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的日子
2018-09-22文剑
文剑
一
北地的小镇距古城有千里之远,那时还没通高铁,笨拙而迟缓的绿皮火车到站就停,旅客上上下下。留心的话,能听出他们口音细微的差别。挤不上或误了火车是有的,并无妨,大巴车会不知疲倦地载着你往返于古城与小镇之间。
夜里出行较划算,可以省一天的旅馆钱,只是要在人们散发的一些气味儿且混同了汽油味儿的车厢里颠簸一夜。有经验的车主会事先打一盆洗脚水,大声叫嚷着,命大伙自觉清洗。没人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裸露自己,即便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身体部位。
脱下的鞋是要套在一个密闭的塑料袋里的,否则,借助惯性它会飞奔到车厢内的任何角落,或被踩踏直至变形,以一副不堪的样貌再次出现,徒增苦恼。
黑夜与黑夜似乎是不一样的,车厢里的夜是动的,心也就会响应它的节拍长时间地醒着。车主将车的最后部位进行改装,占了过道,让两边的床铺相连,如两个相爱的人拥抱在了一起。若是两个不相识的单身男女,恰好同时处身这个位置,会发生什么呀?
想像总是美好的。我旁边是眯着厚厚的、割过双眼皮的卡卡。他旁边是一对母女,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嘭”,她侧身打开一罐听装饮料,又躺下,双手托举着,像托着一颗定时炸弹。车的晃动在她拘谨的手臂上越发明显了。身旁的母亲压低声门轻声埋怨:“不淹呀吗?”(会溢出来)是小镇人的口音,我笑出声,卡卡也笑了。他并没有睡着。
笑声短促而节制,像一句悠扬的男生二重唱,即刻便淹没在夜色的浓稠中。
母女头枕一个大而褪色的枕头,斑斑污渍侵入其中是再也洗不掉的。对这个问题,车主是选择性忽略的,乘客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脏是这样的场合所不可避免的,故此,它和起了黑球、露出毛边的薄被子相映成趣,是车上每个人必备的温暖。
五月的夜,漫长而清冷。
我与卡卡依偎在黑心棉密不透风的怀抱里,审视窗外的黑暗以及远处零星半点的灯光。用不了多久,崎岖的环山路会把我们带到平坦开阔的古城。不出意外,黎明前就能赶到,这座现代化的文明古都将会用它的清晨来迎接我们。
卡卡不在意这座城是千年还是百年。这位请了假、像是很庄严地陪我来参加一次重要考试的青年钻井工人心之念之的别无其他,只有鸽子。
到了结婚年龄的卡卡依然单身,他并不着急。工作轻松,收入勉强维持他颇为繁杂的个人爱好,这让他随我来古城成为可能。我乐得路上能有个伴儿。
我正报考古城一所知名大學的研究生,好逃离那个在我看来过于闭塞的小镇。大学毕业后,被安排在小镇中学当老师,教着一帮看起来与我一般大的初中生,很是安逸,可我并不想用这样的安逸来牺牲我未来的某种可能性。内心如果对明天抱有希望的话,明天便是一种可能。
第一年考研,专业课未通过。今年,我卷土重来。几次来古城找导师、买资料,都有卡卡的陪伴。这次见导师,卡卡跟班一样依旧随同。古城规模大些的花鸟与宠物市场,是他最熟悉也最爱去的地方。宠物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此行豪迈且悲壮,谁会怀疑一个少男破釜沉舟的求学理想进而改变命运的艰苦尝试呢?故此,在我看来,卡卡逛古城有点玩物丧志。
二
“你这辈子就和狗过吧!”
