堪的是,偶尔会有邻居以矫健得近乎炫技的身姿上楼下楼。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免不了要再次表示一下关心。小温最烦四楼的那个男子。此人头戴一顶鸭舌帽,结巴嘴,偏偏极爱唠叨。在小温与朱燕关系闹僵的时候,他老是孜孜不倦地追问小温朱燕的去向,咦,好好多天,怎么没没见你你你老婆?小温想,我老婆哪儿溜达关你屁事。但又不得不停下脚步,隐忍地微笑说,哦,回娘家了嘛。而他按了按鸭舌帽继续嘟哝,难,难怪。小温差点要怀疑这就是他妈的奸夫。但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认真劲,小温相信这个世界的男人死绝了也轮不到他。当然朱燕的德性他是知道的,一天没有男人都过不下去。

还真和那鸭舌帽有缘。小温有一次正扶栏而上,鸭舌帽又兴冲冲往下走。他望见小温忽然停住了,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他很吃惊地捂了一下嘴说,怎,怎么,受伤了?小温讨厌他那副嘴脸,说,不可以吗?后者脸一红说,哦,哦,那要注意,对,对了,烧,肉骨头煮,煮黄豆,补补。小温心一软,说了句谢谢你哈,就不再理他,继续攀缘而上。但他还是敏锐地感到身后那双怜悯的眼睛,如芒刺背。

季节已经深入到晚秋。小区里的行道树落英缤纷,那些宽大的黄叶像巴掌一样拍击地面,又像纸片四处飘荡。天气预报每天都在唠叨气温下降的话题。站在阳台上,小温望见白色的甬道上驶来一辆黑色的中巴,车身披红挂绿。一会儿下来穿了草绿制服的人,一共八个,手里拿着铜管唢呐还有小鼓。他们四人一组,分列两边,整齐地站在对面楼层的一单元门口。这时小温才发现那门口不知何时已架设了花瓣组成的穹窿。

那些人开始吹奏起来。静谧的空气被声音搅动,涟漪般四下扩散,很快吸引了小区内外的人:抱小孩的年轻女人,择菜的大妈,无所事事的中年闲汉,甚至某个从快递运输车上下来的小伙。小温饶有趣味地望着这一幕。他觉得这他妈就像一场像模像样的闹剧。

他是后来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的。她把手揣在兜里,慢慢地朝这边走来。她先是张望了一下,接着靠近人群,站了片刻,然后朝小温这个方向眺望过来。小温侧了侧身,他感到有点意外。

朱燕敲门的时候,小温的心情突然紊乱起来。这些天虽说为膝伤困扰,小温也始终保持淡定的态度。有时候小温调侃自己大不了做个瘫子瘸子。但当朱燕把一本书丢在他手中时,小温的眼泪差点掉出来。

这是你的书,还你。朱燕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棉花糖的气息。

小温翻开扉页,那上面写着:燕燕指正。落款是温良。底下的日期是2016年9月。唉,真是时光荏苒,离现在已一年有余矣。那个时候小温正处于人生中某个意气风发的阶段。他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

你就是来还书?小温问。他感觉鼻子里酸辣辣的,都不像自己了。

嗯。朱燕瞟了他一眼,扭头望着楼梯。

她的腿在轻微抖动,看得出有点不耐烦。以前每次烦躁的时候,这个女人就会抖腿。

小温感到鼻子这会儿又通气了。他冷冷地说,你大可以把它撕了呀。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们已经分手了。朱燕缓慢地转过脸来,认真地望着他。她的眼神中有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坚决。

小温被那种眼神彻底激怒了。他冲动地拽住后者的手臂一拉,又顺势用腿砰地关上门。他感到左膝那儿一阵酸麻,险些叫出声。但他顾不上了,用双手撑住了门。

你说,我有哪儿对不住你的?小温说。

你别碰我。朱燕拼命用手臂把小温的手扯开,然后又扭头不看他。以前朱燕生气的时候总是这么说这么做的。小温的鼻子又不争气地酸辣起来。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多了几张破纸?小温说。

