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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浓度

2018-09-25周齐林

南方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萤火虫姥爷黑夜

周齐林

在乡村,一天的序幕是从一声鸡鸣开始的。一声鸡鸣划破了一整个村庄的寂静,声音由强而弱蔓延开来,飘散在半空中,空旷而幽远。窗外树枝上的鸟儿在晨曦中欢快地唱起了歌谣。不远处的溪流边传来浣洗衣服的声音,湿淋淋的棒槌敲打在衣服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有的人是被狗吠声叫醒的。一条狗、一阵风、一声咳嗽以及夜归人的脚步声都与村里人的睡眠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们是紧密相连的,而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

村里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井中取来几瓢清冽的井水,水从脸颊流淌而过,残余的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缕阳光引发整个世界的变奏。晨曦落在屋檐上,落在一块块砖瓦间,瞬时就弥漫了整个村庄。在阳光温柔的抚摸下,村里人扛着锄头一步步朝田间地头走去。很快,阳光就露出狰狞的面孔,在阳光的曝晒下,田地的稻谷晒弯了腰,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在地里耕种的母亲不时放下手中的锄头,用肩膀上的湿毛巾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层层细汗,汗水从额头上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落在泥土里。

阳光开始退潮时,我正骑在树杈上。而后我爬上了树顶,跟着柔软的树枝在空中左右摇摆起来。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阳光一点点一层层从灰色的瓦片上退去,仿佛退潮的水。乡村的夜是从山顶开始一点一滴降落下来的,悬挂在半山腰的太阳缓缓落下,树林里的光线也开始一束束地隐匿而去,如丝如缕的夜色就这样降临了,它们悬挂在树尖,附着在一片片树叶上。在山上锄草挖土种辣椒的人,见夜缓缓降临,放下手中的农具,朝山间吆喝一声,准备收工。夜的脚步行走到山下的田野里时,天已经大半黑了下来,整个田野被一片暮色笼罩着,人们把手中收割稻谷的镰刀收起来,把在河边啃草的黑牛悠悠地赶回家。豢养的鸡鸭和狗,不约而同地趁着天黑之际,回到自己的窝里,像是得到神的指示一般。

“林林,快回来吃饭啦!”母亲站在后门的门槛上,大声喊着,门外是一片田野,母亲喊我时,声调拉得很长而又尖锐,喊声回荡在半空中,随着那一阵清凉的晚风送到村庄很远的角落,传到每个路过的人耳里。那时的村庄还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一声声呼喊是最朴素最原始的交流工具。村庄是一个巨大的连通器,彼此相通,彼此相连着。那时,整个村庄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一个人的悲伤就是整个村庄的悲伤,一个人的喜悦就是整个村庄的喜悦。我在很远的田野里跟小伙伴们玩得忘乎所以时,挑着一担牛粪疾步走在田埂上的刘婶忽然放慢了脚步,气喘吁吁地冲我喊道,小林子,你还在这里玩,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呢。我们一哄而散。沿着栽满毛豆的田埂,我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整个田野里只剩下大狗婶忙碌着,她急着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把那一担子牛粪浇在地里。

