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呼时代
2018-09-22邢庆杰
邢庆杰
一
18号竟真的人如其声,她细腰翘臀,娇媚的一张粉红小脸、婀娜的身姿离我越来越近,说不尽的娇美温柔,仪态万千。我忽然之间自惭形秽,惯有的油嘴滑舌竟语塞了。
事情是从打传呼开始的。
那是上世纪的1995年,手机还是极少数人的专利,那时候手机的名字叫“大哥大”,俗称“半头砖”,真的有半个砖头那么大,价值是我当时工资的200倍。那两年,BP机也是刚刚在我们这个小城出现,我的一大帮哥儿们姐儿们腰里都别上了,见面都冲我显摆:有事呼我!这就拉开了我和18号相识的序幕。有一次我想找一个哥们喝酒,就按他给的号码拨通了人工台,顿时,一个甜软绵柔的声音款款送了过来:您好,我是18号,请讲话!我说请给呼一下1234578888号,让他中午到伊甸园大排档参加聚会。还有吗?依然是那个温柔的声音。我说对了,署上我的名字。您贵姓呀?我姓肖。好,肖先生,还有吗?没有了。这是第一次和18号对话,除了当时对她的甜声儿有些好感之外,没有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之后的许多日子里,我不断地和朋友们用传呼联系,就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每次打人工台,接电话的都是18号。我曾怀疑人工台上就她一个人。可后来我与在邮局工作的同学希军闲聊时无意中打听到人工台上的传呼员多达二十位。18号仅是二十分之一,按正常说,我打传呼能摊上18号接电话的概率仅占二十分之一,但事实却是正常概率的二十倍。这如何解释呢?我便想这肯定是我们有缘,否则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我格外注意起她来。每次打传呼,都用心地感觉她的燕语莺声。她那种甜软的声音在我听来无异于六月天里吃一支大雪糕。有一段时间,我对她的这种声音痴迷到了一日不听茶饭不思的地步。尤其是她惯用的那句“还有吗”,韵味十足而又温柔无比,每一声都如一只小手在我的心坎上轻轻地柔柔地抚摸。为了能经常享受这种抚摸,我只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我的哥儿们姐儿们打传呼。有时刚放下电话我就想,她的声音这么美,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呢?我就坐在办公桌前或歪在沙发上想入非非起来。我这个人有想入非非的爱好,这也是我选择写作这个业余爱好的原因之一。比如有一天我的科长不小心冲我笑了一下,我就会立即展开联想: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冲我笑?他一直是个很严肃的人呵!他冲我笑得这么真诚、这么慈祥、这么平易近人,简直还有点儿谄媚的意思,为什么呢?难道我快被提升了?他提前得到了消息?呀!我也真的应该提升了。能提个什么级别的职务呢?总经理是干不上,副总?也玄。大不了也就是个科长主任什么的吧。这也行呀,总比什么也不是强吧。我要当了科长主任什么的,首先……其次……然后……这就开始云天雾罩没了边了。很多时候,我就靠想入非非愉悦自己满足自己欺骗自己来填补灵魂的空虚。我想,18号肯定是一位娇小温柔、乖得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她的气质一定是与众不同的,风度一定是超凡脱俗的。如果她和一群女孩子在一起,一定不會愧对“鹤立鸡群”这个词组。一次又一次的无限遐想使我逐渐产生了见一见她的欲望。于是我要通了传呼台,听清是她的声音后,我尽量装出很随便的声调说,你下班以后有时间吗?我想请你一块儿走走。对方迟疑了大约十秒钟说,可我并不认识你呀!我说我也不认识你,可我认识你的声音已经好久了。她迟疑地说,这不太合适吧?我们只是公司和客户的工作关系……我问你以为怎样才合适?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我说你听我解释……她却不等我说完就挂上了电话。我无奈地放下了话筒,发现我的顶头上司——宣传科长老毕正冷冷地盯着我。
我所在的单位“白云纺织实业总公司”是一家中型纺织企业,属全国纺织行业500强之一。这个企业创建于建国初期,是这个市最早的企业,也曾是这个市的纳税大户。曾几何时,我们这个企业是全市青年就业的最佳选择。一些有头有脸的人都想尽办法将子女往这儿塞,使这里一直人满为患,从建厂初期的二百多人发展到了五千多人。可目前时过境迁,以前的优点都变成了缺点:人浮于事、退离休人员众多、负担沉重、原料奇缺、市场疲软等等困难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把企业推到了半死不活的境地。大部分职工被优化下来,侥幸留下来的工人长期领不到工资,于是整个纺织厂又出现了八仙过海的热闹景象,无论在职的还是下岗的职工,都各显神通。街上修车的、卖菜的、爆玉米花的、卖衣服的、套圈的、干传销的都是纺织厂的工人。城区派出所一晚上逮了仨小偷,一审,全是纺织厂的。如果有一天你的家里去了一个熟人,张口问你想不想少投资发大财,想不想尝试一种全新的生意,那我敢断定他(她)一定是我们厂的职工,一定是一个不很成熟的传销员。在这个大环境中,我是日子比较好混的那种。我有固定的工资,虽然不及时,但我的稿费足以应付日常的开支并略有节余。当然,我说的稿费并不全是写小说挣的真正意义上的稿费,一大部分是写有偿报告文学的稿费和给报纸杂志拉赞助拿的回扣。总之,我在经济上暂时还没有什么忧虑,但在精神上,我总感受到一种压力,它来自于我们的老总——吴总经理。主要原因是我在厂子正走下坡路的时候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了纺织行业的一家期刊上,而偏偏不幸被他看到了。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将我召到了总经理室,把载有那篇小说的杂志狠狠摔在我眼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几个意思?你必须给我作出解释!我诚惶诚恐地说,我没有什么意思,这只是一篇小说,小说就是文学作品,全是胡编乱造的,和真事风马牛不相及。吴总冷冷笑了一声说,看不出你的口才还蛮好的。我赶紧谦虚地说,吴总您过奖了过奖了……说着话我不失时机地拿起他老板台上的水杯,到屋角的饮水机上给他注满了水。吴总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说,你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用干了,把这件事想清楚了,搞个书面检讨给我!你走吧!我知道再说什么好话软话都是多余的了,根据吴总的一贯手法,等我写好了检查,他便以此为罪证炒我的鱿鱼了。我索性放开了胆子说,吴总,你打算什么时候赶我走?吴总颇感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想走?没那么便宜!如果你的检查不能让我满意,我不但要处分你,必要时还要向法院起诉你,告你诽谤和影射罪!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刚刚壮起的胆子又变得无影无踪了。我可怜巴巴地凑到吴总的面前,乞求道,吴总,我……好了好了,你把要说的全写在检查里好了,你出去吧!吴总不耐烦地将我赶了出来。
二
我下决心一定要见到18号。
我开始处心积虑地打探18号的有关情况。我们这儿,最初的传呼台是市邮局的下属单位。我通过在邮局工作的同学刘希军,得知18号的芳名叫青青,今年23岁,大专毕业后分配到邮电系统才两年多的时间。我的那位老同学还给我提供了青青的外貌特征。他把青青的外貌描绘到了使我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入其境的地步后对我说,你就死了那份心吧,这妞儿绝对不是你的菜,心气高着哪!我问怎么个高法?希军说那咱可说不准,反正我们局里二十多个小子打过她的主意了,结果都碰了一鼻子灰,眼下呢,她成了我们这儿一朵冰清玉潔的水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对宣传科长老毕说,没事的话我想先走一会儿。老毕冷着脸问,又去哪里发财?我说不是去发财,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让我去见见。老毕一听来了精神,转过脸来问,哪个单位的?
