嚪婆罗似饿鬼缘
——记克孜尔第224窟小蓝人
2018-09-26任平山
任平山
图1 克孜尔第224窟
图2 克孜尔193窟(郭峰 临)
图3 克孜尔第34窟
图4 克孜尔第80窟
图5 森木塞姆第44窟
一
克孜尔第224窟券顶壁画中的“小蓝人”(图1),因其造型独特而被一些画册选用,放大刊印。它是笔者所见最具现代艺术气质的中古绘画。几何式人体,单色系造型,加上不乏坚实效果的晕染,形式感近似工业时代之美术。但若说它像20世纪前期欧洲绘画那样突破了模仿论体系,那一定是因现代艺术洗礼产生的错觉。从局部退回到整体观察,这个“小蓝人”是龟兹古典美术中一个别具匠心的刺点。遗憾的是,由于学界对壁画内容一无所知,对此图像的理解只能停留在感官层面。
小蓝人人体异常夸张地扭曲。仔细观察,方可识别出一个蹲坐在地上的男子,顶有发髻。他右腿弯曲支起,左腿被遮挡住了(似单膝跪地)。一个布满颗粒的圆锥体从地上隆起。小蓝人双手将之环抱,双唇触其顶端。在他跟前是一坐佛。佛陀身体破损殆尽,壁画残存他举着的一只右臂。从摊开右掌的姿态判断,坐佛应呈说法之式。
除了克孜尔第224窟,克孜尔第34窟、第80窟,以及森木塞姆第44窟和托乎拉克艾肯第3窟也都绘制了这个主题。[1][2]此外,克孜尔第104窟、第193窟券顶(图2)也保存有这一图像。[3]但和前述壁画蓝色或灰色人物不同,相关人物肤色偏白。
克孜尔第34窟相关图像细节最为丰富(图3)。小蓝人颜色偏暗,不如第224窟的蓝色漂亮,但人物姿态较易看懂。其上身亦呈抱啄土堆之态,下身站立。由于画家逼真的再现,我们可以看出人物向下弯腰有些吃力,为了更近地够到地面隆起物,他的双腿微微弯曲。这幅壁画使我们能够理解前述第224窟小蓝人姿态扭曲的原因,无非也是为了让嘴凑得更低。第34窟小蓝人的背后站立着一个比丘,双手合十,姿态谦恭。佛陀坐在他们面前平静地注视着,右臂做解说状。
克孜尔第80窟(图4),小蓝人的下肢和隆起物保持距离,这样他就不必勉强地佝偻。他的双手依旧按着堆积,抬头望向佛陀。世尊说法似乎中断了他正在做的事情。
森木塞姆第44窟绘制了三个人物(图5)。图像主要以色涂抹,线描细节较少。伏地人物的姿态接近克孜尔第80窟小蓝人,但肤色不是蓝色,而是难看的灰色。地上圆锥形隆起物的颜色则变成了另外一种难看的黄色。佛陀依旧坐在中间说法,在佛陀的另外一侧,是一位坐着的听法比丘。
二
所有相关壁画均绘制于券顶菱格中。依照克孜尔石窟的惯例,菱格中的叙事性壁画背后往往对应一则佛传故事或本生因缘。对小蓝人抱着隆起物做出正确的解释,无疑是解开谜题的关键。或有学者将此图解释为婆罗门向世尊进献蜂蜜。[4]笔者以为“嚪婆罗似饿鬼缘”故事与之更合。故事文本见于三国支谦译《撰集百缘经》第五卷,[5]内容大致有4个部分,分别为嚪婆罗的诞生、苦恼、皈依和因缘。
1.嚪婆罗的诞生
毘舍离城中有一长者,其妇怀妊,臭不可近。长者问其妇:“你本来好好的,现在怎么浑身散发臭味?”其妇回答:“肯定是胎中之子业行所致。”
妇人带着体臭怀胎十月,产下一子。男孩不但异常羸瘦,而且出生时浑身上下沾满粪便,污秽不堪。
男孩日渐长大,逐渐暴露出一种怪癖。他不喜欢在家里待着,却好粪便堆积之所,乃至贪嗜粪秽,不肯舍离。父母见之,恶心不已,逐出门户。亲族嫌弃,将其驱离家乡。男孩嚪行流浪,索性求索粪屎,用为甘膳。民众见其如是,唤他“嚪婆罗鬼”。
2.嚪婆罗的苦恼
