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牙
2018-09-27卢德坤
卢德坤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赵心东从位于大厦第二十七层的出租房甩门出来。再一次地,他决定与李丽决裂。这一回,他觉得自己动了真格。
这一回,是因为李丽明确对赵心东表示:她希望与他结婚。李丽说,在一起都这么久了,是时候挑个时间去领一下证。她已查过黄历及星座专栏,未来一段时间里,有好几个适合的日子,不容错过,他们挑一个就好。酒宴什么的,倒可以往后拖拖,没什么大的所谓。
赵心东一听,整个人弹起来,旋转椅撞到身后的书架。他一发火,话都讲不利索,一时间,只怔怔盯着李丽。
赵心东以为,自己早就跟李丽说清楚了:他们以不结婚为前提交往。如果李丽接受,就同居;否则,便散。他什么都不想骗她。四年前,李丽接受了,没有多一句话。接下来的日子,这便成二人间一条无需言明以至于仿佛不存在的规条。眼下,李丽怎么不上道起来,非要提到这一茬,搅乱静好的岁月?
事实上,赵心东清楚的是:四年前,他对一切都不置可否。李丽明确表示过,她以后是要结婚的,并且得有个孩子。当时,赵心东哼哼哈哈、咿咿呀呀,就过去了。四年来,李丽有意无意,暗示过赵心东不少回。她没有明说,他就有权利装不明白。
这几天,赵心东瞥见李丽的脸色,总觉得她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依照经验,他知道,她隐忍许久最后却没有吞落肚的话语,危险系数高。因此,在书房时,他多留了个心眼,预备李丽随时闯进来;关灯上床后,他确定李丽已熟睡,才能安心睡去,不然,自己先睡一步,她可能会在不知哪个点儿的黑暗中推醒他,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话,那滋味可不好受。自然,他也怕她醒得早,在将明未明之际推醒他,因此,势必也要起得比她更早。平常时候,赵心东总比李丽在床上待更长时间,可如今虽然困顿,但似乎被拧上发条,一到早晨六点十来分,他就先醒过来。看着身旁尚闭着眼睛的李丽,偶尔他也窃喜:照这情形,一段时间内,不会出什么事。与此同时,他也禁不住估摸:另一只鞋什么时候掉下来?
这天下午,鞋终于全掉下来了。虽然早有预备,赵心东还是怒不可遏。这愤怒,仿佛也是提早在预备了。愤怒归愤怒,他说不出话来,脑中却在跑野马:事情不是都说好了吗……太没信义了……她这是在算计我……和他人的共同生活,总是不得清明……说到底,是不是自己太失策了呢……
到最后一定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赵心东并不想说废话,说什么自己事业未成,无颜结婚之类——说這些,好像也是自动落入李丽的什么陷阱——而只掷地有声地宣布:“不结!”
话音未落,李丽就流下几滴眼泪,申说起她长时间遭受的各种压力、委屈、不公。赵心东扪心自问一下,他对得起她吗?
对得起对不起,赵心东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这类问题?无论答案是什么,一回答,便是上当。
赵心东知道的是,这一切闹剧,必将对他的研究造成严重影响。而研究出什么问题,他一整个人就会不好起来。一时半会,怎么也恢复不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他有过太多经验。刻下,无疑,又进入此一进程了。
二话不说,赵心东冲到卧房去,翻箱倒柜往他的黑色双肩书包里塞东西,像中学生收拾露营所需之物:几件内衣裤、两双不知是否成对的袜子、三件很快被揉皱的衬衫、两件毛衣。他本来还想塞一件外套,但没地方了。他又去到卧房卫生间,拿走自己的牙刷和梳子,插在书包侧边放水瓶的网兜里。期间,李丽都没有进来。
