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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

2018-09-25羌人六

南方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麻将馆青梅小文

羌人六

在银灰色手电筒一丝不苟的注视里,头发乱糟糟,仿佛没剪好便走出理发店回到家里来的父亲,此刻,一截树桩似的蹲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他满是憋屈与愤怒。略微有些坍陷的眼睛,如同我在镇上朱云亮家的鱼塘看到过的老蛤蟆的肚皮那样,胀鼓鼓的,似粘在皮肤上的两粒烧焦了的杏仁,始终没有离开被他拿右手握拳控制住的木柄。左手三根手指轻轻儿摁住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再隔一会儿,就要抹上别人淋漓的鲜血,就要替他宰掉心头之恨的菜刀。

秋风在皮肤上歌唱,矮矮的屋檐上泛着星光。

黑漆漆、静悄悄的院子里,空气清新得让你恨不得把它一片一片切下来,当肉吃。我屏住呼吸,站在父亲身边,一动不动,替他打着手电筒,看他把自己身上的耐性和气力,倾注在这把旧得差不多可以捐给博物馆的菜刀上。

此时此刻,我能清晰感到,时间,就在我的身体周围慢慢流逝,像家门前清澈见底的河水。

在浇过水的灰色磨刀石上,把油污和锈迹当衣服一样穿在身上的菜刀,享受着难得的礼遇。通过父亲的帮助,它如鱼得水,哼哼唧唧,考试得了一百分似的,快乐而又满足地呻吟着,生怕别人不知道它是一把正在脱胎换骨的菜刀。

菜刀,自然是家里的。准确点说,是母亲的菜刀。平时,家里几乎是母亲在使它,好像她,生来就是它的妈妈。

转眼,锈迹斑斑的菜刀便在父亲的手上焕然一新,就像是一把崭新的菜刀。

菜刀已经磨好了。父亲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依然蹲在地上,把菜刀在磨刀石上用力地蹭来蹭去。父亲已经足足磨了半个小时菜刀了。我不知道,父亲还要磨多长时间菜刀,才能把内心的犹豫一层一层磨掉,去青梅街收拾他的仇人们!我想,把菜刀这样磨下去可真他娘的要命啊,漫长的夜晚,也快被他磨瘦啦!

有些困,我恨不得找几根棍子撑在眼皮子底下。如果不是担心随便乱动会影响父亲磨菜刀,我早就撒手而去,他娘的不管了。此时此刻,我最神往的地方,是我的床;我最想抵达的地方,是我的床。因为父亲要磨菜刀,要去杀他的仇人们,我不得不勒紧自己的困意,就当是助人为乐吧!

断裂带的黑夜越绷越紧,茂密的星群在村子的上空闪闪发亮。树林子里的猫头鹰传来几声怪叫。女娲河穿过黑暗时的声音,轻盈而又神秘。手电筒喷出的亮儿,已经没有开始那么精神抖擞了,它在松弛,有如父亲的愤怒与憋屈,虽然,父亲仍在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打磨凶器。我暗暗揣测,对家里的畜生东西也客客气气的父亲,该不是怕了吧?断裂带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像是一座庞大的废墟,置身其中,你会感到冷寂、孤独,在你的生命周围旋转,摇曳,歌唱。而此时的父亲,似乎也成了一小块看得见的黑夜,在手电筒的照射之中,那么冷寂、孤独。父亲在深夜里磨菜刀的行为,让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显得格外不同,意味深长,有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在广袤的空气中蔓延。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在我的皮肤下面翻滚、呼啸。

再好好瞅瞅你的父亲,记住他的样子,记住他的黑眼圈,记住他乱得像是鸡窝的头发,甚至,记住他佝偻的脊背,又短又粗的罗圈腿。我告诉自己。我觉得自己明天可能就真的看不到父亲了,因为父亲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他要把青梅街那几个欺负他的龟儿子们都杀了。杀人偿命,杀人可是犯法的啊!父亲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道理就像空气,往往是看不见的,可它的的确确存在着,在城市,在乡村,在断裂带,在每个生命的呼吸之中。磨菜刀表面是在为杀人做准备,实际上,他也是在自寻短路!人生苦短,嗜赌如命的父亲,八成是不想活了。父亲虽然不争气,毕竟是独一无二的,父亲又不是土豆,往地里埋上一个,到时还能收获一堆。

