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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

2018-09-26

绿洲 2018年5期
关键词:摄制组小雨

“距小镇不远,有一条荒僻的古道,蜿蜒斗折,扯不断的思念似的,在空旷的戈壁上逶迤伸展,望不见头,也看不到尾。终点在那遥不可及的远方……”

这是一篇散文的开头,名为《丝绸之路》,早在它发表前,我就看过了。

文章是小雨拿来的。它好在什么地方,那年我刚11岁,还看不出来。但好歹,是了了一个心愿。从知道殷叔会写诗、写文章,我便留上了心,一直问小雨,想找来看看。

小雨不可能知道,其实,我对诗、对文章都不感兴趣。我对殷叔也不感兴趣。那时,我感兴趣的,只有小雨。

小雨是殷叔的女儿,和我同班、同岁,再加上还是邻居,上学放学一路,回到家,作业也一张桌上写,所以走得很近;两家大人关系也好,遇上饭点,我在她家吃、她在我家吃,都是常事,连老师都知道,我们关系不一般。

记得那是4月中旬,一个不一样的星期天。

一场大风过去,天总算晴了。

七角井地处百里风区,仿佛有着天大的仇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二百多天,风要赶来捣乱,超过八级的,不下百天。大风一起,尘沙飞扬、遮天蔽日,大白天也是昏暗一片,人在三五米外,便辨不清面容,沙子打在脸上,生疼,风最猛时,火车可以刮翻,老树会被连根拔起;到了晚上,更是星月无光,风声入耳,比鬼哭狼嚎还要可怖,像是进了地狱。

仿佛最尽责的清洁工,每次大风过后,七角井总会焕然一新,不管大路还是小路,哪怕房头的犄角旮旯,到处找不见一点垃圾。就连天空,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碧蓝色的穹顶,上面缀些洁白的云团,形态各异,有的像展翅的鹰、有的像逐浪的战舰、有的像直立的狗熊……你脑子里想什么,天上就能找到什么,让人心情格外舒爽。

说那个星期天不一样,不是因为天气格外好,头顶可见蓝天白云。小雨告诉我,那天,七角井会来好多人,是一个大型摄制组,由日本恩爱去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联合组成,拍什么《丝绸之路》纪律片。

摄制组、中央电视台、日本恩爱去电视台、《丝绸之路》纪律片……小雨嘴里冒出来的词,虽然生硬,仿佛米饭里沙子太多,老是硌牙,她自己都陌生、不习惯,却一个比一个庄严、一个比一个宏大、一个比一个古怪,在我耳边炸响,那威力,比大地红炮仗都大。任凭我发挥想象力,也想不真切,让我心生敬意,只有乖乖听的份。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小雨很多说法都不对,如日本恩爱去电视台,准确地说,是日本NHK电视台;还有纪律片,应该是纪录片。不过,受小雨影响,直到现在,我还把纪录片读成“纪律片”。每次念出这三个字,总会不自觉地想笑,同时在心里,浮出小雨的模样,生出一丝淡淡的温暖。

当时小雨还说,这是个秘密,在七角井、盐化总厂还没有公开。殷叔在厂保卫科上班,领导点名安排他,参与摄制组的安保,这才能事先得到消息。

我跟着小雨,快步流星,抄近路,沿着戈壁,踩着一地砾石,赶往厂子东头水塔处。小雨走在我的侧前方,我的心“砰砰”乱跳着,一边走一边偷偷看她:钟摆一般的马尾巴、装了弹簧一样的双腿、羚羊一样矫健的身影。许是走得匆忙,她的气喘得有些急,脸蛋红扑扑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和平时相比,这会,她看起来更加好看了。

真希望这条路长长长,永远也没有尽头,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正想着,远远地,便看见水塔旁边,有一大群人、还停着长长一溜车。走近才发现,人群外面围的,正七嘴八舌看热闹的,好多人都熟,都是厂里的,年纪和我们一般大的,也有七八个,不用说,那个秘密,这些家伙知道得更早。

再走近些,我细数了一下,车一共有10辆,其中4辆是吉普,最前面那辆,能看见车牌号是“00835”;后面6辆都是大汽车,5辆车厢上罩着篷布,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最后一辆背个大水罐,不用说是水车。接着,我又看到,厂保卫科的4个人,包括殷叔,一个不落全在,个个兴头都足。他们隔在中间,把厂里人挡住。

