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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久违的梦境

2018-09-27张岩涛

野草 2018年5期
关键词:梦境外婆母亲

张岩涛

如果说恐惧是有味道的,那么这种味道一定是火药夹杂着陈谷的气息,它不止一次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伴随着我飘摇的童年岁月。十岁以后,这种味道连同那个梦境伴随着第一次梦遗在我的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昨天,它又出现了。

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梦境,地点、人物和场景都是出奇的相似。

我坐在老家北屋西间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土布门帘斜搭在墙壁长长的铆钉上,灯光极暗,一个个头不高、戴着八角帽、身穿斜襟黑布长袍的小脚老太愤怒地训斥着我,说我不听母亲的话,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母亲。梦境戛然而止,每每此时,母亲都会把我抱在怀里:“又做噩梦了?别怕,娘在呢”,那种恐惧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童年。记得八岁时,通过我的描述,母亲断定,那个小脚老太便是我从未谋面的外婆。只有跟家人在一起时,我才敢偷偷地看一眼堆放杂物和粮食的西间里屋。那间屋子一直没有灯,土布门帘经常会被倒灌进屋内的风吹得来回荡,屋内仿佛有一种幽幽的光在暗中窥视着我,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引力拉着我向那梦境中的恐惧走去。每到此时,我都会跑到正在灶台边添加柴草的母亲身边,看着灶洞里熊熊的火光。有母亲,有火,才会慢慢驱走那种朦胧而又刺鼻的恐惧。夜幕来临之时,我都会钻进母亲的被窝,庄严而又充满仪式感地等待着那个梦境的来临。

再后来听母亲说,这是外婆在挂念着她呢。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眼里闪着泪光。

二十多年以后,已近而立之年的我,再一次与这个梦境相遇,不知道是何种暗示?又一次在那种刺鼻的恐惧中醒来,再无睡意。月光在地板上肆意地流淌,窗外不知是谁家发情的猫叫个不停,窗台上的水仙低着头安静地睡着,两盆绿萝倒是像趁人熟睡在枝叶缠绵地卖力生长。

然而,这个久违的梦境却让我想起了远方的母亲。

对于母亲最深的印象,便是上个世纪末的一个上午,一位穿着俭朴的中年妇女在刺眼的阳光里骂街。经过我所在的育红班时,一群孩子出来围观,我第一时间认出了那是母亲,便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回到家,母亲用毛巾擦着脸,气愤地说不知是谁偷走了田里的冬瓜,本来打算中秋节赶集卖掉,给老人孩子买几块月饼。眼看中秋将近,早上到田里一看,不知被谁给摘走了。母亲还特意强调那几个冬瓜她用柴草盖得很严实,生怕被人发现,最后却依旧落贼人之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满是遗憾,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向我们姐弟几个表达歉意。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母亲用毛巾擦的到底是汗,还是泪。多年之后回想起丢瓜事件,那条古老的斜街、母亲的焦急和愤怒如同那天上午刺眼的阳光在我的记忆里愈渐清晰。至今我也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迫使一个爱面子的女人走向街头,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为自己申冤?

母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在那个个体注定与时代交缠沉浮的岁月里,母亲的命运似乎带有一定的宿命色彩。年老之后的母亲每次跟我聊起她的童年,话语中总是充斥着太多的饥饿和死亡,或许是岁月的积淀赋予了老人特有的从容,每次跟我谈起由于饥饿而被死亡笼罩的日子时,如同讲故事一般淡然。由于家中男丁多,几乎都在外求学,外婆生病常年卧床,外公在外谋生,家中重担自然由母亲一人承担了起来,去田里刮树皮、挖野菜、掘草根,生活的苦难似乎从一开始就全然不顾的认准了母亲。后来便是众所周知的十年浩劫。在那个红色狂飙的岁月里,母亲以及她的同伴们都戴上了红卫兵肩章,进入了宣传队,但母亲看不了别人在“审判台”上受罪。关于那段历史,母亲也常常跟我提起,她说不知为什么上面就突然下命令要对一些老弱乡亲或是领导干部进行批斗,这股风潮像洪水一般汹涌而至,任何人都不敢去阻止这滚滚洪流。水沸腾了,每一个泡沫都会从水底向上翻涌,直至在出水的一瞬间炸裂。母亲只能在这股翻涌的泡沫之中被裹挟着前行。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她不懂什么是政治,她只知道台上那些人都很可怜,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有的甚至是受人尊敬的老师。砖块木棍声此起彼伏,母亲总是扭过头,看着屋脊上来回摇曳的野草或者是屋脊上飞来飞去的麻雀。

一九七九年,二十七岁的母亲守着病榻上的外婆陪她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六月。外婆走后,母亲依然单身。她是村里的好姑娘,能歌善舞,在宣传队待过多年,外婆在世时,媒婆也是踏破了门槛,但都被母亲婉拒。母亲跟我说,她天真地认为自己能够陪在外婆身边一辈子。外婆走后,留下母亲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父母病逝自然引起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继承,母亲守了将近三十年的家不久被几个兄弟分割。在兄长们的安排下,通过一次简单的相亲,母亲认识了父亲。母亲说,那一次相亲注定是一次有去无回的离别。半年后,母亲踏进了张家的大门。