不是钱的问题。朱燕又把头扭了过来,温良我跟你说,真的不是钱的问题。

小温发现朱燕的眼圈忽然红了,他的眼睛同时也湿润了。小温不可遏制地搂住了朱燕的腰。朱燕腰上的那圈赘肉依然没有减掉,但小温无所谓了。小温紧紧地把自己虚弱的身子贴近朱燕,他觉得自己被瞬间填满了。

这是不可能的,你只关心你自己。怀里的朱燕说着,在不停地扭动。她终于摆脱了小温的纠缠。趁着后者晕头转向的工夫,她打开了门,像兔子一样灵活地跳了出去。她站在门外,与门里的小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小温发现朱燕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冷漠。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捋顺长发,什么也没说,就往楼下走。小温趿拉着鞋子出来时,她已经快到转弯处了。那个男人骗了你。情急之下小温大叫一声。他感到自己一个踉跄,左膝那儿酸了一下。他赶紧扶住木扶手。这时他似乎望见朱燕有个踌躇的停顿。但她忽然就低下头,加快脚步,噌噌噌下去了。就在这时,小温听见楼下的铜管乐队他妈的又吹上了。

中午小溫什么也没吃。他把朱燕给他留下的集子给撕了,咬了几口又吐了,扔进垃圾桶,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用枕头垫高,按照陈医生的指示,做悬腿运动,眼睛则盯着手机里的股票。盘整了这么多天,“长江投资”还瘟在那儿不动。

红烧肉也可能是猪肘子的香味飘上来的时候,小温如梦初醒般地翕动了几下鼻子。不用说,一定是街道那边胖师傅餐厅制造的诱惑。该餐厅是在两年前开张的,当时挂满了横幅,店门口摆放着两排花篮,还贴着会员优惠的海报,以此招徕食客。小温一次也没进去。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经常能闻到餐厅后厨飘上来的气息。朱燕还在的时候,两人以用气味猜测菜品为乐。那真是一段快乐而心酸的时光。小温感到眼睛里有湿润的液体不争气地分泌了出来。人就是他妈的那么贱。动不动就想分泌,动不动就分泌。小温在心里痛骂着自己,往腿上套厚实的护膝,起身,把拉链拉到脖子下面,开门,下楼。

也许是秋凉,街上的人似乎也少了一些,车却显得多。小温把夹克的风纪扣扣得很严实,慢悠悠踩着一辆从本地58同城淘来的自行车,在车与车之间的缝隙中穿行。他一直在努力修复自己的膝伤,当然还有别的。假如时光往前推移到夏天,他或许还会在鼻梁架上一副墨镜,走马观花,混迹市巷,一日看尽长安花。

街上鱼龙混杂,给人以某种热闹与安全。只不过这热闹与安全对小温来说,短暂得犹如虚幻。胖师傅餐厅拐个弯就到了。由于是中午,餐厅里相当喧闹。小温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和别的馆子差别不大,基本上是个食堂的格局。他就有点失望。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小温循着气味往售卖饭菜的台面旁走。他看见一个个长方形的餐盘里热气袅袅,间或有几个人戴着白帽掂勺而立。小温盯着其中一个左脸上长着黑痣的家伙说,来碗红烧肉。黑痣说,没有。小温又说,那么,一盘猪肘子。黑痣翻了白眼说,没这道菜。小温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难道是我鼻子出问题了?这句话显然引起黑痣的警惕与重视,他瞪着小温,左脸上的黑痣仿佛也放大了一码,他问小温,什么意思?小温说,没什么意思。他又说,我看你挺有意思。小温歪着嘴笑了笑。黑痣凝视着小温,目光如炬,似乎在揣测对方的用意。让小温舒一口气的是,这个粗鲁的家伙最后指了指靠近右侧的一扇门说,自己找去。

我他妈只不过是想吃一碗红烧肉或猪肘子,有错吗?小温怀着强烈的义愤推开那扇门。原来那儿就是厨房。他仿佛又闻到那股香味。他望见两个高矮不一的厨师正在油锅前翻炒。令他又一次失望的是,他们一点都不胖。

好在小温终于找到了他要的气味,尽管那只是一盘青椒猪肠。他要了瓶啤酒,又点了鱼香肉丝,紫菜蛋汤,就坐在桌边,如释重负地自饮自酌。他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快意过。