出了卧房,赵心东发现李丽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无声地抽咽着,肥硕的胸脯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眼泪倒不是很多。赵心东不拿正眼看她,她也并不看赵心东,似乎双方都有点不好意思对视。赵心东快走到门口时,李丽才起身,拉住赵心东的手腕,嘶哑着声音问他这是干什么?要到哪里去?眼泪仍不很多。赵心东不言不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回自己是动真格了。李丽的力气终究不够大,拉不住赵心东,于是听任他甩门出去了。
赵心东甩门出去之际,已闻到饭香味。
上一回,赵心东跟李丽决裂,是因为他的工作问题。
李丽托熟人,给赵心东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份校对员工作。李丽说,她是经过考量的。这份工作适合赵心东。她对他没有更高的要求。她是一个知足的人。
不听李丽说多几句,赵心东就以与今次差不多的音量吼道:“不去!”同时,心里悲哀地想:她不理解我。
与李丽同居前,赵心东就没干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两人还喜欢腻在一块说话那会儿,赵心东颇有点自得地对李丽提过这事。其时,赵心东身上还有点钱。同居的最初几个月,房租是赵心东出的,李丽则买了电饭锅、沙发、书架等等“零七八碎”的东西。摆在书架第三层上的两个竹制毛笔筒,是赵心东自购。很快,李丽连房租也一并付起来了。
不确定从哪个月开始,李丽固定给赵心东零用钱。“一个男人,身边没有点钱傍身,是不行的”,她用一种电视剧里的口吻说道。
数目不能说是大的,好在赵心东的用项也不多:买点烟,备置些个人研究资料,偶尔到哪去坐个出租车,在外头吃饭付个账,包括单人或双人的,诸如此类。赵心东不愿费思量在李丽那多要点零用钱,惯于固定时间发放的固定数目。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她应该自动给他更多的,他必定欣然接受。发放日期很好记,李丽付房租的同一天。赵心东发现,在这一天,李丽事实上处于一种“双重失血”境况中。有一次开玩笑,他跟李丽说起她的“双重失血”,但李丽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她说,早给晚给都是给。赵心东想,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真说起来,李丽是个理性的人罢。可以将这个发现,融入自己的研究之中。
四年过去了,零用钱数目涨过两三回。没花完的钱,赵心东存在自己的银行卡里。李丽晓得的,认为他有储蓄观念,是件不错的事。
虽然不认为自己欠了李丽什么,但有一个词,时不时地,也会钻进赵心东的脑袋里面:“软饭男”。他不知道别人——其他“软饭男”及“非软饭男”们——如何看待这个词:惭愧?骄傲?歆羡?不耻?在他这儿,所有这些,多多少少,都混在了一块儿。当然,可能也有人是直接称呼他为“渣男”的,赵心东认为这与自己完全无关。
由“软饭男”这个词,他也生出了别的一些想法,例如:
——既然李丽乐于展现她的奉献精神,那么,就让她展现好了。我大方将自己的份额让出,全赠与她。但是,这不是说,我没奉献什么。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你负责美丽妖艳,我负责努力赚钱,如果想倒过来演,我当然也不会反对。”分工明确,就有一种美感。我尽力完成自己一周一次的清扫任务、做爱任务。这是很多男人,很多“软饭男”或“非软饭男”都比不上我的地方。而当我完成这一切之后,李丽就再没有理由来烦我了。这便是那无言的规条。
赵心东拒绝李丽给他找的那份杂志社校对员工作后,李丽忍不住说了些难听的话。两人都有些面红耳赤——真算起来,四年间,赵心东和李丽面红耳赤的时刻并不多,低于平均数字——不经细想,赵心东甩门出去了。
