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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飞扬向下潜沉

2018-09-25

师道(人文) 2018年9期
关键词:课程教育

邱 磊

2016年初春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刚收到的书籍,手机响了起来。见号码属地 “南京”,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选择了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位长者的问候: “请问,是邱磊老师吗?我是成尚荣。”

之所以说 “问候”,并不是因为我们彼此认识,恰恰相反,这是第一次接触;但声音背后的亲和力,像久违的朋友亲切谈心,让人有种无法拒绝的熟悉感。虽然久闻先生大名,却一点不感到拘束,颇为自在。电话的缘由,是因我一篇纪念杜威的文字被先生偶然看到,心下喜欢,就通过南通的朋友找来我的联系方式。与大多数的领导、专家喜欢好为人师不同,75岁的先生谦虚地表示自己所学尚欠,尤其是正在研究的 “儿童观”,若能补上杜威及陶行知的观点,就更趋完美了。我欣然接受了提议,准备从 “儿童立场”做一番梳理。

只是,我并不清楚,先生怎么会读到我的那篇小文,只以为凑巧吧。后来走得近了,才明白,先生几十年来素有读报阅刊的习惯,且定力非常; 《光明日报》、 《文汇报》等,每日悉数翻读。有人曾请推荐书目,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老少咸宜的 《新华文摘》。外出讲学,即便张口康德,闭口黑格尔,惊煞众人,但坊间流行的 《读者》、 《意林》之流,闲暇时光,他也照样读得有滋有味。我那篇小文,与其说“正巧偶遇”,不如称 “守株待兔”。而从此,亦有了一段忘年交。

人生的拐点,是可以创造的

成尚荣先生与我是同乡,南通人,生于1941年12月。1962年毕业于南通师范学校,分配到南通师范学校第二附属小学担任语文教师。 “我是一个中师毕业生”,走到哪里,他都这样的自我定义。

颇具戏剧性的是,报到第一天,校长便安排他教六年级。一个新分配工作的小伙子直接带毕业班?是的。至今回想起来,先生都觉得这场锻炼,殊为珍贵。不但如此,这更是人生的一个拐点,成败与否,兹事体大。初入职场,他几乎以临危受命的姿态,当了一次“接盘侠”。每天研究教材,思量教法,打磨课堂,眼里盯着的,都是那些为孩子准备的 “私人订制”。这犹如陷入了兵法中所谓的 “死地”,前有万重险阻,后无半点退路。

一个人在职业生命的拔节中,所受的强压性与倔强的抗挫性、尖锐性,就这样成全了彼此。进一步说,生长在某种情况下,就是一种夹持和倒逼。寒来暑往的一个春秋,全力燃烧的职业爆发力,让先生的 “控盘”能力持续上涨,且宜巧宜小,宜专宜透,语文学科的价值渗透,也让他开始有了参悟。直至最后,这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命韧性,让他带领班级实现了 “翻盘”。可以说,接下的这 “盘”,不仅让自己立下了脚跟,也为后来23年的人生足迹,定下了 “高起点、远观瞻、巧着力”的调色。南通人能担当、爱琢磨、肯吃苦的特性,尤其是志存高远、 “弄斧必到班门”的精气神,在先生身上,彰显无遗。小年轻要有大格局,这在多年之后的一次采访中,先生借民国时代蔡元培、胡适、马相伯、张伯苓、梅贻琦等人说事: “那时的先生们,不擅争评职称,却更擅长个性教学;有知识,也更有情趣;有性格,也更讲人格和品格;教学相长,倾力爱护学生;不独守三尺讲台,更在广阔的社会舞台上展示大国民风范。”我以为,在语意未尽中,也有他自己的影子。

正是从南通师范学校第二附属小学开始,他先后担任副教导主任、副校长、校长。上世纪80年代后期,有一次省里来南通调研工作,机缘巧合,走进先生的学校观摩。恰其时,物质虽匮乏,却见校园高雅的文化韵色、张力十足的课堂生态,乃至先生个人的精神气象,给来访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不着痕迹的原生态呈现,相比当下为迎验迎查而大肆布置,甚至请专业运营公司包装的怪状,少的是浮夸,多的是质朴,以及特定岁月下 “单调的丰富” (周国平语)。就这样一个外人眼里的 “偶然机遇”,让先生调到省教育厅,先后任初教处副处长、省政府教育督导室主任、省教科所所长等职。