乡村的夜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息。村庄的夜是漆黑的,那种黑是一种纯正的黑,没有掺杂任何杂质,它与屋内橘黄的灯光、屋外不远处摇曳的灯火、暗夜里的脚步声以及皎洁的月光很自然地融为一体。这种自然并没有消减夜的神秘,反而又弥生出一种敬畏来。突然停电的夜晚,房间里通常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年幼的我躲在房间里,孤独而又恐慌地面对着这浓浓的黑夜。房间里漆黑一片,无处可藏,仿佛每跨出一步就是一个陷阱和深渊。门被锁了,木制楼梯通往二楼的那块门板敞开着,楼上也是一团黑,却传来塞寒窣奉的响声,我蜷缩在暗房间里的一隅,感到十分害怕,浑身禁不住颤抖着,很快我几个跨步爬上了床,用被子捂住全身,紧贴着墙壁,用尽全身的力量把瘦小的身體蜷缩成一小团。母亲的及时到来,很快就把我从惊恐中解救出来。敞开的大门通往外部世界,乡村的每一扇门通向的是无边的田野,通向的是一片乡村的夜。我奔跑着从房间出来,跑到了屋外的空地上。一切在年幼的我眼里突然豁然开朗,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广阔无边起来。星星点缀着整个夜空,与在半空中翩翩起舞、闪着荧光的萤火虫遥相呼应。不远处的院落里,爷爷、奶奶、太奶奶、隔壁与爷爷同龄的回嫂奶奶、父母亲,他们围坐在一起,轻摇蒲扇,唠叨着家长里短。即使不说话,我也喜欢他们坐在这里,他们让年幼的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感。爷爷和太奶奶他们身上聚集的老年斑在黑夜的隐藏下,若隐若现。爷爷、奶奶、太奶奶以及隔壁的回嫂奶奶,他们身上弥漫出来的某种气息与沉沉的黑夜暗暗契合着,他们的存在,加深着黑夜的深度与隐秘。他们围坐在院落里,要一直坐到很晚才回去,乡村的夜被巨大的寂静烘托着。一阵清凉的晚风从远处袭来,吹在身上,让人感到丝丝凉意。我看着他们静静地围坐在院落里,时而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内心无比踏实地出去玩耍了。

天空繁星闪烁,冥冥之中,像是有一张充满魔力的手,均匀地把洁白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整个村庄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清凉的夏夜,月光稀释了夜的浓度,把乡村的夜调到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浓度。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村子中央那片广阔的空地上追着萤火虫奔跑,我们把捕获到的萤火虫放进透明的罐头瓶里。罐头瓶是玻璃的,瓶子里原本漆黑一片,萤火虫在里面闪烁着点点荧光。我们一人手中抱着一个罐头瓶,怀着好奇而又冒险的精神,往田野深处更漆黑的地方走去。我们四处乱窜着,玩得满头大汗,等我筋疲力尽地跑回家时,看到爷爷奶奶们还围坐在院落里,像是得到某种提示一般,我又放心十足地跑出去玩了。

夜很深了,当我回来时,院落里空荡荡的。我抱着装满萤火虫的罐头瓶迅速穿过黑漆漆的院落,把房门擂得咚咚响。转眼几十年过去,当年院落里围坐的老人早已离世,我年轻的父母亲变成了当年爷爷奶奶年迈的模样。那些他们围坐在一起时坐过的板凳,被扔在老屋的一隅,落满灰尘.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它们集体进行了一场火葬。我从古老灶台耀眼的光芒里,看见时光落下的灰烬。房门一敲就开了,父母亲已经为我预留好了门。我迅速跑进屋内,把罐头瓶放在窗户上,在荧光闪闪中,缓缓入睡。夏夜,萤火虫在夜色里翩翩起舞,把浩瀚的夜空点缀成光的海洋。萤火虫让乡村的夏夜弥漫着一丝浪漫的色彩,让人倍感恍惚,仿佛置身于童话般的宫殿里。

整个村庄的人仿佛都睡着了,只剩下这美丽的夜。时间的河流在漆黑夜色的笼罩之下,不管不顾,按着自己固有的节奏,缓缓流淌。几盏灯火在村庄深处孤独地闪烁着,夜风从远处吹来,吹过窗棂,发出呼呼的响声,与窗户里微弱的鼾声遥相呼应。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依然醒着。睡眠像是一叶孤舟,飘荡在夜色笼罩下时间的河流里,乘坐在属于自己这叶孤舟上的人在一声声摇橹里,抵达黎明的彼岸。