去哪里?是个问题。赵心东在小区晃荡一圈,抽了两根烟。走过他身边的,多是往外推儿童车的老人及下班回来的男男女女。他转悠到马路上。他走一会儿立住了,目光不偏不倚,盯着前方。差不多有十来分钟,他盯视着前方一个银灰色金属制双口垃圾箱。人与车及别的什么,作为背景,一一从垃圾箱后面晃过。空气中,尘土味浓重。然后不知怎的,他又走动起来。一抬眼,已走到小区附近一家他以前也去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因为门甩得太快,他忘了带钱包。在店员指导下,他用手机点了杯现磨咖啡——他因此觉得,能和别人连续说上三四分钟话,是件不错的事——在能看见街上风景的橱窗前坐了近半个小时,心突突跳个不停。陆续有人进来买便当,微波炉“叮叮叮叮”响。接着去哪里呢?他寻思。要是别的男人遇见类似状况,该会找损友或暧昧对象或另一个情人诉苦罢;或者,到别的什么可供发泄情绪的场所罢,而非便利店。然而他身边没有这种人,也不知道那些地方的门道。他身边只有李丽。他被饲养得太久了。他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赵心东想,早也要回去,晚也要回去,那么,何必自己折腾自己?不如做个诚实的人,早些回去罢。没准,李丽开始担心了。
幸亏,钥匙一直在裤袋里,省却了敲门的麻烦。赵心东进了门。灯没开,不过能看见饭桌上方方正正地摆好了四菜一汤。洗衣房里探出李丽的头来。于是,她提醒他吃饭,虽然比平时晚了一会儿。赵心东伏头,饭扒拉得很快,只专注于面前一盘菜,而不愿意去多夹其他三盘;鱼头豆腐汤,则完全不入他的眼。他害怕一抬头,便与李丽的目光撞上。幸虧,没有发生这样的惨剧。他总觉得,李丽也有与他类似的念头。某些地方,他们可以“神会”。晚上睡觉,他们的头各自撇向各自的领地。他再鼓不起勇气睡书房。
过了一天,他才觉得脸面松软些。李丽上班时,他的心境恢复至往常一般,甚至可以说是舒畅的,而能在书房做点研究了。可饭点时,总要碰头。她比往常更勤勉地下厨。见他快速吞了一碗饭,她问他“还要不要”?如果还要,那么,锅里的,就都留给他。他看她一眼,觉得除了面容忧伤一点,再没别的什么,于是摇摇头,多夹了一些菜到碗里。
此刻,两人算重新正式搭上了线。然而,他并没有雨过天晴的感觉,而被一阵突然袭来的软绵拽住,心里空荡荡的。他确信,在这一刻,无论李丽再说什么,他都不会有异议。为避免李丽一项接一项地提出要求,他甚至想干脆来一句“什么都听你的”一了百了。如果李丽再提那份杂志社校对员工作,只要再提一次,他就说“好,一点都没问题”,然后收拾心情,第二天一大早让她帮他打好领带去上班。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个软弱时刻,一个无尊严时刻。对此,他毫无办法。
某一瞬间,他觉得李丽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此刻的心绪,因此,随时都会开口……
等那惊险的仿佛什么事都能发生的一刻过去,赵心东欣喜地发现,经过这几日,李丽亦像是惊惮了,怕多说什么话,会引出他别的瞽言妄举来。或只是被他此刻表面的平静所震慑,不想多言。他感到满意,好像劫后余生。
晚上,赵心东觉得,经过这几日持续的沉默的酝酿,自己有必要粗鲁一些,因此格外有力地把李丽往床上推,希冀将她碾压成齑粉。沉默之后,总要放一个“大招”;惊险一刻后,是浪漫一刻。
离开李丽的身体后,赵心东躺回自己的枕头上,心想,如果此刻自己提出什么要求,李丽都是不会拒绝的罢。这是李丽的软弱时刻、无尊严时刻。不过,他觉得自己不是那般无耻之人。某一时刻,一个非常古怪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袋:我真是个“好宝宝”。
经此一役,第二天,赵心东都没力气做研究了。
不过,做爱的时候,赵心东就模模糊糊觉得,还会有下一次决裂的。下一次,没准会更激烈一点。没准。不过,当时,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罢了。
不像梦里常发的疾升或突降,电梯平缓运行着。从第二十七层到底层,进出好几个熟面孔的陌生人。赵心东生出一种终结感。
同时,他止不住在脑里搬演李丽赶不上电梯,一口气爬下楼梯——有一个李丽张着惊恐的脸,晃过二十七个楼梯转角的重复镜头:她的脚步快速踏在梯级上,像踏在呈螺旋状向下的琴键上,但发不出任何声响——刻下已在一楼大堂等他的场景。届时,他要讲些什么台词?
