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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岚

2018-09-26

绿洲 2018年5期
关键词:书记妻子

对于到青林乡任书记会遇到的困难,陆福顺事先作了充足的准备。然而,不到一个星期就发现,以前做的种种准备,全是纸上谈兵。那些看似完美的设想,触碰到青林乡的实际,就犹如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一落到地面上就瞬间崩溃。

空气清凉,山乡的夜晚显得格外宁静。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翻看着几大本材料和报表,梳理到半夜,仍然理不清那些相互打架的材料和数据,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欠身起来踱步到窗前,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和酸胀的眼,本想躺靠到床被上小憩一会儿,却不料就此和衣睡了过去。

嘭!嘭!嘭!响起一阵敲门声。睁开眼,缕缕晨光穿透灰白的雾霭,从窗户那里飘了进来。“天亮了,起床了!”是乡长黎大奎那粗声大嗓的声音。陆福顺勉强撑起身子,靸上鞋,趔趄着开了门。黎大奎嬉皮着脸,侧着身子梭进来:“书记,你不是说要去几个村查看农村危房改造项目的建设进度吗?我已经叫涉及到的几个村的头头,还有项目负责人,都在示范点等着了。你不知道,这些狗日的懒惰得很,你不骂他们,他们就能拖就拖。待会儿去了,你千万不要给他们好脸色,要好好地骂狗日的一顿。”

陆福顺没答话,转身走到卫生间那镶嵌有一面镜子的盥洗盆前,却发现漱口缸上空空如也,往日斜插在上面的牙刷不翼而飞。低头弯腰,翻箱倒柜,找遍整个卫生间也不见踪影。“咦,牙刷呢?昨天早上都还用它刷牙的嘛。”引得黎大奎也在外面的房间里到处翻找。正自纳闷,黎大奎蹬蹬蹬走了出去。陆福顺以为他要去找支新的来,谁料这个家伙冲到乡政府院坝里就站住了,两手叉着腰,扯开嗓门大骂起来:“是哪个狗日的把书记的牙刷偷走了?牙刷么是用来刷牙的嘛,你偷去干啥子?偷去刷你妈的×吗!”

骂声像锋利的玻璃渣刺破宁静的清晨,在乡政府大院的上空嗡嗡回响。陆福顺觉得两耳一阵刺痛——这个狗日的哪里是在替自己找牙刷,分明就是指桑骂槐地骂我陆福顺呀!杂种本来指望着这次能当上书记,我一来,坏了他的好事,心里不痛快,又不敢明说,就借题发挥,拿我出气。真是个蹲着屙尿的婆娘!陆福顺一阵恼怒,脸也顾不上洗,胡乱用水抹了一下,就迅速奔出门去,扯了一把还叉腰站着的黎大奎:“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还当乡长呢!一把牙刷也值得你这么大呼小叫地骂人吗?还不快走!”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停在球场边上的猎豹车走去。黎大奎悻悻地跟上来:“狗日的太小贱了!连牙刷都……”侧眼看到陆福顺铁青着脸,这才闭了嘴。紧走几步,替陆福顺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又转过来,上了车,打着火,车子像发怒的野马,嘶吼着冲出了乡政府的大门。

陆福顺想过黎大奎可能有点愚蠢,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愚蠢。

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陆福顺有事到黎大奎办公室。进门见他坐在办公桌后,两手捧着脸,肘部支在桌面上,双目赤红,无精打采,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正要与他商量点事情,三个穿西装的人突然闯了进来:“谁是黎大奎?我们是县纪委的。”出示完证件,对黎大奎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不容分说就一边一个挟持着,把黎大奎带走了!陆福顺还沉浸在惊愕中,就见黎大奎挣扎着扭过头来,死死地盯了陆福顺一眼。目光中的内容太丰富、太复杂了,有怀疑,有怨恨,有责怪,有乞求,或许还有迷茫、绝望和后悔……弄得陆福顺此后一生中,一想起这个目光就心悸不已。