弟弟和母亲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早就进屋以泪洗面去了。

秋风瑟瑟的院子里,只剩下我,陪着父亲,在如此漫长的夜晚荒废着。

父親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

不过,这种情形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父亲哪天回来得早了,我们才会大惊小怪,为他担心,担心他手气不好,担心他是不是打麻将把钱输光了。自从大娘李青红教会父亲麻将以后,他就中了邪似的,疯狂地迷恋上了这项被他称之为有益身心健康的高级智力活动。

父亲经常去青梅街的麻将馆里打麻将,深更半夜才回家。家里总是三缺一。

今天,你们谁也不许拦我!谁要拦我,我就揍谁。这是父亲走进家门时的第一句话,说完,他径直去了灶屋,将家里的菜刀夹在腋窝下面,走出堂屋,再次钻进了茫茫黑夜。

刚吃完饭,我和弟弟坐在堂屋的破沙发上看课外书,弟弟看的是《一千零一夜》,我看的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写的《为赶路的人干杯》。或许是因为我和弟弟反射弧太长,我们没来得及搞懂父亲的话,他就匆匆离开了,仿佛这儿不是他的家,外面的黑夜,才是他的家似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穿越空气,钻进了我们的耳朵。母亲是个大嗓门,如果声音也是有瓦数的,我估计,这声音绝对不会低于一百瓦,她吆喝的是:杀人可是犯法的啊!杀人可是犯法的啊!杀人可是犯法的啊!

杀人可是犯法的啊,像是扎在耳膜上的一根鱼刺,刺得我的耳膜生疼。

父亲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母亲吆喝完,家里又安静下来,刚刚发生的这一切似乎不过是这种安静本身偶然凸显出来的一小段碎浪。我和弟弟匆匆对视了几秒钟,纷纷再次埋头,准备让打了嗝的思路回到正轨,我们继续看书,毕竟,书中的世界,比起断裂带,比起一团乱线似的生活,更为精彩、生动,富有光泽。

安静了差不多一分钟时间,安静就圆寂了,母亲的声音再次在我们的耳朵里亮出了它巨大的翅膀:你们是傻子吗?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拿着菜刀要去杀人啊!你们快去把他给追回来呀!

母亲说的是你们。毫无疑问,这个你们,就是我和弟弟。母亲的话就像有指头似的。但是,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弟弟却扭过头对我说:哥,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你的爸爸拿着菜刀要去杀人啊!你快去把他给追回来呀!

我听得清清楚楚,弟弟说的是你的爸爸,而不是我们的爸爸。我没理由不恶狠狠地瞪他两眼,虽然我知道,弟弟怕过《倩女幽魂》里的那些骷髅,怕过毛毛虫,怕过外婆家的狼狗,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怕过我。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这都什么时候了,弟弟跟我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没良心,这,纯粹是没心没肺啊!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吗?!我冷冷地拷问两粒眼珠子都快落到《一千零一夜》里面去了的弟弟,然后,我告诉他,要去一起去,他要去,我才去,他不去,我也不去。说得我都觉得自己就好像弟弟的跟屁虫似的。

老子说不去,就是不去!弟弟明明白白地表示。说实话,我很佩服弟弟,他的勇气或者说脾气,是我身上没有的,我没有弟弟那么任性,是因为,弟弟今天的勇气或者说脾气完完全全是父亲和母亲一手娇惯出来的,他们是他的保护伞,却不是我的保护伞。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自然,弟弟就成了家里的掌上明珠,成了家里的小太阳,而我,不得不在这句话的阴影下草一样卑微地生活。所以,有时候我真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在母亲肚子里把队排到第一。

听弟弟这么一说,我确实没辙了,他不去,我还是得去,母亲的话在我面前就是圣旨啊,去就去,我怕啥,人又不是需要四条腿才能走路,我想。于是,我故意重重地把杰克·伦敦的《为赶路的人干杯》扔在沙发上,准备出发。我已经无路可退。看来,在没有兄弟的道路上,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干杯。

然而,就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关头,刚刚出门的父亲,又突然地,鬼似的,回来了。他一手提着家里那把刀刃看上去坑坑洼洼,像是掉了几颗牙的菜刀,站在堂屋灰暗的白炽灯下,满脸杀气。实话实说,他带给我的这种意外丝毫不亚于一个陌生人腋窝下夹着菜刀突然闖进我家里来了。