卡卡妈提及儿子的婚事,总爱说这句在我看来反倒是透着满满亲昵的嗔怒之言。其实,卡卡买狗和我有关。
他陪我首次来古城的重大收获是一只黑白花色的美国可卡犬。四千元的价格真是不菲。在小镇,但凡给任何一个人说这件事,定会遭致对方的鄙夷以及咂舌后的指责。
偶遇这条狗在卡卡看来是注定的。那天,我无意翻阅他卧室茶台上那摞厚厚的各类花鸟鱼虫杂志时,在一本《世界名犬》杂志上发现了身披高贵修饰毛的可卡后指给他看,他眼里即时流露出艳羡的光芒。他家可能又要有新成员加入了,我预感到。此时,他正养着两只京巴,一黄、一白,都不是纯种狗。
花四千元买狗是因为单身汉的洒脱,也因为家人爱狗。养了狗,家里好像就没干净过,长久地弥漫着一股子浓烈、刺鼻的骚臭之味,可是卡卡爸妈的笑声却多了起来。粗大的卡卡爸很爱白狗。它通人性,总爱依偎在他身边,或匍匐于他脚下。他爱吃烧鸡,会撕扯鸡胸肉给它喂。它摇尾乞怜,灵动可爱,不给喂也不闹。讨人喜欢的是,它干净,急切时会选择地方,没有发生过慌不择路的难堪。也不爱叫,对门外任何响动都能听之任之。卡卡爸无事就爱抚摸它,有时把它抱在怀里夸赞:“真是好狗!”
联系了狗主,找到古城一家高档社区,按楼层、门牌进入楼道后,听闻室内隐约的群狗叫声,我和卡卡陡然欣喜。一位很年轻的男子开了门。房间很大,装修豪华,宽大的客厅两边排列着硕大的狗笼子。狗笼烟灰色,下置金属镶边的防滑橡胶垫,与狗市或宠物店看到的狗笼截然不同,它在细节上透出精致和厚重。黑白花、黄白花等大小不一的狗像一群贵族,光滑漂亮的皮毛透着尊贵。
这个面目白皙的男子稳稳坐在一张布榻上,披着黑貂绒风衣,脖子上一个粗大的金链子耀眼夺目,自顾吸着烟,露出手腕上的金手链,也不让座,也不说话,沉默得像客人。他宁静的气质,越显出这些狗的昂贵。他在我印象里暗自成型,我臆测他不凡的家世背景时,卡卡已挨个把狗端详了。卡卡忍不住再次问询价钱。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安稳的神情已告诉我们,这笔生意可成可不成。不过,他开始介绍狗了,不为兜售,像是养狗专业知识结合个人爱好的潇洒展示。他说:“可卡犬,最好的是纯正的美卡,它有非常好看的修饰毛,比如我这里的,全是进口纯正的美卡。为保证血统纯正,美卡是近亲繁殖,比如爷爷配孙女,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弊端是智商一般,身体娇贵,抵抗力差点。也不要紧,平时注意卫生就可以了。不过耳朵要常清理,因为毛发太浓密。”
……
卡卡并没有用心听他说什么,而是游离于他的目光之外,锁定在一只小母黑白花身上。简单询问了这只狗的大致情况后,卡卡掏出事先清点好的钱。他草草数了一遍,让我们抱狗走人。
“他都不看看里面有没有假钱。”
“估计他看我们像是好人吧。”我说。
“早知道这样,我就给里面塞进去几张假钱!”他诡秘地说。花了不少钱,卡卡内心复杂了起来。他怀里这只眨巴着小眼睛的狗以实实在在的归来“拯救”了他慷慨消费后的落寂心绪,四千元也就瞬间成了模糊不清的概念。
小可卡狗时而闻嗅着,时而又躲闪着卡卡,是挣脱那个华丽囚笼的庆幸,或是对未来之路某种试探性的问询。不得而知。它经过卡卡爸妈几天的冷遇后,全然融入了这个家庭。
三
小镇人大多是旧相识,游走小镇便会缺少一种仪式感和陌生感,举目皆是老面孔。外来朋友若想找卡卡,容易得超乎想像。小镇人会用一贯闲散却笃定的腔调告诉你:“哦,就是那个养鸽子的。”其实,人们心里会说,就是那个割了双眼皮的男人。
卡卡家有个挺大的鸽笼。他勤快地证明了住一楼的所有好处。那一大片空闲的、毫无半点生气的花坛,完全满足栽种和养殖需求。两棵桃树在第二年挂果时被卡卡妈义无反顾地锯了。小孩经不住桃子的诱惑会一拥而来,大人们非但不管,还由纵容演变为公然采摘。
