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贼金丝猫》：西部精神的衰落与回归

周宝东

1965年，西部片在几度沉浮之后，又迎来了一丝曙光。由埃利奥特·西尔弗斯坦（Elliot Silverstein）导演的《女贼金丝猫》（Cat Ballou）横空出世。埃利奥特靠拍摄电视剧起家，《女贼金丝猫》是他执导的第一部电影。该片由简·方达和李·马文主演，以旧式农场主与工业化进程的冲突为背景，讲述了女子凯瑟琳和西部老牛仔史伦的传奇故事。对现代文明进行了质疑，同时也呼唤西部精神的回归。

一

凯瑟琳·巴卢出生在怀俄明州的狼城（Wolf city），是农场主弗兰基·巴卢的女儿。她没有继承父业经营农场，而是选择了读书。在三普夸（Sumpqua）师范学校毕业后，准备回家乡当一名教师。在归途的火车上，邂逅了一位英俊而幽默的罪犯克莱·布恩以及前来搭救他的叔叔杰德。杰德扮作一名神父，将枪放在《圣经》里，从而骗过警长，将侄儿布恩救了出来。为了逃避追捕，杰德跳下了火车，布恩则冒险钻进了凯瑟琳所在的单间。喜欢看西部冒险小说的凯瑟琳在惊慌失措中搭救了布恩，二人因此埋下了爱情的种子。

凯瑟琳回到家中，发现父亲过得很落魄。他的农场不仅没有扩大规模，反而败落，从自己上学离开后，父親甚至没有粉刷过房屋。而让凯瑟琳最为纠结的是，父亲正面临着更大的危机，甚至关乎生命。原来狼城早已今非昔比，随着工业文明的入侵，一些大投资商为了建工厂，需要占用大量的土地，同时，水资源紧缺，需要从农场主那里购买用水权。弗兰基·巴卢作为旧农场主的缩影，还在苦苦抵抗工业化的进程。他是一个果敢直率的人，虽然不畏权贵，却并没有多少人支持他，因为人们都愿意在工厂里找一份工作，而他的执拗则阻挡了大家挣钱的机会。农场因此雇不到白人帮忙，最后只能雇了一个名叫杰克逊的印第安小伙。凯瑟琳发现，他正在因为得罪了哈里爵士——狼城最大的工业家——而身处险境。因为他拒绝卖给哈里爵士卖水权，哈里爵士怀恨在心，便花钱雇了一个枪手“银鼻子”来暗算他。“银鼻子”名叫斯特朗，是一个非常凶狠的人。凯瑟琳在农场突然遇到了他，被吓得惊声尖叫。她很担心父亲的安全，幸运的是，在庆祝收获节的舞会上，凯瑟琳又遇到了布恩和杰德，她把他们看作救星，邀请这两位到她家去，保护她的父亲。

虽然如此，凯瑟琳还是不放心，于是听从了印第安人杰克逊的建议，试着给自己曾经看过的西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史伦小子——写了一封信，并附上50美元作为报酬，想请他帮忙。

在一阵望眼欲穿之后，史伦小子终于如约而至，不过却令人大失所望。因为他形象邋遢，还是个醉鬼，虽然展示了一手惊人枪法，却并不受凯瑟琳父亲的欢迎。因为弗兰基觉得凯瑟琳的担心是多余的，而为这样一个枪手支付50美元是一笔极不划算的买卖。史伦小子虽然被凯瑟琳留下，住在谷仓里，但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没过几天，凯瑟琳的父亲果然被“银鼻子”暗害，凯瑟琳一怒之下，骑马追他到警局门口。然而，奇怪的是，自警长以下全都说“银鼻子”坐在那里一直没动，肯定不是凶手。

绝望的凯瑟琳发誓要为父亲报仇。在史伦小子的建议下，他们来到了不法之徒的聚居地。这里住着许许多多曾经非常著名的西部人物，酒馆老板正是《龙虎小霸王》中的卡西迪。在凯瑟琳的带领下，这几个人组成了一个团伙，并将抢火车上押送的工资，作为报复哈里爵士的第一步。在抢劫的关键时刻，是史伦小子出手，一枪将工资押送员的帽子打掉，吓得他说出了保险柜的密码，才使得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抢劫了哈里爵士的钱后，却遭到了卡西迪等人的反对，因为这会招致狼城工业家对不法之地的报复。果然，“银鼻子”再次出现，警告凯瑟琳赶紧还回钱款，扬言要不是看在她是个女性的份上，早就对她动手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并且性命攸关的地步。

