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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肠

2018-09-25谢丁

南方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陈伴郎吧台

谢丁

凌晨两点吃火锅时,老陈说,他打算春节后结婚,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伴郎。我没说话,坐在旁边的猴子说,他也可以做伴郎。“你太瘦了,而且你年纪太小。”老陈说。我说我可没什么正式的衣服。“不用,一般的西服就行。”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当伴郎的样子,在婚礼上替老陈敬酒,挡酒,像个多年的老朋友。

我认识老陈不到一年,他26,我22。他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就去了南方,在那里学会了调酒和沉默,1997年香港回归,重庆直辖,他空手回到这里,从头开始。我们第一次碰面,是来这家迪厅面试,他有技术,我有文凭,都被录取了。出来后,我们一起拐进附近的面馆。老陈说,你是大学毕业,为什么不找个正儿八经的上班。我说大专而已,学校也不好,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吃了一碗炸酱面,临走时说,“我教你调酒”。

入职后,我们两人驻守在迪厅的一个小吧台,靠近KTV包房。客人很少坐这里,嫌冷清,因此我们这个不到100平米的清吧,成了包房小姐们休息的地方。偶尔遇到挑剔的客人,进包房前,会来这里巡视一圈。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位妈妈桑过来,让小姐们坐成一排。刚入行的女孩坐得规矩,双腿并拢,不敢看人。其他女孩叼一支烟.斜着眼。来挑人的都是老板们的小弟,或者当天请客的金主。我和老陈趴在吧台,猜测今天谁会被挑走。“最边上那个,别看她瘪,嫩得很。”老陈说。南方几年没白混,对这些客人他有经验。

几个月后,猴子加入了我们。他本名叫什么,现在我记不清了。从其他吧台调过来的,因为他干不了重活,瘦得一身皮囊,连个鲜啤桶都搬不动。猴子那时刚刚高中毕业,父母是重庆钢铁厂的下岗工人,能到这里上班,全因他长得好看。刚到这个吧台时,他偶尔会突然消失半个小时。起初我和老陈以为他手淫去了,直到有一天我走进库房,看见猴子蹲在地上,面前的红酒箱上散落着一些白粉。他越来越瘦,精致的五官逐渐成了一个挂着肉的骷髅。

每周有两三天,我们下班后会去吃一顿火锅。荤菜三块,素菜一块,饭不要钱。老陈不爱喝酒,喜欢吃鸭肠,一个人吃两盘。猴子到这时候就清醒了,就着咸菜吃米饭。我光喝酒,喝多了,租一盘VCD,回家躺沙发上看着电影睡觉。老陈说我应该找个女朋友,可我总想着,这儿终究不是长久之地。

老陈和他的女朋友小敏,就在这家迪厅相识。从入职培训那天起,两人就对上了眼,老陈后来主动请求调到这个吧台,也许就是因为这里离KTV很近,小敏在那里做服务员。有时候KTV包房的吧台忙不过来,小敏直接把酒水单交给我们,然后趴在吧台上,盯着老陈说,我想喝果汁。我按照单子一样一样准备酒水时,老陈就从水果筐里挑出最好的几样,榨一杯,递给她。水果是吧台最无法核算的物质,多用一点,没人看得出来。

小敏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性格好,大咧咧的,虽然偶尔有点小心思,但总的来说,是个爱上男人就不放手的女孩。吃火锅,我们劝老陈喝酒,她就骂:“别劝了,他是我的人。”老陈笑笑,一杯酒喝干。再多喝一点,她就变得温柔,我们称赞她身材好,她便说:“我是他的人。”她胸大,整个迪厅找不出第二个,穿高跟鞋走路时,得使劲往后仰着,才不至于重心前移扑倒。老陈喜欢大胸,他跟我说过。

我们谁也没想在这儿干多久,那也不现实,重庆的迪厅一年只红一个。新的出来,旧的死掉。所有人都图个新鲜,但吧台这群人没怎么变,换来换去都是熟面孔。老陈年纪大,比我们想得远。他从南方回来,不是想站着过一辈子的。他还带回来一门手艺,修手机。那年我刚买个诺基亚5110,老陈没事就在吧台摆弄。偶尔他会带着工具来上班,一支电焊笔,躲在库房焊电路板。我看不懂。老陈说,他以后就靠这个活着。如果结婚了,他就辞职开个手机维修店。他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婚结不结得成。

我成为准伴郎的第二天,小敏开始对我另眼相待。再到吧台来,她就会带个女孩过来,介绍说,这是我们新来的服务员。我不作声,小敏指着我说,这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大学生。我笑笑,野鸡大学。偶尔我们也一起出去吃火锅,女孩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小敏烦了,问我是不是看不起服务员。我盯一眼老陈,说,不是看不起,是怕。