去,给我端盆水到磨刀石来,老子要磨刀。父亲阴沉着脸,冷冰冰地跟我说道。把手电筒也给我拿来,紧接着,他补充了一句。

原来,父亲半途而返,是因为杀人的菜刀不够快。父亲的话也是圣旨。我正要遵照父亲的要求办事。母亲却一把将我拦住了。

杀人可是犯法的啊,母亲一边说,一边伤伤心心地号啕起来,她摊开双臂,拦住了我,好像要杀人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我,好像此时此刻我是我的父亲似的。想起来确实有点绕弯子,不过,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确实没有什么多余的选择,只好停下脚步,察言观色,见机行事。

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士可杀不可辱,老子今天不杀了这些龟儿子,就不是人!父亲说完这些,眼圈就慢慢地红了,他看了看我们每一个人,然后有些感伤地安排起“将来”的事,他说,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要相濡以沫,好好地活着。他告诉我和弟弟,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在青梅街上的几个熟人那里欠了一屁股债,我和弟弟以后要是飞黄腾达了,务必帮他连本带利还上。

最后,父亲客客气气地跟我们说了一句:谢谢。说完,他转过身,庄重无比地朝着神龛深深鞠了一躬。神龛上面,“祖德流芳”四个被香火熏得黑乎乎的大字依稀可见。我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父亲虽然迷恋赌博,欠了一屁股债,骨子里还是个好人。比起脚下踩着的这颗古老的星球,我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不算长,甚至可以说,比小兔子的尾巴还要短,但我似乎已经捕捉到了一个很是难得捕捉到的经验,那就是,好人会让我感到难受,感到痛苦。而其中最主要的根源就是,好人让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即便一只手电筒也能发出来的那种亮儿。

不客气。这三个字,在我嘴里,就像刚刚被扔到岸上来的鱼儿,要不是被我用舌头死死压着,恐怕早就脱口而出。我无法把它们嚼碎,也无法把它们咽进我的肚子里,我只能默默忍受着礼貌在我精神上造成的压抑。

父亲一席话,让母亲和弟弟哭得死去活来。

杀人可是犯法的啊!

堂屋里,母亲一根筋似的,一遍遍说着同样的话,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希望他顾全大局,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造成无法弥补的恶果。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几个强壮的警察为父亲戴上一副凉冰冰的手铐,把他推上警车,一溜烟消失在飘洒着小雨的公路尽头。

杀人可是犯法的啊!

我站得都快要睡着之际,父亲终于慢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用手小心翼翼地在菜刀的刀刃上抹了一下,然后,把它夹在了腋窝下面。

你回屋睡觉去吧,我走了。父亲不冷不热地说。

爸,你就别去了,天这么晚了。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子里一团乱麻。

去,是肯定要去的,我就是有点放心不下这个家。小武,你是长子,长兄为父,以后要多担待你弟弟小文,不要打架,你们要团结,外面要是有人欺负他,你不能袖手旁观。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就好。我走了。父亲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本想用手电筒去照正渐行渐远的父亲,可是,我最终没有这样做。

长兄为父。望着断裂带的茫茫黑夜,我掂量着这句话的含义,有些飘飘然,恨不得立刻进屋告诉我弟弟小文,以后,我就是你爸爸啦!可我又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件光荣的事情。所以,我灭了手电筒,转身,对着昏暗的堂屋大声喊道:

狗日的小文,你爸爸真的杀人去啦!

我确信父亲这次肯定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去不返了。

我的喊声让堂屋早已暗下去的哭声陡然间亮了起来。或者说,更亮了。那会儿是母亲和弟弟一起哭,这会儿,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哭。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我心烦意乱,树桩似的立在院子里,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是脚板抹油,去追父亲?还是袖手旁观,回屋关灯睡觉?我没有主意。两条退路对我来说,都挺为难的。这种为难让我对折腾来折腾去的父亲,产生了一丝恨意。我甚至觉得这个家里要是没有他,日子可能安稳、愉快得多。

小武,你愣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去把你爸爸拉回来!