老毕这人有个毛病,最见不得别人有什么好事,别人一有什么好事他就心理不平衡,就生气。比如我来了稿费,他见了就眼红得不行,坐在一边生闷气,给他说话他也带搭不理的。这时候我要是再写点东西,他就会冷不丁地窜过来,直盯着稿纸上的内容说,这是上班时间,可不准搞第二职业!其实我平时上班时间闲着无事写稿子是很经常的事,他从来没有问过。老毕这人还忒热酒场,但因为我们宣传科是个清水科室,一年也没有几个酒场,他就只有在家里就着老婆做的家常菜,喝两三块钱一瓶的低档酒。而我因为经常给一些单位的头头脑脑写点儿吹牛皮的文章,又兼之狐朋狗友多,所以隔三岔五的就有场儿。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让他一块儿去。我在我们小城有点儿小名气,在酒桌上人家就抬举我,满足我那点儿小虚荣心,让我上座。而他因是陪酒的身份,又是个企业的小科长,所以就没人重视他。这样他的心理就不平衡了,经常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也曾试图把上座让给他,可一提出来大家都不吱声,他就也不好真的给我换位子。一来二去我觉得别扭,就不再让他一块儿去了。自此,每逢我喝了酒来到办公室,他就会皱着眉头作痛苦不堪状,或者用大力气开窗户,震得窗玻璃“嗡嗡”直响。刚发觉他这些毛病的时候我挺生气,觉得这人素质太差了点,可后来服了水土,也就习惯了,对他的一切反常表现听之任之视而不见。另外,我有什么得意的事儿就尽量瞒着他,免得刺激他犯病。可眼下我知道因为“小说事件”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对他这种人也别讲什么哥们义气了。我就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是什么好单位的,在邮电局,听说她家老爷子是咱们市审计局的局长,下一届副市长的候选人。
果然,老毕的瘦身子激烈地抖了抖,脸红脖子粗地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局长千金?能跟你?
我笑了笑说,咱说个实话吧,是局长的千金看中了我,主动托的红娘,这事成不成全等我一句话了。说完这句话,我发现老毕仿佛被一棍子打懵了般一动不动了,而两只黄眼珠子却在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要变成两颗子弹呼啸而出击中我的心脏。
我得意洋洋地冲他摆了摆手,悠然出了办公室。
暮春的太阳已被高大的楼群挡在城市的西面,街道上的光线充满了昏黄柔和的味道。我将自行车支在高高的发射塔的三角架下,目光穿过如茵的草坪,看到邮局门口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影。我点燃了一只“将军”烟,将身子靠在三角架的爬梯上,故作镇静地一口一口吸着香烟。其实此刻我的心里一阵阵地发虚,有点像空着肚子喝茶水后的那种感觉。我很为自己居然还有这种感觉而惭愧。记得我第一次和我的初恋情人上床的时候,仅仅是在她向我展露胴体的一刹那间呆了一下,此后的一切便从容不迫了。事后我才知道她不只向我一个人展露过她美妙的胴体。尽管如此,我向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她仍然向我索要所谓的青春补偿费。
邮局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我的同学希军。我赶紧将身子拧到背对邮局的位置。我不希望希军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我,我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估计希军走远后,我才转回了身,继续作忐忑的等待。
吴总之所以如此地忌恨我,是因为我的那篇小说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影射了他。我的那篇小说题目是《破产》,写一个大厂因种种原因经济效益不断滑坡,一年连续优化下三批职工,企业都濒临破产了,可那个厂的厂长还整天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住高档宾馆,进高级餐厅,还花公款养着一个“小蜜”。工人们看不下去,就集体上访,揭发他的丑行,最后这个厂长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企业也被迫破产了。这个厂长的原型就是我们吴总,只不过他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18号青青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已是华灯初上。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好走到邮局门口的一盏路灯下。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推着一辆天蓝色的淑女车,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我面前的草坪走来。
我推着自行车赶上去,在与她并排时我大着胆子说,您好,可以认识一下吗?
她将头转向我,很自然地说,当然可以了,我叫叶青青,您呢?
她竟然一点儿惊诧的表情也没有,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一时间我竟然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光洁姣美的脸。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这样看人可不礼貌啊!
我赶紧调整好面部表情说,我叫肖如英,很像英雄的意思。
她带着点儿讽刺的笑容看着我说,肖如英,还挺幽默的。
我们推着车走了一会儿,她又冲我笑了一下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要走了。
我傻乎乎地问,你去哪里?
回家呀,这么晚了!她脸上现出可人的微笑。
我说如果您没有要紧的事,我想请您……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很干脆地说,对不起,这是不行的,我还得回家照顾病人。
明天晚上呢?我心犹不死。
她顿了顿,把脸扭向我说,明天也不行,我晚上从不在外面应酬。
我说那就中午吧,中午跟一个陌生男人在一块儿比较安全。
她停下脚步,将身子靠在车座上,依然微笑着看着我说,您别误会,我并不是不信任您,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我们毕竟刚刚认识,您说呢?
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了。为掩饰尴尬,我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您有时间可以给我打电话,更重要的是,您别忘了我的名字。
她接过名片看了看说,哟,还是一位作家,真看不出来!
不像吗?
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像,你更像一个在大街上跳“霹雳舞”的小痞子。
你这么说,我的形象很差劲了?我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起来,笑得很含蓄,也很迷人。忽然,她收起笑容问,你为什么要打那么多传呼?
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听觉这么好,第一次见面就揭穿了我的老底。
我只得以攻为守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老打传呼?
她紧盯着我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说,算了,反正我是干这个的,你打多少次我也得给你呼叫。
我大胆地迎着她的目光说,是的,我是打了很多次传呼,目的只有一个,要听听你的声音。
她抿着嘴低下了头,我看出她脸红了。她忽然仰起脸来冲我笑了一下说,再见!跨上自行车,瞬间就汇入到滚滚车流中。
三
我在给吴总的检查中写道:我深知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因我的无知和莽撞,在创作《破产》一文时,我无意间撰写了与本公司情况雷同的部分内容,涉嫌影射尊敬的吴总经理,严重损害了吴总经理光辉伟岸的高大形象……我把这份颇费了一番心思的检查交给吴总经理后,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表情。
吴总经理接过去,将身子陷进他的老板椅里,然后翘起了二郎腿,准备仔细审读。但他仅仅看了大约十秒钟的时间,就忽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隔着老板台将那份检查狠狠地摔在我的脸上,打雷般吼道,你这也叫检查?扯鸡巴蛋,你这是答辩书!
我又羞又怒,捡起那份检查嚓嚓几下撕成碎片,然后往上一扬说,吴总,我认为你才是不折不扣的扯鸡巴蛋!工人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有闲心搞这些皮儿汤,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吴总经理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顶撞他,气得嘴唇哆嗦成一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冷笑了一声说,不行就吃点药,你这个岁数可最容易诱发心肌梗塞和心脏病。说完我大踏步地走出了总经理室。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刚才骂了吴总经理,因为我知道,既然已经得罪了他,即使这次不被除名,他也会变着法儿地整治我,他是绝对能干得出这种下三滥事情的。与其零碎受他的折磨,不如一下将他得罪到底,然后炒了他的鱿鱼算了,总比等着让他炒我光彩一些。我一边想着一边下楼,打算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一下,然后就宣布辞职。刚下到我办公室所在的二楼,就见二楼下的楼梯上人头涌动,一群老头老太太吵吵嚷嚷地挤了上来。我暗想这是些干什么的,怎么全是清一色的老人呀?仔细一看,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里面有几个我认识,全是我们单位的退休工人,他们已经半年没见过工资是什么模样了,敢情今天集体上访来了,这下吴总经理可有好日子过了!我一高兴就决定暂时不辞职了,留下来看吴总经理怎么面对这些公司的有功之臣。我往后退了几步,给这些敬爱的大爷大妈们让开前进的道路,看着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如滚滚洪流般直奔三楼吴总经理的办公室而去!我心里这个恣呀,就甭提了!我想如果吴总经理敢像对我那样对待这些公司的创业者们,他们其中肯定有人敢抡圆了巴掌扇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耳光。
我走进宣传科办公室,对正在埋头看报的毕科长大声问好,嗨!您好!