后来才弄明白。前一天,黎大奎带人去李家营村,检查扶贫易地搬迁工程,发现负责承建的建筑公司存在很多问题,就勒令他们必须完全整改到位才可复工。由于任务重,工期紧,不开工就不能在合同规定的时间完工。耽误一天,承建方都将被处以沉重的罚金,更别说按黎大奎要求的,整改到位再开工了。那必将无钱可赚,还可能倒贴出去!建筑公司的几个家伙不忿,凑在一起密谋了一下,认为黎大奎横挑鼻子竖挑眼,是故意跟他们过不去,当晚就派人给黎大奎送了十万元钱。黎大奎这个蠢猪居然收了下来!虽然他交代说,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一直煎熬到天亮,也曾下决心要把钱交到纪委。但还在犹豫不定时,那些人就把他告了!而且是第二天一大早,纪委刚上班,那些人就把他告了!

陆福顺内心里一阵悲凉。他明白黎大奎。普通人在陡然面对一个巨额诱惑时,谁能够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谁不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痛苦挣扎?那种忐忑不安又心存侥幸,沾沾自喜又肉跳心惊,既想安于清贫,又确实心有不甘的失衡,会把一个正常人折磨疯掉。黎大奎可怜可叹也可恨,他忘记了一个人的操守,他失去了清醒的分析和理智的判断,他被贪欲冲昏了头脑。他不仅害了自己,也必将连累到我!作为一把手的班长,对这个班子的一切,都负有领导责任和主体责任,班子成员出了问题,书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如再有人借此兴风作浪,仕途就算玩完了!

怎么这样倒霉,刚来青林乡就遇上这种事情!陆福顺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焦躁。黎大奎临走时盯他的那一眼,让他久久不能释怀。这个蠢猪肯定误以为是我给他下的套,是我伙同那些人故意整他。不然怎么我刚刚到他的办公室,纪委的人也就到了?这家伙现在肯定恨死了我,我真他妈是黄泥巴抹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常言道,三千与你交,八百与我好。这家伙在官场上滚打多年,必然有其死党和铁杆,他虽然进去了,难道不会通过那些看不见的人对我进行报复吗?其他一般人又会怎么看?肯定以为我容不下人,心狠手辣,黎大奎得罪了我,我就把人往死里整!其实我他妈是吃饱了撑着还是有病?刚来不久,情况都还没有摸清,就把黎大奎整倒,他那一大摊工作谁来干?我还嫌工作太少、太清闲了吗?然而,对此你还无处可以诉说,跟谁说谁都会以为,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在替自己洗清卖白,反而坐实了整人的嫌疑。

接下来该怎么办?陆福顺心烦意乱,郁闷不已。

正当乡上的事一团乱麻,亟待清理的时候,突然接到县委办打来电话,说市委书记近期要亲自带队,检查全市扶贫易地搬迁项目,召开现场会。青林乡李家营村在随机抽签中,恰巧被抽取确定为重点检查的对象。陆福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笑了——这老天爷真的就像是嫌自己缺乏磨炼,故意要找点事让自己“苦其心志”似的。

连日来,一向宁静的青林乡,突然间车水马龙。县上的头头脑脑,包括书记、县长,副书记、副县长,以及平时难得在乡镇见到的组织部长、宣传部长……走马灯似的,一拨又一拨来到李家营村易地搬迁点,七嘴八舌地对迎检工作提出了五花八门的指示或建议,有的建议甚至是相互矛盾和冲突的。但哪个领导的话都得听,哪个领导都不能得罪呀!怎样才能把领导们的指示一一结合起来,落到实处,做到皆大欢喜?陆福顺顾此失彼,摆弄来摆弄去,弄得头晕脑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村支书看他一整天都愁眉苦脸的,禁不住咧嘴笑道:“书记,你想那么多干啥子?哪个官大就听哪个的不就行了?”陆福顺想想,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决定首先按照书记、县长的指示做,其他领导的指示,能兼顾就尽量兼顾,如有冲突,就说是书记、县长定的,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天气阴凉,雾霭弥漫,饱含水汽的浓雾让村庄的一切都湿漉漉的,道路泥泞不堪。