母亲一阵风似的从堂屋里冲了出来。她拽上我,好像拽着她的胆子似的。

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公路,离弦之箭一般,朝灯火如豆的青梅街飞奔而去。

腋窝下夹着菜刀,到镇上复仇的父亲,比我和母亲想象中走得慢。

没跑上多远,我和母亲便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咳嗽,那感觉,那情形,就像是身后的茫茫黑夜,突然裂开了几道缝。听到咳嗽声,我和母亲就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深更半夜的,我们可不愿意别人产生错误的幻觉,把我们当贼。这咳嗽声分明带着故意,像是提醒。我又侧着耳朵听了听,这咳嗽声是父亲发出来的,我们刚才跑得太快,竟然跑到父親前面未了。不过,也许是出于矜持,父亲并没有跟我们打招呼,而是以咳嗽这种含蓄的方式,告诉我们正在追赶的人就在我们身后。

妈,好像是小文的爸爸。我说着我弟弟的名字。

我也觉得像。母亲回答,然后,她又用平日里很难有的商量语气跟我说道,要不,我们等等?电筒呢?

我拧亮了电筒,对着身后一照,父亲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中。足有百八十米远开外,小文的爸爸慢吞吞朝我们走来,他移动的速度很慢,感觉就像一只蚂蚁穿着人类的鞋子在走路似的。

我和母亲一动不动,直到父亲走到我们面前。

你们跑那么快干吗呢,去见毛主席?父亲似乎有些生气。

孩子他爸,我们回去吧!母亲哽咽着,一下子抱住父亲,好像稍不注意,他又会走远了似的。

快滚回去,别来打搅我!父亲使劲儿挣脱了母亲。母亲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灰扑扑的公路上。母亲的哭声再次亮了起来,不过,她哭得没有在家里那么放肆了,毕竟,这儿不是家里,是公共场合。

李皂白,你就别他妈的打肿脸充胖子,在这儿跟我们装了!你要是敢去杀人,怎么会跑到我们后面去?母亲的话像是抹了毒药的冷箭,在空气中散开。

其实,我也很奇怪,父亲不是走在我们前面吗,他怎么会走到我们后面了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一个叫余华的作家,想起我在他的一本名叫《许三观卖血记》的书里面看到过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小说主人公许三观对许玉兰说的: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眉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我轻轻嘟嚷了一句。

兔崽子,什么屌毛、眉毛的?少他妈废话!父亲冲我吼道,然后,他漫不经心又不难显出某种得意地解释了一句:刚才,我去菜园子施了点肥!

听他这么一说,母亲居然咯咯笑出声来,她说:过场多!

父亲施肥的菜园子肯定是我们自家的菜园子,就在公路下面。平时,他担着厕所里的粪水去灌溉我从未感到恶心过,现在他这么一说,我的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晚上吃的那些蔬菜可都是我们自家菜园子里的啊。

这不是过场多,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好了,就这样,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这群王八蛋。

父亲说完,朝我们挥了挥手,把我和母亲晾在路边,继续朝镇上走去。

小武,快让你爸回来,他今天要是真的杀了人,以后,你们就没有爸爸了!刚刚还咯咯笑的母亲,心情迅速朝着悲剧的方向掉了个头,她绝望的哭腔,在空气中飞翔。

我不。我坚决地说。母亲又不是没有手,为什么非得要我出手呢?

为什么不?母亲似乎不解,好像我不应该拒绝她似的。

我怕。

他是你爸,又不是鬼,怕什么?

对于母亲的质疑,我只想解释,有时候,恐惧是无法解释的。想到父亲马上就要拿菜刀砍人,我的心狂跳起来,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黑漆漆的断裂带分分钟返回白天,返回光的栅栏。至少,还会有人帮我们劝劝父亲:

杀人可是犯法的啊!

看样子,父亲是不肯给自己,也不肯为我们,留下一点退路了!他的理智,他的责任心,已经被他的仇恨侵蚀了。拿起菜刀去杀人当然需要勇气,可是,放下菜刀,顾全大局,甚至忍辱负重,更需要智慧。到现在我仍然怀疑父亲是否有勇气杀人,可是,眼下,我和母亲也只好随他去了。