老毕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怎么这么高兴?
我指了指门外说,您快去看看吧,形势一片大好哪!
趁老毕疑疑惑惑地去看究竟,我操起电话,拨通了希军。希军心不在焉地问,有事吗?
我说,哥们,考验你的时刻来到了,马上给我查一查叶青青今天几点下班。
希军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最好离她远点。
我说这不需要你操心,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告诉我她几点走出邮局的那个大门。
希军说你这样越走越远,早晚会后悔的,不如悬崖勒马。
我心里隐隐有点儿不快。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希军是全班公认的“老铁”,毕业分配后关系也一直不错。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希军不知怎么突然之间发了,又是买房子又是置家具的,手机、BP机更是从不离手。也正是从他有了钱之后,我们的关系无形之中好像疏远了,再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以往那种臭味相投的感觉了。偶尔在一起聊聊天,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现在我求他办这么点子事,他竟然也推诿,我的好心情一下跑了大半。我冷冷地刺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想充当她所谓的护花使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退出来,因为我一定能争得过你。
我发誓,如果这一辈子我沾她的边,我就是你的灰孙子!希軍的声音有点儿异样。
少废话,几点?
下午四点。他很响地挂了电话。
老毕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小肖,不好了,退休职工把吴总的办公室围起来了,怎么办呀?
我说你操的哪门子心?公司有办公室有保卫科,再严重了还有公安局110……再说了,这纯属人民内部矛盾,要不了吴总的命的。你就放心吧!
老毕凑到我的脸前说,咱是不是过去……看看……
不等老毕说完,我就拎起桌上的包说,要去你自己去,这正是你向吴总表现你的赤胆忠心的绝妙机会,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改口称您毕副总了。好了,未来的毕副总,我要走了。
四
我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叶青青。
这是一个十分炎热的下午。青青上身着一件普通的天蓝色短袖衫,下身穿着一条蔵黑色的超短裙,左肩头挎着一只精致的小坤包,一头披肩长发直垂腰际,随着走路时身子的颤动有节奏地摆动着。这在我们这座小城,是女孩子最常见的打扮,简约、率真而又不失少女的清纯。但是这种司空见惯的打扮用在青青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靓丽。我是第一次在正常的光线下看到她的皮肤,滑润、洁白、洋溢着细瓷般的光泽和健康的气息。最独特的当属她那双眼睛了,她除了具备一般良家少女眼眸的纯真、清澈、羞涩、多情之外,还含着一般少女所没有的深邃和沉静。这几分深邃和沉静使她给人的感觉已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漂亮少女,而是多了几分丰富的内涵,使她的美蕴藏着饱满的底蕴,成为久盛不衰的具有生命力的长青树而不是将美浮在表面实则不堪时光磨砺的花骨朵儿。
她远远地就发现了我,冲我挥了挥手说,你好,怎么这么巧?
我说我是特意来等你的,当然巧了。
等我?有事吗?她又露出那种带点儿讽刺意味但绝无恶意的微笑。
我想请你喝杯咖啡,顺便儿聊聊,可以吗?
不可以,我还有事!
我只占用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五点我就放你走。
放我走?你是说,放我?怎么像绑架?她收敛起了挂在脸上的笑容。
我没想到一句平平常常的玩笑话会令她不快,就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严肃!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严肃是谈不上,不过,我确实不能答应你,对不起,我要走了!
我对此早有准备,就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她刚骑了几步又下了车子,回过头来说,你可不许跟踪我!
我笑笑说,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不但要跟踪你,而且还要像“502”粘粘胶一样紧紧粘住你不放,我说得出来就做得到。
她脸上立即露出惊慌和不安的神色,有点儿语无伦次地说,不,不行!你没有权力这样,你、你无赖!
对,我就是无赖!你知道一个无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喊吧,喊救命呀喊来人呀!抓流氓呀——
我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她无奈地说,好吧,我跟你去,但你得答应我,就这一次,以后你不准再纠缠我好不好?
她用了“纠缠”两个字,这两个字刺得我的心尖痛了一下。我勉强笑了笑说,好,就一次。
我们来到附近一家叫“心心”的酒吧。一进门,中央空调散发出的那种凉爽的空气使我为之一振,心情也好了起来。因为时间还早,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叶青青不情愿地在靠近空调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说,这叫什么事儿?像谈恋爱。
我坐在她对面,接过她的话头说,你很有这种渴望吗?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脸扭到了一边。
她明显有点儿瞧不起我,我想我必须改变她对我的看法,否则这样下去很糟糕。我站起来,重新坐到她的对面说,你不要用鄙视的心态对待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这样的话,你是不会给我这种机会的。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难道这也有错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审视般盯着我看。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她仍然这么看着我,看得我有点儿发毛,我说你怎么像审贼似的?
她终于笑了,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我得好好看看。
我愿给你提供终生免费观赏的机会,如果你同意的话。
她又收敛起笑容说,我们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你不要有别的想法,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说怎么你和希军的说法一样呢?你就这么难追?
希军?你认识希军?她脸色大变。
怎么了?我认识希军怎么了?我感觉事情有点儿不对头。
她果然脸呈怒色,竟然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我赶紧解释说,我们是同学,这有什么办法?这是上帝安排的。见她仍不说话,我就换了个话题说,你喝点儿什么?
随便吧!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情绪缓和了下来。
还是你点吧,点你喜欢的!
她的脸上又呈现出那种讽刺的微笑,她说我要真的点了?你可别吐血!
我不以为然地说,一杯饮料还不至于让我吐血。
她招手叫来了小姐,然后冲小姐说出了一种饮料的英文名字。
由于她说的那种饮料的名字对我来说相当陌生,我英语又极差,因此没有记清。甚至几年之后,我再一次听到这种饮料的名字时,也仅仅记住了一天的时间,一天之后,就又忘得干干净净。
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小姐听了叶青青的话,脸上现出诧异的表情,她冲叶青青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小姐,我们酒店没有这么高级的饮料,您换一种吧!
我虽然没有记清那种饮料的名字,但我最终知道了它的价格,它一杯的价格恰好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当时,如果不是出了一点儿小插曲的话,真不知我会出什么洋相。
青青小坤包里的BP机忽然响了起来,这恰好解了我的围。她从包里取出来看了看,然后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我送送你吧!出了门后我对她说。
不不!不麻烦了!叶青青的脸上掠过一絲不易察觉的惊慌。
我站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种极其失落的伤感瞬间笼罩了我。我明白自此之后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如初了。这时候,她在前面拐弯的地方回了一下头,发觉我在看她,就极不自然地冲我挥了挥手,然后不见了。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一下,疑窦顿生:她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我一说跟着她或去送她,她就这么紧张呢?
第二天,我照常来公司上班。隔着老远,就看见公司办公楼门口蹲了一大片退休职工。看来今天他们是有备而来,每人拿了一只小马扎,呈扇子面形围坐在办公楼的出口,有两位精瘦的老工人还在胸前斜披着一条巴掌宽的黄布条,很像礼仪小姐披的那种,不过上面书写的内容不是广告词,也不是“欢迎光临指导”之类的。一个写着:还我工资!另一个写着:我们要吃饭!公司工会和信访办的几个人正挨个给他们作思想工作,老毕也在其中。从形势上看,这次他们是动了真格的,不管工会和信访办的家伙们怎么巧舌如簧地劝说,老人们连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我正看得带劲,不幸被老毕发现了。他瞪了我一眼说,还愣着干什么,不帮着做做工作?