一九八一年,大姐出生。一九八四年,二姐出生。一九八七年,三姐出生。“無子之悲”让原本就不受待见的母亲在这个家族里备受排挤蔑视。丈夫嗜酒如命,对家不管不问,酒后最擅长的便是向母亲挥舞他的拳头;公公婆婆眼里更是容不下这个无父无母又不能为家族延续香火的媳妇,更别说年龄相当的小叔和小姑子了。后来母亲说,如果没有我,那他们的婚姻绝对是一场无可置疑的悲剧。母亲曾几次把农药偷偷倒进碗里准备喝掉,她看着黄褐色药液中荡漾的微波,仿佛看到她那几个女儿稚气未消的脸,刺鼻的药味伴随着死亡的气息在屋里弥漫,她擦干眼泪,一声不吭的把药倒在墙根下的茅草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九八九年,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我出生在六月。我始终认为我的出生是命运别有用心的安排,让我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刻出生。毫无疑问,我的到来似乎给深处困境的母亲带来了光明。据母亲回忆,生我的那天恰逢农村赶大集,父亲一早就去了集市,姐姐还在上早学,母亲一个人在灶台边做饭,突然感觉腹部剧痛,母亲知道快要生了,却来不及叫医生。现在想来,那个六月清晨,母亲一个人无声地分娩,似乎是同命运在做着最后的抗争。而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母亲与另外一个家族关系能否缓和的最后赌注。我出生以后母亲已经累得没有了力气,一个人蜷缩在床底的角落里,而我离开了温暖的子宫,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喧嚣。在那个炎炎六月,我的哭声打破了小村庄睡意朦胧的清晨。邻居这才闻声赶来,帮着母亲剪掉了脐带。此刻的母亲听说是一个男孩之后就昏睡过去,连看我一眼的劲都没有。这个可怜的女人,或许天真的以为“母凭子贵”的日子就要到来,近四十年的苦难在这一觉醒来就会化作云烟。

所以说,至今我都在怀疑,我的出生到底是给母亲带来了幸福,还是更大的苦难?我常常一个人匍匐于西山众佛的脚下,长跪不起,我希望普度众生的佛祖能够给我些许指引,哪怕把我三分之一的寿命置换成母亲的幸福,我都心甘情愿。但是宗教只能让苦难暂时隐藏在情欲之外,当双脚再次踏入红尘,苦难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火,灼蚀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我的出生并没有给母亲的境遇带来多大改善。由于我和三姐的出生违反了那个时代的人口政策,我们两个成了这个家里吃白饭的“黑户”,没有土地,没有户口。家里土地贫瘠,父亲又开始迷恋上了赌博,债台高筑,彻夜不归,母亲一个人挑起了整个家。白天用小推车推着姐姐,背上背着我,在田间劳作,晚上回到家还得挑水做饭。我童年的记忆里清冷而又贫寒的家因为有了母亲才会变得富丽而又堂皇起来。随着我们姐弟四个一天天的长大,母亲也渐渐有了生活中的慰藉,年幼的我不懂母亲口中经常说的“命”,但是,冥冥之中我认为“命”应该就是世间万象的所有根源,它可以解释一切。以后的日子,我成了母亲屁股后面最忠实的小狗,形影不离。春天跟着母亲在田里播种,夏日一起在田里捉虫除草,秋天陪着母亲在荒野里打青草以备牲畜过冬,冬天跟母亲赶着驴车在怒号的寒风中捡拾柴草,取暖过冬。闲暇时,我会牵着家里那头小毛驴游走于原野,在盐碱地里写写画画。日子仿佛是解冻的河水,汩汩流淌,但所有转暖的迹象并没有忽略一个既成的事实——父母的战争在持续升级。

母亲离家出走时是一个冬夜。事件起于父亲的一次赌博,我清晰地记着,那晚全家人扭打在一起,随后母亲便失踪了。冬夜的村庄,人们早早进入了梦乡,我哭着寻找母亲,黑暗和寒冷随时都有可能将这个七八岁的孩子吞没。我坚信我的声音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我听到母亲在唤着我的名字,我犹如一只三天没有吃奶的小狼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狂奔过去。午夜的静寂、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苍白的下弦月、北方独有的干冷以及路旁的坟茔,成了我记忆中关于那一晚挥之不去的画面。只记得见到母亲后我紧紧抱着她,贪婪的感受着她温暖的气息,生怕母亲哪一刻还会离我而去,以至于我忘记了哭泣。长大后,姐弟几个聚餐时聊起以前,才发觉我们都有过同样的感受,那就是怕母亲离家出走,或者以乡村农妇惯用的方式跳井、上吊或喝农药,彻底地抛弃我们。还记得每次放学回家发现母亲不在,我脑海中都会瞬间出现梦境中可怕的西间里屋以及那一面来回摇摆的土布门帘,每次我都会强忍着恐惧往里屋走去。那一刻,我最怕见到的不是梦境中的小脚老太,而是自杀的母亲,这种可怕的场景成了我童年的梦魇。每次找不到母亲,我都会满大街哭着寻找,我明白,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我所担心的“意外”。