一种更大的空虚,让我暂时地放弃了恐惧,也放弃了对李皂白命运的顾虑。随他李皂白怎么折腾去吧,我只是希望事情能够早点画上句号,早点结束。

我和母亲影子一样,跟在父亲后面。也许他知道我们跟在后面,但他始终没有回头再跟我们说话。

也许是我出门穿得太少,一件前年买的运动外套,里面套着一件鹅黄色T恤;也许是天真的冷了。一路上,我不断打着喷嚏。

已是深夜,公路两边的草丛和庄稼地里却热闹着呢,虫儿声沸腾一片,此起彼伏。它们,跟陪着父亲的我们一样,在这个冷飕飕的深夜,根本停不下来。

一些萤火虫在半空中飞舞,亮闪闪的,如此惊艳,如此迷人,像是黑夜里的精灵,又像是大地吐出的梦呓。

在脚步的开垦之下,青梅街越来越近,对着脸颊和胸口吹来的秋风,也越来越大。外公曾经告诉过我,风的诞生,是因为地球妈妈一直在转,风越大,就说明地球妈妈转得越快。

地球妈妈转得真快呀!我想。

我和母亲尾随着父亲来到了青梅街上。

青梅街可真热闹!我和母亲不由得东张西望,腿像是被抽去了灯芯,再也走不动了。我们被这种热闹惊呆了。也许是平日很少晚上到街上来,我以为青梅街只有逢集的时候才会有所谓的热闹景象,此时就在眼皮子底下,更没想到的是,这深夜里的青梅街竟然比逢集的时候还要热闹!放眼望去,满街的灯火灿烂辉煌,犹如一只由光组成的巨龙,横卧在深夜的皮肤下面,麻将声此起彼伏,像一条清脆的河流,沿着两排低矮、破旧的青瓦房,一直流进我的耳朵。青梅街不再是往日的青梅街了,它变成了另一条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青梅街上开着的几乎都是传统的店铺,卖豆腐的,卖衣服的,卖猪肉的,卖零食的,卖核桃花生的,卖鸡蛋的。现在,二十世纪尚未结束,青梅街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街头到街尾,几乎全是麻将馆。就像赌博让父亲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样,如今的青梅街,已经变成了麻将街。

看来,像父亲那样误入歧途的人还真是不少嘛!

到现在为止,父亲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为什么要来青梅街杀人,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和打麻将脱不了干系。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我和母亲一直跟着父亲的屁股走到了中街。在一家名叫“清一色”的麻将馆门口,父亲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挽了挽袖子,然后,将夹在腋窝下的菜刀提在手上,一只脚踩在麻将馆的木质门槛上,土匪似的吆喝起来:一群狗日的,你们都给我出来吧!

很快,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白哥,你这是在骂我吗?你这是干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嘛,拿菜刀,来给我们这些打麻将的切菜煮夜宵哇?

麻将馆里顿时传来一阵哄笑。

我和母亲远远地观察着“清一色”里里外外的动静。通过声音,我判断出这个说话的女人就是电管站的孙玉芳,她女儿是我同学。孙玉芳经常为了她女儿的事跑到学校里来,不是去办公室,而是经常到我们教室里来。她一来,我们班的大多数男生都会不由自主地埋进课本,脸红得就像关公,就像喝醉了酒的酒鬼。因为,孙玉芳胸前那对波浪,对我们这些小男生来说,完全是个巨大的考验。

孙玉芳,滚一边去,这儿没你事,别在这儿瞎搅和!父亲厉声说道。

凶什么呢?你以为自己拿着菜刀就有人怕你?蝙蝠上插两根翅膀装什么鸟呢?打牌没钱人家豹子哥二话没说借给你,问你要钱却跟要命似的,你说说,人家能不急?这事儿本来和我没有关系,但我孙玉芳毕竟是这个街上的人,说几句公道話总该可以吧?不是我多管闲事,借钱还债是天经地义的事,人家信用社打的广告也在反复强调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乡亲父老,大哥大姐,你们大家都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你们都来说说!

孙玉芳冲着父亲噼里啪啦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父亲像霜打的茄子,顿时蔫了。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突然从麻将馆里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对着父亲便是一记飞毛腿,措手不及的父亲顿时从“清一色”门口飞到了青梅街的马路中央,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呻吟着。父亲手中的菜刀也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扯出一声尖叫。

这个男人就是孙玉芳口中的豹子哥了。紧接着,他的屁股后面又出来了三个男人,体格都比瘦小的父亲大出很多。他们骂骂咧咧,抓小鸡似的将父亲从地上提起来,一人拽住父亲的一只肩膀,一阵拳打脚踢。

借着麻将馆的灯光,我看见满脸是血的父亲,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杀人可是犯法的啊!母亲见父亲挨揍,终于反应过来,哭号着朝人群跑去。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我彻底地懵了,整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就像被功夫片里的那些武林高手点了穴似的,根本走不动了。我感觉自己的两条腿比天上的星星还闪!爸爸,我在心里一遍遍喊着,满是无助和心酸。

跑上前去的母亲并没有动手去劝阻那些正在揍父亲的家伙,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求你们别打我男人了!求你们别打我男人了!求你们别打我男人了!我给你们还钱!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道歉!求你们别打我男人了!母亲惊恐万状、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围观的人围着她,就像围着一只野生大熊猫,无动于衷。

母亲的软弱并没有换来那些人的怜悯,他们反而变本加厉了。而父亲,已经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不时发出一两声痛苦的惨叫,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他的咒骂:我×你们的妈!