我笑了笑说,他们要的是钱,你看我长得像钱吗?再说了,我把他们都劝走了,回头没了饭吃,都跑我家里吃去怎么办?
我的话无疑给老工人们提供了有力的武器。立即,有几位就嚷嚷起来:毕科长,我们半年没发工资了,是不是都到你家吃饭?如果行的话我们这就走……
老毕立即慌了神儿,忙不迭地说,别介别介!你们爱在这儿坐着就坐着吧,我们家里也没有隔夜的粮草了。
一见这招儿灵,老工人们立即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对!谁让咱们回去咱们就都到他家里吃饭!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们吃饱了?
不答应发工资就不走了,看看吴友德敢让我们在这儿饿死!
……
我拍了拍手说,大爷大妈们,你们做得对,不这样吴总到猴年马月也不会给你们发工资!
见有人支持,老工人们纷纷站了起来,闹得更欢了。
我正暗暗高兴,吴总和司机小靳走了出来。工人们潮水般“哗”地围了上去,纷纷嚷道,吴经理,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呀?你以前答应过今天发的呀……
吴总经理一边向外急急地走着一边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说,我没工夫答复你们,你们找工会说去!说完,就在五六个保卫人员的“保护”下冲出重围,钻进了门口的轿车里。
不能跑了吴友德!
拦住他!
活抓吴友德!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嗓子,老工人们竟都积极响应,齐声大呼,活抓吴友德!
人们纷纷拥向轿车,把这辆豪华的“奔驰”车团团围住,那两个斜披着黄布条的老工人一歪身躺在了车头前的水泥地上。保卫科的几个愣小子凑上去想把人拽开,老工人们却把车子周围堵了个严严实实,使他们靠前不得。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冲着几个愣头青威胁说,你们要敢乱来,我就把这条老命送给你们!说完亮了个以头抵人的架势,吓得几个小子直往后躲。吴总摇下车玻璃,露出一张铁青的脸来,他鄙夷地看了车前躺着的两个老工人一眼,沙哑着嗓子喝道,你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再不躲开就不客气了!那两位老工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仍然不动声色地原地躺着。刚刚想用头抵人的那个老工人说,你有种就轧,就怕你没这个胆子!吴总经理的脸当即就白了,他将头缩回去,恶狠狠地对司机说,往前开,出了问题我兜着!
车迟迟疑疑地往前挪了两步,在离那两名老工人仅一指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老工人们都冷冷地看着这辆流光溢彩的车子,谁也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吴总吼道,给我轧,轧过去!
车子一动未动。
车门猛地打开了,吴总经理怒气冲冲地从车子里钻出来,对着人群喊道,你们折腾吧,怎么折腾也是没钱,你们愿往哪儿去告就告好了!说完,他又对车内的司机冷冷地说,你把车子开到库里,把钥匙交给办公室,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上班了!说完,一个人气哼哼地重新走进了办公楼。
老工人们又聚拢到一起,汇成一条人流浩浩荡荡地进了办公楼。
五
我正式接到被开除的通知,是在初秋的一个早晨。
不经意间,整个夏天就在我的身边静悄悄地滑了过去。在这个夏天,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追求青青这件事上,但至今仍无任何进展。在这期间,我接到过希军打来的两次电话,内容都是劝我放弃青青,并说以人格担保,他这样做完全是为我好,绝对没有半点私心。我把这事说给青青听,青青的脸色极难看,尽管她很少骂人,嘴里也从不吐脏字,但对希军她却骂了世界上最难听的话,并追加了一句,希军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走狗!骂完之后,她对我说,看来这小子对你还真不错,他是真的为你好。我问,为什么?她冷着脸摇了摇头说,你不会明白的。说完就红了眼圈。
我接到被开除的通知后,在吴总的办公室里发泄了一通。虽然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接到人事科的书面通知后,我仍然怒不可遏。我原先还以为大不了让我下岗呢,没想到姓吴的这么狠,把我一竿子打到了底。我在吴总的办公室里质问他,你凭什么无故开除我?不想让我在这儿干我可以调走。
吴总摊了摊手说,讲老实话,我也不想干得这么绝,但你确实太令我失望了!小说的事还没完,又有人向我反映说你煽动退休工人上访,明拆我的台,我凭什么还对你客气呢?
我的脑子里顿时冒出老毕那可憎的面孔。我说,是的,我是给他们出过主意,但这不等于拆你的台,他们都需要吃饭呀,你总不能饿死他们吧!
吴总的脸上顿时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他像打发一个叫花子似地冲我挥了挥手说,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用不着你来杞人忧天。你走吧,从今天起,这里和你毫无关系了!
我冷冷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凭什么开除我?
吴总在他的老板椅上翘起了二郎腿,很舒适地颤了颤说,凭什么?凭我的权力!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想开除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你还问什么问?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大声说,姓吴的,我要控告你!告你贪污受贿,挥霍公款!还有,你滥用职权,无故开除工人,你不配坐这把椅子!
吴总吃了一惊,一下子放下了二郎腿。他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金鱼眼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又恢复了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慢言慢语地说,你去告吧!不过我警告你,法律是讲证据的,你当心犯了诬告罪!
我怒气冲冲地走出公司的大门时,意外地发现青青竟站在门口。也许是我脸色太难看的缘故,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诧异。我问,你怎么屈驾来到了这个破地方?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反问道,你怎么了?不高兴?
我叹了口气说,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这不,被开除了。
她吃惊地问,为什么?
我苦苦地笑了一下说,不为什么,就因为我的一篇小说……好了好了,咱不谈这个了,你没有上班?
她愣了一下說,我上夜班。
那么,你是来找我的?
是……是的。她说得有点儿勉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不觉得累?
本来不是找你的,现在我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想和你谈一谈,能赏脸吗?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是可怜我,想安慰我?
作家都这么敏感吗?
算了,没心思逗了,去哪里?我将一只手顺便搭上了她的肩头。她一把推开说,咱去公园吧。
今天不是星期天,公园里冷冷清清的。虽是初秋,部分植物已呈现出衰败的迹象。湖水一如既往地浑浊,水面上漂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油渍。我想,照这样污染下去,几十年后再有人把明亮的眸子比作“秋水”,就会有用词不当的嫌疑了。
我们划船来到湖心小岛上。然后拾级而上,爬到了假山顶上的小亭子里。亭子正中有一张石桌,圆的,周围有四个固定得很牢固的石凳。我们面对面坐下后,我说,这地方倒挺肃静的,四面环水,正适合谈恋爱什么的。
青青皱了皱眉头说,我今天想给你谈点正事,希望你能正经一点儿。
怎么跟组织谈话似的,一点儿情调也没有!你知道,我刚经历了一次组织谈话。
青青不满地盯了我一眼,有点儿着急的样子。但她咬了咬嘴唇,忍住了。
沉默了一会儿,青青小心地问,如英,你说句实话,还想不想回单位上班?
这是青青第一次这么亲昵地称呼我的名字并且也是第一次主动问起我的事,还是用这么关心的口气。我感到心里忽地热了一下,我想我必须收敛一下自己了。我说我自然是想回去上班了,谁愿意背着一个被开除的名分呢?
青青立即显示出很高兴的样子说,那咱们谈一笔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
青青笑而不答。
她的笑很具诱惑力,我紧盯着她的笑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坐到了她身边的凳子上。她立即收起了笑容,站起来,重新坐到了我的对面。看得出,她在竭力思考着什么,眼神总盯着一个虚无的地方。后来的一天,我读着她给我的信,明白了真相后,回忆起她的这个样子,我才懂得了当时青青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可当时我只觉得自己痛苦、委屈、失意,我这一切都来源于青青一味的拒绝。而青青当时不得不违心地拒绝我。为了使我死了对她的那份心,她的拒绝必须有力、无情,不能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她的这种痛苦比我的痛苦更深刻、更绝望。
良久,青青低声说,我有个姑夫,和你们吴总是同学,关系很要好,他出面,肯定能让你重新上班。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冷冷地问,有什么条件呢?