手机铃声响起时,小温已经出了餐厅,他有点微醉,正努力把自己挂到那辆自行车上。是阿钟打来的。小温一边用右脚支住地面,一边打着饱嗝。阿钟在电话里问,你还在休假吗?小温说没错啊。阿钟又问,你他娘的膝盖怎么样了?赶快好,好了一起旅游。小温侧着头笑,快好了。他说,我觉得应该是快好了。阿钟迟疑了一下说,那就好那就好,到时候我们可以找两个姑娘一块儿走世界。小温打断他的话说,还可以去丽江什么的找一场艳遇嘛。说完,小温嘎嘎地大笑起来。他把手垂了下去,不再理会阿钟在电话里咕咕哝哝对未来的展望。他仰望着天空。天空瓦蓝,如染坊里的布帛,有几朵白云在布帛上面跑来跑去。小温感觉自己快活极了,眼泪快流出来了。他打开手机,进入照相界面,对准天空,轻轻点了点。

晚上他将图片发上了微信朋友圈。拍摄得蛮不错:两三朵绒线花般的云彩点缀着均匀的水晶蓝。他还配了句文字:原来,“天真”一词就是这么来的呀。陆续有几位朋友发来了点赞。“秋分的秋”还在微信中问他在忙什么。他笑笑,发:自行车周游世界。她显然很惊奇,问,怎么?脚好了?他发了一个鬼脸说,开个玩笑,请等候,养伤恢复中……她发了一个焦躁的图片说,你这伤要养到什么时候?小温的心像一下子落入冰河里突然一凉。他望着自己摆放在沙发上的左膝一时苦笑无语。

几声微信的提示音扰乱了他的思绪,他慢慢摁亮屏保。是“秋分的秋”发来的图片。还是健身房的跑步机杠铃动感单车以及汗水身材肌肉。她说,一起来健身吧。小温咧嘴无声地笑笑。他回复说,好的,到时候会来看你。她回应了个笑脸。忽然又说,你知道吗,最后那张图片上的那个男人想泡我。他于是把画面点开,发现那个平头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屈膝举着黑漆的杠铃,腿上的肱四头肌凸了出来,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小温把视线移到对方的膝盖。那儿遒劲饱满,蕴含着一个健康男人的爆发力。小温觉得什么地方隐隐痛了一下。与朱燕分手后,他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晚上迷糊过去时会反复浮现朱燕与别的男人交媾的场面。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同样有一副好膝盖。他在身后顶着她做往复运动时,小温特别想象到那力量特别强劲。而且每一次顶撞都是从膝盖那儿发起,简直像是球场上的中场发动机。

可是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小温神情黯然地望着左膝叹了口气。这时“秋分的秋”又说,那个男人请我吃夜宵,还说什么人生苦短要对得起自己之类的话。小温踌躇了一会,发了个忧伤的表情说,不是蛮好的吗?那男人健壮得像头公牛。“秋分的秋”回复了捂嘴笑的图片说,吃醋啦?小温说,没有啊。“秋分的秋”说,你也可以来健身,或许比他棒。小温说,好啊好啊。“秋分的秋”打个笑脸说,可别敷衍我。小温说,没有啊。“秋分的秋”说,那到时候我们约个会好不好?小温说,好啊好啊。

一层秋雨一层凉。现在,这个南方的小城,空气中饱含着湿漉漉的水分。小温感觉伤口那儿仿佛也沉甸甸的。透过书房的窗玻璃,他望见天空阴郁的底色,那儿偶尔会飞来一群大雁,但多数情况下,你只能感受到它的不动声色。

母亲不知怎么来看他。开门的瞬间小温略微有点惊愕。母亲把手上的塑料袋搁到厨房里,打开,一样样取出,不外乎是自家腌制的腊鸭地里割的青菜树上摘的厚皮橘子。老实说,小温想我他妈的都吃厌了,可他脸上还得挂着微笑。