电梯门开了。李丽不在。赵心东迈着不很快的步子,穿过大堂,走到门外。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决心,又淬了层铁。让感伤见鬼去罢。
出小区,赵心东忙不迭关了手机。间谍片里,为免被追踪,追求效率的特工连手机也一并砸掉。可间谍片里,特工的手机,跟被老鹰吃掉的普罗米修斯身上的肉差不离,砸掉了,需要时总能轻松再搞到一个,都不用钱似的。赵心东砸了手机,不可能生出另一个来。这个手机,是李丽给他买的,以后换张电话卡,还能用的。
他不怕错过任何重要讯息。除了李丽及惯常的骚扰电话,没有重要讯息。
赵心东去到上次驻留过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不理会手机支付优惠提示,购买三串关东煮、两根烤肠、一根奥尔良手枪腿、四个甜腻的红豆饼及两杯咖啡,坐到橱窗前,一扫而光。他是真饿了。从便利店出来时,他又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矿泉水插在书包侧边网兜里,和牙刷、梳子作伴。
去哪里?仍是个问题。
初秋傍晚,天光仍大亮。便利店外头,有一个公交车站。赵心东仔细看过站牌,好几路车通往汽车站、高铁站、飞机场。不过一时间,他想不好去什么地方,远的抑或近的?只能先走起来。不夸张地说,他觉得正遭逢一个历史性时刻,从此,他将过上真正自由的生活。他不想随便搭上哪辆车,去到随便哪个地方,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很快决定,先往公交车站东面方向走去,这是他之前偶尔走上一趟的晚饭后散步路线。李丽嫌车多,走另一条树多花杂的小径。没有撞上的危险。
她正在做什么?如果没有跑下楼的话。按照惯常的日程——比如,他已然觉得陌生的昨天——此刻,她已吃好饭,正在洗碗了,不一会儿,就要坐电梯下楼去散步。比起赵心东,她有更多的散步时间。今天,自然不可能如此闲散。这都要怪她自己。饭煮好了,必定也是吃不下,不像他那样有好胃口。可能,仍坐在沙发上号啕,眼泪可是憋了许久的。后悔不迭,咒天骂地?倒不像她平常的风格。可人发了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赵心东脑中甚至划过这样一幕:她倏地从沙发上起身,奔至窗口,跳了下去。这样比爬楼梯快多了。画面太过真切,他心跳得厉害,惊恐伴随咖啡因在体内游走。从二十七楼坠下,她以何种姿势着地,肉身最后呈现何种状态,人们如何围了起来,如何惊呼,如何窃语,都历历在目。他脑中,自带一个小剧场。
总之,李丽跳楼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眼下,她已躺在地上。那么,一切都要怪到他头上了,她则轻易逃脱开去。
是否该掉头往回走,核实一下?不管何种结果,他都坦然接受,这点勇气还是有的。可是,不一早跟自己讲过,这次是真的铁了心,怎么也不回去的。一回去,不被地上的李丽甚或电梯里遇见的那些人笑死?他自己也要把自己笑死。而且,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以上一切,不过是幻想。李丽那么一个讲求实际的人,怎么会想不开?要死,她也不会让自己死得难堪。他的小剧场马上演出另一场戏:她在擦得锃亮的浴缸里放上热水,撒了玫瑰花瓣,点上香烛,然后裸身躺进水里,在氤氲与香气中,剔透的刀锋划过手腕,殷红的血细细流出,与花瓣缠绕在一块……
况且,她又不知道他是铁了心的,因此,可能还想着跟上回一样,不一会儿,他就灰不溜秋地自己乖乖跑回去,晚上使劲缠绵一番当补救。必定是这样。
他又思及,自己已关手机,如果李丽那边发生惨剧,人们一时之间肯定找不着他的影儿。
可事实上,他虽光顾着想事情,也注意到走过的路上,有多少个摄像头。其实,效率高的话,這会儿,他已被从天而降的人给拦住了,就像是间谍片里会发生的场景。没人挡在他前面,说明没发生任何事。
有这样的想法,说明自己到底还是理智的。
心中似乎有块屏幕板,此刻,李丽的跳楼系数突突降至百分之十以下,但赵心东仍旧想搞清楚:这会儿,李丽在做什么?正跟女朋友通电话?她有不少知心女友,已婚的或未婚的。或者,除了他,其实她还养着别的男人。此刻,她正在他们那里寻求慰藉。
以前也发生过的,当李丽的一举一动不在自己能方便监控的状况下时,赵心东便发起慌来。他突然想起威廉·布莱克的一句诗来:“莱卡怎能睡/如果她的母亲哭了?”——“赵心东怎能将息/如果不知道李丽在干嘛?”