这句话在那些拳打脚踢声中,就像一粒小小的沙子。

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这样打下去,我父亲肯定会没命的。 ——杀人可是犯法的啊!

我想,此时此刻,要是我的手上有把枪,我一定一枪一枪认真地毙了这些欺负我父亲的王八蛋。 想完这些,我的脑袋终于开窍,就像突然活过来一样,此时,最重要的就是让那些人住手,不能再打了,再打,小文的爸爸就没啦!于是,我提心吊胆地向人群冲了过去,就像母亲那样,我“扑通”一声跪在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轻轻喊了一句:

叔叔们,你们别打啦!再打,小文就没有爸爸啦!

估计在场的人只有孙玉芳听到了这句话,她阴阳怪气地说:小文,你快起来吧,这是大人之间的矛盾,你别多管闲事!

我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孙阿姨,我不是小文,我是小文他亲哥!

你们住手,不要再打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深感孤立无援之际,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孩儿的声音忽然飘进了众人的耳朵,在青梅街久久回荡。我以为这声音是从天上来的呢,就看了看天上,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清一色”麻将馆屋檐下的那些椽木,一排排,一摞摞,整整齐齐,像人的肋骨。

女孩儿的声音一下子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以豹子哥为首的人停止了殴打父亲,闹哄哄的青梅街,鸡飞狗跳的青梅街,在小女孩这句话的脚后跟上,瞬间安静下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看到小女孩的那一刻,我差点吓得魂都没了!她个子不高, 目测只有我的肩膀高,五六岁的样子,不过,诡异的是,就像传说中的雪人,她浑身上下竟然都是白色的,包括头发也是,如同一个小小的有生命的发光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不是同学们口中的,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冰雪姑娘”吗?小孩子的世界总是不乏想象力。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冰雪姑娘,不过,看到她的模样,我就一点也不好奇她为什么不到学校读书了。毫无疑问,自以为是的孩子们总会想方设法将她区分开来,甚至拿她将怪物对待。

我没想到的是,冰雪姑娘竟然是豹子哥的女儿。

芸芸,你怎么跑出来了?豹子哥摩挲着似乎已经有些疲倦的粗糙手掌。

打人,不好。冰雪姑娘眼角钻出几颗透明的眼泪,扑向她父亲的怀中。

是他们要欺负爸爸呢!豹子哥耐心地解释。

可是,我亲眼所见,是你们在打这位叔叔的。冰雪姑娘哭着说。

他借了我们许多钱,想耍赖。豹子哥一边将冰雪姑娘从地上缓缓抱起,一边恶狠狠地看了看我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

爸爸,你不许再欺负人家了。

嗯,爸爸不欺负了。豹子温柔地回答。

母亲试图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扶起来,但没有成功,她伤伤心心地哭泣着,好像久别重逢。这时候,父亲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豹子,在孩子们面前说话要讲良心,我李皂白是那种人吗?你的钱,我明天就是贷款也会还上!但是,今天,你必须为你的恶意道歉,否则的话,我发誓,你迟早都会付出代价!

皮是不是还没给你松够?豹子似乎想放下冰雪姑娘,再给我父亲点颜色瞧瞧。

爸爸,好爸爸!我头痛,我们回屋吧!女儿想睡觉了!冰雪姑娘哭着说,这声音雪亮,足以让所有的愤懑黯然失色。

我暗暗感激着冰雪姑娘,不由得再次偷偷瞟了她一眼,不碰巧的是,她好像也正看着膝盖上火辣辣烧着的我。她的嘴角浮动着一丝鲜为人知的微笑,我发现了。

好好好,乖女儿,我们这就回啊!豹子一边安抚着怀里的女儿,一边腾出一只手,在空气中轻轻一挥,说,散了散了,都他娘的散了吧!说完,豹子便抱着冰雪姑娘朝“清一色”的门口走去。

豹子,我×你妈!我×你们的妈!我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通吼。

豹子当然听见了,回过头,说:李皂白,我妈就埋在半山腰的那棵松树下面,你想×就×,想怎么×,就怎么×。不过,你要记住,我豹子,也×你的妈!

