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编辑四要
2018-09-22汪泉
汪泉
庸常的作家各个相同,庸常的编辑却各不相同。整体掌控一部小说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庸常编辑的常用办法。读完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总感觉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完,一个宗教修行者,不该如此简单草率地完成他的修行,即便经历了人间的荣华富贵,经历了地位、爱情、财富、甚至家庭,最终以大河为师,即能完成一个宗教领袖应有的高度,实在难以服人,而面对赫尔曼·黑塞这个巨大的诺奖获得者,所有的言说都显得无知而无畏,只能默认。读毕《鸠摩罗什》,觉得这才是应有的修行者的人生。
高明的作家各有各的不同,高明的编辑有一点相同:开头五页看长篇。两部小说,开篇截然不同。同样写两个非同凡响的宗教人物,鸠摩罗什还没有出世就先声夺人,奇迹频出:他的父亲——高僧——国师,爱上了龟兹国的公主;公主怀胎的时候不仅能用龟兹语背诵整部的经文,而且还神秘地用天竺语唱出了原经文。主人公呼之欲出,龟兹国翘首以待。悉达多是婆罗门之子,古印度国的王子,开篇就是年轻英俊的王子,郁郁寡欢,对宫廷生活烦不胜烦,看见几个修行的沙门路过,觉得他们“毫无生气”,“对尘世既陌生又敌视,是人类的异类和贱民”,却“飘着一股浓烈的气息,一股宁静的激情、艰辛的磨练和无情的自我修行的气息”,于是做了沙门,捐了衣物,跟着走了。两相比较,前者的确高明,主人公还在娘胎中就已经跃然纸上,全国人民都在等待他的降临;而另一个却显得平淡无奇,只是庸常的开头,庸常的出走,庸常的修行。塑造一个宗教人物,没有传奇色彩,疑似普罗大众,便了无生趣。
可读性的强弱,也即故事本身是否具有吸引力,是编辑长篇小说的第三个办法。《鸠摩罗什》的传奇性叙事是显而易见的。当鸠摩罗什在娘胎里就已经奇迹初现,万众期待。如果这是作家的伏笔,那么他降生之后,则更令人期待。果然,他降生后没有令人失望,作家在他降生后立即将他塑造成了一个神童。他几乎过目不忘,而且对宗教有着天然的浓厚兴趣,对语言的敏感和好学几乎令人生畏。如此一个人,只要有师傅教习,作为一个宗教大师和翻译家,似乎自然天成。作家为了凸显他的神奇,在他降生后,他母亲的神奇自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母亲成了他的侍陪,进而在龟兹国没有他学习的知识时,这对母子在师傅的指引下,踏上了漫漫的求经求学之路。小说的格局豁然开朗,在一个接一个的险象环生中,小说家完成了对鸠摩罗什从少年到青年的塑造。
塑造一个宗教学家,必然是有思想的。他所思所想是什么,精神主张是什么,他们的学术路径来自哪里,都应有源头出处,这关乎一个人物的灵魂刻画。《鸠摩罗什》在这方面堪称典范,做足了准备。如果没有对他的灵魂的刻画是不够的,肤浅的人生体悟也是不够的,绝对要有他宗教学术立场的深度理解和解释,必须要对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有一个在特定背景下的图解。《鸠摩罗什》的作者几乎像一个宗教徒一样,对所有佛经典籍都有深度的理解和认识,使得他笔下的人物鸠摩罗什的认识和境界从低到高,再到超脱,这意味着他的学术观点的形成,在神的暗示下完成了学业,来到东方传播宗教。在体現它的学术成就时,作家多次让人物以对话和辩论的形式来丰富其精神内涵,可谓匠心独具,既不费解,也不枯燥,甚至还对读者有一些启发,禅机乍露,令人感佩。在这一点上,《悉达多》做的功课显然不够,甚至肤浅。这倒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所塑造的悉达多似乎也没有深刻的学术造诣乃至个人独特的学术立场,那么成为一家学说,这个人物的塑造自然令人生疑。在《鸠摩罗什》这部学术性极强的书写中,引领读者对世界和人生深入探究,便属必然,这也是一部小说的意外收获。