尽管有点儿恼火,但赵心东不得不承认:他和李丽之间,的确给一根无形的线系着。这根线的延展性极佳,尽管他已走了这么多路,也未能扯断。即便最后的最后,证实了他俩的无缘千真万确,也无法否认有这样一根线的存在。他自认是个求真之人,该怎么样的,就怎么样。
转念,又不免觉得好笑:两个人呆在一块时,即便冷战着,也有一种安全性;如愿以偿分开了,危险反而增加。
出走之后,他拖延甚久的研究,必定再次受阻。想起来,就令人扼腕,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书房里,还积存着他历年费心收集的所有研究资料,惜乎今次带不走,连带百分之一都没有可能。火气一上来,什么都丢了。
不过,他倒不十分担忧,想来,李丽会帮他保管好。她再搬家,也会一并带了去。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他的重要性。他脑中开始搬演:多年以后,他回去取这批资料。届时,他必定已有了某种成就——没准,接下来,在缺乏资料的情况下,他能意外做出成绩来——使李丽刮目相看,大感后悔。不然,他是怎么也不回去的,这点志气还是有的。到时候,自己可不能心软。到时候,李丽已成陌生人。
思绪万千,步伐自然快起来,似乎仅凭摆动的幅度,便可消除余下的怒气。
不知走了多久,赵心东抬眼看,恍恍惚惚一堆房子,一堆人影,以及一堆堆可称为“树”和“车”的东西,或还有可称为“花”的东西。一时之间,眼睛怎么也无法聚焦。
天黑了下来。一堆堆“影子”,都没能挡住他;喧嚣的市声,更催人没头没脑地往前走,都不用张眼看似的。何似在人间。
又不知走多久,赵心东再凝神,发现已过那个作为坐标点的加油站——以前饭后散步,他最远就走到这个加油站。四年间,总共走到过三两回。更前面的路,从未踏足。
今日踩过界。
显然仍走在同一条道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出来公交车站往东的那条大道,但悠悠然,赵心东感觉已进入别的什么全然不同的区块。
赵心东看见,路对面不远的地方,又有一个公交车站。他斜穿过去,再次看起了站牌:此处离他出发的那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不过四站——不过四站!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不是吗?
他有一种错位之感,觉得满盘皆落索。或者,他鼓舞自己,从一个区块抵至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区块,单纯从地理上来说,不一定十分远。
公交车站周边,一股浓重的水泥粉尘味。绕过阔大的透着寒白光的车站广告牌,赵心东朝后头张望,黑暗中,几幢影影绰绰的毛坯大厦,正凛然俯瞰他。不用说,是个在建工地。
赵心东在公交车站待不住,又往前走了点路,看见昏黄路灯下,一个围好的小花圃旁,一块仙人躺卧型长石。走这么久,也不过四站!他坐到长石中间凹下去的部位——相当于“仙人”腰部的地方——从书包拿出先前买的两个面包,配着矿泉水,吃了起来,虽然并不感到饿。靠近花圃、长石,是工地完成度较高的一侧,粉尘味不那么重。透过金属栅栏杆,能看见内里暗中一排疏疏朗朗的树木;一个大坑,大概是什么潭子。他正坐着的长石,以后要刻上辉煌的小区名称吧。
面包吃完,水喝一半,塑料瓶被手扭得不成形,仍旧不想起身。望右手边的去路,一直延伸下去,何处是个头?夜风不很凉。赵心东将书包搂在胸前。刚吃完东西,脑袋有点混沌。他想先休息一下,把事情再想想清楚。
不知有沒有记错,银行卡里还剩两万多块钱。一路上,经过好几个银行ATM,他都没想过停下,去查一下。选择做个浪迹天涯的人,这一点钱,够用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一年?说真的,出走后,首要的事务,该是找一份工作罢。眼下,要是在哪看见有杂志社招校对员,二话不说,他是会立马去应聘的。此一时彼一时。怕就怕,全世界再没地方想招校对员了。李丽要是知道,是否会偷着笑?觉得他走了,有走了的好。好像她对他,完成了某项教育。
