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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世胄 家国天下

2018-09-25陈全田愚成

文史月刊 2018年9期
关键词:马家

陈全 田愚成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人民的价值观和精神世界,是始终深深植根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沃土之上的,同时又是随着历史和时代前进而不断与日俱新、与时俱进的。”家风是一个家庭的精神内核,也是一个社会的价值缩影。家法族规的形成,与中国古代国家起源的“家国同构”的政治传统有着密切联系。对家法族规的重视,对于研究、解决当下中国的社会组织中存在的问题可以发挥重要作用。介休市张兰镇马家是一个有着延续六百五十余年历史传承的大家族,世代以做官和经商维生。对其族谱、族规的解读,我们既可以挖掘过去,揭开17到20世纪晋中地区的风土人情以及历史迁延的格局变化;也可以面向未来,探讨用中国思路解决中国问题的新方法。在马家的《宗祠条例》中,明确表示出对家族血脉绵延的重视,对家族荣誉和国家荣誉的重视,对家族成员之间互相提携的重视,对教育的重视。这些观念奠定了马家后人对家国民族的认同感,对文教事业的亲切感,以致几代人在就业以及历史关键时期的抉择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以家风传承作为切入点,转化人们对国家的热情,对社会主义事业的认同,进而深化人们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践行,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如果不是康熙十二年(1673年)忽然爆发的三藩之乱,时任彝陵州判的马得正或许终身籍籍无名。

这一年,他已经46岁。出任彝陵州判大约是两三年前的事,而此之前的大多数时间,他仅仅是在京实录馆的一个普通职员。州判在清朝的官阶是从七品,相当于现在的副处级,通常为地方衙门主官的秘书。三藩之乱的爆发本不在朝廷的揣度之中,整个官僚体系似乎都没有准备。虽然合作时间并不长,但并不妨碍颇具伯乐眼光的彝陵知州,将战时的大小政务统统委托给了马秘书办理。

马得正到底是科班出身的人,有着极高的政治敏锐和业务能力。他“约悍卒”维持地方稳定,“缉难民”组织劳动力,“招商贾”开拓物资渠道,使得“置办调发,无少贻误”,甚至还搞到了几艘兵船逡巡在彝陵江面,虎气得很。巴掌大的彝陵被马得正经营的滴水不漏,无论是前来攻城的吴逆叛将刘之复,还是过境构衅的清廷总兵徐治都,都在马得正这里讨不到半点便宜。

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守城名将马得正的才华迅速得到了湖广总督蔡毓荣的注意,遂任命其负责从重庆到襄阳的军需运输。从重庆到襄阳,先得西出剑门云栈,古人云“剑阁峥嵘而崔嵬”,然后再走长江三峡水道,古人又云“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可谓艰险。马得正没得选,干了九年,竟无一疏漏,一定程度上支援了整个战局的扭转。

康熙二十一年,三藩之乱得以平定,马得正因军功擢升铜陵县令。出生入死近十载,级别才升了半级,是时清廷民族关防如此,实令人心寒。好在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地方一把手,踌躇满志的马得正便可以开始在自己的领地里大展身手,政务上的异禀得以施展。处于封建时代的地方官僚,主要有三个任务。一是保证农业生产的正常进行,毕竟民以食为天,且农业税也是朝廷税收的主要来源。二是倡行文教,在科举时代,一个地方唯有文脉绵延才能保持长盛不衰。三是听讼断狱,树立朝廷和个人的威信,维护地方秩序的稳定。马县令首先“整饬学宫,周恤寒畯”,获得了本土士绅的支持,依靠他们将《上谕十六条》“布之各乡”,树立朝廷和自己的权威。进而组织役力进行水利工程的修葺,确保农业生产的稳定。在断案上,他也秉公裁决,获得了百姓“斗山不撼南山判”的赞誉。马得正的作为使他在百姓中获得了不错的口碑,在他因丁忧离任时,“民随送,多泣下”。

在马得正十七年的从政履历中,他先后就任铜陵、鱼台、滕县、城武四个县的县令,均有嘉声。一面是朝廷的覃恩——经过历次严格的“大计”考核,马得正在致仕时,其待遇级别已经做到了正二品的资政大夫;一面是百姓的认可——鱼台县的士绅感恩马得正为鱼台县做出的贡献,遂将其事迹整理成四卷本的《棠荫会编》,入名宦祠并尊其为鱼台公。2007年,学苑出版社将此书辑入了《中国历史名人别传录》,该丛书一共辑录十五个历史名人的传记资料,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周敦颐、米芾、文天祥、宋濂、王守仁、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蔡锷等人。