陆福顺像打仗时亲临前沿指挥所一样,直接把自己搬到李家营村,在村公所二楼的一间办公室,让人抱来一床抗震救灾时留下的军用棉被,胡乱铺到一个长沙发上当床睡。几乎白天黑夜都泡在了安置点上,软硬兼施地督促承建方,按照“青瓦坡顶两头翘,白墙灰线格子窗”的要求,加快工程进度;想尽千方百计整合资金,完成通村公路和串户路的硬化、筹建垃圾池、排污管道、小广场、党员活动室、健身器材等公共设施;召开群众大会,制作展板、扶贫路线图、公示墙、帮扶明白卡、村规民约;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陪着笑脸,挨家挨户交心谈心,动员贫困户和随迁户尽快搬入新居;叮嘱搬迁户打扫好户内卫生,特别是当上级领导询问时应该怎样回答;布置乡村干部做好一应接待准备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脚不点地,整个人又黑又憔悴,瘦了一大圈。其中每一件事的艰难辛苦,是没有亲历的人所无法体会的。

临近现场会即将召开的日子,猛然又冒出一桩烦心事——本来答应得好好的三家随迁户,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又出现了反悔。任乡村干部如何动员,就是不愿意搬到安置点的新居去。陆福顺听说后心急如焚,还真是越怕什么就来什么呀!他连忙放下手里的其他工作,火急火燎地赶到三户老百姓家中询问情况。起初三个户主随你说什么,随你多么恳切,只管低着头,一声不吭。

陆福顺忍不住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大吼道:“怎么啦,你们还是不是男人!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颗钉!前不久你们不是把胸脯拍得嘡嘡响,跟我保证过一定搬过去的吗?才过几天就忘啦?吐到地上的唾沫,你们还要把它舔回去吗?!”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乜斜着眼对陆福顺说:“书记,我们觉得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了?你倒是说来让大伙听一听。”

“同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同样是缺乏生存条件要整体搬迁,房子大同小异,家境也不见得谁比谁好多少。为什么有的人政府补助八九万元,自己基本上用不着出什么钱,就可以搬进新居。而我们却只补助一万五,自己还要出七八万元钱才能搬进去?这公平吗?”

“他们是贫困户,你们是吗?你们这几家都有人外出打工,年人均收入已经超过了2850元的贫困户标准了!”

“难道我们上进一点,努力一点,不偷懒耍滑,凭借着自己的双手打工挣钱,家境稍微比他们好一点点,就要比他们多拿出七八万元钱来。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奖勤罚懒?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公平吗?”

陆福顺突然觉得有点气短,他的声音小了下来:“国家政策的规定就是这样的,不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就不能享受那么多补助。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按照国家定的政策来执行。”

“政策,谁的政策?中央的政策是什么,是决不让一个贫困农户掉队!你们又是怎么干的?再好的经,都让你们这些乡村一级的贪官污吏念歪了!”

呵呵!怪不得现在老百姓对精准扶贫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中央领导是圣人,省市领导是贵人,县上领导是忙人,乡村领导是恶人……原来我们做具体工作的干部,在一些群众眼里全都是贪官污吏,没有一个好人!陆福顺摇了摇头,告诫自己冷静,不要发火。他顿了顿说:“我们国家太大了,贫困农户又太多,国家现在还不是太富裕,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让每家每户都同样……”

“反正我们就是觉得不公平,反正我们就是不搬!”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红着脸,直着脖子插进来打断他。

说了这半天,费了那么多口舌,还是没有一点效果。陆福顺也忍不住了:“你们到底要咋个整?!你们虽然多出了几万元钱,但摸着良心说,凭那点钱你们能修得起这么好的房子吗?而且,安置点那里的自来水、沟渠、广场、活动室、硬化路、健身器材等公共设施,你们没出钱不是也可以同样享用吗?”

