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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米 河水的拯救与沦陷

2018-09-27李佩红

新疆人文地理 2018年4期
关键词:阿克苏南疆稻田

李佩红

阿克苏产大米,素有南疆稻乡之美名。

阿克苏种植水稻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魏晋时期,屯田军士把种植水稻的技术从内地传入新疆。北朝时,龟兹等地己广泛种植水稻,《魏书》中的《焉耆传》《龟兹传》《疏勒传》以及《北史·西域传》中,都有焉耆、龟兹和疏勒种植水稻的记载。《北史·西域传》载,焉耆国土田良沃,古有稻、粟、菽、麦,龟兹国“物产与焉耆略同”。西辽时期,阿克苏大米开始扬名四海,呈现出“阡陌纵横万亩连”、家家“柴门临水稻花香”的景象。

许久以前,南疆的疏勒、焉耆、尉犁,北疆的米泉、玛纳斯和伊犁地区普遍种植水稻。种稻要旺水,说明从前新疆并不缺水。已经消失的故城精绝、楼兰、尼雅曾经都有河流经过。库车的苏巴什古城在西游记里被称作女儿国,女儿国并非只有女人,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城和庄稼地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河,唐代架桥的技术远没有抵达西域。每到春天冰雪融化前,男人们踏冰过河到对面去种地劳作,女人和孩子留守城中,夏秋河水上涨水流湍急,男人回不了家。吐鲁番的交河故城,因两条河交叉环抱而得名。俯瞰,交河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柳叶;远观,则像一艘搁浅的巨轮。交河绕城,天然的护城河,据说古人出行时在窄处设一吊桥,狼烟四起的年代,得河水阻挡易守难攻,百姓幸而保命。距离塔里木河100多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国最大的沙漠整装超薄油田——哈得油田附近,发现一条干涸的古代河床遗存。河床二三十米宽,几米多厚的淤泥层层风化,破碎成板块,低处被流沙掩埋,一些板块上面波浪形纹路十分清晰,那是水流记忆的方向。一些泥土上残留着风化后花瓣似的龟裂,巨大的泥块一个漩涡挽住一个漩涡,繁复有序,巧夺天工,像一块素锦的残片,历经千年依然光照人间。戈壁滩上被洪水冲刷出的绵长河道有许多,这些河流尽数干涸,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道道深沟和漫阔的河床,如此宽阔的河床河水一定汹涌,水源充沛完全可以植稻。除去人为的挖掘、填埋和抬升外,大地自身也在生长或者消弭,只是和人类相比这个过程太漫长,我脚下的大地海拔934米,和喜马拉雅一样还在逐渐升高,千百年来水就在这一点一点抬升中减少。如今新疆境内有塔里木河、伊犁河、额尔齐斯河、玛纳斯河、乌伦古河、开都河等大小河流570多条,还不包括山泉和大河支流。数字上蔚为壮观,实际不然。这些河流撒到166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大地上,像从山里放出的长尾蜥,大多窜出去没多远即被荒漠戈壁吞噬,加之人口暴增和气候推波助澜,新疆的水源日渐吃紧,“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产大米的稻田在这种困境中也渐渐萎缩。

阿克苏地处塔里木河源头。

塔里木河由天山山脉的阿克苏河、昆仑山脉的叶尔羌河、和田河汇流而成,三河汇聚在一个叫肖夹克的地方。肖夹克是维吾尔语。这个地方现隶属新疆建设兵团阿拉尔市,去年深秋去阿拉尔,很想去肖夹克,时间关系未能达成所愿,退而在阿拉尔军垦博物馆拍了一张三河交汇的模型照片。虽有小小的失落,想想并不觉得遗憾。生命的长度有限,不可能抵达所有想要抵达的地方,有时行走的时间长了,思考的时间就短了。塔里木河环塔里木盆地蜿蜒东流,消失于台特玛湖,全长2 000多公里,这条河流养育着近千万的人口,是南疆最伟大的母亲河。阿克苏占据这样一条伟大河流的心脏地位,地利人和,自然生机勃勃。