康熙三十八年,72岁的马得正被任命为桂阳知州,官阶正五品。此时马得正面临了一种新情况,就是当地的土司贵族在农奴的脸上刺字并随意买卖。马得正当即叫停了这一落后于时代发展的做法,“严斥豪家,州人称快”。同年,致仕還乡。康熙四十六年,马得正去世,年八十岁。

通观其生平,我们能够发现,鱼台公的眼界格局与实务能力均已超越了官位所赋予他的职责,然而却没能登上更大的舞台,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以上有关马得正的记载,主要是来自于民国版《山西献征》、乾隆版《棠荫会编》、嘉庆版《介休县志》以及道光版《马氏族谱》流传程度非常有限的书籍,若不是同为介休人,我们或许永远接触不到这位古人。像马得正这样的小官吏注定难以被载入官方所修的史书,他们或像砂砾一般被卷入历史的长河,生前的功过是非会渐渐被后世模糊、遗忘,再庸常不过。

然而马得正的意义并非如此,在他之后,马家世代便深受儒家价值观的浸润。

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个儒生在治世时通常可以走到第三步,且三步也可以同时达成——因为出仕本身,就意味着成为社稷栋梁、帝王股肱,从而代君牧民;就意味着全家升格为官宦家庭,与寻常百姓家有所区别;也就意味着个人自然也很高明起来。马家就有一个故事能够论证此逻辑:道光年间马家中衰,不得不将其所持有的天成亨商号的股权,全部出让给了本地富商贾村侯家。不久,马家第十五代马铸考中进士锦衣还乡,被侯家了解到,遂又将股权无偿返还,贵与富接踵而至。

儒家之所以能从诸子百家中胜出,成为中华文明的主流意识形态,最重要的原因是在于,它将保存知识视为天职,正如西方基督教之于古希腊罗马文化一样。这也是道家边缘化,法家工具化的原因——因为它们难以培养稳定的信奉群体,并使之分享到利益。儒家依附科举制度和宗法制度,衍生出的士大夫阶层,使官僚制与贵族制实现重合。马得正是张兰马氏有记载的第一位职业官僚。据《马氏族谱》介绍,张兰马氏是在元末由陕西扶风迁至介休县张兰镇,至马得正已历九代。九代之前是什么状态,族谱上寥寥数笔,除了字号功名,什么都没有。而马得正以下,家族世代的记录便详细起来。

在传统社会中,宗族的出现原本就是为了血脉延续而提供社会保障的组织。马氏“宗祠条例”中就体现出对血脉延续的重视,如“嗣后有无子者,许遵例告庙承继,不得异姓乱宗,如无继者不得入庙。”

在此基础之上,“条例”遂进一步规范宗族成员间的互助义务和责任,以确保整个家族的长盛不衰。如“子孙内有上进者入学,补廪捐监出银壹两,恩拔副岁优并捐贡者出银贰两,中举人出银叁两,中进士者加倍交首事人存积项中,以备公用。仕宦选补升迁者,按现在品级定数,一品出银叁拾两,以下每品减银叁两,未入流与从九品同捐职未仕者减半,出资如能多出者更属急公。”第十二代马权,就将宗族之间的资助视为天职,“往来多投赠,动辄千金。名重都下,时比之陈孟公。”同属第十二代的马震,则将资助的范围扩大到了本乡,《介休县志》载“张兰向无书院,震捐资,请于镇军厅创立之。乾隆五十三年饥,尽出其粟以赈,并以其余施近村饿者。”

对宗族与乡里的责任,很容易上升为对国家的热情。马家第十一代马淇理时逢乾隆时金川之役,“以二万金助饷首倡”,带动乡里士绅向前线捐款,筹得二十万两白银,获得了朝廷“优叙晋秩”的表彰。据第十八代马加里先生回忆,马家祖训中一直流传着鱼台公对“國”的理解:里边的“口”就是人,手持干戈,守卫疆土。

“天子以猛士守边,方以贤良抚内地,故亲民之官皆长城之选也。”这便是鱼台公的觉悟。宗法制度与儒家思想的结合,使得宗族具备了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即使在传统社会日益衰落、僵死崩坏的时局下,宗族训诫依然能传递出令马家后人受益匪浅的精神价值,如对读书的重视,对集体的认同,对义务的身体力行,能够理解并接受新的思想和意识形态,主动调整自己的观念,为新时代的开启添薪加火。