“拦我干嘛?你个骆驼刺,黑个臭脸,人模狗样装什么?”一个大嗓门响起。我看过去,那是一个圆脸妇女,挺着个大肚子,站她面前的,正是殷叔。

“你家李大个个子大,难不成底下那东西小,就堵不住你的臭嘴?”殷叔露出了笑脸。

“你嘴才臭呢。怎么,不写诗当才子,改当流氓了?”圆脸身旁,一个短发妇女开口,为此打抱不平。

“流氓就流氓。翠啊,听说你男人出差,去了山北红山化工厂,指导生产,要一个月才回来。你是不是想男人了?”殷叔腆起脸,笑得更欢了。

“不要脸。你个臭流氓。看我不找你老婆告状……”“大肚子”似乎生了气,几句话工夫,肚子又挺起了几分。

“不要嚷了。你们看就看,不看就回去。”一个声音响起,中气十足,很是威严。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推个小平头,人很精神,目光刀一样扎人。估计是领导,说话能算数的,他话音一落,两位妇人齐齐收声,殷叔张了张嘴,却也没吐出一个字,最后只是讪讪一笑,再无声息。不单他们,仿佛得了封口令,那么多人同时缄默,就连天地,也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继续观察,距殷叔他们十几米外,另有20多个人,穿着各异,最醒目的,是两个解放军,穿着黄军装、戴军帽、领子上还有红领章。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说话、有的只是看、还有的在摆弄机器,其中有一个,立正站在土路上,两只手举张白纸,放在胸前。正对着他的,是两台长方形机器。机器用架子高高撑起,和操作的人等高。一台机器似乎已弄好,另一台机器,有人还在调整那架子……

白纸遮挡不住的,则是阔大的戈壁:由近及远,可见密密麻麻的砾石,无论大小,一色苍灰;还有零星的骆驼刺,枯黄中透着些青绿,一丛一丛,球一样无规律摆放着。再往远看,有一些豆大的活物,在戈壁上缓缓地移动,那是骆驼,山里哈萨克牧民的,它们一般不敢拢来,如有初生儿驼、胆大不识相,被厂里的小伙子逮住,肯定是要当坐骑的,直到四蹄打绊、口吐白沫才放掉,下次见到厂里人,自然会远远躲开。而天空中,蓝天白云做背景,底下有鹰高高盘旋,小成了芝麻粒,怕是把那机器看成枪,吓的。

不知哪时候,殷叔站到我们面前,一脸的笑。

“小亮,你也来了。”他捏了捏小雨的耳朵,又在她脸上抚了一下,显得很亲昵,眼睛却是看着我。

“哦,殷叔好。”我忙喊,一边侧脸,偷偷瞄了一眼“小平头”,他正背对着我们。同时我还发现,人群里,许多人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顿时心定了许多。

“想不想上电视?”殷叔接着问。

我张口结舌,有些猝不及防。要知道,那还是1980年,整个七角井,也没几台电视机。能上电视,我当然知道这是好事,可是,这事距我太遥远,我还从没想过。

“怎么样?只要你帮我,给你妈捎句话,我就让他们拍你。”殷叔脸上的笑意更浓,眼神玩味地看着我,一边说话,一边放开小雨,俯下身,把脸凑到我耳边,声音越来越轻。

“什么话?”我下意识地问。

“你就说,让她晚上给我留个门。”像是怕身边的小雨听到,殷叔声音更低了。

我点了点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我的印象中,殷叔是经常到我家的,有时一个人,有时还要带上小雨,来我家,主要是打扑克牌。那时候,七角井还没流行“双抠”,全是打“升级”,要不就是争上游,输家钻桌子,或是往脸上贴纸条。一边打牌,一边嗑瓜子聊天,闹得不亦乐乎。

如今回忆起来,我家那张吃饭的方桌,来打牌的人里,殷叔钻得最频繁。和别的上海知青一样,他皮肤白皙;不一样的,是他个子大,不像别人,矮小、瘦弱——据此,还有人说,他不是真正的上海人。