因之,基于现实的理由,赵心东想:不必去太远乃至杳无边际的地方。这座城市,已经足够大得容纳他;已有足够多的区隔。
关于决裂这件事,坐在石头上的他,也有了新想法:
——是否,我对自己太过严苛了呢?事情想得永远不够深入。事实上,一早就决裂了不是?早在甩门出走之前:当我允许她付房租的时候;当我打定主意从早到晚待在书房的时候;当我拒绝那个校对员工作的时候;当我厉声呵斥她结婚念头的时候……真正的决裂,并不是争个面红耳赤,并不是把门甩得震天价响,更不是老死不相往来。我费尽心思躲着你,你费尽心思躲着我,说明你还在我心里,我还在你心里呢,一如喉里鱼刺,眼中横梁。真正的决裂,是迎面相逢,视若无睹。显然,我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
——因此,接下来,我要做的是:不浪费一丁点时间,立马起身,以最快速度回到那个地方去——坐公交车也好,搭出租车也罢,就是不再走路了,李丽给零用钱,不就要用在这种场合吗?——坐了电梯,一路向上疾升,进入那套位于第二十七层的出租房,高声对李丽说:我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尽管提吧。反正,没有例外,我都是要回说“不”的。回去,持续不断、铿锵地说那个“不”字,是项神圣的任务!我生而为此。相比之下,那项做了多年的研究,都显得不值一提了。如此,我便明白了:跟李丽在一起,是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唯一的交缠;李丽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应该同她结婚,现在,是最合宜的时节。结婚后,我便能更理所当然地消耗她。这是身为“软饭男”的神圣职责!只有在枷锁箍得更牢的情况下,才有打开的可能。虽然,我们并不知道,那个打开的可能,究竟何时到来。说句不吉利的,以后,要是不幸离婚,也没关系,至少我可以说一句:我努力过了!不然,总归令人扼腕。
想到此处,赵心东整个沸腾起来,似乎石头烫得厉害,随时促他弹起来。他又有那种即刻之间要将李丽碾成齑粉的冲动。
可是,事实上,赵心东仍纹丝不动,好像滚烫的石头同时渗出极度浓稠的胶水来,将他的屁股黏得十分牢,动弹不得。
坐在石头上的赵心东,脑中很快响起另一个声音:
——不,不,不!尚未再次对李丽说“不”之前,首先要对自己说几个铿锵的“不”字。少有呀,说明事情有了真正的进展。我对自己说“不”,是因为,我要先搞清楚:这样一路滚回去,是还要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吗?每天都察言观色,看李丽是否在温存之后,冷不丁再提什么新的、明知我必定回答“不”的要求?而且,察言观色期间,我绷紧全身神经,仿佛一戳就破,可还假装什么都看不到,更不能轻易发问,一点都不着紧似的,扮作洒脱,闷着头,什么也做不了,只等她提出那个命定的要求,才能痛痛快快发个火?甩个门?出走一次?回去一次?循环往复?假如,观察许久,到最后,李丽并没有提出那个要求,那么,我就该感恩戴德了罢。这是否意味着:每次铿锵地说“不”之前,总更多次软绵如羊地说“是”?是,是,是!
——之前,难道我没对自己三申五令过:再不能这样下去;这次我是铁了心;不走回头路。等等,等等。是否我的话,不管是对别人讲的,还是对自己讲的,都在放屁?到头来,都奔至相反的方向?话语,不过是话语。从此,我愿臣服。早知如此,何必白白兜上这么一圈,四个公交车站!不如去看电视好过。这算什么呢?这意味着:事情没有任何真正的进展。戏都白演了。所有的一切,不过自我安慰。
怎么也起不了身。石头突然幻化成一张水床,怎么坐怎么舒服,甚至促赵心东顺势就躺下,整个塌陷其中。
缠斗不止。硬要比较,似乎第一个声音,还理性些,更响亮些。因此,就起身了罢。可是,该死的石头,仍牢牢吸住他。莫非,这是一种征兆,提示他还有别的可能:退而求其次,采取折衷方案?