马邦原就出生在新旧时代的交界点上。

也许是源自鱼台公的基因,马邦原从小便显露出在读书上的天赋。1923年,15岁的马邦原参加省立国民师范考试,便拔得头筹。国民师范是当时山西的最高学府,也是共产党早年借以秘密培养革命青年的根据地之一,中共元勋徐向前、薄一波均出自该校。秉性耿直的马邦原得到了时任该校教师的薄一波的注意,遂介绍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事革命活动。北伐革命期间,马邦原因组织学生游行被校方开除,谁料几年后,又冒名“马唐选”,再次考入国民师范,同样是案首。当时太原的一家报纸不了解内情,惊呼:“二三年,二八年,国师招生头名状元,都是被两个姓马的矮个子夺去了。”在国民师范学习的这段时期,为马邦原后来献身抗日奠定了牢固的思想基础。

马邦原主要活动在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了侵华步伐、中国民族主义开始觉醒的时期。对宗族的互助义务,在马邦原这里便转化成了对整个民族的责任与担当,这对于一个躬耕鄙野的小知识分子来说,实在难能可贵。

马邦原的生前好友马殷选在其回忆录中,收录了马邦原劝人抗日的几则事迹。1935年12月,马邦原曾问他毕业后何去何从。由于殷选毕业于孔祥熙创建的太谷铭贤中学,遂答:“我父已失业且升学无望,拟去南京,找我们孔校长。我和孔虽不相识,但持毕业证,不愁没人接待。孔为了培植私人势力,视铭贤学生为嫡系,不问有学否,一律任用。或税务局,或银行,或海关,一个月赚上二三十元,满能糊口。”马邦原听了,不以为然:“眼光要看的远些,不能只顾目前利益。你是跟着孔祥熙跑,而孔祥熙却是跟着钱跑,前途一定暗淡。”马殷选听从了马邦原的话,打消了毕业后投奔孔祥熙的念头,在张兰镇二高当了教师。日本人来后,又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成了抗日教员。

买卖人段昌元认为自己有手艺,生活不成问题,只要不当汉奸就可以。马邦原给予反驳:“昌元,你的银楼并非世外桃源。日本人的三光政策,会允许你安居乐业吗?”段昌元听了如梦方醒,精神为之一振,毅然走上了抗日的道路。

刚结婚三个月的贾琳原本在介休城内当店员,也是在马邦原的劝说下参加了牺盟会决死队,立志抗日。虽被其父骂为“逆子”,说“不晓得吃了谁的药,去当兵寻死”,但贾琳本人不以为然,还认为“凡是受过彦侠(马邦原字彦侠)教益之人,无不认为,彦侠之发言,句句入耳中听,没有干枯说教之感。动员人们抗日,是抗日初期,彦侠为之全力奋斗的目标。

为了施展他的这一抱负,耗尽了他的全部心血、精力和时间。全县抗日带路人,彦侠当而之无愧。”受马邦原的深刻影響,贾琳一直坚持报效祖国、贡献社会。

自上世纪80年代初,从铁道部退休的贾琳便拿出自己的工资为家乡教育捐款,前后累计60余万元。2018年初,贾琳被介休市政府授予“介休好人”的荣誉称号。

从马邦原出任中共介休县委组织委员的履历来看,马邦原所起的,或者说党所赋予他的职责,便是发挥互助的精神,唤起人们对家族、家乡、同胞、祖国的认同,从而投入到民族解放的斗争中。1938年,马邦原英年早逝,年仅30岁。然而我们应当看到,马邦原身上所散发出的气质与其受到的宗族熏陶关系密切——对新知识的敏感,宏大的格局,以及强烈的社会和历史责任感。

与马邦原同一时代,马家的另一支同样也不遑多让。

张良村的马鑫是马家的第十七代,本名马应桂,生于光绪三年,清末贡生。受宗族传统影响,马鑫对读书的要求也特别高。学生时代就曾因整理自家累代古籍,而劳心至数日高烧不退。倘若没有近代三千年之大变局,马鑫或许会像他的祖先一样,立志成为一个好官。可是历史不能假设。在科举制度被废除后,马鑫留在家乡安心地做起了教书先生,是当时介休最有文化的乡绅之一,还参与过民国版《介休县志》的编纂。