因为殷叔个头大,而桌子矮小,钻起来自然困难,必须重心尽量下压,把身子猴成一团,弯腰驼背,一点点艰难地往前移。就这样,一不小心,仍可能将桌子拱起来,惹来一阵大笑。每次钻完桌子,殷叔都会喘起粗气,满脸潮红,可他却依然乐此不疲。厂里人说他有牌瘾,三天不摸牌手就发痒,应该不算冤枉。平时,殷叔走路腰有点哈、背有点驼,我怀疑,那都是打牌、钻桌子太多的缘故。

更让我觉得好玩的是,殷叔天天想“升级”、天天打“升级”,却一直混在保卫科,一直没能升上去,想想也挺有意思。

几年后,我家新置了一张餐桌,大理石的,那张旧木桌便废了,劈成了柴生火煮饭,也算是物尽其用。当时不觉得,可到后来,随着殷叔离开七角井、名声日隆,全家人都悔,如果留下来,那大概可以算文物的。

见我点头应了,殷叔索性笑出了声:“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完,他直起腰,冲旁边几个孩子喊:“你们几个,小家伙,都给我过来。”

我、小雨,还有几个孩子,由殷叔领着,到了那两台机器前。

和殷叔接洽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穿一身灰西装,戴一副茶色眼镜的人。随后,他告诉我们,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往前跑。只要他一声令下,我们就沿着土路,互相追逐,往厂里跑。就跟平时追着玩一样,只是不要跑太快,也不要回头看。

小胡子手一挥,命令发出时,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块表,阳光下闪闪发光,亮晶晶的。

进出厂的土路不平,坑坑洼洼的,厂里人都喊搓板路。这,或许就是那天,我跑得别扭的原因。说起来也奇怪,平时常和别人追着玩,都没什么不对;可那天,身后一台机器,枪一样瞄着,却怎么跑怎么不对劲,怎么跑都觉得别扭,好像腿是僵的、脚是木的,连腰也被绳子拴上了,该迈哪条腿都搞不清。不光我,别人也都这样,更可怜的是小雨,不知被谁的腿绊了,摔了一跤,蹭了一身土,我拍了半天才干净。

小胡子的手,先后挥了3次。金属表带的闪光,也晃了我的眼睛3次。我们的工作便告结束。

他们开始拍那条土路,拍路边的骆驼刺、红柳、密密麻麻的小石子……

看着他们的认真样,我很不以为然。这条土路,镇上人都熟悉,却从没人在乎,哪怕走在路上,也只是嫌它不好走,脾气大的还要骂几句,再想不到更多。更不知道,它在小镇之外,有那么大的声与名,还会有人,千里迢迢,要来把它往电视里拍。

感慨着,一直看到半中午,感觉肚子饿了,我和小雨决定回家。

路上,想起殷叔给妈带的话,我专门拐到二队食堂,把那话告诉了妈。

“这个背时鬼,敢跟菊姐这样开玩笑。你让他晚上来,看菊姐不一把火,把他那棵骆驼刺,烧得干干净净。”妈没说话,旁边一个阿姨嚷开了,嚷了一半便笑。

“烧成灰他也高兴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菊姐,人家骆驼刺可是才子、大上海来的知青,他天天去你家,你天天给他留门,那感觉是不是很特别?快给我们说说。”另一个阿姨接着嚷。

“想知道他是啥感觉,今晚,你们都到我家,试试不就知道了。”妈狠狠地剜我一眼,面上神色却不恼,笑吟吟地回她们。

知道不妙,我脖子一缩,灰溜溜地回家。一边走一边琢磨,喊殷叔“骆驼刺”,以前似乎就听过,只是没有在意;刚在拍摄现场也听了;现在再听,已经不新鲜。只是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个外号?真难听。

后来经过打听,我才知道。

好些年前,大概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有一次厂工会搞联欢,让大家出节目,轮到殷叔,他当场朗诵了一首诗,名字就叫《骆驼刺》。

那时候,殷叔还很年轻,作为一个上海知青,刚到新疆、刚到七角井不久,英俊白皙、风华正茂。用爸的话讲,还是个小羊娃子、生瓜蛋;不像现在,成了个老油条,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那时候,厂里大老粗居多,没什么文化,也没有人懂诗。听不懂诗,却都记住了殷叔,记住了他的意气风发、记住了他的深沉儒雅、记住了他的慷慨激昂、记住了他的挥斥方遒……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爱慕、也有人不以为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在晚会现场,就有人叫他“骆驼刺”。

