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
2018-09-25阙亚萍
阙亚萍
过道的左手是我和她的房间,右手是父母的房间,过道尽头分别是餐厅、厨房、卫生间。墙柱的阴影将过道分割成相等的两半,一半被阴影遮蔽,一半有阳光照射。我站在暗影中,偷窥她——我的姐姐。从她的哭泣声中感到隐约的快乐。那年,她读大三,我復读高三。
他们把家中已翻得一片狼藉了,还没找到那张火车票。所有抽屉都打开了,箱子、衣柜、书橱,甚至厨房、垃圾桶、卫生间,翻了个底朝天。火车票难道长翅膀飞走了?眼看出发的最后时限到了,姐姐绝望了,她扔下收拾妥当的行李,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她的双肩在荡漾着灰尘的光线中剧烈颤动。
十天前,我见过那粉红色的票,在正午的光线中,他们仨轮流传阅,嘴里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火车票,而是一件稀世珍宝。我们围着一张餐桌而坐。光,从东面半开的窗户漏进来,他们的五官在耀眼的光线中变得模糊不清。只看见六只肤色深浅不一的手在我眼前晃动:票,一会儿被传到右手,一会儿被传到左手,每传递到一只手中时,都会停顿一下,然后,一只手抽回,一只手把票举高一点,仔细辨认。火车票最后被传递到那只纤细的手上,贴于掌心,另一只手,即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微微弯曲,在车票上轻轻摩挲着。
那是她暑期去参加四川修学活动的火车票。她是战胜了几百个报名者之后,脱颖而出的其中一位。
“萍,你要向姐姐学习,你不要不服气,你要承认姐姐就是比你努力,比你谦虚,比你‘阳光,你要明年再考不上大学,能干什么……”父亲最看不惯我这事不关己的态度,狠狠训斥我。
我一言不发,听自己的牙齿慢慢咀嚼着食物的声音。我的咬合肌运动牵至整个脸部,波及颧骨、眼睛、耳朵。米饭在我的嘴巴里,在不为人知的深处,被撕咬,嚼烂,艰难咽下。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这丫头,你爸没说错,你跟我们没有沟通的可能……”
“烦死了,你们不要再说了,吃饭吧……”她以为她中止了一场父母对我的讨伐,我就会感激她?
我知道我是“意外”。“不仅是意外,根本就是灾难呢,我们工资都不高,负担两个孩子,赡养老人,真的吃不消……”父亲补充。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们难道觉得我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布偶娃娃?语言,只会漂浮于空中,并不会形成重量落在我的心里?
母亲在房事后的第二天,吃了避孕药,于事无补。她看着日渐隆起的腹部,担忧极了,生出来会不会缺胳膊少腿,更可怕的是,会不会生出一个傻子来?五个月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躺到医院引产手术台上。医生打开光线,探测到我的幽居之地。他们看到了一个生物不由自主的惊慌吗?我在那永恒之水中,挣扎,奔突,嘶吼,哭泣。我血脉偾张,拳打脚踢。母亲难道听到了我在黑暗深处的呼喊?当闪着寒光的钳子刺痛她的眼睛时,她决定留下我。
我出生了。四肢健全,智力正常。父母悬着的心暂时落地了。我真是一个奇迹啊,翻遍父母两系的基因,找不到我丑陋的理由。小眼,大脸,皮肤暗淡,毛发旺盛,像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仓鼠,蛰伏在黑暗的过道中,一动不动。
幼儿时期,每晚我都要摸着母亲的耳垂才能入睡。父亲对我这种行为很恼火,一开始他还忍着,把自己的枕头气呼呼地拿到另一边。后来,他再也无法容忍我的恋母情结了。他坐在黑暗中,眼睛闪闪发光,只要我的手一碰到母亲的耳垂,必定有一只大手在我的小手上霍地一下扇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手痕。没多久,我就含着泪,抱着我的小枕头,被父亲赶到了小房间睡觉了。