再经一番整理、糅杂、思量,赵心东得出结论:首先,无论如何,不能像上回那样,灰头土脸走回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自然,也无法喜形于色,想着终究要回去,就一下放低所有担子,一泻千里。如要起身,便带着厌恶起身;如要行走,便带着尊严行走。甚至,赵心东突然想到,可以,不沿来时路回去;可以,故意绕一条远路,公交车和出租车都不坐,慢慢走在远路上。走在远路上,让李丽多担心一阵,也赋予他更多空间和时间,搞清楚更多问题。那么,便有了可能:最终,他并不会垂头丧气回了去;他找到了别的出路。这一切,都基于此刻,首先从石头上起身。
那么,就站起来罢。赵心东再次命令自己。
可是,他仍端坐着。好像他跟这块石头,都不甘心就这么分了开。好像这石头,也是什么七彩宝石,摇身一变,化成另一个李丽。它提醒赵心东:事情就如此清楚、明白了吗?是否,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仍搅在一块儿?何必就要搞清楚,不如就这么坐着舒心。
不知过去多久。四周的黑暗更围拢过来。关闭的手机在裤袋里硌得慌。无法做别的判断,但赵心东可通融自己起码开个手机看个时间。开机时间务必要短,别的乱七八糟的信息,一概不去理会。
开了手机,已十点多快十一点,原本一早该上床了,没准已睡死。时间之流,比赵心东想象中流淌得快很多,仿佛与脑中迅疾思绪紧密合拍。
不过,没有任何乱七八糟信息蹦出,虽然,这么一会儿的等待,时间又迅疾跳过去三四分钟。
手机变得跟烫手山芋一般,赵心东忙不迭又关了。他环顾四周:这一区块,人影本来就少,现在,路过的车辆也没之前多了。差不多十分鐘,才开过去两辆。他没再开手机,他是估摸着十分钟内开过去两辆车的。没再开过去第三辆。
自己究竟坐了多久?还将坐多久?不远处那几幢毛坯大厦,刻下似乎还在盯视着他,也在帮他计算时间。
专心致志数过路的车辆,像是从什么不透风的密林中暂时逃脱一会儿,让人感觉轻松。他觉得这一刻,自己的思想是清明的。
显然,有一个从混沌到清醒,再从清醒到混沌的过程。或者,整个过程是颠倒的。或者,从清醒到混沌,从混沌到清醒,在他并没有一个鲜明的界限,他从来就处于那一团浆糊似的东西之内。在刻下难得的一片清明中,他感到害臊,因为他再次意识到,这一切,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般。过家家游戏中,一个人吩咐另一个人说:你坐在这里别动。他就坐在这里不动了。
可是,不对,不像过家家。另一个声音响起。他觉得,此时此刻,大概正遭逢自己人生最紧要关头,怎么可能是过家家呢?又或者,过家家,便是人生最紧要关头。另一个声音响起。
电光火石般,赵心东再次想到惊险而浪漫的间谍片。就跟间谍片里常发生的一样:这一刻,一个特工不幸落入敌人的陷阱,正经历严刑拷打,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马上泄露所有的秘密,而援军,则尚远在天边。一切都像没了希望,一切都没了选择。可生死关头,总还有选择:是否咬下一早藏在牙齿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毒药?
——不咬,看看自己还能忍受多少折磨,看看所谓界限,还能延伸至何处;或干脆就吐露秘密,让敌人送自己上西天;或干脆就吐露秘密,从此过上敌人讲的“只要你全说出来,包准你过上”的幸福生活,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咬下去,一了百了。
咬,还是不咬?
且慢,且慢。赵心东惊觉:所谓哈姆莱特问题,其实,也不过是个毒牙问题。此外,还有其他形形色色,也都不过是毒牙问题的变体。想到这里,赵心东大大得意了三两分钟,好像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好像过上了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幸福生活。
然而,进度条持续不断往前溜。现在,他也面临这样一个毒牙问题,亟待解决……
饵已经放出,咬,还是不咬?
有没有可能,早已咬下了;有没有可能,根本不存在这样一颗毒牙,咬无可咬。
时间虽然晚了,坐在石头上的赵心东并不想打瞌睡。可是,他转而想:这一切,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呢?虽然混沌,但常常也觉得有清明的部分;而那清明的部分,很快又重归混沌。不过,既然是做梦,总归有解决办法,大不了被惊醒嘛,总会起来的。所以,一切都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是第一批过来的建筑工人首先发现端坐在小花圃旁、石头上的赵心东。赵心东的头发蓬乱,眼睛紧闭,双手搭在腿上,以此支撑住上半身不致塌陷。天光尚未大亮,但也能看出赵心东的面色铁青。早上的风不小,可赵心东像被施了法术,钉牢在石头上,纹丝不动。他整个一副半死半活的样子。起先,建筑工人一点也没当回事。中午,日头正盛,建筑工人出去吃饭,看见赵心东仍端坐在石头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经意的话,就会觉得他是和这块石头连在一起的装饰物,或是一棵长在石头上的模样奇特的盛大植物。这时候,建筑工人也并不想过去瞧个清楚,搭个话。赵心东就那么坐着,是赵心东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