青青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依然用冷冷的语气说,有什么话就明说吧,我能受得了。
青青抬起头,脸上表情如霜。她缓缓地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条件,还是我原先说过的那句话,我们结束这场游戏吧!
也就是说,你帮我恢复工作,作为交换,我必须放弃你,对不对?
青青愤怒地说,这怎么是交换呢?我本身就不是你的什么人,从来也没有许诺过你什么,是你自己自作多情!
我说如果我不接受你的帮助呢?
你不接受我也不会强求,不过,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再骚扰我了!我不喜欢你,而且还有点儿讨厌你!你懂了吗?
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我的。
青青“刷”地将头扭到一边,背对着我说,你觉得你很可爱吗?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一句话犹如钢刀般扎在我的心尖上,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我说,青青……刚说了两个字我就有点儿泣不成声了,泪水汹涌而出。
青青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我说,话都给你说明白了,希望你能自重一些,大哥!说完,就大踏步地出了亭子,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我紧跟着走下去,还是晚了一步,她已将小船划离了小岛。我问她,我怎么办?
她面无表情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了,与我无关。
小船缓缓地驶向湖岸,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巴掌大的小岛上。
我知道她既然这样做了,就绝无再回来的可能,就没有再喊她。我想,她到了岸上,一定会叫人划船来接我的。但是,这次我大错特错了。从上午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人来接我。我绝望了,只好冲岸上大喊起来。喊哑了嗓子,才喊来了公园里的管理员,将我解救了出去。事后想想就有些后怕,如果公园里下了班,没人听见我的呼喊,我不得在那个小岛上待一宿吗?饿不死也得冻个半死。叶青青她怎么这么狠?她没想到这一点吗?……越想,我对叶青青就越绝望,便心灰意冷起来。
六
为了尽快地抛开青青这件事带给我的烦恼,我想找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情做,占用住自己的精力。我先是用了两整天的时间在一个朋友的照相馆里学会了照相的基本技术,又精心选购了一架“汤姆”牌微型照相机。我又用了两天的时间进行实习,拍了两卷风景照、两卷人物照,效果还不错。之后我给自己配了一副大墨镜,戴上一照镜子,活像一个民国时期的特务。
我开始跟踪吴友德。
每天傍晚,我都随身携带相机悄悄跟在他的车后。我对他的车号相当熟悉,因此即使他拉下我一段距离,我也能找得到他。但令我沮丧的是,这个家伙每天下班后总是让司机把他送回家,之后就再也不出来了。他的家我进去过,那一次他老婆生病,我和老毕一起去探望了她。那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家庭,装修得很一般,客厅里摆放的是一组仿真皮沙发和一套仿红木的餐桌椅。如果单看这些,吴友德绝对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因此,我对他的家庭内部不抱什么希望。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傍晚,我终于看见吴友德自己开着他那辆“奔驰”轿车出了公司的大门,向郊外的方向驶去。我在后面紧紧跟随。
出了城,吴友德加快了车速,一直向本市近几年才开发的观光旅游区驶去。我尽管弓下身子拼命蹬车,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最后终于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我想,吴友德这个时间去这个方向,肯定是去观光旅游区娱乐,绝对走不远。于是我松下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向旅游区奔去。
我趕到观光旅游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隔老远就看见“娱乐城”里灯光摇曳,色彩纷呈。我首先来到停车场,在一排气派的小车中寻找吴友德的那辆“奔驰”车。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那辆车竟然不在其中。我想他是不是将车停在别的地方了呢?就骑车到处乱找,游戏厅、歌舞厅、游泳池、酒吧等地方我都找遍了,既没有车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吴友德。我开始对自己的推断失去了信心,吴友德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呢?我支好自行车,在花池旁的一把固定椅子上坐下来,准备先休息一下再说。
远处就是黑黝黝的玉米地,一阵风儿吹来,空气中充溢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而近处,是一座座灯光闪烁的厅堂,里面传出来的是一阵阵现代乐器制造出来的噪音和五彩缤纷的灯光,偶尔还有一两声狼嗥般的吼叫,十分刺耳。一边是古朴淳厚的庄稼,一边是现代浮华的乐园。两者离得是这样的近,而格调相差得又是那样的远,给人一种梦幻般不真实的反差感。这就是旅游观光区的特点,它把田园风光和现代文明人为地凑在了一起。我点燃了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在烟火的忽明忽暗中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我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径直向我走了过来。
是叶青青!她怎么会在这儿?她的家就在附近吗?她怎么竟然发现了我?我的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我站了起来,但随即又坐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来这儿的理由,甚至拿不准是否还有必要对她作出解释,心“嘣嘣”直跳。但很快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多余的了,青青从我身边一擦而过,根本没有往我这边看一眼,就进了附近的一家副食店。虽然我处在灯光的暗影里,我还是取出那副大墨镜戴上了。一会儿的工夫,青青手提一方便袋水果又从我身边一擦而过,顺原路走了回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身后。
青青沿“小西湖”边的水泥路一直向“王子小区”的方向走去。“王子小区”是一片别墅楼,是伴随着旅游观光区的开发修建起来的商品楼,全部出售给了近几年暴发起来的大款,是小城新贵们的乐园。由于“王子小区”仍在不断向外扩建,至今还没有修建完善的围墙,更没有安置警卫人员,因此,我畅通无阻地跟在青青后面进入了小区内部。小区内全部是水泥硬路,隔不远就有一盏雪亮的路灯。我只得和青青拉开一段较远的距离。青青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不难看出,她对这儿相当熟悉。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一幢别墅的大门,才足下加紧,来到了那个大铁门前。门没有关紧,透过门缝,我看到院子当中停着一辆车,青青绕过那辆车,通过小楼南侧的露天环形楼梯上了楼。我收回目光,我想我应该回去了,青青的一切早已与我无关,也许是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我现在最主要的事是寻找吴友德。但就在我收回目光的同时,我明显感觉到院内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不得不又重新往院内观望,终于发现是那辆车的夜光牌刺痛了我的眼睛。一瞬间,我几乎被它发出的那种蓝幽幽的荧光所击倒。它的尾数是“888”,正是吴友德的那辆“奔驰”。我的思维好像冻结了,怎么也想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的身子仍然很灵活,我不由自主地推开大门,走进了这个大院。
我径直走到轿车旁,好像要证明一下似的,用手摸了摸光滑的夜光牌。一瞬间,我明白了许多以前都不明白的事,既有顿开茅塞之感,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我咬着牙,试图把这块可恶的车牌子摘下来。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吴友德的声音,青青,关上大门没有?
还没有。是青青的声音。随后就有穿着拖鞋下楼的那种“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我赶紧转过身,想退出去。但意外的是这时候院内的灯突然亮了,整个院子如同白昼一般。脚步声也已下了楼,我甚至都看到了青青的一半身子。我只得伏下身子,躲在轿车的暗影里。青青带着一缕清香从我身边轻轻袅袅地走向了大门口。为防万一,我趁机紧靠车身趴在了地上。一会儿的工夫,青青锁上大门,又“踢踢踏踏”地上楼去了。随后,灯也灭了。我趴在地上,傷心地想:怪不得青青不接受我,她傍上这样的靠山,当然有理由对我不屑一顾了。刹那间,我无比自卑,感觉到自己趴在地上也很卑鄙很猥琐,恨不得一头扎到土层的深处,从此再不出来再不理会尘世上的一切俗事。这些纷沓而至的念头折磨得我几乎丧失了理智,同时更加深了我对吴友德的仇恨。我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楼梯靠近。
我蹑足潜踪地上了楼,幸而没有弄出任何响声。楼是单面楼,走廊在靠院子的一边,胳膊粗的金属扶手在夜色中泛着细瓷般的光泽。
七
两天之后的清晨,我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休闲服,到理发店里重新整理了发型,喷了摩丝,然后神清气爽地来到我供职整整八年的“白云纺织实业总公司”。一进大门,恰好碰见宣传科长老毕。老毕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三下子问,有事吗?