“全然不顾我的辛苦。”卡卡从他那间暗无天日的卧室里最后一次目睹窗外突如其来的群体事件后,开始了发泄不满。知子莫若母。他由沉默转而暗自表达怨愤的心理轨迹,被他妈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知道放任不管的后果。在卡卡外出的那天下午,她索性一锯了之。
不久,一座如平常人家卫生间大小的铁丝鸽笼拔地而起,见证了花坛里生命的经久不息。卡卡亲力亲为,堪称“大手笔”。至此,小镇的蔚蓝色天空有了游动的“音符”,它们全都来自古城。
深秋,北方的古城冰冷萧瑟,小地方来的青年卡卡心里是热的。西地早市,他偶遇两个看上去都不怎么样的贩卖鸽子的老头。一个胖胖高高,戴一副茶色眼镜,说话很夸张。一个瘦瘦小小,缝隙样的眼睛酸溜溜的,隐匿着奸诈,透着圆滑,身上有股不明就里的怪味儿。卡卡凭直觉走近胖老头,蹲在他跟前交流喂鸽子的心得体会。瘦老头也没在他的视线之外,还特意讨要了人家的电话和家庭住址。他执意要买回称心如意的鸽子,这让他看来既认真又疯魔,那股执拗钻研的热情,谁都不忍破坏。
胖老头的家不难找,胖老头却不肯轻易现身。大门没有锁,有长年累月不关闭的懒散。一个年老女人用棍子敲击着地上一只看不出有任何生命迹象的麻雀,尸体配合着棍点的起落在水泥地面上微微弹跳。她咒骂着头顶屋檐上的燕子窝。可怜的家伙儿应该是上了年纪或生了病从而摔落下来的,无意遭逢了她变成了不安生的僵硬尸体。她哀怨的面容并没有因我们两个陌生男子的到访而有些許的收敛。对我们的到来,她不吃惊,也不排斥,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我打问胖老头时,她说不在。语气如同叙说故去之人的幽闭。她面目算是姣好,如果没有这样一副衰颓以及病恹恹的征兆,可以用美人迟暮形容她。家里没有丝毫的烟火气,四处透着清冷,正好迎合并释放了她落寞、孤寡的气质。苦闷是置身小院的卡卡所难以察觉的。他已被她潦草地指向屋后临墙的数架鸽笼边,里面有卡卡喜欢的鸽子品种。
有钱也不好使。老年女人是不知道鸽子的价钱的,同样,他也不知道老头的去向。让她找老头,她断然回绝。哀怨再次浓重地向她袭来。我与卡卡无趣地离开了。
有钱好办事。老年女人家面临的尴尬被寻访瘦老头之行一扫而光。瘦老头家同样好找。进门之前先嗅其味儿。瘦老头身上的怪味与他同样干瘪的老伴如出一辙。他老伴抱着一只巨大无比、油亮鲜艳的公鸡迎接我们,手哆嗦着不停地给鸡嘴里填送玉米粒。这个“巨无霸”目不斜视,头机械般地一上一下点着,纵情地叨玉米,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们去老铁家了?”瘦老头说的老铁正是胖老头。
不等我们开口,他老伴插嘴进来:“一定没有见到他吧?”她信心十足地要在我们口中得到求证。似乎这是一件板上钉钉那样显而易见的事。她眯着眼,身子离他老头更近了,鸡顺势在她怀里跳飞下来。
未等我们回答,瘦老头单刀直入。跃跃欲试的讲述,有公然揭开惊天秘密的凛然神情,又有反观自身的良好感觉。“他也就是喂鸽子时在家呆会儿。他前几年找了个小老婆,是她女儿的好朋友。如今哇,小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估计有三岁了吧。”此刻,他眼神由陈述的恳切转为轻蔑的嘲笑,两个眯着的眼睛就此适当地开阔了些。
即便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糟老头,也不妨碍他嘴里所能说出的实情。这是一通醍醐灌顶的“唤醒”。那个城中村小院老年女人的另一面,由瘦老头温情地解析。言简意赅且击中要害的描述过程里,他时不时地与老伴四目相对,温情动人,还真是浸透着小户人家贫寒、朴陋中的爱之暖流。有爱之地,也是令人心安之地。他即刻收获了我们的好感。