但他从不认为机遇是等来的、要来的: “我在教育生涯中有幸遇到了一次次机遇,每一次我都非常投入、认真地把握了这些机遇。……有人说,机遇总是垂青于有准备的人,我却更愿意将这句话解读为:机遇是自己创造的,只要刻苦、努力、勤奋,就会有机遇。”就以到省里工作为例,一次先生听说南京师范大学正在筹备举办大学本科函授班,便打算应考。当时公务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人又是新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无依无靠,可这是在如此境遇下,他选择创造机遇。利用一切的可能, “海绵挤水”式的见缝插针,他拼命读书,从大学语文,到哲学、心理学、教育学……果不其然,最终考取了南师大教育系学校教育本科专业。有了平台,先生又以三年光阴的代价,较为系统地学习了教育理论。

这些人生独有的 “关键拐点”,无论是世俗职务上的,还是精神建设上的,均使他对教育产生了某种“意义自觉”——比如,究竟什么是语文,它该做怎样定义?教师作为知识分子,他的 “第一哲学”是什么?教育的 “最高目的”是什么,如何去接近乃至达成……这叫人想起了笛卡尔的“普遍怀疑论”。笛氏说,除了我在思考这件事情,我几乎怀疑任何一件事。当教育者有了一定的阅历与思考,常有一种 “价值失焦”感,过去的信仰还真的经得起考验吗?眼前的瓶颈,还能继续突破吗?所以,多有反躬自问、重新从源头求诉之举。所以,先生在谈到思维时,很认同佛教提倡的 “遮诠法”。遮,即质疑、否定;诠,即诠释、说明,找到解决之道。但说一千道一万,先生还是强调,没有拐点的人生,只知线性的自我重复,机械的按部就班,终究长不大长不高;每一个拐点,就是一个新的起点,载着自己朝向更广阔、更丰富的世界进发,而这一切的到来,靠不了父母,靠不了领导,全靠自己去创造。

课程的本质:文化理性下的生长

先生几十年的教育行走,最为关心的,就是课堂、课程和课改。这犹如 “教育”这棵大树的根,枝叶愈是要朝上生长,根脉就愈是要朝下深钻。对于课堂的观察、思考与实践,一直到他做了国家督学、中小学教材审查委员等职务,都是一以贯之的工作主题。世人都知道教育的主义、存在、发展必须依托于课程,但在现实情形中,课程的概念常被矮化、窄化,操守被异化、俗化,其成色大打折扣。每当老师们在熟悉的场景下,比如备课、培训、会议等,试图谈论课程时,他们或不以为然,或自以为是,或浅尝辄止;从某种意义上说, “课程”有点像 “最熟悉的陌生人”,虽然念兹在兹,却不被人们正确的解读。

我们迫切需要一场价值澄清,来建立足够清晰的课程理解,形成一种周密、稳固且温暖的价值理性与实践指引。这也是他忧心忡忡的所在。作为教育部课程改革专家组成员,先生见证了第七次、第八次课改的决策、实施,并主持研制了《地方课程管理指南》,为课改背景下地方教育行政部门如何在国家、地方、学校三级课程管理中转变工作方式,并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提出了规范性指导。但这些行政上的推动,是 “自上而下”的意志表达,能不能突破现有的囚徒困境,能不能在现实层面钟落地生根、成全制定政策时的初衷?没有人敢保证。

先生以为,其实还需要 “自下而上”的民间唤醒。这个 “下”就是基层千千万万的普通教师,让他们有自觉的成长需要,让他们有自省的成长机制。先生将之称为 “第一动力”。如果搭建这座桥梁呢?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 “课程”成为所有人生长的共同体和共通体。先生眼里的 “课程”,具有典型的物态化形象。从西方的词源说, “课程”即跑道,他进一步阐释说“比赛有终点——课程应有鲜明的目标;比赛要按照规定的跑道进行——课程应有计划性;比赛是一个过程,赛手的状态和感受各不相同——课程要关注过程及过程中的体验;比赛是一个不确定的过程,但它离不开规定性——规定性和不确定性的结合构造了课程完成的意义。”这真是精当的比喻!我们对课程,看到了太多佶屈聱牙的“翻译体” “论文体”的所谓解读,但大道至简,能简易而形象地勾勒其基本特征的,先生当属第一人。他以 “跑道” “桥梁”“乐谱”等多样的物态为镜,可视化地映射出课程的一张张侧脸。

从技术主义的角度说,教学语境下的课程,即是 “施工图纸”。先生提醒,每一位教师的心中,都应该装有该门课程的标准图样,从目标到策略,从载体到实施,从设计到评价,能自洽而有效地体现个人对课程的理解。甚至可以说,这种理解会随着教龄、阅历的增加而不断生长,化合出新的发现与领悟。这一张 “施工图纸”也自然会不断地添加细节、形成风格、提升绩效。我们将这一层面上的课程理解,归为工具理性。课程的工具理性,是其所有价值的根本基石,其可贵的张力,又兼容于标准范式和个性表达的共存。所以,工具性带来的,就是不同人有不同的课程语言、课程行为,但他们的课程意识、课程原理,又是相通的。