阿良,母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招呼小温,来来,我问你个事。小温不太情愿地倚靠在跑步机上。老人家还没开口小温就可以判断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母亲眨巴一下她的小眼睛笑嘻嘻问,那个姑娘怎么样了?这下小温糊涂了,他便睁大眼睛望着母亲。母亲很失望地拉下臉,阿良,你打算瞒你妈到什么时候?这倒让小温有点无所适从。小温说,妈你说的是哪个姑娘?母亲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她翻了个白眼提醒说,哪,就是上一次国庆节你房间里出来的姑娘。小温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一些男欢女爱的画面。他的脸在片刻之后终于心虚地红了。老太太指的那个人哪是什么姑娘。说实在的小温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当然她自己说叫李玟,和那个热情奔放的台湾歌星同名。小温按她的要求叫她小李。而小李又按他的要求来到这儿。他和小李在卧室里刚折腾了一会儿母亲就来了。听听那不紧不慢坚持不懈的敲门声,小温就听出来了。也算母子天性吧。那一次,小温苦笑着,和小李收拾停当,开了门。小李走后小温原以为母亲会发火,谁知母亲很高兴,她先是大骂几声朱燕是个扫帚星,又笑眯眯打听小李的年龄出身家境父母兄妹,把小温弄得支支吾吾颇为尴尬。此刻,母亲的糊涂劲显然又犯了。小温一边心不在焉说着早着呢没到那份上,一边琢磨着以后怎么也得把母亲送到医院检查一番。

或许是小温轻描淡写的那个姿态,母亲的眼圈忽然红了,她哽咽着问,阿良,你还要瞒我到几时?小温吓了一跳,他最看不得女人落泪。小温说妈我哪儿瞒你了?母亲撇撇嘴说,那你说,你打算跟这姑娘怎么样吧。得,又绕回来了,小温重新迅速思考了一下关于把母亲送进医院检查的念头,可是自己的膝伤至今不死不活,小温的心头一时卷起万般愁绪。他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狠狠打了一棒,而且是打在脊梁骨上。脊梁骨软塌塌了,连说话的声音也软塌塌的了。于是他叹了口气,软塌塌地对母亲说,快了。

哦,快了啊,快了就好。这下老人家开心了,她坐在沙发上出自肺腑地兀自笑了起来。小温赶紧慢慢朝厨房走,妈,我给你倒杯水。小温知道,再不走开,这老太太还能高兴个半天。

不就是那回事吗?有什么可以高兴的。

第二天小温就把母亲送上了回乡的公交。老人家说乡下还有猪要养地要整衣服要洗,对了,还有老头子要伺候。小温的父亲早从乡小退休了,患腰椎间盘突出,得有人料理。公交车开动了,一会儿不见了,说不见就不见了。小温感到一阵恍惚。他站在路边亭里。雨后,空气潮润,皮肤黏糊糊的,使人不适。一阵风吹来,他忽然觉得冷,也许因为衣服单薄,总之,简直是寒风吹彻。

小温缓慢地走向不远处的街心公园。他打算在那歇会儿,理理思绪。公园里的重瓣菊花开了,是那种粉红的颜色。草地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露珠,露珠在闪烁。亭子里有几个老头在喝茶看报。有一个男孩沿着弯曲的湿漉漉的麻石甬道追逐一只足球。

小温朝靠近马路一侧的健身器材区走去时,发现大盘指数上升了几十个点,个股大多飘红了。他低着脑袋,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果然,预感没错,“长江投资”这只盘整了三个多月的该死的瘟股他妈的涨了。小温不由地深吸一口气。有点激动了。小温买这只股买在高位上,然后突然断崖式下跌,一下子把小温套住了。虽然数目不多,只是五千股,但也得积蓄好几年,而且这几万块钱买股票当时还悄悄瞒着朱燕。小温背对着腰背按摩器,双手攥住两侧的扶杆,愉快地左右扭动起来。那一颗颗凸起的按摩头碾压脊梁上的骨节,使人感到辣辣地发痛。但小温咬牙坚持,他觉得自己此刻变成了一头快乐的猪。乡下有很多猪喜欢跑到电线杆、墙角抑或石头旁蹭痒痒。小温看见过它们嗯哼嗯哼快活地呻吟。小温于是也嗯哼嗯哼地叫了几声。

小温的情绪现在彻底好转过来。如果不仔细观察,没人能发现小温的走动姿势略有异常。小温接着尝试了器材区里的快乐大转盘太极揉推器腹肌板单杠双杠直行型云梯弹振压腿器,最后他站在了一架太空漫步机上。没错,铭牌上印着这么科幻的名字。既然如此,小温就不妨双脚前后摆动,来一次虚幻的太空之旅。