面对这种形势，那个白发苍苍、邋遢又酗酒的史伦这回认真了，他要拯救凯瑟琳，为此，一改往日作风，进行了认真的恢复训练，最后以非常恭敬的态度剃头刮脸、沐浴更衣，重穿昔日战袍，腰佩两柄闪闪发光的手枪，瞬间仿佛时光流转，重回昨日，史伦突然间又光芒四射。

他来到“银鼻子”的住处，二人对决，枪声响处，“银鼻子”倒在血泊之中。其实，“银鼻子”是他弟弟。他这也叫大义灭亲，清理门户。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要待到恶贯满盈时。

史伦为大家剪除了威胁，凯瑟琳却另有心事。一方面她已和布恩坠入爱河；另一方面，父亲的大仇还没有真正得报。虽然“银鼻子”死了，但幕后主使哈里爵士还没受到应有的惩罚。恰好，哈里爵士来到狼城，她便化身香艳女侍，接近了爵士，并且最终将其杀死，自己也被俘，并被判以绞刑。

1894年，在执行绞刑这一天，凯瑟琳的伙伴们搭救了她，最后又是靠史伦的枪法阻挡了追赶的队伍。凯瑟琳重获自由，一行五人奔向远方。

二

凯瑟琳是一个果敢、富有正义感的女子。在电影中她的身份变化最大。一开始时还只是一名略带青涩的优秀师范毕业生，如果不是因为父亲遭遇的横祸，她很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然而面对父亲的处境，她果敢的一面显露了出来。她积极地为父亲的安全奔走，四处求援，梦想着有一个如西部传奇中的牛仔那样的人出现，路见不平，拔枪相助。虽然已有三个人愿意帮助她，奈何这三位功夫平平，无力对抗“银鼻子”。请来的传奇枪手却已老迈，而且一点也没有枪手的样子。父亲遭到暗杀后，凯瑟琳下决心为父亲报仇，奈何自己人单力孤，只能隐忍于法外之地，韬光养晦，以待时机……19世纪50年代以前的西部片中的女性多为普通农妇，或者东部来的女教师，很少有带枪的。随着西部片这种类型的发展，想要出新意，女性形象就是绝佳的突破口之一。加之以“二战”后，女权运动的逐步兴起，以西部带枪女性为主人公的电影逐渐增多，西部歌舞片《珍妮的遭遇》（1953年）中的珍妮就是枪手，当然历史上也确有其人。后来这种设置演变为一股小小的潮流，而这潮流在《荒漠怪客》（1954年）中达到了一个小高潮，终极对决竟然是在两名女子之间，成为最具颠覆性的西部片结局。《女贼金丝猫》则继承了这种余绪，又开拓出自己的境界与格局。在其他影片中，女性的性格在电影开始时就定型了，而凯瑟琳的性格则有一个变化过程。从青涩的师范生到强悍的头领，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她对西部小说的痴迷。就像堂吉诃德对骑士小说、包法利夫人对浪漫小说的痴迷一样，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故而都被文学改变了命运。凯瑟琳又成为这二人的翻版。凯瑟琳的扮演者简·方达出生于戏剧世家，在此片中的表演非常出彩，但是距离她首度获封奥斯卡影后还有十年的时间。

电影虽然以凯瑟琳为主线，但是表演最出彩的当属扮演史伦的李·马文。李·马文并非表演科班出身，却因为过人的天赋和对电影的热爱，从小角色演起，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十余年的磨炼，终于凭借此片获得第38届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挺拔的身高和海军陆战队的经历使得他成为西部人物的天然人选，他也确实参演过许多西部片，其他比较著名的还有《七寇伏尸记》《双虎屠龙》等，虽为配角，一样令人印象深刻。李·马文在本片中一人饰两角，影片开场时饰演警长，后面就饰演传奇人物史伦。史伦曾经是西部最著名的枪手之一，关于他的故事也被写成小说流传。然而随着工业化文明进程的快速推进，尤其是铁路的贯通，资本家为了提高效率，在小城镇直接建立屠宰场，不需要牛仔将牛赶进城了。牛仔们失去了昔日荣光，西部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一部分过惯自由自在日子的牛仔又不愿意找固定的工作，因此日子过得十分潦倒，甚至终日与酒为伴，史伦就是其中的一员。不过在他身上依然葆有牛仔们遵循的美德：已诺必成。外表的邋遢不堪，也遮掩不住他传奇的光芒。电影中他穿上昔日戎装的桥段极具有仪式感，也是导演着力要表达的一种对传统西部的怀念之情。不过，到了影片最后，史伦又变成了那个不修边幅的人，也象征着导演对现代化进程的无可奈何。