多年后我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故乡的夜慢慢离我而去,只能在记忆的深井里不断打捞,它只出现在我的梦里。城市的睡眠是孤独的,这里没有小巷深处鸡鸣犬吠的空灵悠远,没有摇曳的灯火,有的是欲望漂浮的声音。隔壁出租屋里女人娇喘时发出的呻吟声透过单薄的墙壁传到我的耳里,令我备受煎熬,楼下烧烤摊弥漫在空气里的烟和烤羊肉味传到鼻尖让人窒息。夹杂在两者之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被劫持了一般。在城市逼仄狭小的出租屋里,清晨,我总是在尖锐的闹钟声里惊醒过来,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浮肿,神情憔悴,那是一张异常疲惫的脸。闹钟精制细微的内部布局隐喻着工业化时代的精准与冷漠,它像一个虔诚的仆人,准时准秒地把我从睡梦中拉起来。我手摸闹钟的铁柄,那丝凉意顺着指尖迅速攀爬到了心底。无形的时间以时针秒针的形式融入生活里,让一切变得有形。很长一段时间,我蜷缩在南方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彻夜难眠。许多人在酒精和欲望的麻痹下,借助睡眠这叶孤舟抵达黎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醒着,我瞬间成了孤独的守夜人。属于我的那一叶孤舟远未到来,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苦苦等待着,备受煎熬。当孤舟缓缓抵达时,我早已疲惫不堪,头昏脑涨,徘徊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我踏上小舟,穿行在黑夜笼罩下的时间的河流里,水透过舟的缝隙缓缓渗透进来,这是一叶伤痕累累的孤舟,满是窟窿,沾满岁月的灰尘。舟行到河中央,水迅速漫了上来,很快它就沉到了河底,一时间我成了一个溺水者。在激荡的河流里我拍打双臂,湿淋淋地爬上岸,抬头的瞬间,终于看到黎明的一丝曙光。很长一段时间,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我成为暗夜河流里的溺水者。河流的寒意穿透肌肤,渗透到我的骨头深处,让我感到黑夜的沉重与不堪。

遥远的村庄传来了噩耗,发小李卫患上严重的胃溃疡之后,又患上了失眠症,他迷失在河流的中央,他拍打双臂苦苦挣扎等待,睡意的孤舟依然毫无踪影。瘦弱的他渐渐失去体力,溺死在河流的旋涡里,尸体沉下去又浮上来,在时间的河流里随波逐流。我连夜赶火车回去看他,在涂抹着黑漆的棺材里,我看见了李卫。他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暗黄的皮肤包裹着骨头,身上的血肉早已被疾病的魔鬼吞噬得一干二净。此刻,他安静地睡着,在众人的目光里,悄无声息,他的灵魂已抽离肉身,飘飞到另外一个奇异的世界,只留下一副我们几乎难以置信的躯壳。我忽然想起盛夏里树上灰黑色的蝉壳。金蝉脱壳,此刻李卫如一只蝉一般,留下躯壳,灵魂向天际飘去。次日,在喧嚣的唢呐和鞭炮声里,李卫埋入泥土深处了。向死而生。新的生死轮回已经开启。他像进入泥土深处的蝉的幼虫一样,土地会给他以新的生命,让他的生命复活。时间永远是一个谜语,人是孤独的猜谜者。我从出租屋狭小的床上站起来,眺望窗外的夜。窗外依旧灯火辉煌,远郊几盏零星的灯火闪烁着,映衬着近处鳞次栉比的霓虹灯。黑夜的浓度被蓬勃的欲望稀释得几近苍白,人们早已把黑夜过成了白天。

多年后我开始慢慢怀念幼时故乡的夜,那么沉那么静,空气如此纯净清冽,丝毫也不浑浊。深夜来临时,村里人伴着从小巷深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伴着风声,伴着从漆黑的窗户里偶尔传出的几声咳嗽缓缓入睡。天空中的繁星和月亮散发着洁白如缕的光芒,洒落在村庄的一砖一瓦、一叶一树上,落在每个村里人的脸上,落在他们的心底。村庄被一片洁白而又朦胧的光芒笼罩着,睡眠就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幻影一般。村庄的睡眠是不需要闹钟的,彼时,年幼的我经常做着飞翔的梦,我在梦中从很高的山顶极速飞奔做加速度,身体即将悬空的那一刻,我拍打着细长的双臂,转眼飞了起来,随着气流的方向,不停变换着姿势。即将降落的那一刻,我双脚使劲一点地面,整个人又飞了起来。年幼时做的飞翔梦,总是与田野山峦和河流有关,每次起飞或者降落的地方总是在山峦和田野之间,而哗哗流淌的河流则成了方向的指引。在意犹未尽的飞翔里,我正打算飞往暗恋着的同班女同学的村子里时,母亲把我叫醒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床。母亲在院子里催促着,我一下子醒了过来,火辣的阳光落在了被子上。我是被忙碌的母亲叫醒的。