有一会儿小温有一种微醺的感觉。他把眼闭上,身体随着器械晃动,什么人生啊苦难啊岁月啊也不用想,似乎自己已物化成极为纯粹的零件。如果不是因为一阵微信的鸣叫声,他相信自己也许会永远这么晃下去。

微信是“秋分的秋”发来的。小温后来就坐在一旁的蹬力器上,一边埋头回复一边做轻微的屈膝运动。他还顺手把“长江投资”抛了。自然是解套了,而且还很小地赚了一笔,也足够小温请客了。

那只足球蹦到腿上时着实打断了一下小温的思绪,他很久没这样的好心情了。他把那只足球捡起来抱在手中,笑眯眯等候失主。原来就是刚才那个追球的小男孩。他涨红脸惶恐不安地跑到小温身边。小温能看见他的额头上闪耀着汗珠。小温把球递给男孩,又用手摩挲了一下对方的那个小脑瓜。玩去吧,小温慈祥地说。那一刻小温觉得自己像一尊化在春风里的佛。

小温撅着屁股,慢慢朝靠近三楼餐饮区一侧的楼梯口走去。他尽量保持某种平衡的姿态,以泯然于众人。这跟休息室不便高声喧哗是同一个道理。当然,小温还得时时留意一双柔和又灵敏的眼睛打量自己。所幸左膝那儿目前仿佛处于休眠状态。

小温果然发现一个女孩,不,女人,侧身站在楼梯过道口。那个女人身材娇小,却背着个登山包,一头长发下垂把脸盖住了,因而看不清具体模样。小温有点踌躇地放慢脚步。那个女人却嚯地转过脸,撩了撩长发朝他一笑说,来啦。啊,来啦。小温机械地笑笑,这就算接上头了。小温曾在众多发来的微信图片中领略过对方的神采,但直到此刻才如释重负。没错,就是她,皮肤略黑黄,她自己说的;身段纤细,健身给人的福利;脸瘦小,或许如她自我宣称那样每晚仅以水果果腹之故。小温觉得身心放松下来,那种陌生已久的忐忑之感消散了。相反,小温觉得自己他妈的太可笑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小秋我们先吃饭去,都饿坏了。小温这样微笑着跟那个女人说。好的,小秋好像有点害羞,她飞快地点点头就朝走廊走去。走得很快。小温不得不努力紧跟在身后。那个登山包在他面前一晃一晃,晃得人眼花,小温忽然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他在身后喊了那么一句,你累不累?包我替你背。小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她并没有回头。

小温发现,到了中午,餐饮区挺热闹,食客盈门。很多人胡乱走动,很多人烦躁地排队,当然,更多的是怡然自若地在里面就餐。小温他们依次经过韩将军自助餐、沙县小吃、福州烧烤。最后小秋努了努脖子说,就这儿吧。小温看见店面的门楣上挂着歪仄的木牌,写着“小猫钓鱼”四个字。

好的,就这儿吧。小秋又咕哝了一句。她把登山包卸下来,放到一边的角落里,然后就近挑个桌子坐下来。这时小温已坐在对面的转椅上观察四周的状况。这儿相对冷清点,但还是喧闹,邻近的桌边围着两男两女,他们像是聚餐一样把酒杯弄出乒乒乓乓的磕碰声,有时候又粗鲁地大笑。小温想问小秋是不是换个更幽静的地方,但鉴于现状他知趣地把这个想法打消了。以前,我陪女儿来过。小秋说,她瞟了小温一眼,把视线转移开了。小温想,她一定是在努力适应我,人从虚拟的网络转到客观的现实总要有這个过程。小秋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当然发生点什么他也不反对。一切顺其自然吧。这时服务员上来了,拿着本菜单。小秋迅速扫描了一下,指指画画,服务员就下去了。