三

导演埃利奥特·西尔弗斯坦对西部片情有独钟，后来还拍了一部叫《太阳盟》（A man called horse直译为《一个叫“马”的男人》）的西部片，讲述一个英国贵族在美国西部，被印第安人俘虏，并渐渐融入其中，并最终成为印第安首领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与狼共舞》的先声。埃利奥特似乎非常怀旧，而对新潮流则充满讽刺。电影名字就是一个反讽：Cat Ballou。Cat既是凯瑟琳的昵称，也可翻译为“猫”，同时还有“邪恶的女人”之意。因此影片还可以翻译为《邪恶的巴卢》。但实际上，真正邪恶的正是那些凯瑟琳所反对的人。在电影中，官商勾结，警长被商人收買，成为其保护伞，致使黑恶势力横行，无法无天。警长面对着巴卢父女一再的质疑与指责，只是以“自有道理”为借口搪塞。虽然美国已经建立，但是白人依然仇视印第安人。老巴卢雇佣的杰克逊也在被歧视之中。在庆祝收获节时，警长的手下无故找他麻烦，他也毫不退让，用“卡斯特将军的最后一役”这种言辞来还击。卡斯特将军对待印第安人非常残酷，在小大角之战中，最终被印第安人击败并杀死。杰克逊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毫不含糊，并且与那些挑衅的人当场动手。当然，最大的讽刺来自反派哈里爵士。电影中充满了对这个贵族的调侃。在运送工人工资的火车上，哈里爵士独自在一节车厢泡澡。火车的停停走走、进进退退，让爵士在澡盆里出尽了洋相，体现出他一方面耽于享受，一方面又懦弱无比的性格。到了影片最后阶段，凯瑟琳冒充“实力派来的人”去“引诱”他时，又表现出他极度好色的嘴脸，更可笑的是，当凯瑟琳为了缓解紧张，问他屋顶上的画的作者是谁时，他竟然将意大利艺术家提香的代表作《神圣与世俗之爱》说成是其学生提托列托的作品，暴露出这名爵士在艺术修养方面的缺乏。但就是这样一副嘴脸的人物，却控制着狼城一半人的生计，不能不说是很大的讽刺。

四

电影在很多方面吸收了传统文化的因素。美国评论家珍妮·贝辛姬认为，英雄、恶棍和自然风光，是西部片的三个主要特征。本片又利用了一个经典的复仇故事作为外壳，使得影片具有了较高的观赏性。英雄崇拜是西部片最主要的特征。人们需要英雄，迷恋英雄，也愿意把英雄的事迹世代相传。个人英雄主义由此成为西部片的重要主题。当站在道义一边之人是个无拳无勇的弱者，而执行法律的人又不能站在道义一边时，弱者只有一条路：用枪保护自己，开展自救。这也是好莱坞电影从西部片中汲取的最大养分，虽然时代在变，人物身份不同，但“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精神却贯穿始终。

在叙事结构方面，《女贼金丝猫》借鉴了《奥德赛》的叙事模式，也是西方文学的一种传统，即从中间开始。影片长度为96分钟，前面6分钟，是绞刑现场，主体回忆部分用了84分钟，然后又拉回到绞刑现场，完成了最后的几分钟。而且整部电影靠两名歌手的演唱串联起来，类似于行吟诗人或说书人，首尾呼应，与故事浑然一体。

在细节上，埃利奥特·西尔弗斯坦似乎从希区柯克那里汲取了灵感，布恩火车逃亡的情节能看到《三十九级台阶》《西北偏北》的影子。在叙事模式上，他则可能从约翰·福特的《双虎屠龙》汲取灵感，采用了“二男争一女”模式，但又进行了创新。片中真正的英雄虽然是史伦，可是凯瑟琳真正爱的却是布恩。布恩虽然也有其优点，但无论从能力还是品德上说，已经无法和史伦相提并论，代表着西部精神的衰落，不过又通过凯瑟琳将这种精神回归。此时，女性意识觉醒，她们很可能是未来西部精神的代言人。

电影中还有一个片段令人印象深刻。就是假扮神父的杰德，把《圣经》中间挖了一个方形槽，将手枪放了进去，从而避开警长的检查，救出了自己的侄子。1992年，吴宇森拍摄了一部叫《辣手神探》的电影，其中梁朝伟扮演的杀手阿浪则是利用了莎士比亚全集其中一本所藏之枪进行刺杀，同样也是将书挖了一个方形槽，很有可能就是受此片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