是否真的表达了人性深处的幽暗和光明,是判定一部长篇的紧要之处。有一点,《悉达多》和《鸠摩罗什》的高明是相通的,那就是把两位修行者都作为人来写,作为一个有肉欲的男人来写,而且他们又在不同程度地极力控制这种欲望。当悉达多在修行途中讨水喝的时候,见到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就蠢蠢欲动,但最终还是遏制了自己的冲动,进而在城市里见到名妓珈玛拉的时候,却再也控制不住了,忘记了修行,苦苦追求珈玛拉,拜她为师,向她学习爱情,最终得手,彻底开始自我放纵。他得到了爱情,进而得到了财富、得到了人的尊重,最终抛弃一切,似乎像一个浪子回头一样,在大河边上开始了静思默想的修行。他似乎走了一圈的弯路,因为悉达多原本就可以轻松拥有这一切,作为王子,这些他都有,只是放弃了而已,他为什么回头又得到了这些,似乎含混不清。这大概是西方较之东方的差异所在。鸠摩罗什则不同,他同样有冲动,有欲望,有欲火焚身之感,但他面对女色,却是教化。他的第一次破身是被迫的,是国王的旨意,甚至是醉酒状态下发生的,这对于一个修行者而言,自在理解的区间,甚至符合情理。当他清醒地面对妓女墨姑时,他选择的却是教化,最终使她教化皈依。当他面对十个生动活泼的女子时,他更是讲经说法。这位印度传教士几乎和孔子面对色一样,如此庄严肃穆,这更符合一个宗教传播者和修行者的身份,令人信服。悉达多一直在渡己,而鸠摩罗什始终在渡人。
一个宗教传播者穷其一生,到列国宣讲佛法,作家不能浪费了他的资源,《鸠摩罗什》煌煌四十六万言,不仅塑造了一个宗教人物、翻译大家,同时塑造了一系列的佛教徒,父亲、母亲,不同时段的师傅、同道,以及五国国王,由此复活了一个时代,以其旷阔的笔触展现了五代十国时代的河西四郡以及长安的景象,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展现的是历史,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中国以及佛教思想。
而回头再看《悉达多》,他塑造的是谁呢?难道是佛陀释迦牟尼吗?似是而非。他仅仅讲了一半,只有悉达多,乔达摩只是作为悉达多的导师,以有限的篇幅作了适度的呈现。黑塞在《悉达多》中将佛陀乔达摩留在森林边上布道说法,却让悉达多去人间烟火里感悟人生和哲学。按照悉达多自己的话说,“他(乔达摩)把我还给了我自己”。也许黑塞只写了一个肉体的佛陀,而另一个空的佛陀却隐去不写,因为原本佛即是空,写之何益?也许这才是《悉达多》真正的密码所在。那么,《鸠摩罗什》究竟要表达什么、想通过这个人物给读者传递什么呢?儒释道交融多年,我们却不知道它们各自的优长在哪里,小说中多次将三种哲学放置在不同的人物身上,进行辩论甚至由主人公讲解,其义自见:中国的文化发展到现在,人的追求和
信仰显然是出了问题,跳出宗教,图解人生的法门何在呢?的确值得深思。
常规的编辑办法不再赘述,这里主要谈的是编辑对一部长篇小说的把控,也就是说如何定位一部长篇的问题。只要具备了上述四点,这部长篇应该说算是成功的长篇。当然,小说的语言是基本要求,如果你看了五页,都不想再读下去,那么这部长篇自然是很失败的,起码没有勾起读者的阅读欲望,自然属于淘汰之列。以上仅为个人的编辑心得,再具体到小说环境中如何把控,还要看具体的作品而言,不可一概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