每隔十天半个月,我把被子蹬了睡一夜,第二天就生病了。我一生病,他们紧张了。他们把姐姐托给祖母照料,放下工作陪我去医院。父亲交费,挂号,排队,母亲把滚烫的我紧紧揽在怀中。我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体的味道,小脸蛋藏在她柔软起伏的胸前。哦,母亲,我多爱你静水流深的眼睛啊。我多爱你奔腾不息的心跳。在等侯医生叫号过程中,父亲用冰凉的大手摸过我的额头,担忧地说:“萍的体温太高了啊……”他从护士台借来一支温度计让我含嘴里。39.8℃,父亲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吓一跳,他去买来一瓶酒精棉球,坐在母亲旁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着瘫软在母亲怀中的我的额头、手心、脖子、脚底……哦,父亲,我多爱你眼神里的疲倦啊,我多爱你身体里的汗渍、喉管里的咳嗽、手指间的烟草味。
过道的左前方,立着一面穿衣镜,我凑到镜子前,镜子里映出被侧光照耀的脸庞,影像与脸的侧影重叠。中间隔着薄薄的凉凉的镜面。两张脸同时在思考:该午睡了,去左边的房间,还是右边的房间?门都关着。门一直关着。我能去哪儿呢?我蹲下来,伸手够镜框的底边,推一下,镜子闪了闪,反映在镜中的我变得倾斜了。再推,我的身体如纸片一样悬浮于镜面,又推,我就能舒展手臂腾空而飞了。我乐此不疲地跟自己玩这个游戏,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有时,我也听任父亲把我拎到一帮孩子中间。我遮遮掩掩,没法说出一个逻辑完整的句子。我用动作,用手势去表达,常常是无济于事。他们把毛毛虫塞进我的脖子里,冰凉的身子在我的皮肤上蠕动着,我上下乱蹦,渴望能抖落它们。
后来,我去跟昆虫说话,去跟树木说话。我赤足沿着米市河走路,把脚埋进塌陷的泥泞地里,发烫的沙子在我脚底下嘎吱作响。我攀上石桥街上张婶家的围墙观看两个大人同时揍着傻子小怜,听瞎眼的王二唾沫纷飞地讲述他的故事……总要到天色暗下来,晚餐已经摆上饭桌,我才慢悠悠地晃回来……
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母亲加班,父亲出差,姐姐去同学家写作业。轰隆,轰隆,轰隆,一声声巨雷如一架架战车从天边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似乎酝酿着一场滔天阴谋。我一个人在家。把所有窗户的插销都插紧,窗帘拉严实,一道闪电穿过,白晃晃的光划出一条弧线,霎时照彻了屋子,转眼又恢复黑暗。紧接着,天空又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响声。我摸索着爬上床,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里,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怕房子会倒塌,怕自己会被压死。蒙在被子下的我感觉到又一道闪电如离弦之箭般射来,霍嚓一声,我惊叫一声,连着被子从床上滚了下来。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待着。跌跌撞撞来到门口,穿上凉鞋,在漫天大雨和电闪雷鸣中狂奔。雨点如筛子般密集地砸在我的身上,皮肤火辣辣地疼,衣服很快湿透。我要去找母亲。只有母亲的怀抱是安全的。那时母亲在石桥街的针织厂上班,穿过两条小巷就到。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那么小的一个人,又那么怕雷电,一路上是怎么平安到达母亲工厂的呢?母亲看着湿淋淋的我,吓一跳,她责怪我不该在这种天气跑出来,赶紧放下手中的活,从衣柜里取出干毛巾,把我揽在怀里,为我擦头发、擦身体,母亲的怀抱散发出好闻的肥皂味。那芬芳柔糯的爱意暖暖地包裹着我,我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期,任性地游历于她的溺爱之中。然而,在雷雨的咆哮声中,这一切突然很快就消失了。我又被母亲抛掷于缱绻柔情之外。“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你姐怎么回来,你去送把雨伞给她吧!”