年轻人冷哼了一声,面露得色地说:“别说那么多了,不公平我们就是不搬!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不搬,你们就完不成任务,不搬,你们就交不了差。你们就等着上级来处分你们!说不定某些人戴得好好的官帽帽,很快就要被摘下来喽!”

陆福顺咬了咬牙,不怒反笑:“好!你们有种!不搬算了。上级摘了我的官帽帽,我也就用不着再低三下四,一天到晚来求你们搬到更好的新居去了。也许还轻松些!”

走出农户家,陆福顺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黎大奎这家伙不出事就好了,就不会由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大事小事都是自己硬扛硬顶,连个商量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咦,要是黎大奎来处理这件事,他会怎么做?客观地说,这家伙痞归痞,工作能力还是挺强的,办法也多……

老辈人常说梦与现实往往是相反的,也许还真有点道理。

一连几个晚上,陆福顺都睡不安稳。老是在做梦,做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后却又无法完整地回想出来,只隐隐约约能够依稀搜寻到一些片段:一会儿是自己一个人在村子里走,被几条恶狗凶狠地扑咬,吓得大汗淋漓地清醒过来。一会儿是自己去参加一个高层次的聚会,豪华的大厅里,满是有头有面的漂亮人物,有几个还是炙手可热的领导。正想迎上前去打打招呼,一走动,却突然觉得下半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没有穿上裤子!连忙双手蒙住要害,飞也似的逃出门外,可是外面的人更多,全都用惊诧的眼光盯着自己。陆福顺羞得无地自容,逃来逃去都找不到一个房间可以躲藏……

陆福顺起床后闷闷不乐,老是担心这次迎检工作会出什么纰漏。却不料正式检查那天,风和日丽,天清气爽。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甚至可以说相当出彩!市委书记是从基层干上来的,对农村工作非常熟悉。他一边查看一边听汇报一边询问,有时问得很细很刁钻。好在陆福顺工作扎实,准备充分,不管问到什么,都不慌不忙,老老实实地作出了解答。书记很高兴,当场就面对随行人员进行了点评,对青林乡的工作给予了肯定。

看着检查团的车队绝尘而去,陆福顺一阵轻松,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同时,从内心深处,又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空虚。都说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领导们来视察的这一个多小时看到的,可是乡村干部群众,几个月没日没夜、费尽心力才干出来的呀!不过话又说回来,领导们这一来,时间虽然很短,确实也极大地促进了搬迁点建设的进度和力度,李家营的老百姓确实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好处的。这也算是对自己几个月来,尽心尽力付出得到的最大报偿吧。

但有一件事,陆福顺一直很纳闷。按理说,那三家不愿意搬迁的农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想趁市委领导在场的时机来大闹一番,让乡上难堪,让县上出丑,以企求得到更多的利益。奇怪的是,整个检查过程,却从始至终不见他们的身影。是他们觉得自己没理,偃旗息鼓了,还是在暗中酝酿更大的阴谋?抑或是外出不在家?

说心里话,陆福顺还巴不得他们来闹一闹,好让大领导给他们宣讲一下政策,做一下思想工作,让他们知道国家政策的严肃性,知道像他们这样不顾大局、胡搅蛮缠,告到哪里都不会得逞。也让他们知道,不是我个人或乡上优亲厚友,或者故意苛待为难他们。即使因此而受到县上领导的批评和问责,也比这样窝窝囊囊、让人误解的好。

转过身来,却见身后那些手下齐刷刷地盯着自己。陆福顺愣了愣,伸开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没什么不妥的呀!止不住问道:“你们几个这么盯着我干什么?”那些人不说话,推推挤挤把个党政办主任推到前面来。党政办主任嬉笑着说:“书记,您看,大家都辛苦了这么长的时间了,今天又顺利完成了迎检任务,上级领导看上去也挺满意的。书记是不是该犒劳犒劳大家呀?”

“好啊!原来你们几个早就串通好了,想打我的秋风啊!”