卡卡痛定思痛,毫不犹豫地买了瘦老头的鸽子。这也算是对他几十年如一日,忠贞坚守在自己原本相貌、身材都很平平且因岁月流逝而越发干瘪的老伴儿身边的微小奖励吧。
四
研究生考试成绩公布的那一天,我第一时间在电脑上查询,胸有成竹又胆战心惊,像挖一件亲手埋于地下、经年不见天日的珠宝般期待、紧张。
成绩超出古城那所大学录取线足足有40多分,这意味着我有很大的录取可能。除了卡卡,我的亲人、朋友和同事都向我表达了祝贺。面试是最后的环节。这之前,我逢人便说自己不久就要离开小镇了。我承认,显摆与炫耀的交流方式,有我“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无论如何,我必须离开这里。那段日子,我成了学校的焦点,就连平时不怎么理会我的校长也多次在公开场合谈论我,意思大体是,我研究生的考取,与他的培养密不可分。
为了庆祝我的好成绩,我请了要好的几位同事吃饭。卡卡也被我请来。他脸上密布着阴云。平常这样,我会开玩笑说:“别人欠了你的钱了吗?”他会说:“哪有的事情?”我接着说:“那就是丢钱了?”他会笑。
今天不如意。他既不和大家打招呼,也不顾别人礼节性的问话,在一堆热情的人中间就很突兀、碍眼。搁往常,我不会留意,可是,胜利在望的喜悦悄悄膨胀为不可侵犯的自尊后,我便不愿暂且谅解他无礼举动所引起的骤然尴尬。我也知道,只要一句简单的问候、一个善意的眼神,就可缓和以致化解卡卡莫名其妙的不满情绪。我没有给他这个弥补的机会。裹挟而来的敌意被热闹环境很快瓦解,他较真的初衷也就改为示好的探寻。他几次望着我,是寻觅默契的交流,而我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卡卡离席,欢闹气氛骤然停滞。谁的笑声让大家再次“嗨”了起来。酒过几巡,众人微醉,平时的斯文与克制烟消云散。成年人撕心裂肺的欢笑,大多是以两性为参照的。一个男同事口中吐出了略带黄色的段子,现场的女同事也不制止、不回避了,甚至,被涉及了也不再扭扭捏捏。
几天后,收到卡卡的手機短信,是握手言和的请求。秋天的河道。卡卡坐在一块巨型陨石边,我走来时,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有陨石的衬托,矮小而活跃。他向我招手,我歉意地笑笑,极不自然。
“知道为什么约你来这儿吗?”他很严肃,我一脸的茫然。
“和你有关。作为朋友,是要为你的前途着想。然而,知道即将要失去你,还是心有不忍。”他顿了顿,“这些年的相处,有太多的快乐!”
“太多的快乐。”我轻声自语。它如泄洪的闸门,记忆的解码。
初来小镇,有很多不适,多亏了卡卡爸——这位父亲老友的照顾。学校分到的宿舍潮湿阴冷,我有两年都住在卡卡家。学校食堂的饭菜清寡无味儿,离休了的卡卡妈主动而欢愉地承担了给我做饭的义务。爸妈每次来小镇看我,必备之物是一条肥大的猪后腿,那是给卡卡家的礼物。“下次不要再带了,做饭多添一瓢水都够孩子吃了。”卡卡妈对我和卡卡无差别地对待。
在小镇,我发现了按部就班的工作之外的小乐趣。卡卡喜欢养花,三色堇、扶郎、三角梅、倒挂金钟、龟背竹等是跟着他认识的。他喜欢鸟的叫声,除了只会发“咕咕”声的鸽子,他还养了数只百灵、画眉、金丝雀,被他关在精美的竹编笼里,叫声婉转得像是歌唱春天。他还指着一个笼子给我特意介绍凤头百灵,其实,也就是头上有一撮两三根竖起的羽冠而已。养鸟的弊端也是不容忽视的。晨光浮现,这群精灵们轮番啼鸣,毫不怜惜熟睡的人。这时,穿透墙缝的音律恍如对抗美梦的噪音。
“阿姨,你受得了这叫声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被吵醒,看到厨房中择菜以备早饭的卡卡妈。
她看着浇花的卡卡,抱怨地说:“比起前几年养在阳台上的那只大孔雀要好多了。”
“是一只母孔雀吧?”