另一个场景也让我印象深刻,一声巨响结束了我的童年。
深秋的夜晚,我们从外婆家吃过晚饭散步回家。姐姐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母亲,他们讨论一道数学题。我故意跟他们隔开一段距离。树影,灯影,人影,秋风一吹,地上变幻出各种形状,狭长的影子与地上枝枝蔓蔓的光斑重叠,纠缠,破镜重圆似的,碎裂的东西重新黏合在一起。我走得很小心,生怕踩到它们。刚拐进石桥街,我看见昏暗的街灯下,一个炸炒米的老人坐在地上。他面前放着一辆小车,地上放着铁葫芦一样的铁锅,纱口袋,小炭炉,煤炭包.幽淡的月光笼罩着他孤独的脸。他一手摇炒米机,一手拉风箱,哼着小曲。眼看锅内压力快达到峰值了,他握紧风箱的手停在半空,大喊一声:“响啦——”父亲和母亲条件反射般一齐抱住姐姐,一个捂紧她左耳,一个捂紧她右耳。一,二,三,“轰——隆!”那一声震天响,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我的心上,我被震呆了,吓傻了。耳朵嗡嗡响,大脑一片空白,竟有一种恍惚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有风景和人都在后退,我仿佛置身于史前的荒漠。想呼救,嗓子发不了声;想逃开,迈不动步子。我如木桩般呆立在炒米机旁。母亲意识到了,她放开姐姐,跑到我面前,抱住我。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一把甩开她的胳臂,向前方的茫茫夜色里奔去。我童年所有的温情都毁于那个夜晚。我奔跑在深秋的寒夜里,痛哭着,仇恨着。
花朵爱春天,静水爱芬芳。变化仿佛在一夜之间——那天,我坐在书桌前翻一本小说。下腹掀起一阵一阵抽搐般的疼痛感,紧接着,一股热浪奔涌而出。我低头一看,椅子上洇开一摊来历不明的暗红色的血迹。我吓傻了。钝痛感如一根镶嵌在肉里的紧绷的弦,来回拉扯着,每拉扯一次,我的身体一阵战栗。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脸色一定是如死人般煞白,额头冒虚汗,心脏快要跳出来。我伏在桌子上,不敢移动半步,害怕屁股下面弥散着腥臭味的黏糊糊的污血揭开我的耻辱。这时,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一看到我面目狰狞的样子,眼睛往椅子上扫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走出房间。我听到热水瓶里的水哗啦哗啦倒进面盆的声音,自来水龙头下冲洗的声音,衣橱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奔走在卫生间、客厅、与厨房之间。
她端着一个盛满温水的水盆,右侧的胳膊下面夹着干净的衣裤、卫生纸、月经垫、毛巾,小心翼翼地进来了。她把水盆放在地上,衣物放床上。她走到我身边,拉我起来。我双手死命抓住椅背,不肯就范,“萍,快洗洗,换上干净内裤吧,凉气进入到身体里就麻烦了……”话音刚落,她的手腕就加了一把力,把我揽入怀里。我的反抗被瓦解,仿佛被催眠了一样,四肢绵软无力,任她摆布。她教我怎么把卫生纸理平,折叠,插入月经垫,她的动作如母亲般深沉。“萍,来月经了,不要像假小子一样乱蹦乱跳了……”
从窗口流进来的朦胧月光在过道的中部戛然而止。一片银色的月光落在闪亮的镜面上,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被分割成许多横着与竖着的薄片。随着月光的缓慢移动,所有的线条都在转圈。站在暗影处,踮起脚跟,一只眼眯着一只眼半睁,挤在门缝中,偷窥父母的一举一动是我每晚必做的事。
他们分享着一张温暖、宽敞的大床。他们在灯下算账,两个影子投射在一面墙上,有时相交,有时分离。“肉2元,青菜1毛,菠菜2毛,豆腐1毛,面条7毛,球鞋10元,袜子5毛……”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笔,墙上的一道影子开始慢慢向右移动。他说:“下个月我跟主任申请再多加点班,家里要添台洗衣机,厨房窗户的玻璃要换,遮阳板要加宽,煤气要充,慧和萍的营养要跟上………你已经是你们车间加班最多的人了……”母亲嘟囔着,她把头扭过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墙壁,墙上有一个小黑斑,那是几天前,一只被拍死的蚊子留下的痕迹。