至此以后,会写诗的殷叔,便坐实了这个外号;而且,那些家伙这样喊他时,还常跟诗扯在一起,“‘骆驼刺’,又写啥诗了?给我们念一下呗。”许是烦了,许是工作太累,许是生活太平庸、没了激情,再后来,殷叔连诗也不写了。

我还听说,上世纪70年代后,和殷叔一起来的,那些上海知青,还有其他大城市知青,不是当领导,就是进学校、医院,当起了老师、医生什么的。本来殷叔也能当老师,可他自己不干,说是要图个清闲,进了保卫科。

知道了殷叔外号由来,我又惦记上了那首诗。

在此之前,我读到的诗,都是课本上的。在我看来,会写诗的人,离七角井、离盐化总厂、离我们都很遥远。所以我不相信,嘴上缺个把门的、整天跟女人开玩笑,下了班就打牌,殷叔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写诗?

一定得找来看看。

星期天过完,紧接着是星期一,我们又开始上课。

关于《丝绸之路》纪律片、关于摄制组的消息,大都是小雨告诉我的。

周一,他们去了七角井村,拍古驿站、烽燧、细石器文化遗址。在古驿站,他们还翻出一样东西,是一枚玉扣。

周二上午,他们主要在哈萨坟拍。这天的发现更多,他们找到了一堆铜钱,全是“开元通宝”,有300多个,差不多两公斤重。

周二下午,摄制组便离开七角井,赶赴下一个目标。小雨说,走之前,殷叔领着他们的后勤,走了好多人家,一共买了10只兔子、30只鸡、一头猪、两只羊,还有300个鸡蛋。

小雨说,他们装鸡蛋特麻烦,用了几个大塑料桶,把土往桶里装,装一层土埋一层鸡蛋,300个鸡蛋全装完,费了好半天工夫。

小雨还说,那一行20几个人里,摄制组只有18个人,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上面派来的,给他们服务。

大姐在厂招待所工作,正好给摄制组服务,她也给我讲了不少。

她说,看了以前的战争片,特别是打日本鬼子的,本来,她对日本人印象很差,一直横眉冷对着。不曾想,那些家伙都非常识礼。摄制组有翻译,有什么事,都是翻译出面联络,那些日本人不用找她,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可每次看见她,那些家伙都会点头、露出和善的笑,特别是一个小胡子,鼻梁上架副眼镜,个子不高,长得还挺精神,第一次见她,竟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还叽里咕噜不停,声音很洪亮。大姐可是吓了一跳,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在喊别人,前后左右看明白了,才知道,他确实是跟她打招呼,紧张之下,傻傻地也冲他笑了笑。

三天时间里,虽然收获了很多笑脸,大姐却只回应了一次。

对自己的这个笑,大姐很不满意。她说,当年,日本鬼子在中国,杀了那么多人、干了那么多缺德事,那都是他的祖宗,我怎么能给他好脸呢?

大姐还说,摄制组常凑一起说话,说日本话的她不关心;对那些说中国话的,她虽然没有刻意去听,耳朵里也灌了不少,谈的大都是历史,围绕丝绸之路,也有一些地方的风光、民俗、文化,那些地方的名字,很多她听都没听过。感觉得出,那些人都特别有学问,并且去过很多地方。

说这些话时,大姐一脸崇拜,还有些惋惜。看得出,对那些人,对他们的经历,她很羡慕。

几年后,大姐不顾家中劝阻,扔了正式工作,跟一个江苏来的采购,离开了七角井,虽不算私奔,可也差不多。我觉得,这也是受摄制组影响,跟那部《丝绸之路》有关。

大姐人长得不赖,那几年,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工作好的、家世好的、长相好的,都有;而那个江苏采购员,个子矮不说,还是在乡镇企业上班,一家小纸厂,工作不固定不保险,说到底就是个农民,优点是能说会道,凭一张巧嘴,就把大姐给勾走了。