我说有事还需要向你请示汇报吗?
老毕尴尬地笑笑说,不必了不必……我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我走了你忙……随后灰溜溜地出了大门。
我进入办公楼,径直来到吴友德的办公室里。吴友德一见我,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皱起眉头问,你来干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慢条丝理地问,吴总最近忙不忙呀?
吴友德又皱了皱眉头,反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和你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一谈。当然了,得你请客,我已经失业这么长时间了,兜里没子儿。
吴友德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从老板台上拿起一张报纸自顾看起来。
我从上衣的大口袋里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信封,“啪”地一声扔在了老板台上。
吴友德抬起看报纸的头,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紧紧地盯在了信封上。片刻之后,他又将眼神投向我,一脸的狐疑。
我笑了笑说,吴总,不,吴友德同志,你千万不要以为这里面装的是票子,那玩意儿我目前很紧缺,根本没有孝敬你的。
你搞什么鬼名堂?他明显有点儿愠怒了。
我站起来说,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再见!说完,我转身就走。
出了公司的大门,我的眼泪突然汹涌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胸前的衣服上,一会儿就把衣服湿透了。
我终于搞到了足以使吴友德一败涂地的证据,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啊,那不堪入目的画面至今像毒蛇般撕咬着我的心。我心痛、我痛恨、我嫉妒、我委屈、我伤心、我愤怒、我震惊、我气闷……我简直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我的心情。两天以来,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每一次流泪之后,我都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和仇恨。
当天下午,我正在自己租住的小屋子里独自发呆,我的同学希军忽然不约而至。
希军脸色阴沉,提着一只黑色真皮皮包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我的小屋。
我没有说话,示意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希军一言不发,缓慢地坐在我的对面。
我问,你有何贵干?
希军拉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扎百元面值的钞票,推到我的面前说,这是五万,你点一点。
我心里一动,忽然又领悟透了一个答案。我将钱推到一边问,就这些?
希军暗淡的眸子里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暗暗冷笑了一声,心说,老同学你太看轻了我肖某人!
希军从包里又拿出三扎同样面值和厚度的钞票,连同第一扎一并推到我的面前说,咱都是老同学,我也不想跟你讨价还价地玩皮儿汤了,今天我就带了二十万来。
我说,钱就这些吧,不过,你告诉他,这事还没完,我还要求去上班,并且要当宣传科长。
此言一出,不但希军脸现惊色,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句话我事前绝无预谋,这时竟然脱口而出了。
希军说你最好不要太过分了,你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个“度”的问题。
我冷冷地说,我从来不强人所难。
希军却变戏法般从西服口袋里又掏出一扎钱说,这样吧,老同学,再给你加十万元钱,总共相当于你一百年的工资了,你每月就是三百大毛的工资,有了这些钱,上不上班的还有什么要紧?
我紧盯着希军的眼睛说,叶青青没有说错,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走狗。
希军大度地笑笑说,无所谓了。
我把三十万元现金全部放在自己的抽屉内说,这些钱我全笑纳了,班可以不上,但我还要追加一个条件。
希军紧张地问,什么条件?
我还没想起来,等想起来再说吧!
希军面有难色地说,还是痛快地了断了吧,都省心。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注定省不了心啦,凭什么让别人省心?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希军临走的时候,我把他送出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尽管我不后悔,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曾给过我的忠告。
希军走后,我一头扎在床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在那个不堪回首的晚上,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用颤抖的手拍下吴友德和青青在床上的镜头时,我的心一直被一把尖刀搅动着,在剧痛中流着血。尽管在那个晚上,我看到叶青青出现在吴友德别墅的一瞬间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我真正目睹了青青那饱满的身子被吴友德猪一样的肥胖身子占有时,仍然有一种挨了当头一棒的感觉。几天来,我的心一直被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割裂着、粉碎着,我的心一定是支离破碎一塌糊涂了。我只有这样反反复复地安慰自己:青青喜欢跟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和青青又是什么关系呢?但其实这是很幼稚的自欺欺人。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青青竟然吸毒,竟然是一个被世人不耻的“瘾君子”。她和吴友德做完了事后,匆匆穿上衣服,就开始面对面地吞云吐雾起来。幸亏我并没有丧失理智,及时地拍下了他们吸毒的照片。临走时,又拍下了他别墅的照片。我是怎样离开旅游观光区的,我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那时我的大脑被痛苦塞得太满了,再也存不进任何记忆了,以至于那段记忆成了空白。
当我把那些照片全部冲洗出来后,我一张一张地拿起来看,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嘲笑自己:肖如英,這就是你朝思暮想、一心想追到手的梦中情人,你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你太蠢蛋了!你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逼!
我昏睡了一天。迷迷糊糊之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吴友德捆了个结结实实,一动也动不得。我使劲挣扎,结果双臂一阵剧痛使我醒了过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真的被捆在床腿上,昏黄的灯光下,三个蒙面大汉正在我的小屋里乱翻一气,把我那些可怜的书刊和手稿扔得到处都是。我想喊,可嘴里塞着一双臭哄哄的袜子,根本喊不出声。三个家伙翻了半天,只翻出了那三十万元钱。很明显,他们并不是为钱而来,一个家伙又将钱放回了抽屉里。我很得意,他们要找的东西我放在了一个最危险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另一个家伙过来掏出我嘴里的臭袜子,用一把刀子顶了顶我的前胸问,快说,相片在哪里?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在影集里。
三个家伙恍然大悟般,同时扑向我放在床头上的影集。但他们翻了一遍后好像觉得上了当,都一齐奔过来,六只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心里沉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我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们如果听我的,就别瞎忙活了,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间屋子里,你们想,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会放在这么个不安全的地方吗?
几个家伙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又一齐问我,那你藏在了什么地方?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只要告诉了你们我就没命了。现在你们不敢杀我,我一出事,那些照片就会被人公布于众,你们的雇主会倒霉的,吴老头被抓了,你们能跑得了吗?
三个家伙听了我的话后,面面相觑了片刻,就相跟着走出了我的屋门。
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哈哈大笑。其实,我已经告诉了他们相片所在的地方,只是他们太愚蠢了,没有悟透。那些相片的底片千真万确是在影集里,不过不在表面,我把它们一张一张地藏在了我自己的相片底下,不仔细看,根本觉察不出来。这一招我是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叫作“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第二天我就搬了家,是秘密的。我仅带走了我的书和手稿,其余的东西全送给了房东。我在家俱店里买了几件必需的家具,让一个陌生的货车出租司机送到了我新租的住所。然后,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又安装了防盗门,并在内门上镶了“猫眼”。做完这些,我还觉得不够,又写了一封挂号信给吴友德,警告他:那些照片和底片我已经托付给了我的一位好友,如果我有什么不测的话,他会把你的丑事公布于众的,你就死了杀人灭口的心吧!
我把三十万元钱存入了银行,开始零碎着支取、挥霍。我整日和一帮哥儿们姐儿们出入酒店、夜总会,烦了就从夜总会带个女孩子回家过夜。一来二去,终于有一个叫“丽丽”的女孩挺着个大肚子来对我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毫不犹豫地递给了她一张一万元的存单。丽丽把那张存单扔到地上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我只想和你结婚!