“没办法啊,负担重!唉,一算起账来就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算了,不想了,睡觉!”父亲关掉台灯。他们的影子立刻从墙上消失了。疏淡的月光下,他们的肩膀和胳膊镶上了一道亮边,还有稍高处的耳朵和脖颈。他们的脸处于逆光中,而他们并排躺着的身体,整个被黑暗淹没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然后是床板嘎嘎吱吱的晃动声,我的眼睛现在比较适应黑暗了,一块浅色的影子在墙上稍纵即逝。恐惧如潮水般向我扑来,我的身体哆嗦着,牙齿也在打战。难道父亲想杀了母亲?难道他把我赶走就是为了杀死母亲?太黑了,我看不清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一会儿,我的耳边回荡起父亲压低嗓音的喊叫声……“砰!”我用身体撞开了房门。
暮色里,过道后半部的暗影投射到地上,灰蓝色的影子往墻上沿着垂直的方向,延伸,攀爬,并且越来越宽。我站在临界处,脚踩在暗影里.把身子探出到有亮光的地方,眼睛凑到房门的缝隙处,窥探姐姐的一举一动。
她站在窗户前,月亮的清辉泻在她的肩上,在她臀部的背光处有一台风扇在嗡嗡嗡地转动。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发问的水不停地滴下来,打湿了她穿着的白色睡裙,隐约透出淡红色高耸的乳房。她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叫《廊桥遗梦》的褐色封面的小说,打开扉页,开始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走着,读着。细碎的脚步声在地上拖曳着,头发随着头部的动作摆来摆去。整个白色的身影沿着墙壁向房间深处走去。过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置身于房门与衣柜的中间,她捧着书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目光落在纸页上,低垂的眼睛周围是一圈弯曲的睫毛,紧闭的嘴唇上浮现一丝轻微的笑意。
她坐在书桌前写字。随着笔的舞动,披在胸前乌黑油亮的长发轻轻颤动。胳膊淹没在阴影中,头发的颤动,笔和纸的摩擦声,泄露了手腕正在用力。浅蓝色的信纸,一页就快写满,在信纸的右上角,有一处被画去的痕迹,被涂掉的字上覆盖着两条加粗的横线。她放下笔,举起信纸,空气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把头微微抬起,侧影在昏暗的背景下格外婀娜,她的嘴唇饱满,像一朵绽放的玫瑰。
沿着散开的乌黑长发,一只白净、细长的手握着一把朱红色的檀木梳子,从上至下地刷着,动作轻柔,舒缓。打结处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如被触及的唱针。迷离的香气从发问氤氲开来。一半的头发遮住她半边脸,轻垂于胸,另一半松弛地伏于后背。檀木梳子整个插入胸前一绺发尾里,握着梳子的右手缓缓移动,在发尾部停止,左手手心向上,五指弯曲,托住一缕发尾,五指聚拢,分开,循环往复,手掌中的发尾变得更加卷曲、流畅。再换另一半。右手把伏于后背的头发捋到胸前,左手的手心与手腕松松垮垮地挽住长发,当檀木梳子经过时,放开,再挽住。梳子沿着一条弧形轨迹流动,徐缓的波纹一直流到腰际。背景迅速黯淡下去,握着梳子的手与梳子一起消失在黑暗中,细微的噼啪声响起。长发,如一条流动的绸缎般闪闪发光。
嫉妒,如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胸口,我快喘不过气来。除了躲在暗影重叠、风扇嘎嘎作响的过道里观察他们,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对着镜子刨根问底——镜子说,除非你的生命中能出现一个奇迹。否则,你永远没有跟他们抗争的筹码。
“萍,你看到姐姐的火车票了没有……”
“萍,你别在那儿站着了,快来帮着找一找,书包里翻一翻……”
“你这丫头,怎么随便跟你说什么,你都没有反应?”
言词,如豌豆般在我耳边咯咯作响。在他们的眼里,她是天使.我呢?难道我是从石头里爬出来的?还是从蛋壳里孵化而出的?