在这家迪厅,我最怕的就是KTV包房区。那儿就两种人,女孩,以及想玩女孩的人。谁会真到这儿来唱歌呢?几个月前,有個女服务员推开包房的门,迎面撞见一个小姐正骑在客人的大腿根上。那人是个足球运动员,一怒之下对服务员拳打脚踢,保安赶过来,把那女孩救出包房,可是那又能怎么样?第二天她照常上班。在客人眼里,女服务员和小姐,应该没多少区别。多了一套制服而已。

老陈不喜欢小敏在包房区上班。“那是个坑。”他说。小敏说,你找个不是坑的地方让我待着。老陈又陷入沉默,最后进出一句:结了婚再说。

那年秋天,小敏升职,成了KTV包房区的领班。这下她真穿高跟鞋上班了。以前傍晚7点打卡,现在她6点到位。长发剪成了短发,利落干净。制服也换了一套,职业套裙,胸部绷得更紧。上班时间,她几乎再也没来过我们这里,一是没空,二是被人看见也不好。偶尔,妈妈桑太忙,小敏会替她带客人过来。她站在一旁,客人绕着小姐们巡一圈,挑走一两个。我和老陈趴在吧台,什么话也不说。临走时,小敏会飞过来一个眼神,有种安慰的意味,老陈直勾勾盯着她的背影,好像怕她一不小心扑倒了。

11月18号我生日,我们约好下班后吃火锅。老陈提前跟小敏和猴子打了招呼。凌晨l点,我们收拾好吧台,准备出发,小敏说她那边还有几个客人,让我们先走,她随后带几个女孩过来。

常去的那家露天火锅店,就在解放碑,午夜尤其火爆,从迪厅走路去十分钟。我们叫了两箱啤酒,喝完一箱,小敏还没来。我说,算了,今天那几个客人肯定玩得很晚,我们再喝几瓶散了。已经凌晨3点,老陈住得远,平常搭夜班公交车回家。当上领班后,小敏总加班,在附近租了一处小屋,老陈偶尔去她那里住。现在,他不确定是直接回家,还是回到小敏的地方。我们再喝了几瓶,结完账,老陈说,你们先走,我去接她。他脸通红,一身酒气。我说,猴子你先走,我陪老陈走回去。猴子急了,也要跟着我们。我说我才是伴郎。

我们沿着凌晨的街灯往回走,一路上,老陈很沉默。到了迪厅入口,他犹豫着按不按电梯,我说算了,今天去我家住。他停了一会儿,还是按了。我们走进KTV包房区的走廊,听见某个包房传来了歌声。我们在吧台停下来,那儿只剩下一个吧员值班。还有个女服务员也候在门外。房间里小敏在笑。

此刻(十八年后)回想起来,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一个生日。服务员问,要不要进去跟小敏说一声?老陈不说话,我们谁也不敢动,呆坐在吧台前,望着长长的走廊。几个小时前,这里还很热闹,匆忙跑动的服务员、喝醉的客人、小姐们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但现在这儿冷清得像个豪华的鬼屋。我也不知干什么好,研究墙纸上的花纹,吧台酒柜上的洋酒瓶,同时支着耳朵,仔细辨别着小敏的说话声。

我们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老陈脸上的酒红已经散去,铁青泛白。房间里突然呼唤服务员。她进去后,很快,小敏走了出来。“为什么不进来叫我。”她说。老陈说,不想打扰你。小敏脸通红,也是一身酒气。

她搁下红酒杯,看着老陈:“你什么意思?”

老陈不说话。我说没事,他就是来接你下班的。小敏说,我没让他来接。这时,服务员从包房里出来,说客人终于结账了。我们沉默地等着。几分钟后,三个男人和两个小姐晃悠着出了房间。小敏僵硬地打了声招呼,看着他们进了电梯,叹了口气,对我说,生日快乐,你们先走吧。

圣诞节那天,老陈发现我交了个女朋友。我叫她蚊子,因为她曾跟我讲过一个蚊子的故事。那是夏天发生的事,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去吧台找过我。但每次我轮休,她下班后会去家乐福买一大袋东西提到我家。我们有时会去外面吃顿小炒,多数时候就在家吃零食,边吃边看电影。碰到周末,她就在我家等着,我忘了什么时候给了她钥匙。我独自住一套两居室,多一个人也无所谓。最热的那段时间,我们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很少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她,她就是奇怪而已,对当时的我来说,奇怪就够了。