水多的地方树就多。南疆五个地州数阿克苏树最多,这些树不是平白无故自己长出来的,而是阿克苏人亲手种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阿克苏人发动了柯柯牙绿化工程,历时十几年全民总动员种植各类树木几千万株,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阿克苏人一直在植树造林。造林工程的带头人毕可显退休之后也没闲着,承包库车县牙哈乡的一片荒滩,种植了几万棵树,已80多岁的耄耋老人了,为这一片树林每年像候鸟一般在北京和南疆往返。每年红枣成熟的季节,老人都会托人带给我两箱新鲜红枣,一颗枣代表一片心,吃着甘甜的红枣,我常想,和毕可显老人比我并不老,没有理由不奋力走好余生。

从干燥的荒漠戈壁进入阿克苏地界,空气里增加的湿气尤为明显,结痂发硬的鼻腔感到很舒服。插秧不久的稻田一筹一筹犹如棋盘,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向着目力无法抵达的远方延展。禾苗簇簇而立,柔弱如髫女,静待时间催熟芳华。风过,稻田波光粼粼,田边的杨树沙沙作响,遒劲俊伟的树木枕戈待旦守卫着碧墙里的繁华春梦。维吾尔族人说,庄稼地里有花,庄稼就会快乐地生长。稻田绿衣素锦锁宫闱,日日年年莺歌燕舞哪里晓得边关吃紧、黄沙伺机而动的危机。塔克拉玛干沙漠由南至北一路攻陷了疏勒的稻田,攻陷了阳霞的稻田,攻陷了尉犁的稻田。唯有阿克苏的稻田王国孤立在荒漠之上。于是这些稻田就有了一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切齿感。

地缘的优势求之不得也无法改变。平常百姓一日三餐的主食是非米即麦。新疆米金贵,凭票供应米面的年代,记得父母的粮食定量是28公斤半,大多数是玉米面,大米每月每家定量2公斤。平常舍不得吃,攒着过年改善生活,谁家妇女坐月子,婴儿没有奶水或是孩子生病用大米熬粥滋养。我同学的妈妈生第11个孩子时,乳房像干涸的枯井榨不出一滴奶水,生的是个弟弟,是她家唯一的男孩。同学的妈妈满村挨家借大米,一天三顿拿一个小铝锅抓一把米两碗水放在炉子上熬,直熬到米汤如牛奶般浓稠,用筷子挑,米汤上起了一层油皮。半年之后,同学抱着弟弟到我们家来玩儿,原来火柴棍似的胳膊腿居然胖得像一截一截的嫩白莲藕。

在新疆生长半世纪,前20年在北疆,吃过的多是米泉和伊犁大米,后20年在南疆,吃的最多的自然是阿克苏产的大米。如今,交通的便利给人带来了选择的余地。超市卖的大米品种很多,辽宁五常大米、黑龙江的长粒香、泰国的香米,口感都不错。但是舌尖根深蒂固的记忆总是先于我的大脑抵达,手臂自动地伸向新疆本地大米。

阿克苏的大米品牌很多,商标有“阿克苏”大米、“温宿”大米和“阿拉尔”大米。温宿、拜城、库车、阿瓦提、乌什县是大米的主产区,水稻种植面积近2 000万公顷,总产量14万吨左右。阿克苏水稻种植周期100多天,一年只产一季,节奏契合农耕时代。缓慢是农耕时代的标记。当快与慢在中心城市拉拽角力,农耕仍在南疆广阔的绿洲缓慢而行。主旋律一旦确立,所有的人、事、相互合弦,当南方的水稻一年三季,加快速度追趕时间时,阿克苏大米像反应迟钝的树懒,跟不上丛林的节奏,默默寡守着田畴固有的方式,春种秋收,像延续千年的手工技艺,明知终将被大机器工业的巨口吞噬,无可奈何花落去,仍固执地维护大米本身的一缕原香。好文章得养,好大米也得养,世间万物的理一通百通。养就得花时间,在足够的时间里吸收足够的日月精华,这是对待事物的态度,是一种世界观。阿克苏大米好吃,“粒长而洁白,熟之香软且糯,似秫而爽,味佳于洋米。”煮一锅而满屋香,“其味甘、其气章,百日食之,耳聪目明,心意睿智,四卫变强,邪气不入”。吃得人放心。

阿克苏的大米一年一年生长,种稻米的人也一茬一茬生长。稻米成熟了被人吃进肚里,人熟透了便埋进土里。人和稻米互为营养,交替轮回,从无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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