更难能可贵的是,身为旧时代书生,马鑫却一点都不死板,甚至还身体力行地传递新知识,他要求学生们“做开风气之先者,以顺应新时代之历史潮流”。

其实也不难理解,传统思想中最为弥足珍贵的部分,不是残羹剩饭,不是破砖烂瓦,而是那些能让信仰它的人们能够迅速找到出路的方法,这才是更高级别的智慧,或者说是哲学。那些不能动的,形式化的,该扔就扔,不足为惜。而那些微言大义的,可塑性强的,就应当留存,成为后人继续攀登之阶梯,就像马家一直珍藏的唐代胡佺碑。在动荡的年代,马家祖传的、有足足三眼窑洞的字画古籍十存其二,偏偏就这胡佺碑因是石料而得以幸存,马鑫也曾感叹“古籍不保,金石尤存,幸哉!”

宗族互助的观念即是如此,在民族解放的时代,它能迅速附着新的内涵,使同族之间、同乡之间、乃至同胞之间迅速建立患难与共的悲悯情绪,鼓舞人们走向理性、走向现实、走向团结,最终凝聚成满腔的爱国热情。

马鑫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教化的旧知识分子,即表现出了他对周围人悲悯的情怀。有个学生因家里贫困学业难以为继,马鑫拿出自己的津贴赞助他,直到该生毕业,在乡里传为一时美谈。抗战时期,马鑫拒绝与日本人及其走狗同流合污,坚持在乡村教学。抗战结束后,作为晋察冀边区的人大代表参与到新政权的组建当中。在1946年晋冀鲁豫边区的一次参议会上,他这样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为人民、为国家、为地方、为社会竭尽全力!”感动了在场的陈赓将军,遂将佩剑赠与了他。解放后,马鑫积极投身新中国的文化事业,曾将祖传的几千册古籍,连同前面提到的那块胡佺碑,一道捐赠给了山西省图书博物馆。

马鑫育有两儿四女,皆在其教导下,走上了革命道路。其长子马达,17岁便参加革命,在太原求学时参与过“五卅沪案后援运动”;回乡后搞过农协运动;抗戰时以牺盟会特派员的身份在太原、河曲、夏县地区活动,亲临敌后抗战的最前线;解放后回归本职,做编辑和编剧,五十年代任豫剧院副院长时,主持编排了现代豫剧《朝阳沟》,轰动全国,还得到了毛主席等党中央领导的接见。“江源初水小溪流”,这是青年马达在某一个夏日午后的偶然得句,后成为了他终身的座右铭,矢志不渝。

马鑫的女婿李步光也深受其影响。李步光原是马鑫次子马加里的好友,曾受业于马鑫,并在马达的介绍下,参加革命,最终还娶了马鑫的四闺女马秀英,可以说与马家羁绊甚深。抗战时,李步光曾是敌后根据地联络员,曾深入虎穴营救同志。解放后,李步光出任介休县副县长兼介休中学的党总支书记,是介休教育事业的奠基人。2017年12月,介休市政府还高规格地组织了“纪念李步光同志诞辰100周年”的座谈会,与会师生重温其教诲,传承其精神,并表示将继续砥砺前行。

马鑫一门,在革命年代都积极参与到革命斗争中,在和平年代又都回归本分,做回读书人,在文教事业上继续做出成绩。门风如此,自当可溯源回宗族的训诫。

马氏“宗祠条例”的第一句便是:“自高会而下如有得邀覃恩封赠者,将诰勅请安祠堂供奉以彰,锡类之恩。”

将对荣誉的重视,置于所有规范性、约束性条例之上,可见马家先人早已将自家兴衰与整个国家密切联系起来——这很谙合儒家的价值取向,也是宗族理想发展的最终形态——化家为国。

从马得正到马鑫,作为中国底层的知识分子,张兰马氏尽管被晚清名臣徐继畲称为“簪缨世胄,夙娴诗礼”,却并没有能量去左右时代的变迁,也无法在官修的史书中留下自己的踪迹。可这也并不能阻止他们遵循祖制和信仰,努力地活着,认真地活着,在大时代中栉风沐雨,坚定航行。

在拜读有关张兰马氏的材料中,笔者怀着无比尊崇的心理,去体会那些前辈的情感和思想,发现在字里行间里折射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领悟,终究是中国士大夫的脾性与姿态。电视剧《走向共和》里编剧借李鸿章之口说过的一句话: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笔者想要补充一句:一代人只要做好一代人的事,那么累代以下,便是一番洪业。

家族如此,国家亦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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