时彼国中有婆罗门外道,遇见流浪的嚪婆罗,赞言“善哉”。嚪婆罗闻之,喜不自胜,以为遇到了能够理解他的社群。他拜外道为师,出家修行,裸其形体而以灰涂身。
虽复在道,嚪婆罗依旧贪食粪秽。诸外道见之,咸共呵责,或见鞭打。嚪婆罗数数被人打骂,无奈离去。他来到一处河岸,在岸边沟坑中觅食。
时彼河岸住有五百饿鬼,见嚪婆罗身极臭处,竟然无一愿意靠近。于是嚪婆罗行住于饿鬼群中而安然自得。他向饿鬼赞叹:“我在人间常受打骂,很痛苦。现今和你们住在一起,没人来欺负我,非常欢乐。”然而嚪婆罗太过令人恶心,就连饿鬼都难以忍受,纷纷离去。时嚪婆罗语诸鬼:“我此臭身依凭汝故,得存数日。汝等今者复舍我去。我今在后云何得活?”作是语已,愁忧躄地。
3.嚪婆罗的皈依
尔时世尊昼夜六时观察众生,见嚪婆罗失伴愁苦,遂来其坑所。嚪婆罗见世尊光明庄严,心怀欢喜,五体投地,白言:“世尊,世间像我这等下贱之人是否也能出家?”佛陀回答:“佛法中无有尊卑。”嚪婆罗闻此,乃请皈依。即于佛前头发自落,法衣着身。此后,嚪婆罗修行勤进,得阿罗汉果。
4.嚪婆罗的因缘
世尊为诸比丘解说嚪婆罗之事:
往昔迦罗迦孙陀佛游行教化。宝殿国国王为佛及比丘造立房舍,请一比丘作为寺主,管理僧事。有一罗汉比丘入彼寺中。寺主檀越见其威仪可观,请入浴室,复以香油涂其身上。彼寺主从外归来,见罗汉身涂香油,心怀嫉妒,便出恶骂:“汝出家人何为如是,如似人粪涂汝身上。”时彼罗汉心怀怜愍,踊身虚空现十八变。寺主见此,惭愧忏悔。
佛告诸比丘:欲知彼时寺主比丘恶口骂者,今嚪婆罗比丘是。以是业缘,五百世中身常臭处。由于彼时曾出家,向罗汉忏悔罪咎,故今得值我出家得道。
三
《撰集百缘经》故事(文本被《法苑珠林》和《诸经要览》收入)以“嚪婆罗似饿鬼缘”作为题目。此处所云“饿鬼”并非专指故事中的河边五百饿鬼。佛经形容饿鬼,常以食粪为其恒业,故而标题实为“嚪婆罗似饿鬼吃屎”的含蓄说法。
这个故事在汉译佛经中还有一个版本,见于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第十九卷。全文如下: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波罗㮈国仙人住处鹿野苑中。乃至尊者大目犍连言:我于路中见一众生,举体粪秽,以涂其身,亦食粪秽,乘虚而行,臭秽苦恼,啼哭号呼。乃至佛告诸比丘:此众生者过去世时,于此波罗㮈城为自在王师婆罗门。以憎嫉心,请迦叶佛声闻僧,以粪着饭下,试恼众僧。缘斯罪故,已地狱中受无量苦。地狱余罪,今得此身,续受斯苦。诸比丘,如大目犍连所见,真实不异,当受持之。佛说此经已。诸比丘闻佛所说,欢喜奉行。[6]
《杂阿含经》相关文本十分简略,食粪者形态与《撰集百缘经》所述相当,然因缘有所区别。二者最大不同,则在于《杂阿含经》文本中,是目犍连而非世尊遭遇到食粪者。佛陀只是对其遭遇进行评议。
东晋法显译《佛说杂难经》有一段文字与《杂阿含经》文本近似:
然而,即使朱棣身为帝王,迁都也有重重阻碍:北方不是产粮区,整个国家的行政中心迁过去,粮食难以供应;河道不通,许多生活用品无法运达;更有众多臣工的亲朋故旧、社会人脉都在南方,一旦北迁,半生经营付诸东流,他们又如何愿意?故而他迁都的想法一提出,就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
复有一鬼白目连言:“大德,我常身上有粪遍涂漫,亦复啖之。何因缘故,受如是罪?”