“哪能让书记自己掏钱请客呢?我们包了!”那个胖胖的承建方负责人拨开人群,笑眯眯走上前来:“能顺利通过检查,我们也非常高兴。这段时间大家真是苦够了!我们早就想找机会,感谢一下乡党委政府对我们的关心了。要是书记同意,就请大家到集镇上那家最好的曾三饭店,放开来好好喝一顿。就看书记赏不赏脸了!”

陆福顺沉吟了一下。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带来的换洗衣服都穿完了。抬起手肘,能闻到浓烈的汗馊味。迎检工作结束,也算做完了一件大事。明天又是星期六,本打算趁此机会溜回城去,洗洗澡,理理发,安慰一下妻儿老母,尽一下夫妻义务。说实在的,这么长的时间没有碰碰妻子,忙时倒是不觉得,偶尔闲暇下来,还真是感到憋得难受。但是,看着大家热切期盼的眼光,想想他们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辛苦,以后的工作也还得依靠他们。加之那个承建方负责人也不能得罪,搬迁点的扫尾工作,还需他们大力协助才能完成。陆福顺不忍拂了他们的意思,心一软就答应了下来,说:“好吧,就听你们的,大家好好去欢一回。但我强调一下,不准哪个喝醉酒耍酒疯!”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叮铃铃……叮铃铃……

星期六早上七点左右,家里的座机突然刺耳地叫了起来。陆福顺翻了一个身,又把头埋进被窝里不想动弹。朦胧中,听见妻子窸窸窣窣地穿了件衣服,轻轻地梭下床去。

昨天晚上将近十一点钟,陆福顺才从青林乡赶回到县城的家里,母亲和儿子早已上床睡了。妻子见他回来,喜出望外,嗔怪地擂了他一拳:“我还以为你不要这个家了呢!”陆福顺涎着脸,猛地一下子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脸埋在脖颈处,一边贪婪地深吸着妻子的发香,一边在她的耳垂边轻声说:“怎么会!你不知道,我简直想死你了!”妻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她轻轻地挣扎了一下,说:“臭死啦,还不快去洗洗!”陆福顺连忙放开她,乐呵呵地进了淋浴室。等他洗浴出来,妻子已洗漱完毕,满脸绯红地躺在了床上。陆福顺赶紧去仔细地刷了牙,顾不得头发都还在潮湿着,就一下子扑到了床上,两口子迅速地滚到了一起。

人们常说“小别胜似新婚”,陆福顺小两口三十多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按理说,应该是干柴遇上了烈火,不知要折腾到几时才休。可奇怪的是,陆福顺起初急不可耐,恨不得把妻子一口吞了。但妻子刚刚有点意思,他就稀里哗啦,一泄如注。看着妻子怏怏地打扫着战场,陆福顺不免心里歉疚,他重新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想再次投入,可不管怎么努力,下面就是软塌塌一点也不争气,陆福顺只好放弃。他无奈地对妻子说:“可能是这一段时间工作太忙、压力太大,或者是酒喝得稍微多了点的缘故。对不起喽,老婆。”妻子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到他的臂膀上说:“没关系,好好睡吧。”陆福顺从床头把手机拿过来关了,自嘲似的说:“好久以来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今天我要关它一回,让它也休息一下。天王老子打来我都不管!”说完,转过身呼呼睡去,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妻子却毫无睡意,一直圆睁双眼,直视着头上的天花板,不知何时才迷糊过去……

打着呵欠来到客厅,妻子不由得一阵怨怼,是什么人啊,也不管是不是休息日,这么早就打电话来!她慵懒地拿起话筒,“喂……”

“请问陆福顺先生在不在?”电话那头是一个操普通话的女声。

“请问你找他干什么?”

“嗯……我还是想找他本人说……”电话那头好像很犹豫。这反而激起了妻子的警觉。

“那你为什么不打他的手机?”