厨房那儿传来鼓风机的响声,似乎还有煎熬烹炸的声音,旁边那桌男女仍在相互碰杯。小温想了想,问小秋,菜够了吗?小秋还是瞟了他一眼,转开目光说,够了。小温说你女儿一个人在家不冷清吗?小秋说,我把她送到我妈那儿去了。小温说,你女儿一定很可爱吧。小秋说,还行吧。小温哦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小秋没有网上的“秋分的秋”那么爱说话。她们是同一个人吗?“秋分的秋”经常睡得很晚,因为她喜欢在深夜十点后发起微信私聊,常常要到零点后。小温想睡又不便睡,只好舍命陪君子。而且通过她的语言,小温发现女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容易感情冲动。有一次“秋分的秋”对他说她很寂寞,想有个男人摸她。小温的血液突然加剧了,他一边好言安慰她一边在被窝里把自己解决了。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小秋还有点生分?小温疑惑地望了小秋一眼。她托着腮,好像在想什么。

等了半天,怎么还没上菜?小秋嘴里嘟囔了一句。旁桌的一个男人闻声漠然地望过来。小温笑笑,向服务员招手。先生,什么事?小温说,我们等半天了,饿了。好的好的,马上就上菜,请稍等。小温盯了他的帽子一眼,那上面有个小猫的图案。

鱼煲端上来的时候,小温一直在想那个奇怪的图案。他一边往煲里扔羊肉卷、西兰花、香菜,一边说,小秋,我怎么觉得我们也是鱼?小秋愣了愣笑了,她说,可不是?总有人钓鱼也总有人被钓鱼。小温喝了一口鱼汤说,蛮鲜的。这个时候小温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已收敛了。他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这样吃着,一会儿小温感到有点热了,他把夹克的拉链拉开。小秋也在用餐巾纸抿嘴。她吃得不多,很斯文的样子,不停地伸手调节鱼煲的温度,显得训练有素。小温看着她瘦小的脸庞,突然笑起来,指了指搁在角落里的登山包说,那么重,你背得动?小秋回望了一眼说,是啊,一点没问题。说起这个,她似乎来了精神。我平时健身就背这个,习惯了。她说。小温笑笑,不说话。她又说,你不相信我?然后她就望着小温。这可能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小温了。但小温把眼睛盯过去时,她又习惯地移开了视线。小温心中突然沉了一下。他想,小秋一定和自己一样,心里有着难以言说的隐痛,都是外人无法清楚无法援助的,他同样也无能为力。这么一想,小温感觉自己心里有一个地方忽然很柔软。他望着小秋的侧脸,鼻腔那儿酸辣,有一种哭泣的欲望。

迟疑了一会,小温还是说出了口,你跟你前夫离婚的事,父母知道了吧。小秋转过脸说,还没有,但也是迟早的事。鱼煲的热气蒸上来,小温感到小秋的脸很模糊。他干咳了几声,以缓解自己的尴尬。不过我尽力了。小温心里对自己说。小秋似乎也不喜欢这个话题,她撩了撩头发,盯了一眼小温的肚子说,男人也应该健健身的。小温笑了,说,是的,这样,就会有身材苗条的美女看上眼的。

吃完饭,他们就离开“小猫钓鱼”,朝二楼去。健身会所在二楼,仅仅入驻了一年,却迎来众多健身者。小秋说,去见识见识吧。她仍坚持自己背那个包。小温也不便强求。但是在会所门口,小温跟一个黄头发的侍者发生了一点争执。这个侍者不让小温进去,尽管嘴里说得很客气,可非要小温出示会员卡。小温说你看我挂着包,像锻炼的样子吗,我无非是看看。这个时候小秋已刷卡取了号,也在一边说情。但此人似乎天生榆木脑袋,只会笑着摇头。眼看他们快要铩羽而归了,这时小秋忽然望着里面的一个人喊,莲姐,莲姐。声音急促犹如求救。小温的心忽地一荡。那个人过来了,原来是个身材苗条体态婀娜的女人,看上去也仅三十余岁。那个女人冲着小秋笑笑说来啦。小温注意到这个女人脸颊左右肌肉鼓突。小秋进去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这个女人脸颊上的那两块肉又鼓突出来,这是表示她在笑。她朝榆木脑袋侍者点点头,对小温说,先生,这边请吧。小温说好的,他向侍者瞪了一眼。