目连语言:“汝前世时,作婆罗门。恶邪不信罪福。有乞食道人,意不欲使更来,即取其钵,盛满中粪,以饭着上,持与道人。道人得已,持还本处,以手食饭,粪污其手。是故今日受如此罪。此恶行华报后,方受地狱苦果。”[7]
从上下文看,《佛说杂难经》列举目犍连所见诸多受苦之人,亦与《杂阿含经》相关章节相当。但《佛说杂难经》开篇写明“目连神足第一,常乘神通至六道,见众生受善恶果报,还来为人说之”,阐释者已然不是佛陀。综上,这两个版本中将目犍连作为叙事主体,世尊则可有可无,应与龟兹壁画关系不大。
藏文佛经相关文本结构与“嚪婆罗似饿鬼缘”相当,但情节差异较大。[8]藏文文本中,人们见故事主角像狐狸一样吃喝屎尿,为之命名为“狐狸童子”。狐狸童子被父母逐出家门,先从富蓝那迦叶学习如何一边吃屎一边保持正确的价值观,又被五百个饿鬼视作同类,以为关怀。饿鬼们后来被舍利弗度化,转生天界。他们返回开导狐狸童子,使其皈依佛门。文本最后,佛陀不仅解释了狐狸童子因何嗜秽(和“嚪婆罗似饿鬼缘”近似),还讲述了五百饿鬼因缘。他们往昔作为居士,咒骂比丘如饿鬼,故五百世皆投生饿鬼。
两个文本相比较,《撰集百缘经》主要讲述食粪者如何被世人厌恶、欺侮、抛弃,最后被世尊以大慈悲拯救,总体偏重于小乘佛教的“苦”谛。藏文文本则充满正能量——苦命之人团结奋进,饱含温情。
《撰集百缘经》写道:
时嚪婆罗见佛世尊诸根寂定,光明晖曜,如百千日庄严其身,心怀欢喜,五体投地……前白佛言:“慈哀怜愍,听在道次。”尔时世尊寻举金色右臂而告之曰:“善来,比丘。”须发自落,法服着身,便成沙门。威仪详序,如十二腊比丘无有异也。既蒙佛恩,得出家已,即于佛前而说偈言:“今蒙佛恩得,称意德如愿,除去臭秽身,得成为沙门。”
在藏文文本中,狐狸童子先为天神(五百饿鬼)所开导,在大河边洗干净身体后,才来到佛陀面前。壁画情节与之不合。其次,藏文文本中,富蓝那迦叶为狐狸童子剃度,还给了他一个碗和扫帚。而克孜尔第224窟、第80窟壁画中食粪者留有发髻,与《撰集百缘经》文本更为接近。
克孜尔第34窟和森木塞姆第44窟相关壁画在佛陀旁边另绘有一个比丘,可能代表嚪婆罗皈依后的形象,也可能代表对嚪婆罗因缘感到好奇而向佛陀请教的其他比丘。
《撰集百缘经》写道:
(嚪婆罗)已得出家,勤修系念,未久之间得阿罗汉果,三明六通,具八解脱。诸天世人皆共敬仰。
时诸比丘见是事已,白佛言:“世尊,今此嚪婆罗比丘宿造何业受斯罪报?复以何缘值佛世尊获阿罗汉果?”尔时世尊为诸比丘而说偈言:“宿造善恶业,百劫而不朽;罪业因缘故,今获如是报。”
四
参照壁画中的人体比例,地上圆锥形堆积物体积较大,难以判别属性。它看上去更像一个网笼,或蚁聚。可能正是因此,壁画迟迟未被辨识。在缺乏参考图案的情况下,我们很难还原古代印度或中亚人对于粪便的图式经验。对于现代城市文明,此图像显得有些夸张。但与壁画所绘相似之秽积,在偏远地区并不罕见。森木塞姆第44窟貌似准确地填涂了粪便的黄色,以及嚪婆罗“以灰涂身”的肤色。问题在于,何以其他壁画不使用这些颜色?
在我看来,由于作品直接描绘令人恶心的事物,古代画家陷入两难。如何借助图像传达意义,同时又避免引起真实的感观厌恶?手段之一,是拒绝为粪便涂抹黄色以免过多地唤醒观众的生活经验。另一种更为积极的手段则是用蓝色表现在粪坑里打滚的嚪婆罗。图像传达意义的方式更多依据“语义”而非“视觉”。
古代壁画中蓝色矿物颜料成分为青金石粉。中古时期青金石主要在葱岭以西的阿富汗出产。许多地区进口青金石是作为宝石使用的。在那里,蓝色青金石粉是一种相当昂贵的绘画颜料,乃至对于这种稀缺颜色的不同使用,可以成为区别风格的标准。
阿富汗及其北部地区的吐火罗、粟特壁画,蓝色被大面积使用,充当壁画背景。随着文化传播,这种风格也一度影响了龟兹和隋代初唐的河西壁画。但总体而言,东方壁画在蓝色使用上非常节制。得益于发达的贸易,龟兹壁画中蓝色颜料使用较多,但墙壁较少表现为单色性。蓝色主要是和其他对比色间隔使用,营造出多色系的炫丽效果。蓝色,在此原则下被用来填充那些被细碎分隔后的背景,以及佛光、发髻、衣襟、装饰等等。一些动物图案,比如猴子、鹿和大象,偶尔也会填涂蓝色。这取决于它们周围的色块。总之,在龟兹壁画中,蓝色首先是一种带有装饰性的漂亮颜色。其次是表意的情况。中心柱券顶中脊一般用来代表天空,自然以蓝色居多。人体用蓝色,主要是鸠摩罗天及鬼卒类护法,又或地狱中实施酷刑的恶鬼,以示其凶煞恐怖。嚪婆罗的蓝色略有区别地沿用了这一语义,象征肉体的丑恶恐怖。
如是,当古典美术不可避免地面对“美丽”和“逼真”的价值矛盾时,克孜尔第224窟画家更多选择了前者。沾满粪污的身体被闪闪放光的蓝色颜料呈现得赏心悦目,这是古代画家面对实际问题的解决办法。其他部分壁画则使用了廉价的替代颜料,嚪婆罗皮肤呈现出暗淡的蓝色或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