“打了。他手机关机。”

“他不在。你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嗯……是这样的……”女人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语速突然加快了,“前几天晚上,陆先生和朋友来我们银都会所玩,我们这儿的姑娘尽心服侍,让他们玩得很开心。可是现在才发现,陆先生付给她们的钱里,有五六张都是假钱!这也太不地道了吧?小姑娘们也不容易,熬更守夜赚点辛苦钱,不料还是假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妻子一听,早已气得发抖。耐着性子听完,“啪”的一声掼下电话,气急败坏地冲到卧室,一把将被子掀到地上,怒吼道:“忙!忙!忙!白天黑夜都在忙!忙得十天半月不归家!我今天倒是要好好瞧瞧,你到底忙些什么好事!”

正在蒙头大睡的陆福顺,突然间赤条条一丝不挂,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见妻子叉着腰,立在床前,喷火的眼睛仿佛要将他吃了似的。

“怎么啦?好好的发什么疯!”他急忙扯过扔在床头柜上的衣服,一件件迅速穿戴起来。

“说!你前几天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我干什么事了?我在李家营村准备迎接检查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陆福顺边穿边说。

“哼!说起来全是冠冕堂皇的!背地里尽干些不要脸的事!怪不得昨晚上那副怂样……”

“我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了?你给我说清楚!”

“装!继续装!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你在李家营村好好的,为什么跑到银都会所去了?难道银都会所是你们李家营村办的吗?”

“我什么时候到银都会所去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刚才会所的人把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说你和几个狐朋狗友去那里耍小姐,你付的钱!有几张,还是假钱!”

陆福顺一听火冒三丈,气得浑身颤抖:“是哪个坏杂种这么埋汰人呀!什么耍小姐,什么付假钱,我他妈是那样的人吗?!”

“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不知你这一生,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要是今天你不讲清楚,我就去请纪委的领导来帮你讲清楚!”

“噢哟,还要请纪委领导!看样子你是打算大义灭亲啦?我告诉你,你吓唬不了我!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还真是不信邪了!”他像弹簧一样蹦到地上,胡乱靸上拖鞋,几步冲到客厅的座机旁,上翻到来电显示,找到号码就打了过去。“喂……”那边刚一接电话,陆福顺就按了免提,急怒交加地说:“我是陆福顺!刚才是你打来的电话吗?”

“噢,是的。陆先生好!”

“好什么好!你是谁?为什么要诬陷我?我什么时候去过你们会所了?”

“咦,陆先生不记得啦?我是银都的领班。前几天您和三个朋友来这里玩,喝了很多酒,耍得很高兴。临走还把您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们,让我们有什么麻烦事就找您,您一定会帮忙的。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呢?”

陆福顺冷静了下来,明白自己肯定是被人设计了。他顿了顿,尽量平静地说:“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来。”

他挂了电话,看都懒得看妻子一眼,就连忙去卧室拿来手机,打开机,找到好友——刑警队黄队长的号码,拨过去,简单地说了下情况,让黄队长带几个弟兄跟自己到银都会所去。

这时,母亲也被吵醒了。怯生生立在房间门口,满面愁容地说:“儿哎,你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陆福顺连忙过去,抱住母亲的两个肩膀说:“妈,别怕,没什么事。我会处理好的。您放宽心!”

事情还是真相大白了。

原来,黎大奎的几个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一天晚上在一起喝酒。说起奎哥的事,不约而同都把矛头指向了陆福顺。说他以前在雄山乡,就跟当书记的晋东闹矛盾,到了青林乡,又跟黎大奎针尖对麦芒。是一个权欲熏心、唯我独尊、自私狭隘、不择手段的小人。他们越说越气,越描越黑,说到后来,几乎个个认定,陆福顺就是那个把黎大奎整去双规的始作俑者!不然,为什么他刚到青林乡不久,黎大奎就受贿了?不然,为什么头天晚上有人刚刚送去钱,第二天一早纪委就去抓人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不仁我不义,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会设计害人,我们难道不可以——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让纪委也来收拾收拾他?几个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聚在一起想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向黎大奎的老婆要来陆福顺的手机和座机号码,醉醺醺来到银都会所。其中有两个人到了门口,又推说家里有急事就走了。其余四个人进了会所,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陆福顺真是欲哭无泪。