那时候,盐化总厂正如日中天、一派兴旺,外面来拉盐、硫化碱的大车,每天都能排出几里地。厂子效益好,工人工资自然就高,盐化总场招工,连哈密市的人也来考。正因为如此,镇上人都为大姐不值。为了这事,家里人也是一肚子气,爸的头发都白了很多,更严重的是妈,添了气症,动不动就打嗝,都说不认这个闺女了。

那次,我的姐夫,硫化碱一桶没买上,却带回去一个老婆,镇上人都说不虚此行。

而更有意思的是,又过了一些年,也就是新世纪之初,盐化总场说黄就黄,职工全员买断下岗、要自谋出路;而我的大姐夫,这时候已经成了老板,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算得上成功人士了。大姐直接把爸妈接走,去江苏享福。这下,镇上人都夸,说大姐有眼光。这些,都是题外话。

摄制组虽然走了,可他们带来的影响,却仍在持续。

在学校,历史老师上课时,竟然讲起了七角井:七角井原名七个井。这个名字由来较多,据史书记载,清代左宗棠营宿此地,饮水困难,掘井而得水,为数七个,故得名;还有专家考证:七个井这个名字,是由“赤亭”突厥化而来,唐史资料记载,唐代曾在七角井以西,鄯善县七克台(古称七个腾木)以东,设置过一个守捉——类似今天的边防哨所,名字就叫“赤亭”,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曾在这儿留下诗句,“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挡。”

地理老师不甘落后,也给我们讲七角井、讲丝绸之路:在汉代,西域“丝绸之路”,以敦煌为枢纽,分为南道和北道两条。到了唐朝,又增加一条,由瓜州至哈密,再经七角井到吐鲁番,后面再接汉北道,这条路唐时也称北道,而汉北道则改称中道。在唐北道开通的同时,当时的北庭都护府,为加强与中原的联系,又开了一条新北道——由酒泉到哈密,翻过天山,经巴里坤到奇台、吉木萨尔,然后渡伊犁河、楚河达里海。两条路在哈密分开,一条向北,翻越天山达坂,每逢冬季大雪封山,车马难行;另一条则向西南行,因为要过“百里风区”,每逢春夏之交,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同样十分不便。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又找到了一条路——小南路。据清代《新疆图志》记载:由木垒河驿……至七角井驿,70里至车轱辘泉驿,70里至一碗泉驿,90里至了墩驿,此即旧时小南路。总之,早在唐代,甚至更早,我们生活的七角井,已是丝路重要一驿了。

就连语文老师,也凑起了热闹,她告诉我们,从古到今,很多名人曾到过七角井:张骞、班超、唐僧、樊梨花、林则徐、纪晓岚、茅盾等等,比如道光22年(1842年),林则徐流放伊犁,走的便是这条路。那一年的阴历9月23,林则徐经过长途跋涉,抵达哈密,又走了整整一个星期,9月30日至七角井。当时,因为局势动荡等原因,这儿的关帝庙、民房已被官府拆除。林公无处停车,只能顶着大雪西行,真是凄凉至极。不过,他对小南路很有好感,在《荷戈纪程》中,他写道:由哈密经鄯善、吐鲁番一路,亦今人所惮,惟别有小南路一条,也通古城和乌鲁木齐。其路较近,既避北路达坂之雪,又避南路七角井之风,行人无不乐由。还有课本上有的,《白杨礼赞》的作者茅盾,在回忆录《新疆风雨》中,他这样写道,“1939年3月8日,早饭后,自哈密乘汽车晚至新疆七角井,住一夜。”说到这,老师让我们发挥想象,那一夜,茅盾吃完饭散步,他走到的地方,很可能,现在就是我们谁的家。

当时,老师的话很有感染力,说得我心潮澎湃,很多年后才知道,他们说的也不全对。比如,后来看过一张报纸,上面说,唐时,设在七角井的守捉,名为“罗护”,而赤亭守捉,则跟它相距百余里。

不过那时候,我早已离开七角井,对这些已经不关心了,罗护还是赤亭,跟我都没什么关系。

摄制组来了、走了,于七角井而言,就好比拿块石头,扔到机井里,听起来动静很大,还漾起一圈圈涟漪,但很快,水面便恢复平静,生活一切照旧。

“丝绸之路”这个话题,就像路边的骆驼刺,很快就没有人关注了。

那天傍晚,天迟迟不黑。吃完饭,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正在家门口打尜尜。

“尜尜”这两个字,很多年后我才会写,字虽难,东西却简单,就是一根木头棍,半拃长、比拇指稍粗,两头削细一点,材质以沙枣树为好,但沙枣枝韧性十足,不太好弄断,好多人嫌麻烦,就用杨树枝、柳树枝代替,也能玩,就是不结实,玩不多久就会开裂,再不换,就成了两半。