年幼时,只看到萤火虫在夜空中闪烁的美。渐长之后,从萤火虫的世界里,能看到人类世界的生存法则和生存隐喻,我渐渐感到成人世界的复杂与残酷。

浩瀚的夜空是雄性萤火虫释放激情与活力的舞台,夜的帷幕缓缓拉开,星星和月亮把洁白的光线打在它们身上,各种虫儿匍匐在草丛深处为它们鸣唱起伴奏的舞曲,它们像优雅的绅士一般,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在半空中上下沉浮著,画出一个优美的弧线。雄性尽情释放着自己尾部的光芒,以此来吸引异性的青睐。最多的眼神总是聚焦在光环众多者身上。一只匍匐在草丛良久的雌性萤火虫,在经过对夜空长久的仰望和观察之后,终于对一只能持续发光的男神抛出了绣球。作为回应,她每隔三秒发出频率相同的光芒,像是害羞的姑娘微微闭上双眼一般。得到暗示和应许的雄性萤火虫,迅速往草丛深处飞去。一场爱与性的盛宴即将开始。在萤火虫的世界,持续发光时间比较长的雄性萤火虫往往能迅速得到异性的青睐,由此而免了在漆黑的夜晚,打着灯笼四处奔波寻觅伴侣的艰辛与无奈。萤火虫释放的光芒成了一种象征和隐喻。在成人世界里,这种隐喻得到无限的延伸。光芒意味着令人羡慕的财富,意味着能引来诸多回头率的外表。我想起多年的发小良辉,作为男人,辉身高不到一米六,长相一般,因家境贫穷,读到高一就辍学外出打工了。因为身高的限制,辉一直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生子,妻子是一个脚微微有点跛的女人。而大学同学凯子,身材颀长,长相俊美,这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光环,让他轻易就获取了令人艳羡的爱情。他摘得我们英语系的系花,平日里显得高冷无比的系花到了他怀中却小鸟依人,温柔甜蜜,毕业两年之后,当我们还在为工作的事四处奔波,他们已经提前走入婚姻的殿堂。

雌性萤火虫更像是一个情感世界的清醒者,她没有被情欲冲昏头脑,而是站在制高点,运筹帷幄,掌控着全局。相比于雄性“男神”,雌性萤火虫的眼光看得更远。持续发光时间比较长意味着不仅能给自己带来质量优良的精囊,还能带来孕育卵子的诸多养分。她的眼光始终聚焦在延续千年的后代传承上。作为婚姻和情感的殉葬者,或许他们相遇的那一刻,雄性萤火虫就做好了为延续后代而牺牲的准备。我想起父辈们为了养育妻儿,终日颠簸劳累,最终猝死在烈日曝晒下的田地里。为了子女,他们几乎视死如归,命运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悲凉的宿命感。

并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是如此美妙,在情感的路途上,总是充满诸多的陷阱。据说有一种诡计多端的雌性萤火虫。这种雌性萤火虫善于模仿其他种类的萤火虫的闪光密码,因此它可以通过发光向任何经过的雄性发出邀请。动物中有十大骗子,致命的雌性萤火虫能够位居第五,原因就在于受到邀请的雄性全都变成了它的美餐。性与死亡彼此纠缠着,像一对孪生兄弟。雄性萤火虫在享用一顿性爱的欢愉之后,便黯然死去,天堂瞬间变成了地狱。

乡村的夜晚与摇曳的万家灯火,与忽近忽远的犬吠声,与草丛深处的虫鸣声,与繁星闪烁的夜空,与翩翩起舞的萤火虫,与一闪而过的蝙蝠紧密相连着,缺一不可,没有了它们的点缀,黑夜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黑夜是承载它们的魂器,它们是黑夜的魂魄,抽离了它们,黑夜仿佛就丢了魂一般,瞬间黯然失色。时间流逝,开启魂器的密码被盗取,瓶盖被打开,黑夜这个巨大的魂器所装载的美好事情被盗取一空,另一种东西被重新植入瓶中。