先生说: “课程应具有 ‘适量’的不确定性、异常性、无效性、模糊性、不平衡性与生动的经验”。这似乎是很叫人费解的。课程怎么可以有不确定性呢,甚至还说什么 “异常” “无效”?实际上,我们往下挖, “图纸”的设计细节会不断延伸,直至万物皆备于我,与生活、生命、生长融成一体;往上追, “图纸”的设计理念亦会不断深掘,心理学的、社会学的、哲学的,均会拿来所用,不断修正BUG,使之日臻完善。课程是基于每个人的,怎么可以一把尺量到底呢?课程根本的价值目标在育人,而人的成长就是会反复、会犯错的。先生以为, “精确性”和 “高效性”,这些标签均是工业时代的遗留,而对活生生的 “人”来说,本就是反人性的。

以 “施工图纸”为代表的工具理性,具有可视化、实体化、计量化的特征,是主流意志的延伸,即使它不乏个性化的出口。但先生提醒我们,它还有更高的层面。我们不妨称之为价值理性。所谓价值理性,即与事物的成败、绩效无涉,而仅仅由它自身决定。课程是教育的有效载体,但教育除了作为培养劳动者的工具之外,更肩负着 “立德树人”的重任。课程,尤其是数度的课程改革,其目的亦是如此。“立德树人”可以拿指标去测评,或者用标准去考核否?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其天然具有暗视性和低量化度。但面对这一 “刚需”,我们更多地看到许多地方、学校会有自己的 “精神图腾”,有些主张 “让儿童站在课堂的中央”,有些坚持“生命在场”,有些恪守 “教育即生活” (杜威语),并以此为念,塑造了地域性的文化特质与精神高地。

“精神图腾”让课程真正独立起来,却不是最可贵的。那最可贵的是什么呢?我想借用著名的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的术语说,叫“文化理性”。课程承载的,不仅仅有信息和价值观,更有与生俱来的文化。先生引用恩格斯的话说:“文化上的每一次进步,都让我们向自由迈进一步。”让每一个孩子都成为文化的濡染者、继承者和实践者,他们就能慢慢地从聒噪、浮夸、乖张的 “实利”空气中,透视事实真相,真正步入生命成长的自发、自觉、自立、自能 (陶行知语)。先生帮我们站在生长的高度上,眺望课程的 “远程图景”,揭示其作为 “课程的魂灵”和 “更高的立意”的存在意义。

向上飞扬,向下潜沉

2017年,成尚荣先生来校交流,这是我近距离和他交往时间最久的一次。下午半天搞论坛,他即兴演讲,历数自己人生的几次 “关键转折”和几位 “关键他人”。颇有感触的是,他谈到教师成长的共性规律时,用了 “向上飞扬,向下潜沉”八个字。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借用李吉林的话说: “教师要做一个竞走运动员,要不停地走,同时你的脚跟、你的整个脚掌不能离开大地;然后还要做一个跳高运动员,那个标杆要不断抬升,目标要不断提升。”这让我又想起钱理群说的: “想大问题,做小事情”。其实在先生身上最可以读透这些感悟:居庙堂,则一心以制度之力、科研之力、组织之力,既统整资源,创新课程,又对抗迂腐,詈责乱像;处江湖,则心系儿童,关心教师,以田野之情、长者之情、同道之情,观课议课,阅读写作,论坛讲学。同时,这里的 “庙堂”也指向个体的 “形而上”,在书中求“气象”,在思中悟 “真义”;这里的 “江湖”也指向个体的 “形而下”,基本素养的形成,核心能力的具备……

如此的反反复复,使 “向上飞扬”与 “向下潜沉”早已一体化。早年间倔强地自我寻觅和把握种种“拐点”,立身后坚持做个性化的课程研究、站稳坚实的儿童立场,不都是 “飞扬”与 “潜沉”在复杂语境下的表达吗?

2018年初,9卷本的 “成尚荣教育文丛”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足实令人振奋和欣慰。他自己做了一个小结,把自己的教育人生路,看做是一个铺开的、多元的、动态的坐标: “我会去丰富自己的人生坐标,在更大的坐标上,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是啊,让我们一齐祝福老先生,祝福他能永远地 “向上飞扬,向下潜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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