现在,她的火车票不见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要我帮她去找?还是要我去安慰她?我站在过道里,把心蜷缩在浓得化不开的暗影里,专注于沉默,专注于疼痛。
我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空寂的石桥街随着日光的流动而苏醒。老槐树的树叶在呢喃,飞鸟掠过枝杈的边缘,低鸣着,划过寂静的上空。薄光,如水滴般在茂密的枝杈间滚动,又瞬间即逝,落在地上,摇曳着长长的毛绒线的灰影。光影用简短的几笔勾勒出石桥街下午三点的光景。我的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悲伤。
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
傍晚时分,我刚走进过道,听到她还在哭泣。难道她哭了一个下午?他们分别立于她的两边,安抚她,“没关系,下次再去,你还会有机会的……”三道暗色的剪影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随着身体的移动,剪影也在晃动,中间充塞着几朵幽微细碎的光斑,光线越来越暗,剪影向整个暮色荡漾开来,离我越来越近。
我站在黯黑的过道中,一动不动。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他们从来都不会发现我。我希望自己深深地沉潜到黑暗里,离开事物的表面,离开生硬的现实,离开墙壁上那三道越来越接近我的剪影。
——我不后悔,时间再倒流一百次,我还是这么选择。
——我不需要被理解,更不需要被原谅。 “不要怪妹妹……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她哽咽着对他们说。母亲心疼地捋着她的长发。父亲轻叹一声,“唉,是啊,我们做父母的希望每个孩子都好,都不要受到委屈,难得你这个姐姐通情达理,萍也不知道能不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呢……”
很多年后,我离家越来越远。不是现在这个家,不是另一个城市某幢高楼里一处干净明亮、摆满了欧式家具、空气中弥散着香水味的地方,而是在楚水城的石桥街,那个终年潮湿、灌木丛生、断壁残垣间开出星星点点紫色小花的我生命的发源地——只有我和姐姐,以及父母的家,早已分崩离析的家,我唯一的家。回忆之镜照亮了那个昏暗的、满是油烟味儿与雾气的屋子。与过去的痛苦记忆相比,我不由地感慨时间对往事的修复与美化能力——仿佛只有在那个家中发生的一切,才是我想要拼尽全力去保护的。
现在,一年中父母有一半时间跟我生活在一起。那天,我坐在餐桌前吃饭,母亲发现我的发问有一片落叶,她俯身向我,我的身体条件反射似的向后挪,仿佛害怕她头上那些垂落的白发掉进我的嘴巴。她把落叶捏在手中,拨弄着,没有改变姿势的意思,她在等待。一股若隐若现的酸涩气息从她的衣裳里发出。我很想哭。她又一次俯身向我,当我的身体退无可退时,变得僵直、抗拒。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我强迫自己尽量让身体松弛下来。并且微微向她倾斜过去,她的双臂很自然地揽我入怀。这是在童年消失以后,我第一次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不能让她发现我的疏离。
当年,为什么没有人来责备我?从那之后,父亲对我变得不再苛刻;母亲看我的眼神也是温情脉脉。最明显的变化是姐姐,不管我搭不搭理她,她都小心翼翼地对我,甚至讨好我。家里如果只有一样好东西,她一定要留给我,她写了无数小纸条贴在我的床头,鼓励我。这让我无比悲伤——仿佛命運故意留了一手,让一个负重成长的人成为一个爱的囚徒。
那年,当他们在餐桌旁低声讨论该怎么面对我,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时,我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他们。但我并没有移动脚步,还是停留在过道里。我侧过身,成为一道明与暗的分界线。我沉默着,语言在我的生命里如此单薄,不足以支撑起任何关系。忽然,我感觉到有一束莹莹的光,正在我肤色暗沉的脸上徘徊,试探,求和。是她。她微笑着站起来,轻盈的身体裹挟着光线、香气,以及人间所有的美好与希望——张开双臂,向我的方向迎来。随着她脚步的移动,她的身体消失在暗影中,张开的手臂也消失了。
——我拒绝了她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