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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国协调”理解国际秩序变迁

2018-09-25章永乐

民主与科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安德森共治秩序

章永乐

“concert”,这个英文单词首先让人想到的含义是“音乐会”,但它还有一个更抽象的意思——“协调”。如果世界上的大国能像一个交响乐队一样,你打鼓,我吹号,他弹琴,合作协奏,世界人民岂不就过上幸福生活了?但英国历史学家佩里·安德森并不这么看。

北京大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大国协调及其反抗者》是汉语世界中聚焦于“大国协调”的第一本理论论著,也是安德森唯一一本只有中文版而没有英文版的著作。该书收录了安德森2016年访华所发表的四场演讲、与中国学者的圆桌讨论文字记录以及《上海书评》访谈。安德森对“大国协调”提出的问题是,这究竟是什么力量的协调?协调所基于的原则究竟是进步的,还是压迫的?

“大国协调”的经典案例是19世纪的“欧洲协调”。19世纪初,欧洲各王朝国家合力打败拿破仑,于1814-1815年召开维也纳会议,确立了英国、俄国、普鲁士、奥地利与法国“五强共治”的局面,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维护欧洲王朝贵族的统治,防止出现法国大革命式的颠覆。众所周知,中世纪以来,欧洲各国贵族相互通婚,他们与邻国亲戚的关系,比与本国民众的关系更为亲近。但在法国大革命中,法国人民试图推翻法国贵族的统治,这就引起了法国贵族的各国亲戚们的愤慨与恐惧。“五强共治”的努力方向,就是加强欧洲贵族大家庭内部的团结,合力镇压任何潜在的颠覆企图。“欧洲协调”在一定程度上是奏效的:从1815年到1914年,欧洲大陆大体上保持了和平,偶尔的几场战争也是短促的、规模有限的战争。

然而,这个协调体系也不可避免地发生衰变。安德森指出,“五强共治”体系有着严重的内在缺陷:首先是排除了衰落中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列强纷纷抢夺其势力范围,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其次,维也纳体系形成之初,中欧还是一盘散沙,但在1871年普鲁士统一德国后,中欧崛起一个工业强国,打破了原有的势力均衡。德皇威廉二世背离了俾斯麦的结盟战略,四处挑衅,引发英、法、俄等国结盟,“欧洲协调”体系随着一战的爆发而彻底破裂。

一个世纪之后,在后冷战时期的全球化浪潮中,不少人开始想象一个类似于19世纪“欧洲协调”体系的2l世纪全球大国协调体系。当然,随着贵族作为一个社会阶级淡出历史舞台,21世纪与19世纪的大国协调必然不同。安德森推测,21世纪的“大国协调”有可能建立在两个基本原则之上,其一是防范全球自然环境的恶化,尤其是气候变化;其二是保持全球市场稳定。而其经济社会力量基础在于资本,其基本原则也将是资本统治的原则。新的“五强共治”体系的候选国,分别是美国、中国、俄罗斯、欧盟与印度。然而,安德森并不看好新的“五强共治”体系的可行性。他指出了两个结构性矛盾,第一是后冷战时期的美国并没有学习维也纳会议将法国重新纳入大国体系的成功经验,对冷战的失败者俄国进行了羞辱,并将其推向对立面;第二是美国始终将中国的政治社会制度视为异类,而这使得中美关系充满不稳定因素。

与此同时,《大国协调及其反抗者》还探讨了国际主义的演变历史与国际法的性质。1945年后,在美国的整合之下,西方各国发展出了一种资本跨国联合的国际主义,但新生的社会主义阵营却无法以国际主义克服民族主义,最终走向分裂。如今,占据上风的仍然是一种资本的国际主义而非劳动的国际主义。至于国际法,安德森认为,它自诞生以来,一直依附于国际秩序中的霸权力量,既非真正的“国际”,也很难称得上真正的“法”。因此,改造国际法的关键,仍在于如何克服霸权,建立更为平等的秩序。

对于“中国道路”的思考者而言,《大国协调及其反抗者》对于19世纪以来“大国协调”的兴衰的论述,可以带来一些启发。一战爆发前,欧洲列强是全球秩序的主导者,他们炮制了“文明的标准”话语,自居一等国家,将中国、奥斯曼土耳其这样的非西方弱国视为“半开化”国家,而将非洲与美洲大量不具备健全国家组织的原住民部落视为“野蛮”等级,将殖民活动论证为教化万国、实现“文明化”使命之举。欧洲的“大国协调”,曾经以八国联军侵华的形式,向中国人展示其威力。在此压力之下,无论是立宪派还是革命派,多数人只能期待像明治时期的日本一样,从国际体系中的二等国上升为一等国,得到列强承认,而很难考虑改造这个不正义的国际体系本身;与此同时,在一战结束之前,君主制仍然是世界上主导的政体,其结果是,即便是在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的共和主义者在论证自己的共和主义代表世界潮流时,仍然不免心虚。

随着一战结束,一系列帝国分崩离析,共和制从国际体系中的边缘政制一跃成为主流。中国的共和主义者征引各国范例,论证共和制是世界潮流,重建君主制的吸引力直线下降。1919年的巴黎和会未能成功重建列强之间新的“大国协调”,美国甚至未能加入威尔逊总统倡导建立的国际联盟,德国受到严厉惩罚,但仍然具备报复的能力,苏俄则被排斥在列强秩序之外,在和会上获益较大的英、法、日三国继续勾心斗角。与维也纳会议相比,巴黎和会在重建国际秩序方面表现得相当失败。一战后世界秩序的突变,让一些立宪派精英颇感茫然,笔者在拙著《万国竞争:康有为与维也纳体系的衰变》(商务印书馆,2017年)中曾以康有为为例,探讨过国际秩序突变带来的思想震撼。

然而,西方列强重建“大国协调”的失败,却为中国提供了宝贵机会。一战中诞生的苏俄,代表着与旧的列强秩序的决裂,苏俄的启发和帮助,促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建立与中国国民党的改组,进而形成第一次国共合作。中国不再是西方列强联合支配下的软弱无力的半殖民地,中国民众的革命风起云涌,不仅深刻改造了中国的国内秩序,同时也给中国带来了新的力量,使得中国能够参与新国际秩序的重塑。中国参与建立的战后新国际体系,从形式上承认各国主权一律平等,否定了19世纪赤裸裸的文明等级论。在冷战时期,中国在国际战略上展示了高度的自主性,既能联苏反美,也能够联美制苏,更是支持了世界上其他一系列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与人民的斗争。当时的中国经济上与发达国家有很大的差距,但在国际政治体系中,已经是发挥关键作用的大国。

安德森在著作中提示我们,思考“大国协调”的关键在于探究:这种协调所基于的原则是什么?中国曾经是近代帝国主义列强“大国协调”的受害者,同时也因为这种协调的破裂,获得了独立自主的机会。今天,中国崛起为全球大国,广泛参与国际规则的制定,但单极霸权秩序只是松动,并未消亡。在这一背景下,我们需要记得来路,不忘初心,坚持促进国际关系的民主化,并探索自己的發展道路,为“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更为进步的选择,赢得更多国际朋友的支持——在此,国家利益的实现与对道义的坚持不可分离。这,或许是《大国协调及其反抗者》能够为我们带来的重要启示。

责任编辑:鲍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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