我怒极,问,不是早就说好了我们只是玩玩吗,怎么动真的啦?
丽丽扭了扭丰满的臀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嫁给你!
我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说,你再敢提这个话题我就掐死你个小婊子,反正老子早就活腻了!
丽丽吓坏了,尖叫着拼命挣扎,衣服里掖着的暖水袋顺势溜了下来。我大笑着松开了她的脖子。她顾不上喘息,弯腰从地上抓起那张存单,飞快地跑了,从此就在我的视线里永远地消失了。
不知不觉之间,我花掉了十万元钱。而同时我对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也有些厌倦了。其实,我真正感觉到痛快的时候,只是在狂欢豪饮的过程中。每一次从大醉中醒来,我都有一种强烈的空虚感和难以名状的绝望感。无休无止的空虚和绝望使我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这使我在独处的时候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惧。我尝试着重新拿起丢弃已久的笔,想以写作来填补心灵的空虚。但每次操起笔,我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憋得满头大汗也挤不出一个字。有一次我扔下笔后躺在床上悲哀地想:完了,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我还不到三十岁,就成一个废人了。想想几年前,虽然那时候我没有这么多钱,可我活得多么自在而充实呀!每天,我按时上班,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写写文章,来了稿费就叫上几个朋友到快餐店里搓一顿、吹一气。那时我的创作势头正旺,有时一个晚上就写一个短篇,本命年那一年发了十多个短篇小说,被同行誉为本市最多产的作家。有一次获奖,是市委书记亲自给我发的奖,他的大手在我肩头上拍的那一下使我的肩头热乎了好几天。那几年的我,踌躇满志又牛皮哄哄,活得多带劲儿,多有味儿!可如今这是怎么啦?竟然做起了以前自己最瞧不起的混混儿,这不是自己作贱自己吗?不就为了一个外表漂亮但内心却十分肮脏的女人吗?值得吗?……思前想后,我把一切罪责都归到了叶青青的身上。是她害了我,是她伤害了我的感情,同时也使我丧失了对美好事物的信心。我必须和她有一个了断了,我应该报复她一下,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然后将这件事彻底忘记,重新开始,重新做人。但怎样报复她才合适呢?我开始了残忍的思索……
八
我坐着吴友德的“奔驰”轿车来到本市旅游观光区的“王子小区”时,天上正下着小雨。“奔驰”车无声地在雨雾中滑行着,一直滑到吴友德的别墅门前才戛然停下。吴友德面无表情地说,到了,下去吧!我不放心地问,叶青青真的在里面等着我吗?
吴友德不耐烦地说,我以人格担保,我和她早说好了,你放心地进去吧!
我边开车门边说,你少给我谈人格,别忘了明天早晨来接我就行。
我刚下了车,小车就开始无声地后退,片刻间就消失在黑夜和雨雾之中。我推开别墅的大门,穿过水泥抹地的小院,然后拾级而上,来到了二楼上。二楼上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我推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
这是我在绞尽脑汁之后想出的一个有点儿恶毒的主意。我想,假如我在吴友德的别墅里突然出现在青青的面前,她会怎样呢?即使她当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但我再拿出那些不堪入目的相片呢?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报复她的好主意,越想越兴奋。我假设了十几种可能,每一种都会令我享受到报复的快感,都能让我找到心理的平衡。我决定付诸行动。
于是我找到吴友德的办公室里。吴友德一看是我,慌忙起身关紧了门,才小声问我,你有事吗?
我大大咧咧地说,当然有事啦,你忘了吗?咱俩还有个事没完呢。
吴友德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渗出的汗珠,仍然小声地说,是该了断了、是该了断了,我一直挂着这件事呢,了断了对咱俩都有好处,你说是不是呢如英?
吴友德平生第一次把对我的称呼“你”改成了“如英”,这令我更加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我说,我的要求对你来说并不高,我只想在你的别墅里住一宿,享受一下。
吴友德顿时喜笑颜开,连声说,可以可以,别说一宿,只要你愿意,住一年都可以,我们毕竟是同事嘛!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从今天起咱就是朋友了,你说行不行呢如英?
我冷笑了一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没说完呢。
吴友德肥猪样的身子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他往前探了探头,小心地问,还有什么条件?
我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说,我要叶青青陪我。
这、这……吴友德顿时怒形于色,但随即,他又换上了一副笑模样,为难地说,这事,不好办吧?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
我哈哈大笑了两声说,你们把那么肮脏的事都干出来了,还充什么正经?你把那些相片给她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條件不答应?
吴友德死沉着脸想了半天才说,我可以给她做做工作,但你一定要守信用,完事后我们就两清了,你得把相片和底片都交给我。
我说你就放心吧,不过,为了给你保密,最好是你用车接送我。
吴友德爽快地答应了。
我在进入客厅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折辱青青的办法,甚至第一句话也编好了,一见到青青,我就会笑着说,叶青青小姐,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位守身如玉、冰清玉洁、不可冒犯的仙女,却没想到,你竟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我一边编着恶毒的话,一边迈入了客厅。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圈子沙发、实木连把椅和几个大茶几,靠里面的一张大理石茶几上放着一部仿大理石纹的电话机。我从客厅里退出来,又推开了旁边的一个小门。二楼上所有的门都开着,但都空无一人。我的心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妈的,好你个吴友德,竟然敢给我玩“皮儿汤”,老子今晚非收拾收拾你不可……一想到吴友德已开着他的小车回了城,追是追不上了,急得我恨不能把他的这座别墅一把火烧了。我在走廊里来回转了几个圈子,一脚踹开了客厅的门,我要打电话骂他一顿,然后听他的解释,否则今天我一晚上不得安生。我来到靠里面的那张大理石茶几前,操起了话筒,刚想拨号,觉得不对劲儿,仔细一听,话筒竟然没音,气得我抓起整部话机,狠狠地摔在地毯上。妈的,吴友德这只老狐狸把我彻底地涮了,明天一定要找他好好算算这笔账!我一边骂着一边站起来。猛然,我发现茶几上有一个牛皮信封,上面竟然写着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一把将信拿在手里。信未封口,我随手从里面抽出了几张信纸。一种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预感瞬间袭上我的心头。虽然这种预感有些不着边际没有半点儿具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封信是青青写给我的。我展开信纸,仔细阅读起那一行行清丽的文字:
亲爱的如英:
你好!你不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吧?在这里,我首先要对你说一句心里话,这句话也是你以前苦苦地追求而一直未能得到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对你说这句话了:我喜欢你,自从我们第一次走进酒吧,我就爱上了你,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你是那么的风趣、幽默、乐观,和你交谈,我能感觉到一种由衷的愉悦。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如果今生今世能和你在一起,那是多么的幸福呵!无数次在梦中,我都梦见自己身穿白色的婚纱,和你一起走进结婚的礼堂……每一次从梦中醒来,我的泪水就会不由自主地浸湿枕巾。我的泪水主要是为梦中的幸福而感动,同时也为现实的无情而悲伤。如英,亲爱的如英,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无奈吗?