卡卡不屑,瞪我一眼:“是公孔雀,动物界但凡好看的,都是公的。母孔雀像山鸡,肥胖,没有好看的羽毛。怎么说呢?就像,嗯,就像我与小雪那样,一个高挑挺拔,一个矮胖敦实。”
小雪是家人刚给卡卡介绍的女朋友,他对人家不怎么上心。我看着卡卡,他笑出了声。卡卡妈是一个极度包容的人。“要不然能让我这样帅?”卡卡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他这个当时小镇人眼里惊世骇俗的行为,也算得上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包容朝向溺爱的边缘滑落,是卡卡爸妈惯常会犯的错误。大型鱼缸恬不知耻地占据了卡卡卧室狭小的空间,近百尾燕鱼波浪翻滚地集体活动,这还远远不够,他又买来几十尾红眼燕尾,让队伍继续庞大。加之待产的与出生不久的小燕尾,一番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欣欣向荣景象。小鱼缸养孔雀鱼,婀娜飘逸。不久,大鱼缸的燕尾因病全军覆没后,他买了七彩神仙鱼取代。买鱼当天,卖家提醒这是海水鱼,被丰腴而高雅的“神仙”勾魂后,卡卡全然不顾了,买回家后直接养在淡水里定睛观赏。第二天,再次全军覆没。不过,我倒是学会了分辨这些习性不同的鱼。
他爸妈阻止他这些“执迷不悟”的爱好时,他会以“你们品味太低”,“花是净化空气的,家里有狗,气味会被花吸收掉”,“听鸟叫会心情舒畅”,“狗忠贞可爱,排解寂寞”等等以提高生活质量为宗旨,又不乏冠冕堂皇、据理力争的说辞来搪塞。“养鱼是聚财的。”这句话他说得中肯而有所指涉,故此,怎么样呢?印有猫咪的挂历是断不可留在家里的,为什么?“猫鬼神啊”!谁家都会有不顺的事,再想到卡卡的婚姻,卡卡妈宁可信其有,便丢进垃圾桶了事。卡卡妈规劝不要割眼皮,卡卡的理由是:“美是人的天性,我好看了,是为找个好姑娘呀!”说实话,卡卡展示的几组单眼皮时的照片,清秀中略带青涩,不难看,然而动了刀后,他却时常浮现僵硬的神情。对此,他爸妈无可奈何又不能置若罔闻。卡卡不在家,二老总要一起打理与照看儿子亲手营建的“花鸟禽类世界”。
我和卡卡有大把闲适的时间,我不当班主任,上午只有两节课,除了背教案、改作业,全天无事。卡卡工作一天休息三天,工作也没有具体事务。一次,我找来心脏样的小镇版图,指着周边那些听过却不曾去过的镇子。卡卡突发奇想,要去走走、去看看。有的美丽镇子,我们甚至去过三四次。后来,我在镇子的版图上用红笔勾出了另外那些镇子的名字,我们去的地方与置身的小镇正好是个圆点。
初来小镇,卡卡送我一个玉挂件,雕的是猴子抱如意。它温润洁白,再配以黑绳、红色顶珠,高古典雅。说那是冰糯种翡翠。翡翠呀!好听的名字。后来,在古城读研,在古城参加工作,遇到玉器店,我都会进去看看,里面有卡卡所说的什么玻璃种、冰种、豆种翡翠。卡卡让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某种程度上,与孔子的“诗教”观有异曲同工之效吧。
“这些快乐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可是,它不代表我的全部,因为,小镇只是我生命的一个过程。”
卡卡抚摸着这块巨大的陨石,随后,俯身捡拾起一块小石头,在庞大而坚硬的巨石上,以卵击石地写了起来。小石头的顶端因摩擦落下石头碎屑,岿然不动的巨石有了新的洁白划痕,写出涛涛两个字时,他的眼睛湿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我指的是他写我名字的行为。
“我要刻下你的名字,纪念你这个好弟弟。”他把刚才的举动称之为“刻”,未免小题大做。称呼我为弟弟,则是家人怕他和我闹矛盾,早早就灌输我是他弟弟,好凡事能让着些。他谨守训诫,遵循了母命。
“说得像是生离死别。即使我到古城,你也可以来看我呀!你的最爱不都在那里吗?”此刻,过于严肃的话题因卡卡过早地透露底牌,就是我的离开给他那种近似于毁灭性的灾难结局时,谈话就有了轻松的玩笑成分在里面。