打尜尜玩起来也简单,就是把人分两拨,往地上竖一块砖,然后距砖半米远划线,把尜尜摆在线上面,打的人手里拿块木板,架势就像握刀一样,用木板去敲尜尜的头,尜尜便会弹起来,飞到空中,这时再用手里的木板,把尜尜使劲往前打。

尜尜飞出去以后,另一拨人就跑去捡,捡到了就瞄准砖头,用手扔,如果正好击中砖头,扔的人就赢了,开始换他们来打;如果准头不够,尜尜扔到了别的地方,那就由打的人继续打,可以还是原来的人,也可以那一拨人里换。同理,尜尜再次击飞出去,扔的人也是可以换的。就这么一打一扔,直到击中砖头,然后两拨人攻守易位。

那天,我们这边的人不给力,一直是对方在打,我扔得胳膊都酸了,两只脚也跑软了,还是轮不上打,越玩越觉得没劲,就站在一边,背着手看他们玩。

正看着,殷叔从他家出来,习惯性地往我家走,走到门口了,忽然止步、回头,两只脚一前一后站着,看着我问:“小亮,作业写完了?”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没敢多说。说起来,作业在学校就完成了,可那不是我写的,而是抄小雨的。

“明天的功课也温习了?”大概刚吃完饭,殷叔说着话,舌头还在嘴里蠕动着,可能是牙里卡了东西,在清理。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在我的印象中,这大概是第一次,殷叔关心我的学习。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复杂,让殷叔不开心。他皱起眉头,收回迈出去的那条腿,立定。

“小亮,外面世界大得很,你要好好学习,才能走出去。如果整天只知道玩,那你这一辈子,都得待在这口井里。”殷叔语气真挚,有点苦口婆心的味道。

“你不是整天打牌,还说我?”知道殷叔喜欢开玩笑,轻易不会生气,我笑着怼他。

他愣了一下,面上神情有些不自然,连脸都微微泛红。

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殷叔笑了:“你这小东西,还敢说我。”话说完,殷叔抬腿,进了我家。

如果我没记错,到我家打牌,那是殷叔最后一次。

事后据爸妈回忆,那天晚上,殷叔不知有什么心事,老是走神,牌出错了好几次,桌子钻得比平时更狠。

这么过了两天,不光我奇怪,连爸妈也忍不住了:“你爸这两天干嘛呢?咋晚上不来打牌了。”那天小雨来家玩,他们问。

“写东西呢,神神秘秘的,每天写到好晚。昨天晚上,我睡一觉醒来了,他还在写。写的啥东西,也不让我们看。”看样子,连小雨也搞不清状况。

又过了几天,小雨到我家的时候,带着一个笔记本,红色塑料封皮,封面上印着一些花,还有几个拼音字母,前面的字母大,但写的很潦草,拼不出来,后面的是“riji”;封底则有“上海市文教用品十三厂”“36开”“100页”字样。小雨翻开一页:“这就是那首《骆驼刺》,上次,你不是说要看吗?”她把本子递到我手里,又补充道:“这个笔记本,以前我也没见过,今天,我爸可能是忘收了。”

“我是一棵骆驼刺

小小的叶片,细细的根茎

扎根在戈壁

注定无法长成大树

撑起一片碧蓝的天

甚至不能像芦苇

长高再长高,直刺长空

将洁白的云团,撩搅成丝丝缕缕……

我是一棵骆驼刺

小小的叶片,细细的根茎

开不出美丽的花

无法让目光

在我身上多作停留

我只能匍匐在荒原

在烈日下、在狂风中

在没有一丝水的绝地

艰难求生……”

整首诗读完,我眼前,突然多出一丛骆驼刺,还有无垠的戈壁、空旷的天穹……一种难言的孤独,就此将我牢牢包围。

静寂中,小雨又翻起了笔记本,翻到写字的最后一页:“这是我爸新写的,散文《丝绸之路》,你再看看……”

再后来的一个傍晚,吃饭时,我听见爸妈在议论:

“今天我见‘骆驼刺’了。”

“哦,我都十几天没见他了,咋样?”