我原本没打算宣布此事。圣诞夜结束后,我和老陈猴子吃了顿火锅,没喝够,他们要去我家接着喝。我掏出钥匙打开门,蚊子就坐在沙发上,穿着我的毛衣。她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去厨房的冰箱拿酒。老陈说,这不是那个常来吧台的吗?我说,是她。

此后我家就成了大本营。如果下班早,我们会直接在附近吃顿火锅,然后到我家喝酒,打牌。我们玩拱猪,需要四个人。老陈、猴子和我,有时候是蚊子,有时是小敏。小敏不常来,来了也显得别扭。自从我生日那天之后,只要有她在,我就很紧张。我是为老陈紧张,不知这伴郎还当不当得成。我也没去买西服。

猴子对这些事都一无所知。他越来越瘦,发完薪水没几天,他就找我借钱。我借了两次。老陈说,你这是害他。我便再也没给过他钱。他变得鬼鬼祟祟的,有时上着班,会突然消失很久。春节前,迪厅出了一个命案,有人在男厕所发现了一具尸体。警察调查后说,没什么事,吸毒吸死的。此后无论猴子去哪里,我和老陈轮番跟着。有天晚上猴子跟我说,不能回家住了,想去我那里住几天。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住客房,从不开灯。有时我下午起床,推门去叫他,他蜷缩着躺在床上,像个婴儿。大多时候,我常常忘了他的存在。他也不在乎。我和蚊子在卧室睡觉,他就在厕所的马桶上吸。他从没交过女朋友,对他来说,女人显然没有毒品有吸引力。我只求他不要死在我家。

春节后,老陈的婚礼还没动静,可是这迪厅却要黄了。两路口新开了一家迪厅,选在一栋高楼的顶端,上下三层,最高一层全玻璃景观,俯瞰长江和嘉陵江。我身边的同事明着暗着都去投了简历。老陈问我投了没,我说,我还是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你呢,手机维修店怎么样了?他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又说,小敏投了。

猴子偷偷告诉我,老陈有了新女友。有天夜里他看见老陈下班后和一个女孩一起走向公交车站,那人长头发,不是小敏。我坐在吧台,想了半天,决定不去理会。反正我也很久没和小敏说过话了。我们在包房区的走廊上碰到过,互相打个招呼,她问,老陈呢?我说,在吧台呢。她眼神疲惫,却又藏着点什么。

五月,我和老陈都提出了辞职。猴子一脸尴尬,不知道尴尬什么。我没什么积蓄,打算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蚊子对我的决定不感兴趣,我越来越喜欢她这一点。有天夜里,也许是我们在那家迪厅工作的倒数第几天,老陈突然对我说,小敏即将去那家新迪厅上班,他们分手了。我问他小敏的反应,“她什么也没说”。

我们决定去吃顿好的,叫上所有人。老陈提前在江北区定了一家火锅店,他说那家的鸭肠特别好,他请客。消息传出去,其他几个吧台的人都说要去。那天晚上生意很差,12点就下班了,只有KTV包房区还余下几个房间。我们十几个人,打了三辆出租车,直奔火锅店。

天气很好,夏天还没来,空气中凉飕飕的。我们分成两桌,叫了四箱啤酒,坐在火锅店门口的街边。老陈给自己点了两大盘鸭肠,掏出那只电焊笔,说,以后我就干这个了。我们每人倒了一杯酒,第一口喝干。正在倒第二杯时,我看见街道尽头来了一辆长安面包车。它很普通,但在这午夜空寂的街头,它开得未免也太快了。

当面包车突然在街对面停下时,我们全都听到了急促的刹车声。车门拉开,几个男人跳下车,迅速朝我们冲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砍刀。老陈坐我对面,最先有反应,站起来就抄了板凳。猴子坐他旁边,一脸茫然。有人开始大叫,也有人往街上跑。我不知所措,从没遇到过这种场合。

仅仅持续了十秒钟,也许不到,那帮人开始往回跑,一阵风似的窜回面包车。车门拉開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小敏坐在车里,她木然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车门拉上开走了。

老陈仍然站着,板凳丢在地上,脸色苍白。我紧张地打量着他全身,他的右大腿开始慢慢往外渗血,我不确定那是不是血,裤子的颜色太深了。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有人赶紧去拦出租车,我们抬着他就往车上跑。我坐到前排,往后看,老陈斜躺在车后座上,眼神空洞,什么也没说。出租车开到最近的医院急诊,只用了五分钟。下车后,老陈居然能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去,身后留下一溜血。然后他转过身,问我,猴子呢?

我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到了,猴子不在。

我冲出医院,一边跑,一边回忆刚才那十秒钟,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树影投在街道上,像一只只怪物,也许是猴子的形状,我踩着它们拼命往前跑,但我的腿越来越无力,感觉永远也跑不到那个鸭肠火锅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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