“这里不安逸吗?你追求的还能是什么,最终还不是稳定的生活?你知道研究生毕业就能找到好工作吗?即使找到好的,压力会小吗?”卡卡的话让我犹疑。研究生毕业,我将何去何从呢?爸妈也想让我保留公职,我感到他们对我再次就业的担忧。
“卡卡,一辈子太长了,对于我来说,要想改变自己,考学是惟一的出路,我还年轻,还能来得及再折腾几年,我要尝试。”
听到“折腾”这几个字,他愤愤地说:“谁不是年轻时候过来的?”他盯着我。我知道无意中伤害了他,我有种负罪感。这几年一起玩,结局是我实现了理想,他仍旧孤零零一个人,和他一般大的人几乎都成家了。我放大了他的危機感。我拿青春赌明天,而卡卡的青春呢?他消耗在花鸟鱼虫身上,甚至,消耗在陪我逛古城买学习资料,消耗在与我游山玩水之中。
卡卡接到电话,是家里的白狗病了。他急火火地走了。
五
读研之前,爸妈忧心的就业问题迎刃而解后,我的婚姻问题补缺式地提上了家里的重要日程。我遵循了古城青年人晚婚的传统,爸妈为此无比的焦虑。
几年后,我和大多数适婚人群一样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用婚姻比殿堂,是再恰当不过的说法,我坚信婚姻是神圣的。妻子的贤惠加深、固化了我的这一看法。爸妈如愿地为我们买了婚房,装修花了他们的一大笔钱。买菜烧饭、洗衣打扫成为日常必不可少、日复一日的生活模式后,除了工作,我和妻子可以说已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庭的琐碎中。菜市场、超市和房子三点一线地构筑了属于我们的全部俗世幸福。
周末是不能睡懒觉的,源于妻子的勤快,早市蔬菜新鲜啦,超市会打折啦,她总是能找出早起的各种理由。我是采购中的惟一壮劳力。一个周末早上,从超市采买好一大堆物品时,妻子努努嘴,向超市左边一条巷子望去。“那条巷子距离家更近,我们抄小路吧,省得你提东西太累。”小巷子是正在计划午饭的妻子的新发现。
大型超市是新近建成并投入使用的,左边的白色居民楼是用一堵褐色砖墙隔离的,小巷子正好位于两者的中间。在多次走过这条巷子后的一天,某种似曾相识之感被唤起。对,我是来过这里的,和卡卡来过。
十二年前的早春时节,卡卡陪我来古城拜会导师。事情办完后,卡卡的事情也是不能耽搁的。一大早,很好的阳光。我们来到他事先打听到的西航花卉市场买鸽子。他要买的鸽子是孔雀鸽,依据名字可以推断其大致的体貌特征。市场上有这种鸽子,白色,尾巴翘起如孔雀状。卡卡直呼惊奇。价钱倒是不贵,他买了一只,卖家还送了一个小巧的鸽笼。卡卡如获宝物。我们走到一条小巷子时,身后一个瘦子叫住我们,想买这只鸽子。我和卡卡站在一堵褐色墙壁下对视,想出手这只在我们看来异常稀罕的东西。
“你出多少钱?”我问他。
“你报价吧,随你要。”他表现得很急切。
“这可是很稀有的鸽子啊,哪能舍得卖给你?”此时的卡卡也想卖个好价钱,因为这种鸽子市场上并不难买。
“稀有我才要买啊,我想早点买走,还有事情呢。”瘦子说。
经我和卡卡商量,拟定翻一倍价钱卖给他。听到报价后,他很乐意接受,并给我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戴着墨镜,装模作样地对着太阳照了照,说没问题,让卡卡找钱。看来,我们人生第一次的买卖是颇为成功的。我俩回来用这张显示了我们劳动成果的百元大钞买孔雀鸽时,被告知是假钱而退了回来。我觉得愧对卡卡,他哈哈大笑,说都是贪图小便宜吃的亏。
当年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背景之地,后来会成为我要长此以往生活下去的地方,真是恍如隔世,又清晰如昨。
卡卡,我念出了这个名字。