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你的挚爱,这不但是因为我的身不由己,更主要的是因为我觉得不配你,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接受你的爱情,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和归宿。你这么富有才华,这么有气质有魅力,我相信会有很多优秀的女孩子喜欢你的。
近两年以来,我一直想结束自己,但我不能。因为,我的生与死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我如果死了,会留下很多的痛苦和遗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是一个从“福窝”里长大的女孩子,我的父母四十多岁才有的我,对我十分宠爱。我在父母爱怜的目光和精心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了,并顺利地读完了小学、中学、大学,分配到邮电系统工作。生活对我真是太垂青了,它使我的一切都这么美好、这么如意。每天下班后,我回到家里,母亲已做好了饭,和父亲坐在餐桌旁等我了。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我走在父母的中间,一个胳膊挽着我的父亲,一个胳膊挽着我的母亲,我感受得到当路人向我们一家三口投来羡慕的目光时,我的父母是多么的自豪和满足。随着父母年纪的增长,我在他们心目中显得越来越重要了,已由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成为他们的全部。
本来,我可以继续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幸福地恋爱、结婚、生孩子,也许,我的恋人、丈夫就是你呢。可是,一次偶然的酒会使我认识了吴友德,从此,我的生活就一步步身不由己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开始,他用电话频频地约我吃饭。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我明白他的意图,就断然拒绝了他。我怎么能和一个可以做我的父亲的人产生瓜葛呢?他约了我几次后,见我态度坚决,就没有再和我联系。我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一步一步陷入他精心设置的陷阱。
现在开始谈你的同学希军了。他一开始认识我的时候,曾拼命地追过我一段时间,我也曾被他的执著感动过。可是后来,我渐渐地发现他绝不是我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他自私、贪婪、好色……我有意地疏远了他。他好像也觉察了我对他的反感,对我的热情也逐渐冷了下来。可是,就在我拒绝了吴友德之后,他又对我献起殷勤来。我们传呼员在当班时间不准离开岗位,他就主动担负起给我打热水、买饭的任务。起初我有些提防,以为他还想和我发展恋爱关系,就不接受他的帮助。后来,他对我说,他对我已不抱任何幻想,只想和我做个很好的同事和朋友。我一想,作为同事,不能把关系搞得太僵了,再说,做个朋友也没什么,就默许了他对我的帮助。两个多月之后,他突然又不给我打水、买饭了。起初我也没介意,觉得这种事早晚得有个结束的时候。可是,就在他不给我打水、买饭的第三天,我开始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一开始是全身乏力、打不起精神来,后来就哈欠连天、心烦意乱,还一个劲儿地流泪。我去医院看了看,医生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只是嘱咐我多休息。我休了一天班,症状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厉害起来,急得我坐卧不宁,心里老是觉得想吃点儿什么又不知吃什么好。这时候,希军突然来到我的家里,他瞅瞅屋里没人,就对我说,你抽支烟可能会好一些。说着,就递给我一支烟。我当时难受得昏头昏脑的,想也没想就抽起来。一支烟没抽完,我就感觉到好多了,也有了精神头儿。此后,每逢我不舒服,希军就给我抽一支烟。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月,希军不再给我烟抽了。当我再不舒服的时候,只好偷着自己买了一盒。谁知,我自己买的竟不顶用,越抽越难受,那种滋味,还真不如死了好受。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已中了希军的圈套,染上毒瘾了。我找到希军,质问他,他竟很痛快地承认了,并告诉我他是受人之托。亲爱的如英,看到这里你也许有点儿明白了吧,你明白你的同学希军为什么会暴富了吧?同时也明白我为什么会憎恶他了吧?
就这样,在毒品的引诱下,我身不由己又无可奈何地陷入到吴友德的圈套中。在希军的安排下,我和吴友德在这座别墅里見了面。吴友德很直白地告诉我,我目前已陷得很深了,已不可能戒掉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做他的情人,他可以供我一生享用毒品。我当面将他大骂了一通后自己走着回了家。我想,我决不能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当情妇,尤其是他这种阴险的人。可是几天后,在毒瘾的折磨下,我还是无可奈何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中。如英,看到这里,你会骂我厚颜无耻吧?你骂吧,你没有体验过,所以你永远不会知道毒瘾发作的滋味。毒瘾,它可以使人丢掉一切一切的尊严、羞耻,甚至人格。有时候,还不如死了好受。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我觉得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干净。但是,我不能这样自私,我一死了之,什么痛苦也没有了,可是,更大的痛苦将会降临到我年迈的父母身上。他们在我的身上寄托了他们的全部,如果我死了,我那可怜的父母也会将不久于人世的,我不能这样自私和不孝,我要坚持活下去,给二位老人养老送终后再了断自己。
就这样,我一直在屈辱和痛苦中生存着。很多男孩子看我漂亮,追求我,我都拒绝了,我不能坑害任何人、伤害任何人,我没有那种权利。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你,如英。从你和我相识的方式上,从我们的几次相处中,我感觉出了你的与众不同,说真心话,你对我的吸引力相当强烈,如果我没有那些肮脏的事,我肯定会选择你的,真的。之后的事,你就全知道了。对于你,我只能选择拒绝。在你的面前,我的高傲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其实,我多么希望扑到你的怀里接受你的爱抚和拥抱呵!
你终于离我而去了。这本是我所希望的,但是,那段时间,我接不到你的电话、听不到你的声音、见不到你的身影,我的痛苦又加深了一层。我明白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得到你的爱了,即使你爱我,我也没有资格接受,我只能让泪默默地流在心里,期盼我们来世有缘,续上这一世未了的情愫……
在我认为我们俩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吴友德把你的要求告诉了我,并且对我说,你必须满足他,否则,我们俩都得完蛋!当时,我的心都碎了,我这才明白,你一直没有放弃我,你恨上了我而且恨得很深,你要报复我。我断然拒绝了吴友德,他就停止了对我的毒品供应。后来我忍受不住毒癮的折磨,只得答应了。可是,亲爱的如英,在这种情况下,在吴友德的别墅里,你让我如何面对你呢?思前想后,我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面对你的嘲笑、你的讽刺、你的愚弄,甚至你的侮辱……换句话说,我没有脸见你了。也许换一个人,我会不在乎,但是对你,我无法不在乎。我考虑了好久好久,最后,我别无选择地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我已经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了。
选择了死亡之后,我首先拟好了一份给父母的遗书。我已自顾不暇,无法顾及二位老人了,在遗书中已向他们乞谅。然后又给你写了这封信。如英,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不要恨我……我想在信的最后用我的真情再叫几声你的名字:如英、如英……
看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我大喊了一声:“青青!”就站起来,拼命地在各个房间寻找起来。我一边在各个房间穿梭着,一边大喊着青青的名字,喊声淹没了室外的雨声。我将所有的房间又寻找了一遍,仍然没有青青的影子。但直觉告诉我,青青就在这座别墅里。我重新回到客厅里,将厅内所有的摆设都挪离了原来的位置,仍然毫无收获。最后,我把希望又寄托到了墙上的字画上,就三下五除二地将它们全部拽了下来。终于,我在客厅的墙上发现了一扇小门。
我缓缓地推开小门,走了进去。
青青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席梦思床上,睡着了般微眯着双眼,脸上还挂着一抹笑意。我试了试她的鼻息,已经毫无气息了。我说,青青,你不能待在这里,这个地方太肮脏了,我送你回家吧!我用一张床单把她美丽的胴体包裹起来,然后出了别墅,走进了雨中。
我沿着公路,一步步向市区走去。一辆辆的小车亮着刺眼的灯光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又相继消失在前方的雨雾里。有一辆车在我的身旁停下来,然后从落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来问,哥们,需要帮忙吗?
我笑了笑说,谢谢,我不需要!是的,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我要最后多抱一会儿我的青青,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一边走着,我一边对青青说,青青,你等着,我会还你一个公道的,一切应该受到惩罚的人都不会漏网,包括我。其实,我和吴友德是同谋,他把你拉到地狱的门口,而我却在你徘徊不定的时候,在你的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掌。
起风了,雨越下越大了,雨声、风声和在一起,好像有人在雨中低低地哭泣,那是谁呢?青青,如果我们能溶解在雨水中,化成水也好,化成空气也罢,那该是多么好的归宿呀!
忽然眼前一片大亮,一辆车飞驰着冲我们撞了过来,剧烈的撞击声中,我忽然感觉到全身一阵轻盈,和青青一起飞了起来。我闭上了眼睛,趴在青青耳边说,亲爱的,我带你飞……