祖母剛过世不久,这样肮脏的口头交易真是令人难以接受。

父亲被人揍得寸步难行,母亲只好让他爬到她的背上,背他回去。母亲变成了父亲的脚。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终于向我们交代了实情,他说他打牌确实跟豹子借了一千块钱,不过千不该万不该,豹子不该在讨债的时候说“我×你李皂白的妈”,正是因为这短短的一句话,父亲跟豹子他们起了争执,后来就莫名其妙地被一伙人揍了。

父亲满腹冤屈,咽不下这口气,才有了提刀杀人的念头。

如果不是父亲主动坦白,我和母亲都不会想到这一层的,不会想到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一句话,而这一句“我x你李皂白的妈”,恰好又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

骂谁都可以,就是不能骂妈……一路上,父亲都在这样自言自语,就好像事情真的发生过一样。

我和母亲都没心思安慰他。

后来,他就趴在母亲身上睡着了,睡着了的父亲,就像一个小男孩儿一样。

夜已经深了,公路附近的草丛里,树梢之间,飞舞的萤火虫依然有着美丽的光芒。冰雪姑娘嘴角那一丝神秘的微笑反复在我的脑海涌现,好几次我都差点因此摔倒,我觉得她和这些夜空中的萤火虫一样美丽。至少,今晚我应该感谢她,感谢她在关键时刻为这些成年人化解了冲突,熄灭了他们各自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哪怕,仅仅是暂时的。

秋去冬来。临近岁末,断裂带的年味越来越浓。可是,我父亲今年不能留在家里过年了,他有了新的去处,或者说归宿。

父亲和豹子之间的冲突并没有结束,而是升级了。

除夕的前一天下午,父亲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被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叔叔抓走了。那天,当看到一辆警车呼啸而来,父亲就主动地站在门口,老老实实地等待着这些人来接他去他该去的地方。

已经将钱还给豹子的父亲最终没有咽下那口气,被仇恨控制的他在除夕的前一天上午闯进“清一色”麻将馆,顺利无比地将豹子送进了阎王殿。

李皂白,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一个年轻的警察叔叔问父亲。

知道,我杀人了。父亲老老实实回答。

那就跟我们走吧。年轻的警察叔叔亮出了一副银灰色手铐。

我一直在家里等你们。父亲嘴角挤出一个憨厚的笑。

乌鸦在天上飞来飞去。母亲和我弟弟小文已经在院子里哭得死去活来。

哭个卵,别哭了!在我们面前,父亲才恢复了他国王般的气质。

快要跨进警车那一刻,父亲回过头来,看样子心里也不是特别好受,看样子他也要哭起来了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告诉我和弟弟,小武,小文,以后要听你妈的话。记住了,以后不要跟人学打麻将,也不要轻易跟人借钱,知道了吗?

知道了!弟弟哭着回答。

我父亲李皂白用舌头舔了舔有些裂开的嘴唇,接着跟我们说道,更重要的是,骂人不能骂妈,知道了吗?

知道了!弟弟依然哭着回答。

那就好。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了警车,走了。

骂人不能骂妈。父亲就是这么教育我们的,这句话看起来像是整个事件的出发点,涉及两个家庭,而不幸中蕴含的教诲,却值得所有人细细咀嚼。

父亲被抓以后,我们整个家就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完全陷落了。亲人们对我们避而远之。母亲整日忙着哭泣,我和弟弟也整日提心吊胆,总感觉警察早晚都会来把我们抓走似的。

每天晚上,我都会看见一只萤火虫,在玻璃窗外盘旋。并且,跟我睡一个卧室的弟弟小文说他也看见了。

我弟弟就是个傻瓜,就像他说我是神经病一样。他或许压根就没有亲眼见过冰雪姑娘。所以,我也没办法跟他解释清楚,我们遇到的那只萤火虫,其实就是那个冰雪姑娘。我是亲眼看见的,那个冰雪姑娘真的变成了一只萤火虫,隔着冷冰冰的玻璃,每次都会冲我挤出一丝鲜为人知的微笑。然后,低空中一个漂亮的转身,消失在断裂带的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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