离开小镇那天,上午去卡卡家告别,家里没有任何人。折回时,看到卡卡一家人鱼贯而来。打头的是卡卡妈,她红着眼,看不出对我这个即将离开之人所应有的关切模样,甚至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卡卡闷着头走路。卡卡爸殿后,扛着一把铁锨。全家人沉浸在悲伤中。白狗死了!直觉告诉我。我走时,卡卡没有来送我,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隔着车窗望见了卡卡家的楼,它在河的对岸,几乎成了我小镇上的家。周末下午从市中心的家返回小镇,最先看到的就是这片依河势修建的瓦红色裙楼,我总能第一眼就认出卡卡家。经常,我会隔着河,习惯性地远望小区的人行道,捕捉缩小版的卡卡或他家人的身影。
车在山路中驶过。当地人把高坡叫山,山比高坡听着更能显示人在相对恶劣生存环境中所面对的物质生态状况。连绵不绝的高坡如大地波浪,登顶也是难以望到尽头的,面积的庞大似乎给人们称高坡为山找到了合理的感官依据。小镇周边的这几座山,除了卡卡称之为馒头山(它像馒头,无具体名字,满是岩石,无路径攀登)的大高坡外,我们无一例外地都爬过。发起者是卡卡妈,山里有她喜欢的野味,苦菜、小蒜以及人参果。我和卡卡是随从,以游玩为目的,对她视如珍宝的野味不以为然。几座山的走势她了然于心,野味的分布她了如指掌。野味通常考验着家庭主妇的聪明才智。卡卡妈淋漓尽致地烹调野味,她有能力让滋生于大地泥土中的绿色生命摇身变为餐桌上的美味。小蒜洗净、剁碎,大盐匀洒,密封在玻璃罐里存放数天便可食用。苦菜过水后,可凉调,可拌土豆泥,可烹炒。“煮水喝还能预防癌症呢。”它在她眼里浑身都是宝。
一个夏天的午后,我们三人再次来到这个叫小蒜沟的高坡腹地。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小蒜苗。卡卡妈抖了抖手中的铁勺,预示着她即将要投入一场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的比赛中。我与卡卡在一眼泉水边坐下来吃着零食。卡卡妈瘦小的身子渐渐成为远处的一个小白点。她脱了短袖,只剩一件白色的束身衣,像一只洁白的山羊。没过多久,她气喘吁吁地来了,俯身在泉眼里大口喝水。坐在我们身边时,嘴唇边上还有几粒水珠。脚边的筐子里,满是根茎粘黏湿土的鲜嫩小蒜。她微笑着翻检着。就在不久前,她被查出肺部有囊肿,看来,这个身体报警信号并没有给她带来恐慌。
熟悉并多次爬过的山被我逐一丢在身后。我扭过头,再次看看,以作别。
后来,和卡卡是有几次简短的通话的。入学第一天,我拨通了他家的座机,卡卡妈亲切地接了电话。等了好几分钟,卡卡才懒懒地来接听。语气是极不情愿的,却也是破绽百出的,我知道他对我的亲情怀念。新生活节奏的适应意味着对往日的正式告别。学习生涯被课程、周末的同学聚会、毫无暧昧感可言的恋情以及对就业冥冥之中的期盼与向好心理所占据,小镇在我大脑里被时间涂抹得毫无踪影。
第二年暑期收假后,一个与导师聚餐的愉快夜晚,卡卡来了电话,他哭了,断断续续说:“我、我,我刚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我、我和我妈都是哭着看你的。”我明白原委了。我家所在的市电视台正在播放一档都市碎戏,暑期回家,接到电视台一位朋友让我出演“男一号”的邀请,本想拒绝,对方言辞恳切,大有不帮忙就不够哥们儿的意思,我临危受命。故事颇为蹩脚,为戏而戏。讲述一个在城市长大并放弃了城市工作,一心想要扎根山区的男老师和漂亮且颇有社会背景的女朋友间发生的故事。结局是大多人能猜测到的,几经离合,女朋友终于妥协,“我”事业爱情双丰收。
那晚,我爸也来了电话,说很多人给家里打来电话,包括多年不联系的亲戚和朋友,好像短短半小时的都市剧就能重新粘合所有的人际关系一样。他们的致意也许和茶余饭后的联络感情有关,和我这个他们曾经异常熟悉、现如今在古城读书、又突然在荧屏上以别样的教师身份出现的孩子给他们的另一种体验有关,也可看作是一次借助传播媒体凸显我和我背后、隐匿在日常生活流中的家人整体形象的良好契机,促使我们再次占据了他们有限的记忆空间。这和所有的事都能沾上边,唯独和演技沾不上边。剧目中我的那场哭戏,是清凉油和矿泉水的结果。
卡卡的眼泪是真的。我坚信,眼泪与那些相伴的日子有关。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