“头发老长,人一下瘦了好多,感觉是病了,还病得不轻;不过他自己说没病。不知道遇上啥麻烦事,我看他最近烟没少抽,手指头都熏黄了……”

“那咱们去看看他吧?”

吃完饭,爸妈拎着些鸡蛋出门,但很快又回来了,说是隔壁院门顶着,进不去。这也很蹊跷,在七角井,不到睡觉,一般是不顶门的,除非是不欢迎有客来。

一个多月后,小雨又一次到了我家。这次,她拿来的是一份报纸,满面红光,语气显得无比自豪:“你看,我爸这篇散文,上报纸了。”说着话,马尾巴还在得意地晃。

我下意识地接过报纸,果然,小雨指给我看的,正是上次,我看过的《丝绸之路》:

……

路不宽,也不平坦,坑坑洼洼的形如搓板,走在上面很不舒服。但每一步迈出去,都有一种别样的感受,就像脚下的古道一般实实在在。你看,你看见了吗?那踩踏出来的痕迹里,除了驼马的蹄印、车辆的辙痕、胎痕,还有足迹,布鞋、雨鞋以及千年前的薄底快靴。你听,你听到了吗?那游荡了无数个世纪的风,卷挟的声息,不仅有驼马的嘶鸣,还有千年不散的慨叹、吟诵与高歌。前方是未来,是无法预知的命运;身后是过去,是阳关送别的故人,再干一杯吧!愁云惨淡的万里行程,车辚辚、马萧萧,你尽可以在跋涉中神思悠悠,一任清脆的铃儿,撕扯开风的胸膛,“叮”的一声,还近着;“叮……”再一声,已经去远了。仿佛亘古未醒的戈壁,心湖里荡起一圈涟漪,远了,就消失不见了。古道,依然沉寂着……

我轻声读着。

在报纸上,读到熟人写的文章,我这还是第一次。我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是觉得,那个熟悉的殷叔,突然就高大起来。

随着我的默读,我有一种感觉,殷叔还有小雨,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

殷叔的散文又发表了;

殷叔的小说也发表了;

殷叔离开保卫科,调到厂办,成殷副主任了;

厂里给殷叔分了新房,他搬家了;

……

殷叔还是殷叔,喜欢跟女同志开玩笑,见到谁都客气,哪怕是我,也要打招呼;可殷叔又不是殷叔了,搁以前,保卫科科长说句重的,他都得忍,可现在,哪怕是厂里领导,他也不在乎,上去就勾肩搭背,厂领导也不恼。

在七角井风光了一阵,作为知名作家,殷叔又调到哈密文联,拥有了更大的舞台。但这还不是终点,又过了一些年,随着殷叔名气更大,他又到了乌鲁木齐,在一家杂志社,先当一般编辑,很快就成了副主编,继续风光。再后来,盐化总厂破产倒闭,我不得不到哈密谋生,总算见识了殷叔说的,七角井外的大世界,只是悔不当初,没有听殷叔话,好好学习。从当地一份小报上,我看到,殷叔全家人,都迁回了上海,成为哈密人的骄傲。

殷叔离开七角井,意味着,我和小雨不得不分别,我很难过,小雨一样很伤心,但很快,时空的转变,就让我们断了联系,剩下的只有怀念。我相信,在殷叔的羽翼下,她现在的生活,一定幸福而美满。

后来我常想,如果没受摄制组影响,殷叔没有重拾写作,写了那篇《丝绸之路》,并得以发表。那他,现在大概还在七角井,就像路边的骆驼刺,无人关注。现在的他,不是整天泡在棋牌室,就是蹲在墙根、晒太阳聊大天,跟其他那些退休老头,不会有什么不同。

而我跟小雨,就算在一起,我们会幸福吗?

另外,直到今天,我都没看过,那部《丝绸之路》纪录片。

如果有谁看到,里面提到了七角井,画面中有几个孩子,在那追逐嬉戏,请一定告诉我,因为我也很好奇,孩童时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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