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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让他们看见我(外两篇)

2018-09-25谢丁

南方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颐和园重庆杂志

谢丁

我认识他很久了。刚来北京时我们常见面,他那时住在校外,独自租了一间平房,每天骑车半个小时到学校。他总是把车停在西校门,步行穿过湖区,发一会儿呆,跑向教室。他喜欢坐最后一排,或者第一排,教室人少时,他就独占一排。整个冬天他都只穿一件棉外套,个子矮,头和脖子都缩在外套里。除了我,他没什么朋友,也只有我去过他的平房,就在颐和园北边的那片儿。房间朝东,上午暖和点,晚上就靠着暖气片睡觉。屋里一床一桌,也没什么书,有一台德生收音机。我听了几段相声就走了。毕业时他没照相,走的时候跟我说,别总在北京待着。

我养了一条狗,住在郊区,后来又换到城里,做了很多年记者,一直在北京待着。我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也很少想起他,直到2012年冬天,那时我们八年没见了。

有天午夜我正在亮马河边遛狗,雪地里留下一串狗脚印,我不知怎么想到了他。可能是太冷了,就像当年那个平房一样刺骨。我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他。我在网上搜到了他的名字,出现在一家省级报纸的副刊,编辑说那是投稿,一个黑车司机的故事,然后给了我一个邮箱。我发出邮件后等了一周,收到他的回信,寥寥几个字,说他也还在北京。

我邀请他到我家坐坐.腊月十二下午,他一个人来了。我下楼去接他,他倚在公交站的站牌下,两手插在羽绒服,盯着街道出神,像是在等车。羽绒服很干净,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他转过头认了我一会儿,咧开嘴笑了。我是胖了很多。我们爬到六楼,他一直喘气,进屋脱掉外套后,他缩小了一大截,瘦成一片儿。他端一杯水,就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晒着太阳。阳台很小,只能容纳他一个人,脚下趴着那条狗。我躲在客厅的暗处,听他慢吞吞地说话。

他说他也没离开过北京。毕业后,他在那个小平房接着住了两年,每天骑车到学校的图书馆看书。他不喜欢买书,也没钱买,偶尔他会写点什么东西,投给乱七八糟的报纸,赚一点稿费。他很省,但尽量让自己活得干净,至少外表要干净。他结交了一个朋友,是个图书馆员,他们偶尔喝酒说说闲话。他交过三个女朋友,最长的也就半年。后来实在没钱了,他找图书馆员借了两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奥拓,在郊区开黑车。我没想到他会开车。开了几年黑车后,他攒足了一笔钱,在颐和园附近租了间门脸,开了个小卖部,主要靠卖烟赚钱。每天早上8点开门,晚10点关门,雷打不动。关门后他就沿着颐和园外墙的那条马路溜达。他和女房东搞到了一起,有时两人一起溜达。他在半夜讲故事给女房东听。

他说完这些话,没吃饭就走了。

接下来我们再也没找到机会见面。最后一次通话是2014年夏天,我带朋友去颐和园,在附近吃完饭,给他打电话,想去看看。他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我说不是。他直接拒绝了,说没这个必要,改天吧。

那年冬天我打算离开北京,临走时买了个车,准备开回老家。我开车去颐和园找他。一个女人接的电话,说他走了好几个月了。我呆了片刻,执意去看看,说我有些东西还在他那儿。她在电话里详细说了位置。我找过去,发现仍是一个平房区。小卖部亮着灯,正对着胡同和一堵墙。我拉开坡璃门,柜台后是个中年女人,烫了发,正盯着手机屏幕看电视剧。她抬起头问我,“你是他朋友?我没听说过他还有朋友。他没什么东西,都在这店里,哪个是你的?”

我盯着她,试着把我想象中的女房东跟她对上号,但没有一样是对的。我说,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他什么时候走的?

“九月吧。他说要回老家,你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吧。”

“重庆。”

“他买了火车票才跟我说。”她按下暂停键,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店里很小,也没有我坐下的地方。我只好朝货架看,好像我的东西还摆在上面似的。但那儿除了杂货什么也没有。玻璃柜台下,摆的都是烟。我要了一包中南海,付了钱,就在店里抽了。我说,他什么也没留下?