他们并没有马上进入健身场地。小秋说她先去换个衣服,就背著包拐入女士更衣室去了。小温他们则走进了旁边一间轩敞的房间,里面摆放着若干精致而整齐的圆桌,桌子上竖立着文件夹。每张圆桌边自然还围着几把钢椅。小温远远望见吧台那儿站着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

那个女人示意小温坐下。她取了文件夹,翻出一张铜版纸推到小温一侧说,先生刚才不好意思,那个人新来的,我是这个会所的健身顾问,你有事找我吧。她这么说,小温反倒有点不自在。他也不想看到那两块鼓突的肌肉,于是转脸张望了几眼说,还不错啊。那个健身顾问立刻把身子前倾了一点,我们这儿是不错啊,器材全面价格公道,你看会员很多,只需办张年卡……小温翻了翻那张纸,打断她的话说,好的,先熟悉熟悉吧。大概听出小温话里不卑不亢的语态,那个女人站起身,陪笑说,先生,我带你看看。

她在前面走,小温稍后跟随。他们沿着一条曲折的铺了地毯的小道走。先是瑜伽区,透过玻璃窗,小温望见两个穿紧身服的女人各自坐在垫子上,身体卷曲或舒展,动作凝练优雅。前面过去是个自由力量区,摆放着一溜独立的器械,大致是训练人体身上各块肌肉骨骼的。小温忽然想起什么,问,小秋去哪儿啦,老半天的。健身顾问说,她在前面吧,动感单车室。果然,再往前去,一阵激越的音乐飘来。小温看见一间玻璃房里面镭射灯光闪烁。是这儿吗?他问。健身顾问点头说是啊。小温说,谢谢你,我进去找她可以吗?健身顾问说,好的,那先生你先感受一下吧。小温望着她往原路返回。她肯定意识到很难做成这笔生意了。如果自己把左膝上的纱布亮出来,脸颊上那两块肌肉说不定就凹陷下去了。说实在这个女人长得极为标致,扭动起来更显得臀大腰细,简直是健身教练。

小温推门进了单车室。哪是什么单车室,而是狂欢室。哪是什么健身,是醉生梦死。小温发现里面的人都整个嗨起来了。大家各自伏在一辆固定的单车上,伴随着音乐前仰后合,同时双脚配合踩动轮子。有个上身仅穿黑色胸罩的女孩在一个小前台上引领。那个女孩踩单车的动作幅度很大,简直称得上疯狂。小温望见她前后左右摇摆屈张,长发像狂风中的水草乱舞,把脸都盖住了。小温缓慢走过去,俯下身,爬上角落里一个车架上,像往常一样踩了几下。他可不敢猛劲儿踩。正因为这样,他的心中不合时宜地浮起了一层悲凉。但是热歌和忽明忽暗的光线马上把这层悲凉涤荡干净了。或许,他们,这些人,才把日子过得紧迫、现实、舒畅。去他妈的苦难去他妈的责任去他妈的理想,小温想,就像庾澄庆唱的“你快乐吗?我很快乐,快乐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快乐就是这么容易的东西”。小温想,是啊,快乐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接近快乐就行了。这么一想,小温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些人一样醉生梦死。他俯下身,直起来,左晃,右晃,他感觉骨骼像链条一般屈伸、流动起来。

中间音乐停顿了几次。有人说换个曲子。趁着这工夫,小温的目光逡巡了一番,大家穿着很少,汗衫胸罩什么的,不像自己夹克加身。小温望见小秋在斜线靠近自己不远的车位上踩着轮子站着,身上套着一件运动服。小温能看清她脸上舒展的笑容。他朝她嗨了一声。她侧脸笑了笑。这个时候音乐又开始了,射灯忽明忽暗。大家运动起来。

小温感到燥热,他把夹克衫的拉链拉开,露出里面的保暖衬衫。他坐在单车上,觉得自己是个南郭先生。几个小时前他还不敢相信自己会出现在这儿,他该是在家里朽木一样守着自己的腿,或者在楼道上下艰难攀缘。小温心中忽然荡起了一阵孤独,像风一样吹过来,细微而具体。他觉得自己的血液瞬间冷却了下来。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小秋。她此刻沉浸在运动的喜悦中无法自拔。但见她直视着前台,侧脸焕发着一种迷乱而坚毅的光芒。小温由此不认为这个女人是个天然的弱者。她只是在小心翼翼生活,暗自疗伤,但在某些场合,她狂热地攥紧着属于自己的世界。