多年后,曾经广袤的田野变成了一排排拔地而起的新房子,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地矗立在村子中央,那些沉淀着情感记忆的砖瓦房已经坍塌在地,变成残垣断壁,灰黑的瓦片划满时间的印痕。那些萤火虫曾经栖息的杂草丛、水沟、溪流变成了宽阔扁平的水泥路。萤火虫曾经栖息降落的地方,变成了人行走的路。清澈的河流变得浑浊不堪,来历不明的泡沫尸体一般漂浮在河流之上,随着流水渗透到大地的血管里。村子后山脚的一家小型化工厂,夜色中仿佛庞然怪物一般,往半空中吞吐着气味刺鼻的浓烟,气味随着夜风弥漫开来,在黑夜的掩护下,笼罩着整个村庄。

当年那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池塘早已填平,变成了一片宽阔的水泥地,水泥地上尘土飞扬,旁边堆满了生活垃圾,苍蝇在腐烂、弥漫着恶臭的食物上飞舞着。记忆中,池塘水质清澈,微波荡漾,草鱼、鲤鱼、鲢鱼在水中自由地游荡着,池塘四周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园子。因水和菜园子的存在,入夜时分,池塘四周的半空中许多萤火史飞舞着,荧光闪闪,我和小伙伴们随着萤火虫的飞舞追逐嬉戏着,乐此不疲。那十亩连在一起的池塘,让我童年的记忆始终搁置在水上。闷热的夏季从人们眼皮底下溜走,过了中秋收割完最后一季稻谷,连绵的秋水就来临了。整个村庄成了泽国,那十亩宽阔的池塘,瞬间被秋水覆盖了,池塘边的石墩淹没在水深处。我和一群小伙伴们追着从池塘里跑出来的鱼飞速奔跑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们的衣裳,手中紧握的鱼叉湿漉漉的,雨水顺着鱼叉缓缓滴落而下,像是时间的轻语。

萤火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四处寻觅萤火虫的影子,最终在莫姥爷那栋老屋旁的杂草堆里看见一只萤火虫孤独地在夜空中翩翩起舞,像是在寻找心仪的伴侣。年幼时漫天的萤火虫在浩瀚的夜空飞翔的场景慢慢变成一种奢侈的回忆。村头不远处的山上,密集的鬼火不时穿透漆黑的夜色,在眼底闪烁着。那是离去的村里人深埋在泥土里后,发出的光点。十年间,村里人密集地深陷在癌症的深渊里,一脸痛苦地死去,步入生命永恒的黑夜里。一切都在加速着一个村庄的衰老。

漫天的萤火虫发出的弥漫着乡村浪漫色彩的荧光,转眼间,变成满山的鬼火与磷光。闪闪的荧光与满山的鬼火磷光形成一種巨大的反差。夜色中,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村尾的老屋里传出的咳嗽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年逾七旬的莫姥爷独自在家照看着刚上小学的孙子。他一声紧接一声地咳嗽着,咳到深处,几乎喘息不过来。八岁的孙子被咳嗽声惊醒过来,他一脸担心地跑过来,用手使劲拍打着莫姥爷的背。一阵夜风透过破旧的窗棂吹过来,吹乱了莫姥爷鬓角的白发。

莫姥爷这栋祖上传下来的百年老屋,夹杂在村里一栋栋三层楼高的新房间,像一件新衣服上的补丁。老屋有一边的墙角已经崩裂开来,现出一条细长的缝隙。莫姥爷没事时就在空荡荡的村庄四处转悠着,一圈又一圈下来,他才猛然发现整个村子家家都住上了三层洋房,就他一大家子还蜷缩在岌岌可危的老屋里。夕阳的余晖里,莫姥爷轻轻抚摸着老屋的一砖一瓦,仿佛在跟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低语。“最迟后年要把老屋拆了,把新房盖起来。”莫姥爷四十出头的儿子扛着蛇皮袋,年初外出打工时,信誓旦旦地对他说。

村里人像莫姥爷当年逃荒一般,撇下新盖起来的房子,纷纷往大城市奔去。暴雨来袭,风裹挟着雨,一阵阵吹来,把屋子的房门和窗户吹得哗啦哗啦响。莫姥爷咳嗽着起身,把屋内的一扇扇窗户关好。

乡村的黑夜愈来愈黑了,偶尔从小巷深处传来的狗吠声,让人感到一阵冷清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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