“这个店就是他留下的。他不要了,说随便我,都扔了也行,我还没找到下家呢。要是卖得差不多了,就关掉吧,我也不想干这个。”

“他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

她指了指玻璃柜台的底层,“都在那儿。”我蹲下看,空空的,除了几张旧报纸,还有几本杂志和空烟盒。我想我总得带走点什么,请她把那几本杂志递给我。都是三流杂志,一共四本。我夹起杂志就出了门。

回到车里我才想起忘了问她是否有他的新电话。可能没有。我翻了翻手上的杂志,其中三本是《健康之友》《知音励志》之类,我不确定是他的还是女房东的。想了想,又仔细过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他的名字。还是那个黑车司机的故事,比那家省级报纸上刊登的更长。大意是他半夜遇到一个女乘客,聊了一路,聊的是俄罗斯文学,送到家以后,女乘客下了车,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在车里坐了一夜。故事很平淡,但很显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写了好几个版本,投给不同的刊物。最后一本杂志是《北方文学》,这肯定是他的。但我从目录找到正文,翻到最后一页也没找到他的名字。也许用了化名。翻这本杂志时,掉出来两张纸。纸张又黄又旧,像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其中一张是个外国人画像,我认不出是谁,画像下写着:“作者像。”另外一张,文字占了半页,像是某个章节的结尾,其中几行用红笔画了线,旁边批注“哕唆!”,看着很眼熟。我折好两张纸,卡在驾驶座的遮阳板背后,杂志随便扔到了车后座,开车回了家。

现在我写下这些回忆时,三年又过去了。那两张纸就在我桌上,画着红线的那几行字我摘录如下:

“这是一个阴森恐怖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的那些黑暗、隐蔽的陋巷里,在那令人眼花繚乱、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在那愚钝的利己主义、种种利害冲突、令人沮丧的荒淫无耻和种种隐秘的罪行中间,在毫无意义的反常生活构成的整个这种地狱般的环境里,像这种阴森可怖、使人肝肠欲断的故事,是那么经常地、难以察觉地,甚至可说是神秘地在进行着……”

后来我才想起这些红线是我画的,批注也是我写的。我和他在学校周末书市的旧书摊上买了这本书,《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南江译,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标价1.25元,我们买成10块。我掏了钱,看完后便把书给了他。我忘了曾有过这本书,也忘了我曾喜欢乱批注。但这时他已经死了,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

我从来没离开过北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偶尔想起他这个人,也不知如何联系,就这么消失了。我给他发过邮件,从没收到回复。每年春节回重庆,我总期待能在街上碰到他,看到小卖部就进去瞟一眼。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个区域活动,江北?渝北?还是南岸?最有可能是沙坪坝。我们在学校时因为是老乡而认识,但很少聊到重庆。我只知道他父母是重鋼的下岗工人。他很少提及家里,不喜欢讨论任何活着的人。

2016年秋天我接到他姐姐的电话。那时他已死了好几个月,她在他的通讯录翻到了我的号码。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互相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要了我地址,说有本书要快递给我。挂了电话,我发现她没说他怎么死的。应该是病死的,他那么瘦。几天后我收到了那本书,扉页上还有我胡乱写的字“2003年11月购于周末书市”,落款是我的名字。第二页被撕掉了,我这时才想起那两张旧纸。我带着书下了楼,走到停车的地方,从遮阳板后摸出已经发黄的纸。第一张画像当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二张纸的页码是第230页,小说第二部的结尾。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只撕掉了这两张。

这年春节我没有回重庆,父母带着外婆来京过节。我又去了一趟颐和园,逛完出来时已是傍晚,开始下雪。我们走向停车场。我不由自主朝那片平房区望去,什么也看不到。我好像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一年又过去了。2017年我觉得自己也病了,每天都在马桶上便血,怎么冲也冲不干净。夏天时我和几个朋友出门自驾旅行,从北京到了重庆。我们住在一家阳台能看到长江的公寓,当夜喝多了酒,江水像被灯光点燃了。第二天上午我就给他姐姐打了电话。我说他没什么朋友,我也没多少,但我就不去他墓地了,我们吃顿晚饭吧。我们从未见过面,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个姐姐。

她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女人,化了淡妆,在我对面坐下,挎包轻轻放在石桌上。我故意找了家洞子火锅,人多嘈杂,方便说话。“那本书是你的吗?”她说。 她一开口我就愣住了,兄妹俩都有一种独特的口音,也许是重庆郊县的一种方言。我想我从未问过他在哪里长大。

“是我的。”我说,“但没想到他还留着,还带回家了。我自己好多书都丢了。”