战争依旧持续,家境依然困窘。那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白的”,平日里都是吃“黄的”,即所有的主食都是玉米面做成的,涩涩的口感总是让我忍不住干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或许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吧。春节时,父亲去邻居家借一袋小麦准备过年,那时我感觉我家欠了全村人的债,有赌债、酒债、粮债。每年进入腊月,我跟母亲在家里负责的就是接待债主,父亲出去躲债,一直持续到年三十。这种日子有所改善要到二零零年以后。两个姐姐因为家境贫寒纷纷辍学,外出打工,每月按时往家里寄钱贴补家用,农村开始了新一轮的土地承包经营权变动,我家分到了几块肥地,我和三姐也都成了共和国的合法居民。经历过世纪之交的人们在那一刻都充满着对新生活的向往,那种自内而外的喜悦就像是立春之后的燕子,在房檐下的阳光里叽叽喳喳地筑巢,连村支书喇叭里威严的咳嗽声也都变少了。

父亲依旧嗜酒如命,但戒掉了赌瘾,开始帮着母亲料理农事,两人都已年过半百,在一起虽然时常吵架,但基本都是一些口水架,甚至吵架演变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我跟三姐还在上学,家里花费颇大,夏天母亲一个人照顾着八亩左右的农田和三亩左右的果园,冬天则跟着村里的车队去几十公里以外的沼泽地割芦苇。凌晨四五点钟母亲早早起床,吃点东西,喝一碗热水,背上干粮,就跟着割芦苇的车队出发,因为双腿需要长期泡在冰水中作业,割芦苇的大部分人都是村里的男性,女性大多受不了那种刺骨的冰冷以及随之而来的由于长期浸泡带来的腿部麻木。母亲跟我说,我们姐弟几个是她每次下水时对抗那种刺痛最好的止痛药,一想到我们,她浑身就会暖和起来。母亲每天的工作量不亚于同村的其他男人,村里的女人们都夸母亲勤劳能干,那种音调和语气中透露出她们对自己优越处境的无尽炫耀、对母亲的无声嘲笑和装模作样的同情。母亲明白,既然没人去保护她,她就应该张开翅膀把我们姐弟四个护在身边。这个可怜的女人啊,既需要尽力伸展着翅膀,又需要不停地生长着身上的刺,抵御严寒的同时还得为我们寻求庇护。由于长期冷水作业,母亲患了腿疾,加之户外作业长期喝凉水,母亲也患上了牙痛的毛病。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后来,我读了中学。多少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母亲在路口等着我归来,又是多少个寂籁的清晨,母亲目送我远行,雪地里留下的是我和母亲大大小小的脚印。多少年过去,母亲老了,而我却长大了,母亲将我送出了那个村庄,自己却靠着回忆留在那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房子里。母亲说,我要给你看好我们的家,等你回来。犹记得读高中的那年冬天,母亲送我返校,天還没有亮,推开门,一夜的白霜覆盖了整个世界,北方冬季的黎明,永远是那么清冷。母亲推着家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陪着我走了六七里路。我跟母亲兴高采烈的聊着我的梦想,聊着我的未来和等待着我的未知世界。那天母亲笑起来的样子特别美,白发和皱纹依旧无法遮挡住她那种发自肺腑的自豪。走在路上,前面是霜雪满地,后面是渐行渐远的村庄,鸡鸣四起,清月当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每每读到这一句,那个霜雪漫天的黎明总是会浮现在眼前。

三个姐姐相继结婚生子,我硕士毕业做了一名公务员,又辞职回到北京攻读博士学位,一路波折,最后我们姐弟四个也算是有了比较满意的归宿。二零一六年的春节,趁单位放假,我带着母亲来过一次北京。我一直以为从那个红色年代走过来的人,心里肯定都会有一种对首都的向往之情。我带着母亲去了天安门,提前回暖的天气下起了蒙蒙细雨,小雨并没有浇灭母亲的欣喜之情,她站在主席像面前让我给她拍照。六十多岁的母亲身体侧立,昂首挺胸,像是依旧满怀着共产主义理想眺望远方,这种信仰就像是一方红色玉玺在他们那一代人的基因里盖上了红戳。镜头面前,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那个能歌善舞的宣传队姑娘,她无时不刻的通过音符和舞姿歌颂着时代,终老也没有到达那个词曲中描绘的远方。我又带着母亲去吃了她从未吃过的羊蝎子火锅、烤鱼、北京烤鸭。回济南的高铁上,母亲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丝毫不敢惊动熟睡中的母亲,她太累了,我只是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庞。她呼吸均匀,像个孩子紧紧依偎在我的身旁,满脸的皱纹成了她几十年来所有苦难的墓志铭。

而高铁疾驰在新春的鲁北大地上,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河流和村落像是纪录片的背景。我攥抓着母亲的手,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只要她在,世界上所有的恐惧都会被忽略,只要她在,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也都将被化解。这么想时,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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