他倒不是因为黎大奎那几个弟兄拙劣的设计陷害,类似的事见得多了。他郁闷的是,自己一天到晚苦死累活,绞尽脑汁,兢兢业业地干工作,同时还得忍辱负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随时提防别人不知何处射来的明枪暗箭。表面上风光无限,暗地里孤独寂寞,人前威风八面,人后焦虑忧愁,这样的生活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更伤心的是,与自己甘苦与共、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竟然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歇斯底里,那样的不可理喻!别人误解自己也就算了,她竟然也不懂得自己!他真切地感到人与人相互理解的艰难,以及横亘在心与心之间的那层厚厚的隔膜。萨特说的:他人即是自我的地狱,佛家所说“八苦”中的怨憎会苦和五取蕴苦,讲的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在遭人陷害时,唯有那个一生善良的老母亲,才会选择无条件地相信自己。虽然,从理智上,他也能够理解,妻子乍一听到别人言之凿凿,说老公去嫖小姐,她肯定受不了,肯定会大发雷霆。但理解归理解,从情感上来说,他还是一时之间难以释怀,常常无端地从心底涌上一阵阵孤独和忧伤。

山乡的清晨,常年笼罩在浓雾之中。要到上午九、十点钟,随着太阳热力的增加,雾气才渐渐浮起、上升、飘荡在山腰,形成一条条、一片片美轮美奂的流岚,成为诗人、画家、摄影家钟爱不已的美景。

一天早上,陆福顺正在像往常一样沿着山路晨跑,乡纪委书记急吼吼地赶上来拦住他:“陆书记,你被人举报了,而且还是实名举报的!”陆福顺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了看他,平静地问:“谁?举报什么?”纪委书记气喘吁吁地说:“是那三家随迁户。举报你优亲厚友,把不符合条件的、你的亲叔叔陆俊华评定为贫困户,违规获取八九万元补助,真正的贫困户却排除在外;举报你破坏民主集中制搞一言堂,欺上瞒下,什么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还举报你与承建的建筑老板狼狈为奸,以次充好,偷工减料,勾结起来侵吞扶贫资金,并多次违规接受老板的宴请,出入私人会所大吃大喝。影响极为恶劣!”

陆福顺想了想说:“陆俊华你我都知道,家里老父亲瘫痪在床,还有三个娃娃在读书,负担太重,评为贫困户理所当然。村里评定后报上来,乡上也进行过复核和公示。而且,除了同是姓陆之外,他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八竿子、八十竿子都打不着。我搞没搞一言堂,你是班子成员,你清楚。至于那个建筑老板,我跟他没有任何私下来往或交易。只是市上领导来李家营村检查那天,顺利过了关,大家都很高兴,他一定要请在场的乡村干部吃一顿饭。我心疼大家辛苦了很久,却不过情面就同意并参加了。这如果有什么不妥,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纪委书记忧心忡忡地说:“你知道,上面对实名举报历来很重视,估计很快就会派人下来彻查。那封举报信使用了春秋笔法,笔锋尖锐,老到狠辣,肯定不是出自那三家随迁户之手,背后一定有高人操纵。我担心他们不会就此收手,还会弄出些事来对你不利。”

陆福顺抬起头,向远处望去。山坳里、树丛间、田野上,一团团雾气裹挟着,齐头向上蒸腾而起,好像要凭借自身聚集起来的凝重,遮住太阳喷吐的光芒。可太阳那四射的光线,依然穿透了厚重的雾霭,在天空与大地之间,连接上一束束笔直的亮线。看着上升的雾团,下射的光线,陆福顺心有所动,若有所思。却只是淡淡地对纪委书记说了句:“不怕。你先回去。我再跑一会儿!”

说罢,就又迈开大步,沿着山路继续跑了起来。边跑边有意无意地,望向山腰时聚时散、时静时动的流岚,似乎那流岚也在随着自己奔跑的步子,在眼前浮浮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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