“他也没得几本书。我看上头有你名字,觉得还是还给你本人好。”

“那是我送他的。”

“你们是大学同学,是不是?他从来不跟我们说他的朋友。”唉,她叹了口气,“到死了也没结个婚生个娃儿。”

“我也没有。其实我们也很少见,毕业后就见过一次。他不是很喜欢跟人来往。”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那个女房东。我想起了他结识的那个图书馆员,曾借给他钱,也不知到底是谁,是否知道他死了。“他回重庆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如果不是你打我电话,我可能到现在还以为他活着。”

她说他都死了一年了。她开始吃毛肚,吃耗儿鱼,吃莴笋,我也吃。我们埋头吃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筷子扔到桌上,擦了擦嘴,说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重庆,如果留在北京,也许还好点。他是大前年冬天突然回来的,事先谁都不知道。起初他住在家里,也不找工作,过了春节,她替他找了个司机的活儿,在建材城帮人拉货。父母年纪大了,只想他赶紧结婚安定下来。给他介绍过几个女朋友,都嫌他闷,不说话。他赚的钱不多,但也不能总住在家里,那年年底他搬了出去,在南岸区弹子石附近找了个老房子。周末他回家吃顿饭,平常很少打电话,他总是一个人。老板对他工作很满意,就是觉得他有点怪。最怪的是他每天都要换一身衣服,说这样才干净。老板说用不着,又不是直接面对客户,谁在乎你衣服干不干净。他坚持这样,所以他每晚都要洗衣服。第二年春节后他周末也不回家了。姐姐的孩子念初中,搬到沙坪坝,离他更远。他最后一次跟她联系是2016年4月,他主动打的电话,说他辞职了,打算去新疆。她又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以为他真去了新疆,安定好就会给我们电话。但好几个月都没了消息。”

“他得了什么病?”对他在重庆的生活,我并不吃惊。我认识他时就这样。

她突然从火锅上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他没得啥子病。我没跟你说吗?”

“没有。”

她迟疑着,从桌上的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我早上又把它翻出来了,可能你想看看。”

一张很简单的白纸,书页那么大,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认出是他的笔迹:“不要让他们看见我。”

我说,他们是谁?

“哪个晓得嘛。”

我不再说话,死死盯着这几个字,然后再次确认这张纸上没写别的了。其余都是空白。也许这也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但翻来覆去都没有页码。

“这张纸是警察给我的。我接到警察电话时还以为他们搞错了,我以为他在新疆呢。我不敢跟爸妈说,先去了派出所。他们又让我去认尸。我还是第一次去认尸,啷个晓得是认我的弟弟嘛。你晓得他以前很瘦,结果死了以后我完全认不出来了,全部是肿的,眼睛都突出来了,我都不敢看第二眼。警察跟我说,是房东发现尸体的,他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联系不上,房东就自己开门进去了,还好是个男房东,如果是女的,吓都吓死了。派出所的人到了一看,怕是他杀,赶忙封锁了现场,调查了半天,觉得不大可能是被人杀死的。这张纸就在他尸体旁边,警察说就当遗书了。‘不要让他们看见我,结果这么多人都看见他了。你晓得他是在哪儿死的吗?在卫生间的浴室,没穿衣服,内衣都没穿。警察说,发现他的时候,全身盖了一层浴帘,白色的,像有人故意盖上去的。后来说可能是他自己想裹在身上。他小腿那里有个大洞,烂得不行了,警察说要么是他自己割的,要么就是不小心伤到然后化脓感染了,反正最后都烂了。他是从床上爬到卫生间的,地上都是血,可能是想喝点水,我也不晓得。我到现在都跟爸妈说他还在新疆。认尸的第二天我去收拾东西,那个房子太远了,你晓得弹子石翻山过去是哪点儿噻,六楼,又是个老房子,客厅啥子都没得,就一张桌子和椅子,还有几本书,你那本书就在那儿。他也没得啥子衣服,换来换去就是那几套,都在衣柜里。隔了好几天那个屋子还是很臭。厨房也是,冰箱啥子都没得,有一些外卖饭盒,都生蛆了。我专门去卫生间看了一眼,地上还有个印子,还好有个窗户,否则熏都熏死人了。我就是想不通,他为啥子不给我打电话。‘不要让他们看见我,到底是写给哪个看的嘛。他们又是哪个嘛。”

“我也不知道。”我漠然地看着她,四周变得异常安静,“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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