小温从车架上下来,悄悄开门出去。他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小道不断弯曲,纵深发展,他忽然想起博尔赫斯那篇《小径分叉的花园》,那是曲折不可知的迷宫。小温觉得眼下自己经历的,也许不分叉,但一定也是迷宫。

肩上的包不断撞击身体,提醒他只是一个观光客。像是为了打破这个暗示,每到一个区域,小温都尽力展示一两下。在臂膀拉力器上活动一番,跟圆柱形拳击袋较一下劲,最后小温站在跑步机上,但没有启动电源。他用手臂支撑着扶手,低着头,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左膝。

小温又坐在刚才那个休息区的钢椅上了。他感到身心疲惫。小秋或者说“秋分的秋”还是不是在单车上折腾他也无所谓了。此刻,他闭上眼,真的像一个虚弱的病人了。

先生,先生你感觉怎么样?小温睁开眼,面前又是那两块鼓突的肌肉。那个健身顾问双手交叠,和蔼可亲地望着他。小温真有把那两块肌肉吃掉的欲望,但他只是礼貌地笑笑,哦,你指的是……健身顾问接过他的话说,健身的感觉还不错吧,有没有办卡的意向,我们的年卡最近在搞优惠活动,买两年送一年,价格合理公道……小温望着她的两块脸颊上的肉,一会儿鼓突一会儿凹陷,一会儿凹陷一会儿鼓突。小温感到自己的牙根那儿痒得咯咯咯响了起来,在一个气泡一个气泡地迸裂。小温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他脸色苍白地笑笑说,我回去考虑考虑。健身顾问呆了一下,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说,要不,等等小秋?小温说,不了,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轉告一下吧。说完,小温缓慢地起身,朝那个黄头发侍者站立的方向走去。

小温收到微信时已经到家了。“秋分的秋”问他刚才是不是膝伤又犯了。小温说有一点。“秋分的秋”说那你先慢慢养伤吧。小温说好的。他搁下手机,像一段枯木一样靠在沙发上。那种虚弱感同时袭上心头。

良久,小温才命令自己振作起来。他发了一会呆,重新拿起手机,快速划动一下,点击。喂,小李,小温说。小李在那边问,你哪个?小温说,小李,你知道的,我是小温啊。对面说,哪个小温,我不记得了。小温迟疑了一下说,上次你是来我家的。哦,哦,小李说,今天我没空。小温说,什么事这么忙?生意都不做了。他沮丧地关了机。

小温去厨房泡了一杯龙井,打算看会儿书,却听到客厅里传来手机的提示音。取了看,却又是小李回拨的。小李问他在哪儿,小温得意地笑了,说怎么,现在又有空了?但小温还是迅速报上了具体的地址。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小温已经调好了音量。Lotte Kestner的《Halo》。柔和的音乐像水一样四处流淌。效果棒极了,连小心翼翼进来的小李的神色都有点惊讶。

他们简单地洗浴一下,就倒在了一张床上。小李的皮肤是麦色的,她躺在那儿像山峦和小溪。小温缓慢地屈膝跪下。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疯了。那种酸痛的虚弱感又一次决堤般涌入大脑。

小温这儿没动静,小李就奇怪地欠起身。她一定一眼看见了小温膝盖上的纱布,所以才尖叫了一声。随后她俯过身,轻轻摩挲了一下小温的左膝,还行吧?她问小温。小温笑笑,点了点头。小李思索了一会,很快翻身下了床。她把两只手按在床单上,屈起了身子。来吧,她像人生导师一样安慰小温说,不着急,你慢慢动。

小温的心荡了一下。他把窗帘拉开,从那儿看得见天空。一进入,小李就扭动了起来。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小李就会叫起来。他开始像孩子学习走路一样缓慢地运动。有一会儿,他感到自己像浮萍一样漂了起来。小李温暖的身子就是支撑他的水。小温觉得自己的眼眶在慢慢地濡湿。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令他感到惊奇的是,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秋日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那满满汤汤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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